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復讎記
「完事後,下樓把車窗砸了,把行車記錄儀拆掉帶走。」
「揍我,揍我一頓!」
「是的,低一年級的女生。」
走了三四公里的夜路,快到家時,小明指著一家開在街邊的小飯館說:「吃點東西吧,你倆一直還沒吃飯呢。」
「我怎麼記得是《七俠五義》呢?」小明嘟囔著。
「大笨象。」小明回答。
胖子苦苦哀求說:「哥兒幾個,求求你們今天放過我和我媽,等我手裡的貨出去,錢就差不多了,三天之內一分不少地給馬哥送去!」我注意到沙發上散亂地扔著鋁箔和打火機之類的東西。
「這兩部書都有的。」我對小明說,「『三俠』指的是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但這其實是四個人;『七俠』是把『三俠』算作了四個,另外加上了小諸葛沈仲元、東方俠智化和小俠艾虎。」
「你那會兒是蹲班生、又高又壯、學習特差,同學偷偷叫你大笨象!」牛南補充著。
我們拉開門,餐廳里已經沒有客人了,服務員正在收拾。看到我們就說已經打烊了,而且也不接待沒有預定的客人。牛南拿出電話,正待撥出,一位和我們年齡相仿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恰巧走出。
小明回答:「上課鈴響起,大家都停止玩這個遊戲,準備往教室跑時,大笨象站在你身後,突然推了你一把。你就從光滑的斜面上滾了下去,後腦勺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幾乎摔暈過去,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你別裝了,好像多有俠義心腸似的。」我諷刺道。
「我們變成今天這副衰樣兒,就是因為有很多問題不去積極面對和解決,問題積攢下來,越積越多,影響了以後再次面對問題時的心態。總之,就是要解決掉,而且事不宜遲。」
牛南聽完讚許說:「很好!」也不知道他是在誇獎小明的記憶力還是自己制定的這個完美的行動計劃。
「那說說你要合計什麼?」
當時小明騎自行車載著女兒,從斑馬線上橫穿一條雙向單車道的馬路,過到一半,對向車輛源源不斷,並沒有一輛肯減速讓他通過,他只好推著車站在馬路中央等候。此時一輛改裝過的寶馬3系轎車,途經此處,在他身後不停歇地按喇叭催促。小明把車子盡量往前挪了挪,寶馬司機覺得還是過不去,仍然不抬手地狂按喇叭,發出令人煩躁的「嘀——」聲。小明生了氣,索性不再往前挪車,而是擋在了路中央。寶馬駕駛員搖下車窗,一通污言穢語潑向小明,小明和他爭執起來。帶著小指粗金項鏈的胖司機和副駕駛上的同伴一同下車,把小明連人帶車一齊推倒,並對其痛毆不止,小明女兒的腳也被摔傷。
「是嗎?」
「他要是真過來的話,我可就要走了。」小明焦慮地對我說。
「還有這等事?」
「倒也是啊。」牛南不自然地笑了笑,「可我的車沒改裝啊。」
我努力從他懷中掙脫:「這不是重點,我想跟你說,我們把你找來的原因是——」
「那一定是鬧著玩而已。」
……
「為了錢的事!馬三兒派你們來的吧?」那胖子顫抖著回答。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面,就像一個在罰站的學生:「我也不是那種混蛋啊?」
「是的,這事千真萬確發生過。你被大笨象從身後推了下來,腦袋撞在了洋灰地上,過了一會兒,你就躺在地上大哭了起來,而他也不著急回去上課,就站在一旁看著你樂。」
