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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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什麼?」
話還沒說完,余多就看到路口另一側,有一對看起來很默契的夫妻倆,手裡提著剛從市場買的菜。倆人走到旁邊幼兒園門口接孩子的家長堆里,站在那裡一邊等,一邊有說有笑。
「不是吧?」祝安安說,「你可別跟我一樣慫啊。我告訴你,我這麼廢物的人,非要跟著來,就是必須親眼看你回家。你跟我的情況可不一樣,那可是你親姐,別在這兒磨蹭,趕緊的。」
她如今做到了,自己再也沒有理由出現在她的生活里了。可能從一開始她再也不寫信來的時候,她就該意識到的。
祝安安看了她一眼。她說:「……有一點。」
許珍貴看出了她的窘境,拉她到一邊,小聲說:「你是不是沒告訴姐姐你要來?」
一開始她覺得自己這樣貿然決定來找姐姐,會不會太唐突了。但她又覺得有些話,只有在面對面重逢的時候,她才有勇氣問出口。而且,她想親眼看看姐姐現在的生活。
就這樣吧,這裏就是道別了。
原來她隱瞞身世,是因為恥辱,或者不想讓這個孩子覺得自己的由來是如此噁心。
余多看著那兩張當年的舊車票,神色終於軟下來,眼淚也掉了下來。她轉過身,抽泣著囁嚅道:「可是,我以後叫你什麼呢……」
沒想到她倆突然同時聽到余多的電話鈴在附近不知道哪裡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絕對是她們聽過的她的電話鈴聲。走了幾步,她們發現旁邊的垃圾桶里就扔著余多隨身的包。
「會沒事的。」許珍貴看著祝安安,篤定地說,「我覺得她這次出行的意義已經達到了。以後她也會越來越好。」
她閉上眼睛,耳邊只有安靜劃過的風。
看到沈英和家人一起買菜接孩子回家的時候,余多在心裏想,她有點理解為什麼沈英會那樣義無反顧地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馬不停蹄地開始新生活。可能在沈英心裏,她作為一個沒有權利選擇自己是否成為母親的人,既然成為,就要承擔起這個孩子十八歲成年以前的看顧的責任。而在那之後,她就誰也不欠了,拼了命也要逃出那個噩夢一樣的家。
但他又覺得他自己不能生,就認為余多一定是沈英跟野男人亂搞生下來的。他害怕余多是他親生的,又害怕余多不是他親生的。在余多沒滿周歲的時候,沈英曾經偷了他的頭髮想去做親子鑒定,被他發現了打個半死,告訴她如果再被他發現,他就把余多從窗戶丟出和圖書去。從那天起,家裡只要出現頭髮絲兒或者指甲,他就會暴揍她一頓,漸漸地演變成了他近乎變態的潔癖。
「害怕嗎?」她問他。
她以為是幻覺,但回過頭睜開眼,沈英就站在天橋邊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再往後看,許珍貴她們也站在遠處,焦急地望著她。回頭往另一邊看,是她們叫來的警察。
「你先下來。」
「你先下來,好不好?」沈英哭道,「你跟姐姐回家。」
「……也沒有。」鄭家悅說。
「好像是。」
「……」
余多知道,這樣的生活是十年前的姐姐做夢都想要的。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會不會實現,現在姐姐實現了,但這個夢裡卻沒有她,也不應該有她。
包完好無損。提出來一看,手機還在裏面響。
「多多。」沈英淚流滿面,「你下來。」
原來她也是媽媽。
余多隻好又點點頭。
「為什麼?」
有點似曾相識的時刻,她想起了十年前那個滿是窟窿的窗,又想起了當時賀堯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謝謝。」
