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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萬歲

作者:易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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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安全感 1

第十五章 安全感

「我安全了,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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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一家人,她只有姐姐。想到要不是因為她,姐姐或許早就能遠走高飛了,有時她便會想,是不是在裏面待著,對自己和姐姐來說,都更好一些?姐姐再也沒來的那些日子里,她日復一日地想,便漸漸和周圍的很多人一樣,泄了氣,也不想努力表現了,只覺得,如果有一天出去了,到時候姐姐好不容易改頭換面有了安穩的生活,還會接受這樣一個在高牆內埋葬了十年人生的自己嗎?
她哭得說不出話,余多反倒很平靜,等著她哭完,然後問:「他現在願意帶你走了嗎?」
不是什麼呢?她突然覺得自己也沒有任何立場替姐姐辯解什麼。在她眼中,姐姐是唯一的精神寄託,是全部的希望。在別人眼中,姐姐究竟是怎樣的人,犯過什麼錯,經歷過怎樣的人生,她其實根本就不了解,也自始至終沒機會去了解。
從小姐姐就沒機會讀書。她聽說,城裡每個小孩都有書讀,有飽飯吃,有暖和衣服穿,於是從小就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機會,從山村走出去。
但余多卻盯著筆跡怔住許久。她記得姐姐的字跡,她倆的字都丑得獨樹一幟,過目難忘,極其容易辨認。眼前的寥寥數字,跟記憶里的字跡不太一樣,工整了許多,也完全沒有不會寫而用亂七八糟的拼音符號代替的字元。即使落款清清楚楚寫著她姐的名字,她也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因為這個男的十年前真的認識她姐,這絕對只是一個重名的陌生人。
她把舊信封折好收起來。「我本來……沒想到你願意幫我的。」她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我是她妹妹。」余多連忙說,「您還記得,當年她用您的賬號轉過錢嗎?她後來聯繫過您嗎?」
沒有嗎?畢竟是差點搶走她丈夫的人。余多心裏這樣想,也並沒敢問出口。女人像是看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看了一眼街對面。「我家那個老不死的,一輩子都那德行。當年他們倆的事,我一鬧,他就害怕了,怕鬧大了單位不要他。不管是沈英,還是別人,他都不會離開這個家的。」她悠悠地說道,「沈英精著呢,看出來他慫,騙了他錢就跑了。騙了就騙了吧,錢也還了,我也不在意了。」
余多便又解釋了一遍。老人耳朵不好使,好不容易聽清了「沈英」兩個字。
余多怔怔地聽著,回過神來,那邊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李和*圖*書老師女兒的聲音。「我媽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是越久遠的事記得越清楚,沒事就催我去問這個過得好不好,問那個過得好不好,給這個寄點錢,給那個送點東西,就像地球少了她不轉一樣。我懶,總是敷衍她問過了送過了。」對方笑道,「我幫你找一下沈英的聯繫方式,她過年還給我們打電話拜年來著,還給小孩寄了新衣服過來。」
「所以她後來還錢了?」余多問。她仔細辨認郵戳和寄信人地址,就在不遠的鄰市,紙是質量不怎麼好的辦公用紙,猜測是她姐姐隨便借來寫信的,抬頭印著一個職業學校的名字。寄信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姐姐還會在那裡嗎?她不知道,但這個地址多少又給了她一線希望。「打錢的記錄你還有嗎?」
除了姐姐,她自然也沒了任何能與外界聯繫的人。別人總把家人寫來的信隨身帶著,沒事就拿出來讀,有個阿姨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大家都為她高興,有個大姐的雙親去世了,大家又都陪著她哭。別人始終在為高牆外的悲喜而悲喜,她卻再也無從得知她的姐姐的任何音信。
早點攤就在街對面,男人低頭在熱氣中忙碌,不時大聲叫買油條的人別插隊。他的老婆約余多出來,拿出了一封陳舊的挂號信。來不及道謝,余多接過來就忙不迭拆開。
但姐姐沒有寫信來,一次都沒有。從那一次之後,也再沒來看過她。
余多咬了咬嘴唇,沉默著沒回答。
余多翻來覆去地看信,女人打量著余多,又問:「你真的坐過牢?」
「我姐姐,她不是……」
話音沒落就聽見一個老人的大嗓門由遠及近接過了電話:「是不是找我的?學校的事吧?」
「你不知道?」女人猶疑地看著不應聲的余多,「你真是沈英的妹妹嗎?」
余多在原地失神片刻,才發現一直忘了跟她道謝。