大笨象不停地自斟自飲,同時滔滔不絕地接管了酒局:「我不愛拍馬屁,搞關係,得不到做公開課、評優的機會,也評不上中學高級職稱。我教的班化學成績年級倒數第一,不久前還被教學主任找去談話,打算讓我去改教初中。可這能怪我嗎?我的班裡都是划片入學的,也就是家庭層次最差的,條子生、比賽獲獎的、入學成績好的學生都在其他班,生源質量上就有差距……」
我手中的兇器一刻也不曾停歇,相反力道越來越足,頻率越來越快,鋼鐵打在肥肉上發出「噗噗」的悶響。
兩天後,牛南找到我和小明,頗有些激動地說:「查到了!那個寶馬司機查到了,包括車主的姓名和住址!」
我問牛南:「確實有這事嗎?」
「真有此事的話,那就有些嚴重了。」我說,「豈不是連諶思都看到我的屁股了?」
「你倆要幹什麼呀,難不成還要舞刀弄槍啊?」小明在一旁插嘴說,「可別介,為了我,我可不會同意的。這點傷,過幾天就好了。」
「我在一所二流中學里教化學,完全沒什麼可仰視的,相反整天都是些糟心事。就比如昨天吧,我上課講用乙酸、乙醇製備乙酸乙酯時,叫起來一個剛剛在化學測驗中不及格的學生回答問題,他一問三不知,我一生氣就批評了幾句並把他不及格的試卷扔到了地上。今天早上一上班就從年級組長那裡得知,這小子的父母往教委主任信箱里發了舉報信,投訴我侮辱他家小孩,說我的舉動在孩子成長的過程里造成了嚴重的心靈創傷。年級組長叫我整理一下語言,去校長室說明情況。我心想這有什麼可準備的,見到校長直接實話實說。說實在的這個校長平時也是難得一見,成天喊著干出業績,讓我校躋身一流中學行列,結果時間都用來應酬和出席社會活動,我正好多向他反映反映基層情況。校長耐心地聽我講了半天,不時還點點頭,拿出筆和本記錄些東西。我以為他想充分了解一線教師的苦衷呢,便對他大倒苦水:現在的學生心理脆弱,家長溺愛,只聽得讚許聽不得批評,缺乏磨難教育;物質生活水平提高,家長和學生對學習二字的理解進入了誤區,普遍沒有寒窗苦讀的意識,學習不刻苦,成績差也不在乎,反正家裡有錢送出國讀書便是;教師在教學和學生管理上處處受到掣肘,不敢留作業、不敢批評學生,有的老師判作業甚至連4分都不敢打,怕家長鬧意見告教委……總之是學生、家長、教師三者的角色和關係都在向畸形化發展。結果沒想到等我說完后,校長扔給我一句:『你是不是應該去那個學生家裡看看人家,以後這種事有苗頭的時候就應該注意,不要等事態發展起來,自己和學校都被動。』便拂袖而去。
處在這種難耐的憋悶之中,太陽穴上的靜脈猶如放鞭炮般嘣嘣跳動,我不停地變換著坐姿,扯開衣襟兒,翹起二郎腿,卻總也找不到一個舒服的狀態。在酒精的慫恿和腎上腺素的鼓動下,我掏出手機在凌晨兩點鐘給螢撥去了電話,出乎意料的是她既沒有關機,也沒有掛斷,隨著手機一振,電話被接了起來。
「我追沒追上她,這不用你管,但你叫我在她面前出了洋相,你這個天生的下流胚子!」
行動出乎意料的順利,我和牛南衝進了屋子裡,掄起我們在自己家中搜羅到的武器——自行車鎖和鋼尺兜頭就打,那胖子一邊伸出胳膊招架並往卧室裏面退,一邊大喊著:「你們是誰啊?沒招沒惹你們,這是何必?!」並試圖插上卧室的門。
「我是小明,這才是啟蟄。」小明指著我說。
小明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牛南則把垃圾袋打開,準備分發武器。我四下打量著這個牆皮破裂,擺設凋敝的家,先前的緊張和恐懼感逐漸消退掉了,抱著參觀的心態朝一間虛掩著門的卧室方向走。誰知此時胖子突然轉身抱住我的腿哀求:「放過我媽,不關我媽的事!」
「你喜歡她?因為我讓你出了丑,所以沒能追到她?」
「不,不,你不能走。」我對小明說,「得像男人一樣把這些問題解決掉,哪怕是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