來之前,她爸的那個遠房侄子意外地主動聯繫她,說要見面。她覺得很奇怪,但想想自己一窮二白,也沒有什麼可被剝削的,就去了。結果他侄子一見面就拿出一份文件,讓她簽字。
余多還是一再搖頭:「你不要這樣說,你會後悔的。我已經拖累你十八年了,好不容易你解脫了,你不要再管我了。」
一路奔波,大家都累了,吃了飯,找了一家旅館開了一間多人間,晚上一邊聊天一邊休息,各自給家人報了平安。余多一直沉默不語,趁她們各自拿著手機,語音的語音,視頻的視頻,說想出去透透氣,就開門出去了。許珍貴從手機上抬了下眼睛,看到余多拿了隨身的包,覺得有點奇怪。
「……彼此彼此。」
「你先看一下。」他倒是沒急躁。
她拗不過她們,只好一起按著地址找過去。不怎麼發達的小城,這個地址還算不太偏僻,小區看起來有點老舊,交通還算便利。周圍也挺熱鬧,挺有人氣,菜市場旁邊挨著幼兒園。趕上了下班高峰,還有點堵車。
三個人一時間都覺得不對勁,難道出門透氣這麼短的時間手機就丟了?許珍貴和鄭家悅兩個人決定出門找找看,留祝安安在房間等。
這個陌生的小城,她哪裡都不認識,兩手空空,也只能漫無目的地到處走。
姐姐比她印象里胖了,頭髮剪短了,看起來也沒化妝,穿著灰和-圖-書撲撲看不出顏色的素凈舊衣服,幾乎已經看不出十年前的樣子了,但她還是能認出來。姐姐站在那裡,跟相熟的家長打著招呼,臉上笑容滿面,一邊說話一邊用雙手比畫著什麼。她身旁的男人很自然地把裝著菜的袋子從她手上挪到自己手上,以便她比畫得更自如一點。
「可能吧,但還是早點回來的好。」許珍貴說,「要不我總覺得不放心。」
原來她不僅是姐姐。
「要不這樣吧,」許珍貴說,「咱們都累了,今天也不回去。我們找地方住下,明天一起陪你去姐姐家。好不好?」
「我也害怕。」她冷冷地說,「我害怕你不僅噁心了我十八年,還要噁心我今後的半輩子。」
「她沒事吧?」
「媽媽,」她輕聲說,「再見。」
「出去透氣幹嗎要拿包呢?」許珍貴納悶道,「我們又不會偷。」
原來她的噩夢不僅因為他,還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
「沒有。」他淡淡地說,「她不用簽。」
沒過一會兒,幼兒園又放了一個班的孩子出來。有個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過來,一頭撞進姐姐懷裡。
倆人回到門口的燈光底下,打開余多的包翻了翻。除了一些路上她們給的零食和隨身用品之外,還有一沓不知道什麼文件。她倆對視了一眼,拿出來打開。
她不想再看到人家家裡燈火通明的歡樂場景了。再看她會更捨不得,會忍不住衝過去敲門,問她為什麼把自己丟下了,問她為什麼當了別人的媽媽,卻從來不告訴自己媽媽是誰。
余多沒說話。
她走上了過街天橋,在中央停下來。夜已經深了,橋下沒有什麼車了,但還是很高的。她探頭出去看了看,沒有安防護網,就爬了上去,坐在上面。
「多多,你聽我說。」沈英說,「李老師前幾天才給我打過電話,我知道你出來了,但是之前一直脫不開身,我本來打算等孩子和她爸爸都有時間,我們一起去找你的。我從來沒有不要你,你先跟我回家,以後的打算,我們慢慢商量,好不好?你想怎樣都行……」
不想再問了,那樣自己最後的尊嚴也沒有了。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更捨不得了。她覺得好笑,十年後,她還是這麼捨不得,真沒出息。
他侄子說,他當年結不成婚是因為他有弱精症,他到處求醫問葯大受打擊之後,心灰意冷,跟家人說,要領養一個孩子。但是沒過幾年,他家人就發現了沈英的存在,還有剛出生的余多。m.hetubook.com•com他對外說是他領養的姐妹倆。可他家人都知道,年齡差距過大的沈英和余多,根本就不是姐妹,而是母女。
