第十四章 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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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嚴老師操心,」家長的回復禮貌而淡定,「我們尊重孩子的意思,到時他想讀哪個學校、什麼專業,我們做家長的都支持。」
當嚴老師衝到校領導的辦公室要求給學生改志願的時候,校長和主任都覺得她瘋了。改志願未果,她又親自去男生的家裡一遍遍勸導,但徒勞無功。男生的父母後來拒絕她上門,在得知她口中的那個考上了清華的兒子早已去世的時候,他們甚至報了警,說她是不是思慮過度精神出了問題。
「這不算數,這不算數!」她一邊撕,一邊哭吼道,「他應該在的,他應該在第一個的……」
「……」嚴老師一時被哽住,只得說,「你叫你媽來,我跟她說。」
「怎麼回事?」她二話不說就打電話去男生家裡,是孩子自己接的,「你怎麼沒報清華,也沒報北大?你知不知道招生主任給我打過幾次電話?難道沒給你家裡打過電話?!」
「打過。」男生回答得坦然,「我接過一次,我媽接過一次。」
可她還能做什麼呢?她半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一旦她不再能夠躲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忘記時間的流逝,她就會可悲地從她給自己營造的謊言中清醒過來,發現生活早已不復如常。每天桌上的早飯再也沒有人動過一筷,永遠整潔的卧室里,檯燈再也不會亮,書頁再也不會翻動,那個把她的心扯得鮮血淋漓又讓她捨不得放手的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你想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呢?!」嚴老師急道,「你糊塗,你爸媽也糊塗?」
「課堂內容相對簡單,我喜歡自己找題琢磨。」在辦公室里,面對嚴老師問的話,男生坦然地回答。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那束花徹底被雨打蔫,才轉身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她心亂如麻,彷彿有一些很多年前忘記的細節,又重新翻湧至腦海。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那花的樣子在哪裡見過。
這是那個女孩喜歡的花。那個女孩來看過他了。
直到又過了一屆,班裡有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小男生引起了她的注意。從入學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上課的時候總垂著眼睛,看起來不像在聽。叫到他時他也不怎麼抬頭,但答的都是對的。她查了他的入校成績,是全校第一名,雖然和重點高中的高分差了一點距離,但底子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家裡也還是一切如常,什麼都沒有變,什麼也都不會變。每天早上她天不亮就起床了,先是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開始做早飯。每一樣都是孩子愛吃的,掐著點冒著熱氣端上桌,輕手輕腳的。卧室門關得嚴實,孩子怕吵,覺輕,門又不夠隔音。做完之後她再去上班,一頭扎進改不完的習題、試卷,還有課堂裏面。
嚴老師沉默了半晌,收起了疾言厲色。
出了這樣的事,學校就算再同情她的境遇,也沒辦法再留她了。
「
和圖書呃……也不至於吧。」男生覺得老師突如其來的責罵有點莫名其妙,「重要是重要,那總有別人會報吧,我不想報。」
「我不糊塗啊,」男生回答,「我問過了,這個專業,全國只有他們有國家級的實驗室,是全國最好的專業,清華北大沒有。我就是想學這個。」
「沒想好。」他不太在意地說。
「我媽加班呢,沒在家。」男生說,「我媽說我自己選學校選專業,她不管。招生主任打電話來,我媽也是這麼說的。」
男生家裡條件普通,爸媽都忙於工作,對他考什麼大學也不是那麼上心。但嚴老師上了心,她把精心整理的重點高中的題庫和最新的模考卷都分門別類留給他,叮囑他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去她辦公室請教,還特意跟各科老師打了招呼。「這是個清北的苗子。」她認真地說了很多遍,「咱們要好好培養。」
一切太過於如常,以至於她很輕易就忘了不想記起的一切。每次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她下意識地就去看榜單上第一個名字,每次都要愣一下,反應好一會兒。有時會短暫地想起來,但大多數時候她選擇性忘記。等到第二天早上,她還是會在天沒亮的時候,在鬧鐘響起的前一秒準時醒來,然後起床打掃衛生,做孩子喜歡吃的早飯。