「大笨象?」這個名字讓大笨象聽得一愣。
「這倒也算是個辦法。」
「不,不,到外面,只有你——和——我。」我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
大笨象拎著兩瓶水井坊走到桌前,和牛南握了手。牛南剛要把我和小明逐一介紹給他,就被他打斷了。他向小明伸出右手,並握住了小明那戰戰兢兢的手,驚喜地說:「老相識,你是啟蟄!」
牛南不再搭茬兒,打開了收音機,喇叭里FM103.9的男女主持人開著無聊的玩笑併發出弱智般的笑聲。牛南把車從定慧橋開上了四環,然後和-圖-書又繞到知春路附近,來到一家名叫「小騏酒店」的餐廳,把車停好,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我羞辱過你?什麼時候?」大笨象狐疑地看著我。
我問牛南:「你倒說說哪天去合適?」
「當時輪到你站在上面,我往上沖。」小明說。
酒店大堂里播放著保羅·西蒙和加芬克爾演唱的歌曲。名叫芒種的男子走過來,微笑著和我們握了握手,並讓我們在一張拾掇好的桌前坐下。歌曲的每個音節都擊中了我內心深處沒有結痂成硬殼的地方,而他深澈的眼睛讓我印象頗深,裏面透出讓人著迷的從容和沉靜,我想恰好與此時自己眼裡所射出的不安與迷茫形成強烈反差。
「哪裡查的?你認識警察?」我好奇地問。
此時我們三個人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站在龍爪槐下,正好可以看到籠罩在夜幕里的整座住宅樓,這是棟六層無電梯的老式單元樓,而從樓上俯瞰的話卻沒人能注意到我們。胖子所在單元中的聲控燈依次亮了起來:1層、2層、3層……可以看出他走得很慢,5層的燈光亮起時,下面樓層的聲控燈已經到時並逐個自動熄滅。6層的燈始終沒有亮,又過了片刻,5層北面的一扇窗戶里發出了淡淡的燈光,不仔細看幾乎發覺不了,但還是可以看出和剛才黑洞洞的窗口有所不同。那是因為客廳里的燈亮起來,燈光傳到陰面的房間所導致。
牛南回答:「行車記錄儀的數據有一個月差不多就覆蓋掉了。」
「還真巧,我有他的電話,」牛南邊用手指划動著手機屏幕邊說,「前一陣我在馬路邊偶然碰見過他,互相留了電話。」
「單獨?」他看了看牛南和把臉趴在盤子里的小明,牛南沖他點了點頭。
牛南對小明說:「這事你甭管了,到時把臉遮上,給我倆指人就行。」
「嗨喲,啟蟄,好久不見!你覺得我應該長多高才對?」大笨象給了我一個熊抱。
「這樣的話每天開車、停車至少要走兩公里啊!」小明說。
「哪樣啊?」牛南不滿地問。
按捺不住被勾起的好奇心,我推開卧室的房門。屋裡漆黑一片,我用手機上的閃光燈當作電筒,看到一個躺在醫用升降床上的老年婦女,床頭上是個墨綠色的氧氣枕頭,枕頭通過一根塑膠管連接在病人的鼻孔,吸著氧氣的老年婦女發出短促而粗重的呼吸聲,濃重的艾灸味道混雜著尿騷氣瀰漫在整個房間里。看上去這個女人癱瘓在床多年了。
汽車高速前進著,隔離帶另一側的車道上,偶爾有車輛與我們會車而過,它們拖著狹長或矮粗相交替的影子,將一盞盞昏黃的街燈拋諸身後。那長長短短、不斷變幻著的影子就像現實與夢境一樣,時而清晰猙獰,時而又如初春霧靄般縹緲誘人。我那不聽話的腦子隨之胡思亂想起來,我想起了母親的笑容和兒時的快樂時光,想起了陽光充沛的暑假,少女諶思款款向我走來,手上捧著一束紫丁香,想起了在周末的午後,看著城市中熙來攘往的人群,品味帶著咖啡味道的孤獨,窗邊的少年忘掉了憂慮……逝去的舊時光、誰人不曾追憶過的似水年華,如何才能回的去?