「一定要送你到家我們才放心。」她們說。
「你說為什麼?」他倒是有點詫異,「她走了都沒告訴過你?」
「……」
就到這裏吧,可以結束了。她心裏想,給我脆弱的自尊留一點最後的臉面吧。
這樣想著,她甚至有點開始佩服沈英了。佩服沈英沒有徹底在那個家裡挨打等死,佩服她說到做到,真的陪伴自己到十八歲,佩服她可以冷漠到十年都沒再來看過自己。畢竟,沈英所有的痛苦其實都是她帶來的,但還是那樣努力地保護了她,然後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
「告訴你她不是你姐姐。」
失約之後,他一直沒有再給她發任何消息。她也沒發,兩個人對這次單方面放了鴿子的「奔現」,默契地選擇不提。她偷偷地點開他的信息,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把她刪除拉黑了,但也沒有。
她心裏是很欣喜的。和她料想的一樣,姐姐有了陪伴她的人,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小孩,生活看起來平淡而滿足。然而越欣喜,她越覺得似乎自己不該去打擾。
對面的窗戶里,一家人已經吃完了晚飯。爸爸在洗碗,媽媽牽著小孩坐到一旁擺著小黑板的角落裡,開始讀繪本,小孩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
下了高鐵,又要轉汽車。余多擔心祝安安不方便,跟許珍貴和鄭家悅說,要不她們別再送了,回家去。但三個人都堅決不同意。
原來,原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臨走前,余多去養老院再看了他一眼。在他渾渾噩噩不知道她過來要幹什麼的時候,她走上前,戴上手套,拿出塑封袋,然後拔了一撮他的頭髮下來,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為什麼他總是暴打姐姐,但姐姐總護著她。為什麼他總罵姐姐不檢點,到處勾引野男人。為什麼他連一根頭髮絲兒都不許在家裡出現。
…………
兩個人下樓到前台,問服務員有沒有看到余多出去,她們說沒注意。兩人就到門外想隨便轉一轉看看。出了門來到街上,天色已經很晚了,人也很少,周圍很安靜,不見余多的影子。許珍貴一邊走,一邊又拿出手機來撥通余多的電話。
「這也不是被偷被搶了啊。」鄭家悅一頭霧水,「怎麼把包給扔了?她人呢?」
姐姐不僅不知道她幾點到,也不知道她今天到,甚至連和*圖*書她要來都不知道。
她想叫姐姐,可是卻叫不出聲。「我應該叫你什麼?」她只好問。
殘破的舊車票被風吹走,她們也不再需要逃離了。
「多多,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去哪裡,我都想跟你一起的。這兩張車票,我一直留著,我知道我一定會接你回來的,你相信我好嗎?我沒有把你丟下,以後也不會把你丟下,你也別丟下我好嗎?」
她站在祝安安輪椅後面,伸出手來握著她的手。祝安安說:「我覺得我比小時候好很多了,小時候你肯定更想抽我。」
她沒有動。「我下來幹嗎呢?」她說,「我沒有家了。以前我總以為等有一天我知道我親爸親媽是誰了,說不定就有家了。我現在知道了,更沒有家了。」
「是怕我去搶你的錢嗎?」她說,「我姐當年走的時候,你也逼她簽了這個?」
親子鑒定的結果很快出來了,她再噁心,也不得不接受這遲到了多年的真相。他可能這輩子都想不到,他嫌惡了這麼多年的,在他眼裡低賤得死不足惜的這個女孩,真是他的親生女兒。
她仔細一看,是一份放棄繼承權聲明。大概意思就是她爸將來如果死了,她自願放棄遺產和房產什麼的。
「多多!」