看著姐姐慌亂地抬頭,抹了一把眼淚惶恐地看著自己,她又點點頭,重複了一遍:「你走吧。」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余多滿心疑惑,但還是試著撥通了這個號碼。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女聲,余多解釋了來意。
「我們學校有好幾個叫李靜的,老師、教職工、學生都有,你找哪個?」
在三十幾年的疲於奔命之後,她遇到了第一個純粹地、不計回報地、真心幫助她的恩人,然後還厚顏無恥地騙了人家。
她知道姐姐www•hetubook.com.com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不會騙她,所以她從未放棄過希望,她相信姐姐一定會找到媽媽,她們一定在某個地方一起生活,等著她出去。無數個恍惚入夢的夜裡,她都在想象和她們團聚的那一天,只要想象著那一天,她就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難熬。
姐姐沒讀過什麼書,都是余多有一搭沒一搭教的,她一直羡慕會寫字會讀書的人,余多拿回來的破破爛爛的課本,只有她當成寶,想摸一下都會先洗手。有時候她拿著舊課本過來,挑一個半個的字詞問余多,余多自己也記得丟三落四,又怕姐姐批評,半懂不懂地亂講一氣,姐姐卻聽得認真還一筆一畫記下來。她也沒要求過余多什麼,唯一在意的就是希望余多能把書讀好,余多知道,這其實是她自己的執念。
「坐了那麼久?」
「我……我和我姐姐分開很多年了。」余多說,「她叫沈英,在幾年前曾經用這個李靜的賬號打錢回來,但我沒有她的聯繫方式,我想找到這個李靜,想問她是不是認識我姐姐。」
她那中了風的躺在養老院的爸自然也不知道。她寧可他不知道,這樣她會更相信,姐姐當年成功地遠走高飛,過上了自由的生活,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
「看你年紀不大,日子還長,別哭壞了。」李老師好心說道,「你找個安穩的新工作,踏踏實實賺錢。」
那時沈英在李老師任職的學校打零工做保潔,做了幾個月,因為做得不好被辭退了,工資也沒能拿到,一個人躲在樓梯間里哭。李老師路過,問了情況,安慰了她幾句。
後來沈英留了李老師的聯繫方式,找了一份當保姆的工作。攢夠了錢之後回來,李老師已經提前退休去女兒家幫著帶孩子了。她又輾轉找到人家家裡,人家卻不要她還錢,一來一往,就成了忘年之交,她就去李老師家裡做了一段時間保姆。後來孩子大了,李老師身體不太好,記性也不好,她也去了別的城市,就不太見面了,但一直還有聯絡。
姐姐一直在流淚。「多多,」她說,「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姐姐哭著拿出那兩張火車票,「這兩張票,是我給咱倆準備的,他從來就沒想過要真的帶我走,都是哄我的。我連問他借錢,他都磕磕巴巴地不願意借。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想帶www.hetubook.com.com你走?不管我有沒有錢買票,我也會跟你在一起的……」
姐姐又哭。
城裡來人做公益,開來了好多輛車,車上裝了好多嶄新的文具、書本、衣服、課桌椅,但那都是分給村裡唯一的小學的學生們的,沒有姐姐的份兒。趴在牆邊偷看的時候,她心裏想,是不是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離開這個地方了。
「又是好人好事啊?」阿姨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姐姐曾去看過余多一次,也僅有那一次。
就聽她女兒埋怨道:「都退休多少年了,學校找你幹嗎?還不是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好人好事。」
「……」她本來就在慌張,愣了一下心虛地掛斷了電話。但還是覺得這個李靜會認識她姐姐,既然姐姐當時用她的賬號打錢,那一定是當時的朋友,或者至少是知道她去處的人。
「是個踏實肯乾的好姑娘,」電話那頭的老人雖然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也記不清細節,但提到沈英,語氣中還是充滿了溫和與悲憫,「幹活利索,半點小便宜都不貪。我家孩子用過的玩具和書,我說讓她寄給她老家小孩,她也不要。我把我學生的舊書收拾收拾送給她了,倒是千恩萬謝的,那都是學生不要的書,收破爛的都不收。她可喜歡念書了,就是命不好沒念成,在家那會兒,總念叨說,也想去考個職校,不知道後來考了沒有。」
原本她也有過希望,覺得自己也要好好表現,或許就可以早些出去。但即使是這些打算,她也沒辦法跟姐姐說,因為姐姐再也沒來看過她。
「你走吧。」余多說。
現在她離找到姐姐只差這一步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這一步隔開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十年歲月,也隔開了她拼盡全力才沒被消磨殆盡的所有信念和勇氣。
她又打量余多半晌:「雖然我也不知道你犯了什麼事,但人這輩子,誰沒犯過點錯,你還年輕,出來了就好好生活,去找你姐吧。」
「你倒也不用解釋什麼。」女人搖了搖頭,彷彿從未把那些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我跟她沒有什麼過節。」
「那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啊。」那邊窸窸窣窣幾聲,沒一會兒阿姨就報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她。