我們衝進卧室后,那胖子急了,拼著挨了幾下打,衝上來想拉牛南的手,高度緊張的我以為他要奪取武器反抗,於是掄起車鎖照著他的臉就是一下,血瞬間噴濺到了我的衣服上。胖子發出一聲哀嚎,鼻子歪在了臉的一邊,鼻樑骨刺破了皮膚,可怖地支楞出來。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小明正在激動地訴說自己活得很窩囊,這次被寶馬司機欺負並不偶然,其實從小就飽受欺侮,小學起就開始被學校里的一個惡霸欺凌。
酒沒過三巡,小明和我便把那瓶紅酒按照喝啤酒的方式給解決掉了。牛南因為要開車,只是在一旁不停吸煙,不厭其煩地述說他和諶思的事情。他們有時打打「回魂炮」,沒有復婚,卻依舊經常爭吵。不久前,牛南和諶思去台灣玩,在花蓮時聽說太魯閣族男子婚前要去女子家幫忙幹活一年以上才能娶到新娘,諶思便對牛南說,他當年沒去她家幹活就娶到了媳婦,簡直是撿了大便宜。牛南馬上反唇相譏。兩人為此在旅遊車上大吵了起來,被團友勸開后,一路上誰也不搭理誰。後來到了台北的中正紀念堂參觀前,諶思賭氣不下車,於是只剩下她和一個死活不肯憑弔蔣介石的離休老幹部坐在大巴車上,大眼瞪小眼地聊了一個鐘頭……
「就是他!」牛南對我們說。
我們由於怕被沿途的攝像頭拍到,並沒有開車來,只得在夜色里走回家。我們依次路過了曾經生意興隆的喜隆多市場——幾年前著了一把大火,調集了全市40多輛消防車才得撲滅,如今一直矇著綠色的苫蓋網以遮擋觸目驚心的過火現場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東西;小時候人氣頗旺的大東北酒樓——因為經濟糾紛已歇業廢棄多年,沒有一扇完好的玻璃窗,房屋內外被風雨剝蝕得殘破不堪,戳在街角叫人不寒而慄地想起《生化危機》里那些陰森恐怖的鬼屋;早年間石景山區最大的百貨商場星座商廈——進入新世紀后它半死不活地苟延殘喘了十幾年,前不久終於倒閉了。一路上,我們只顧走,牛南和小明也顯得心事重重,沒有人說一句話。
「對了,我剛剛去了那個學生家裡,是個拆遷戶,政府補償了10套房,他媽媽對我說:『我們家孩子只要高興地活著就知足,我們不關心學習!』這也難怪,學生中間流行著這樣的順口溜:『上不了一本上二本,上不了二本上三本,上不了三本上日本。』還有前幾天,我批評一個寫錯3—甲基乙烷化學式的學生,那小王八蛋梗著脖子對我說:『3—甲基乙烷有他媽屁用,能當飯吃?』我被噎得啞口無言,是啊,這玩意兒確實屁用沒有,也不能下飯吃,高中畢業后的三年內都會被忘掉,我教給他們的東西都是沒用的廢物……」
「別打了,給他點教訓就得了!」小明勸阻著。
小明用手掌壓著腦袋,和他比了比個頭,發現一邊高,便問:「你真的是大笨象嗎?」
「好的,沒問題。」他跟隨著我起身,並推開餐廳的大門走到外面的停車場,步履比我穩健多了。
夜深得正濃,牛南駕駛的車輛飛馳在回家的路上,小明把頭靠在我的肩頭酣睡著。寬闊的快速路上暢通無阻,我卻感到無形的枷鎖套在頭頸上,彷彿轎車的頂棚是一個狹小的鋼鐵頭盔,禁錮在我的頭顱外面,叫人再難有翻身和變化的餘地。
「你放心吧,我3秒鐘就把這檔子事搞定了。不會弄亂這裏的。」
此時,戴金鏈子的胖子從駕駛室中鑽了出來。我們三個悄悄地挪動到了花園裡的一棵低矮的龍爪槐下,那裡更加隱蔽。只見胖子關上車門,按下遙控鑰匙鎖了車,便往樓門洞里走。由於肥胖的緣故,他走路時雙腳呈外八字,搖擺著身軀,幾乎是靠軀幹的擺動來帶動著雙腿前進。
「他真的來了!」小明帶著顫音說,並想站起身溜掉。
「你能不能對我稍微客氣一點點,容我把話說完?」