「好啦。你們倆處境不一樣。」鄭家悅說,「但是也沒關係,不管怎麼決定,我們都陪著你呢。」
沒過多長時間,祝安安就恢復正常了。她叫余多過去,絮絮地問她姐姐住哪裡,怎麼聯繫上的,咱們要不要給她買禮物,離車站有多遠的路。許珍貴和鄭家悅對視一眼:「我就說吧。」「嗯。」
小女孩把書包遞給爸爸,然後一手一個牽著爸爸媽媽,一家三口沿著路口拐進了小區。
十年後,當她終於捨得的時候,可沒有人來幫她了。
為什麼姐姐總是說不記得媽媽離開前的事。為什麼姐姐總是說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裡。為什麼姐姐比她大這麼多歲。為什麼姐姐有小時候在農村的記憶,而她沒有。
她們找到了地址上的樓棟,在小區靠邊最裡面,還沒往街對面路口裡拐,余多就站住了。
余多愣了一下,搖搖頭。
另一邊的警察抓住時機上前把她從橋欄上拉了下來。沈英衝過去抱住她,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再次坐上高鐵,祝安安一直望著窗外發獃,也不說話。鄭家悅只能坐遠了跟許珍貴小聲說。本來只有餘多一個悶葫蘆,現在最嘰嘰喳喳的一個也沉默了,剩下倆人也沒了心情。
「多多,」沈英一和*圖*書邊哭,一邊抖著手從自己的衣袋裡翻出什麼東西,遠遠地舉給她看,「多多,你看。」
「不要回頭看,不要後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多有趣啊,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真的找到了親生父母,然後在同一天又失去了。
過了一會兒,三個人陸續都結束了通話,余多還沒回來,許珍貴就給她發了信息,問她在哪裡透氣,注意安全。余多一直沒回,許珍貴怕不安全,又給她打了電話,她也沒接。
「可能她在附近想自己安靜一下。」祝安安說。
看余多沒說話,許珍貴又說:「其實我覺得,你現在回來了,來跟姐姐見個面,也不算打擾。畢竟她有她的伴侶和孩子了,你也有你的生活,但親人總要來往的嘛。先見面,以後再做打算。」
余多轉過頭去看。
「你還沒告訴她你幾點到嗎?」祝安安問余多。
祝安安在一邊等著,小聲跟鄭家悅說:「還是許珍貴比較善解人意,我現在就想抽醒她。十年沒見的親姐姐,都到門口了,在這兒磨蹭什麼呢?!……我現在有點理解昨天你們對我的心情了,是不是想抽死我?」
他有點混淆,還沒認出她來。但看她拿著一撮頭髮,突然就激動起來,咿咿呀呀地大喊,口水從閉不上的嘴裏流到身前的圍兜上。
「啊,你想直接過去,給她一個驚喜吧?」祝安安說。
「你不是我的姐姐,」余多搖頭,說,「你也不是我的媽媽,你是別人的媽媽。你有你的家了,你回家吧,你走吧。」
那是兩張皺巴巴的褪了色的粉紅紙片。
她從李靜老師的家人那裡拿到了姐姐確切的現居地址和電話,也打過去了,聽到那邊一個「喂」字。她太想念那個熟悉的聲音了,從小到大,保護她關心她,罵她訓她的這個聲音,就算十年都沒聽到過也不會認不出。但她的聲音堵在了嗓子眼,辣得眼淚都流出來,沒敢吱聲就掛斷了電話。
「她幹嗎去?她說要出去透氣?」她問坐得離門口最近的鄭家悅。
天徹底黑了,隔著街就能看到住宅樓里星星點點的燈光亮著。姐姐家住在一樓,窗帘還沒拉,透過窗戶,能看到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吃著晚飯。小女孩咧開嘴大笑,媽媽寵溺地幫她把臉上粘著的飯粒揀掉,爸爸端著盤子過來,給她的碗里又添了什麼食物,真是闔家團圓的溫馨場面。
「我只是坐了十年牢,我不是傻子,你讓我簽什麼我就簽。」她看都沒看就說,「我當年認罪都沒有這麼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