這一天的到來比想象中慢得多,也快得多。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姐姐,心裏卻也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去面對。
「李hetubook.com•com靜是我媽媽。」女聲說,「我媽一輩子熱心腸,遠近聞名的老好人,什麼忙都幫,一有人來學校送錦旗或是寫表揚信,全校的人都知道她又行善積德了。但她早就退休了,現在七十多了,記性不好,有時候連人都不認得,很多事都想不起來。」
「你是沈英?」老人問,「我記得你,你還好嗎?和家人團聚了嗎?」
說完,她也沒等余多的話,轉身向街對面走去,穿過排隊買早點的人群,隱進了蒸籠的霧氣中,很快就看不見了。
「八成就她了,」阿姨說,「你去問吧。」
姐姐編瞎話習慣了,余多從小就知道。她爸不給錢又打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跟外人賣慘的。她爸總說她隨她姐,嘴裏沒有一句真話,心眼又壞又毒。
回去后她搜索了一下信紙抬頭的職業學校地址,又搜索了寄信的地址,郵局就在這個學校附近,看來至少姐姐確實去過這裏。她思忖良久,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只好冒昧地按照搜索到的學校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收發室,一個語氣不耐煩的阿姨問她找誰,她猶豫了一下,說:「請問你們學校有一個叫李靜的人嗎?」
但善良的李靜老師幫人幫慣了,不僅答應幫沈英找工作,還問她這個月還差多少錢,要幫她墊上。可能沈英自己都沒想到,能莫名其妙遇到一個不知道她說的真話假話就願意借給她錢的「冤大頭」,心虛起來,本想改口說不用了,但還是鬼使神差地繼續騙了下去。李老師二話沒說就答應幫她還錢。後來倆人去銀行轉賬,櫃員還例行提醒她,真的要轉賬嗎,謹防詐騙。沈英站在李老師身後,盯著老人家頭上的絲絲白髮,臉上燒得火辣辣的。
旋即老人在電話里問道:「你找我呀?你是哪位?」
「現在你不需要考慮我了,你走吧。」余多又說,「我安全了,你自由了。現在不走,什麼時候走?」
「……要是我攢的那些錢不丟就好了。」余多說。
她爸沒有來看過她,也不可能來。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穩妥和心安。而更重要的是,不需要顧慮她,她的姐姐就可以無牽無掛地走得遠遠的,得到她自己從未得到過的、徹底的自由。這似乎是這一場意外給她帶來的唯一讓她放心的結果。
「……您不是說有好幾個李靜嗎?」她奇道,「我都不知道我找的是哪個,您怎麼知道?」
「賬號不是她本人的,」女人搖頭道,和-圖-書「找著這個之後,我回去查了一下,打錢的賬號名字叫李靜。你要不想辦法問問看,說不定這人認識她呢。」
沈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自己拋夫棄子出來打工,錢是攢下來給老家的小孩上學用的。工資沒到手,小孩下個月就不能如期開學了。
「太正常了。」一個同樣沒有家人來探視的阿姨曾埋怨又釋然地告訴她,「不用說兄弟姐妹了,親爹娘、親生子女,很多人都過不去這個坎兒。這不是你自己的事,這也是一家人的事,一個人犯事全家沒臉,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什麼?」她沒太懂對面的意思。
信封里只有一張薄薄的紙,字也少得可憐,就是問他要個打錢的賬號,要還錢給他。
姐姐不住地哭,搖頭說不出話。
或許本來可以不用那麼久的。她見過有的人表現很好,提前了幾年出去,但人家是有家、有親人、有盼頭的,有人等在外面,自然就有努力的希望。
等待那邊去找聯繫方式的時候,余多默默地在心裏消化著聽到的每一句話。聽起來像她的姐姐沈英,但又不太像。姐姐像是換了一個人,離開那個家之後,有那麼多好心人幫助她,她有了正經工作,字也寫得很好。真的過上了她們姐妹倆幻想了很久的生活,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充實而辛苦,但卻完全屬於自己的自由。
「姐,你會去找媽媽的,替我去找媽媽,是不是?」她熱切的眼神望著姐姐,「找到了你就寫信給我,等我出去,就可以按信上的地址去找你們了,好不好?」
「是你姐吧?」女人看著拿著信紙發愣的余多,打斷了她的思緒。
猶豫了半晌,她把想說的話斟酌著寫在紙上以免自己忘記,然後又打了回去。
余多警覺地抬起頭盯著她。
但老人耳朵又不好使了,提起這個印象里的名字之後,自顧自又說開了。老人嗓門大,又聽不清,她想插話也插不上。在老人的絮叨中,余多大概聽明白了當年的原委。
後來領養姐姐的那個人,是姐姐抓住的唯一一次機會。在他的形容下,她堅定地相信他會像他說的那樣,帶她去城裡讀書,考城裡的學校,城裡小孩有的一切,她也會擁有。或許那個時刻,她真的相信從未有過的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相信她走向的是她從未見過的世界。只不過她賭輸了,她走向的是折磨了她十幾年的地獄,而她又帶著一個累贅,即使想逃也不知道怎樣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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