「呃……好吧。」我略顯尷尬地說,「聊點別的吧,別說我了,你不是要說自己嗎?」
「說實話,當時聽到這話我完全懵了。我僅僅是把學生不及格的試卷扔在了地上而已。咱們小時候誰沒受過老師比這嚴厲得多的懲罰?放學被老師留下不許回家、罰站、罰重寫作業、挨罵、甚至挨幾下打不是都是常有的是嗎?學生和家長不能說全部心悅誠服,但也都能接受這些教育方式,更沒聽說哪個老師因為這些去學生家裡負荊請罪的!我坐在校長室的沙發上仔細想了一節課,終於想明白了,要辦成一流中學,家長得讚美,教委得認可。家長告到了教委,那教師只能忍辱負重了!
電話撥通后,牛南對著話筒簡單講了餐廳的名字、地址,差不多15秒鐘就結束了通話,並轉頭對我說:「他一會兒就能過來。」
牛南看了看周圍,彷彿在防備有不相干的人偷聽似的,然後壓低聲音說:「最重要的是,咱們不能暴露自己!咱倆好辦,把臉擋上就行,而小明呢,當時騎著車,那傢伙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如果今天咱們過和圖書去找他,那傢伙一定會琢磨出這事和小明有關,就算他忘記小明的長相,但他行車記錄儀裏面有小明的視頻。我覺得,緩幾天,等那小子把今天這事忘了,咱們再干,你看行不行?」
「你聽不明白我的話么?打我、踢我、扇我!」他莊嚴地看著我,「如果你心裏能痛快些的話!揍我就好,來吧!
「小區裏面車位貴,我沒買。即便買了,每月的管理費也不少交,停大街上又害怕貼條兒。」牛南回答,「停在這個修理廠每年才500塊。」
「四、破壞通信后,我在門口望風。
「打人的住在哪兒?」我問牛南。
「自己瞅瞅吧。」我指著小明父女的傷。
「不光是在學校不舒心,回到家更窩心。結婚後,我和媳婦因為性格原因經常吵架,賭氣冷戰幾天不說話更是家常便飯,她甚至為了氣我還給我戴過綠帽子。到了兒子生下來后,她懶得搭理我了,一心撲在兒子身上,我覺得總算能過幾天安穩日子了。從兒子1歲開始,我們發現他只喜歡玩小火車,坐在地上一玩就是一整天,不哭也不鬧。我們很高興,覺得這孩子聽話、好帶,就給他買了很多小火車。後來他總也不說話,和父母也不親,兩歲時連爸爸都不會叫。再大了些上了幼兒園,可他在那兒連二十分鐘都待不住,去了就陷入狂躁狀態,抓小朋友的臉,扯老師的頭髮,每天被接回家就跑去擺放玩具的房間里玩小火車……我們開始覺得這裏面有問題,帶兒子去醫院看病,才知道很多有精神問題的孩子特別是自閉症患兒都喜歡小火車,就比如《生活大爆炸》里的那個神神叨叨的謝爾頓也喜歡小火車……」
「像個爺們兒那樣解決問題的時刻到了!」我伸手把小明按在了椅子上。
「是的,就是諶思。」
「你們誰有大笨象的電話?」我問牛南和小明。
「我好像有些印象,留短髮、長得挺好看的那個?」大笨象若有所思地說。
「聽我講,即便你真要解決這事,你也不能在這裏,芒種——我大學同學的餐廳里解決這事。」牛南認真地對我說,「你們是我帶來這裏吃飯的,不能胡來。」
「喂,喂,我看你是喝多了,這是在講大笨象欺負你的事請嗎?怎麼說出來的都是關於我的?」
「行,你們先各自回家吧,等我信兒。」
「不過我還是最愛聽田連元說的《小八義》了,」牛南搓著手興奮地說,「今天機會來了!」
「我還沒沖呢,就看到你滾了下來。」
「別扯那沒用的了,咱倆合起來能打過那個胖子吧?那混蛋看著得有兩三百斤重。」車燈熄滅后,花園裡一片黑乎乎的,心裏有些含糊的我悄悄對牛南說。
「依著你說這事兒就算了,小明和孩子就這麼被白打了?」我沒好氣地說,「本來也沒想讓你管這事,連求職簡歷你都不肯幫忙翻譯,還是別為這事耽誤時間了。」