「真的?」男生將信將疑,他從來沒聽說過嚴老師有兒子,「但是您兒子的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想去清華就去清華,我不想去,怎麼了呢www.hetubook.com.com?」
「一定沒問題,按這樣考,一定沒問題。」在電話里嚴老師說。
男生不負她的期望,高中三年以來,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超出第二名好多分,一直到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模考仍然是。按照歷年的分數線,只要不出現大的波動,考上清北大有希望。嚴老師站在榜單前看得喜笑顏開,親自打電話給家長報喜,就像高考成績已經出來了似的。
那年高考暑假結束之後沒多久,嚴老師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回到了學校,按照往常的教學安排,走進了新的高一班級。有極少數的家長知道那年發生在賀堯身上的事,但看她像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似的,還和以前一樣嚴格、冷靜、理智,學生們也像她往屆帶過的一樣怨聲載道,而成績也是一樣地好。偶爾有學校的領導和同事私下裡提起那件事,也是嘆惜幾句便作罷,漸漸地也沒有人再提起了。新的班級里自然也有考第一名的,有一心想著玩的,有知道自己學習不行想去藝考的,有什麼都不會一天天沒心沒肺的。在這些永遠年輕、永遠青春洋溢的面孔之中,她總能看到熟悉的影子,像,又不像。
高中老師的日常是極其枯燥的。三年三年又三年,帶過的學生畢業了一屆又一屆,很多年之後還能留下印象的每年也不過一兩個,大多都很快模糊成面目難分的影子,封印在大同小異的課本和試卷中,失去了辨識度。這樣的好處是常常能夠忘和-圖-書記時間,忘記年份,忘記歲月的流逝,忘記本該記住的事情。
連著幾年學校考得都不怎麼好,本科率雖然還行,但尖子生寥寥無幾。不用說清北了,連985和211的錄取率都被其他幾所高中甩在後面。她雖然一直帶尖子班,但沒有尖子的尖子班,再魔鬼的老師也沒什麼用武之地。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嚴老師厲聲道,「你知不知道考上清華北大對你來說有多重要?對你爸媽有多重要?對學校有多重要?你一個孩子,你懂得多少?普通人要想考上清北有多難你知道嗎?得來不易的機會你這麼不珍惜?」
她的腦子一會兒混亂,一會兒清醒,把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家翻得一團亂,終於找到了他不會再回來的證據,那是一本墓地安葬證明,被她藏在她以為永遠找不到就可以永遠不用記起的地方。
「……你說謊。」她說,「你一定是在說謊,不許跟老師說謊!你不可能不想去,你怎麼可能不想去清華?!」
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維持精神,把日子過下去。
終於她在很多年後的清明,循著地址去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她覺得孩子不會喜歡這個地方,他喜歡乾燥,這天下著雨;他喜歡黑暗,這裏連個遮光的東西都沒有;他喜歡溫暖,這裏寒風瑟瑟,冷得發抖。
後來男生如願去了心儀的學校讀心儀的專業。那年的光榮榜出來后,嚴老師拿筆在最頂上寫了「賀堯,清華大學」https://m.hetubook.com•com幾個字,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看到了,學校不得不換了一張新的榜。當她看到她寫的字不在了之後,她瘋了一樣地去撕那張榜單。
「以後想考哪裡?」嚴老師問他。
在她當年沒收的賀堯書桌里那一堆破爛東西中間,那些雜書和草稿本上有很多手寫的破碎字跡和畫,有很多頁,都歪歪扭扭地畫著這種花。
學校已經好幾年沒出過一個考上清北的學生了,她比家長還期待。高考完估分的時候,她就像對待自家孩子一樣,拿著他的估分單挨個兒給科目老師看,力求把誤差縮得越小越好。他考得很好,估分應該是在全市都名列前茅,那年清北好多個專業都在他們市招不止一個,她覺得一定穩了。沒想到志願填報表收齊之後,她一看男生填的志願,傻了眼,上面寫的赫然是中部一所高校的一個不是那麼熱門的專業。
「……不好意思啊老師,我家裡廚房漏水,我爸叫我幫他遞螺絲刀呢,我先掛了。老師再見。」
「你知道嗎,我自己的兒子也很優秀。」她慢慢地說,「他比你高几屆,他當年就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清華。他現在過得很好,他都跟我說了,他說這輩子最自豪、最不後悔的事,就是考上了清華。」
但她在墓碑前看到了一束花。新鮮的,剛放下沒多久,甚至還沒被雨打蔫。白色的,莖很長,花瓣是不規則的形狀,很有特點,但她這樣不懂生活的人,並不知道這是什麼花,只是依稀記得在哪裡見過,有點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