在夜晚,唯一給石景山的街道帶來些許生氣的就是在這些建築門口的空地上扭秧歌兒、跳廣場舞的中老年人了。「鏘鏘——起鏘起,咚咕隆咚—咚隆咚」,熟悉的熱火朝天的鑔聲和鼓點伴著大喇叭裏面聲嘶力竭的「鳳凰傳奇」傳入耳朵,才叫我的心裏稍稍有了些著落。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麼?」
「下下個禮拜!」
「一、我走到501門口按門鈴,冒充郵局送郵件的,胖子如果不開門讓放在門口的話,我就喊劉大川(牛南所調查到的胖子的真名)的名字,說有他一封挂號信。
我不停地看著手錶,忍耐著大笨象的嘮嘮叨叨,過了一個小時,小明已經醉得把臉趴在了菜湯里,我卻異常清醒,沒有忘記大笨象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換句話說是沒有忘記自己要做的事。我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在服務生的引導下走向衛生間,用中指摳了嗓子眼兒,把胃裡的紅酒、白酒加上剛剛吃進去的食物一股腦吐在了馬桶里。
大笨象沉默下來,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也曾專門去石景山遊樂園玩「匹特博」(真人CS),遺憾的是那裡早已沒有了這個項目。剩下的東西裏面,最扎眼的就是那個沒完沒了旋轉的摩天輪了。小時候它叫作大觀覽車,後來和「匹特博」一樣都換了時髦的名字,改叫「摩天輪」了。它佇立在那兒,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轉個不停。它已經旋轉了30年,碾過了川流不息的時光,這種無休無止,叫少年變白首,給盯著它看的人帶來望不到邊際的絕望。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我小時候覺得,那個摩天輪每個轎廂的座椅下面一定是隱藏了很多小人兒,他們以前都是買票坐完一圈兒之後,就趴在下面躲起來,不願出摩天輪的孩子,所以就再也出不去了。他們就只能住在椅子下面的奇異世界里,一圈一圈地跟著轉下去……
那一瞬間,我竟希望自己成為芒種,儘管我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了解。我厭棄自己身上的焦慮、猶疑、逡巡,沉默的他叫我感受到力量。
「不,不,你理解錯了,我不是說你屁都不算,」大笨象連忙解釋,「我——們,我、你、牛南、小明……每個人,在別人眼裡屁都不算。」
小明繼續說:「對,就是蹲班生,所以比咱們都強壯。咱們學校教學樓門口不是有個走小推車用的斜坡嗎,孩子們都喜歡在那上面玩『攻城』。有一次,對了,那天下著雪,別的同學在斜坡上面站著,擋著啟蟄上來,啟蟄衝上去后,雙方交換,站在上面擋著,不讓下面的人上來。就是這種循環往複的遊戲規則。」
「瞧丫那破車,還給改裝成這德行,改個屁啊。」牛南鄙夷地罵道。
「把車窗砸了,把記錄儀拆走。」
事態的實際發展是這樣的,小明騙開房門,我和牛南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才壯起膽子跟著他進到屋子裡,我們發現這是套50平米左右的小兩居,狹窄破舊。房子是老式格局,門廳逼仄,我們三個男人加上胖子擠在一起堪堪立足。
「是啊,全校女生都看到了,諶思肯定也看到了。」
「你羞辱過我。」我們走到距離餐廳十步遠的地方時,我停住腳步對他說。
「哎,你還真說對了,小時候我就愛聽《三俠五義》和《五鼠鬧東京》的評書。」
「那邊的小吧台怎麼樣?」大笨象指著餐廳角落裡的一個小酒吧。
大笨象用拇指和食指使勁揉搓著眼角,激動地幾乎要哭了。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卻猛地抖動肩膀,把我的手掌給彈開,衝著我喊:「來,你揍我吧!」
「叫他來。」我對牛南說。
「你說的是誰啊?」牛南問,「上小學時誰總欺負你?」
看到我仍然猶疑地盯著他,大笨象繼續說:「來來來!別不好意思,我想,你使勁揍我一頓的話,我也能痛快些!比被這該死的生活慢慢捅菊花舒服多了!」
「不安全。」
「你一直哭了好久,回到教室還在哭!」
「你想怎麼辦?」小明問我。
「就是這輛車。」小明說。
「王八犢子,我警告你,老實點,別作死!要不整死你全家!」牛南把我和小明往大門口拉,然後又用水管狠狠戳了戳胖子的胸口,厲聲威脅說。
即便戴著口罩和帽子,並且以三敵一,牛南、小明和我仍然緊張得不行,戳在與復讎對象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牛南手裡緊緊攥著盛放武器的黑色垃圾袋,甚至都沒有想起來掏出傢伙並分發給我。
「三、我隨後進去,把門鎖好。你們教訓他的時候,我把他家座機線拔掉,手機卡拆下,免得報警或求救。
大笨象又轉身把手伸向我,我只得起身和他握手。我盯著他的腦瓜兒皮問:「你身高多少?怎麼比我想象中矮了很多?」
「哦,是嗎?」大笨象哈哈大笑起來,「確實,我小學畢業時身高就有1米7了,可到了最後也就長到了1米72。這兩年有點抽抽兒,又回到了1米7!」
「我說你們開寶馬3系的,怎麼都這樣啊?」我嘲笑牛南。
「他身上都是沒用的贅肉。這種人一看就是色厲內荏的傢伙,咱們的腳一站到他家裡面,他准尿褲子!」牛南自信滿滿地說,「小明,你再把行動方案複述一下!」
「你先別急,簡歷的事,過去了這麼多年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能不能別每次當著誰都提這個,也怪讓我難堪的!」牛南臉色頗為不悅,「我今天也窩了一肚子火呢!我不久前應聘了個投行的職位,剛拿到了offer,本來挺高興的事,結果對方HR來我目前的公司做背景調查時,我的直接領導說了我不少壞話,基本意思就是我屁都做不好,差不多就是個廢物,而且連我離婚的事竟然都講了,但我求職時基本信息填寫的是已婚,畢竟離婚也不是個光彩的事。更可氣的是,HR居然還把這個情況反饋給了我,並用來砍我入職后的薪水。我現在的境況當真噁心透頂,跳槽吧,沒入職就先被擺了一道;繼續在現在的公司干吧,被傻X上司看我的笑話,那孫子心裏一定樂開了花。」他皺著眉頭,咬牙切齒地說,「我今天還真要想招兒制制打傷小明的混蛋,出口心頭惡氣!」
「大笨象是他媽哪個?」牛南追問。
「哦,有點印象了,好像是個蹲班生!」牛南在煙灰缸里捻滅了一個煙蒂。
「是很嚴重。」小明附和。
「陳糠爛穀子的事情,解決它做什麼用啊?」小明不解地看著我。
小明趕忙把座機電話線拔掉,並去摳胖子放在桌上的手機里的sim卡。
我們三個人走到樓下,都有驚魂未定之感。走到寶馬車前,我用目光詢問要不要砸開風擋玻璃,拿走記錄儀。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會兒問:「我打了你?」
呵呵,這並不是一部犯罪小說,千萬不要相信這些,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出此等壯烈的事情。然而,這隻是記憶趁我稍一放鬆之際,開了小差兒自由發揮罷了。我納悶,自己為什麼總不安於踏踏實實地講好一個故事,卻老是在潛意識裡把自己描繪成一號不平凡的人呢。
「怎麼了斷?」牛南迷惑地看著我。
「我們最好單獨聊聊。」
牛南、小明和我隱藏在目標家樓下的花園裡大概等了有半個小時后,一輛寶馬3系轎車從小區道路上飛速駛來,同時伴隨著放肆而震耳欲聾的發動機排氣聲,幾乎不減速地拐到樓下,高高濺起了地上的污水。這個居民區以欠繳物業和水電費而聞名,因而也就缺乏維護,骯髒破敗,污水從樓前的下水井中汩汩倒流出來,瀰漫著一股刺鼻惡臭。
「好吧,好吧。我去外面修理他就是,大笨象如果敢來的話。」
「啟蟄,我不是逃避承擔責任,我只是緣自內心善意地告訴你,不要太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當回事,或者說不要太在乎別人會對自己怎麼看,其實他們才懶得琢磨你呢!因為在別人的眼裡,你屁都不算。」
「什麼?」
「還有這一齣兒?我自己完全不記得了。」我笑著說,「你不是在講自己挨欺負的經歷嗎?」
「我有些事要和你聊。」返回餐桌后,我杵了杵大笨象的後背。
「芒種!」牛南興奮地沖他招手,「真巧,你在店裡!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你說了幫忙又要反悔啊?得,我們自己去吧,你查到了地址,也算幫忙了。」
「你再重複一遍,你說誰屁都不算!?」我氣惱地喊。
「OK,好吧,」我不耐煩地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打斷他,「不管你是大象還是小象,小明可以作證你羞辱過我這事。」
「諶思?」
好在胖子徹底被眼前的陣勢給嚇傻了,他居然戰戰兢兢地徵求我們的意見,有什麼事情和他去外面解決。敵我對峙的氣勢瞬間此消彼長,我移步站到了他的身後,三個人把他圍在了中間,我看到他腦後布滿肥肉,就像一條條起伏不平的田埂,實在叫人作嘔。就在這時,胖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正好跪在被他毆打的小明面前,嚇得小明往後面退了半步。我們都沒有想到兩周前還在大街上橫行霸道的寶馬司機,此刻竟膽小畏縮成這般模樣。
「那是另外一檔子事,我現在說的是你在上操時把我的褲子給扒了下來,我的屁股被包括諶思在內的全校女生都看到了。」
不甘心的我,特地開車跑到遠郊,尋找那種可以打彩彈的場地,因為市面上絕大多數玩真人CS的地方只提供激光射線槍。兒時的我和小明去撿彩彈時,無數次地說過,等上班掙錢了,一定像那些大人一樣穿好迷彩服,端著彩彈槍,去體驗一把「匹特博」。後來,和那些熟悉的同事,或者臨時組織在一起的陌生人,一起衝殺,也挺過癮,可再也找不回當年逃票進入遊樂園的刺|激,和每發現一顆沒有破的彩彈時那激動的心情。望著身上被敵人打得花里胡哨的迷彩服,我想起了兒時收集到的表皮有破損的彩彈在褲兜里破掉,把褲子染得斑駁的情景,嘴角不禁上翹。可這又有什麼用呢,再也回不去了。
「哦,我還參与演出了?」我問,「然後呢?」
「你的意思是,你對我做的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一樁?」
「學生、老師、家長、校長、教研員、教委主任、教案、做課、職稱、加薪、高考成績、出名兒、輔導班、掙錢、理財、房價、股市、脫髮、啤酒肚兒、堵車、霧霾、北京、中國人、社會……對,是的,fuck them all!」
此時,對面一輛開著遠光或者裝了氙氣燈的車呼嘯著駛過,刺眼的光芒叫我的雙目有幾秒鐘完全看不見東西。我想起自己曾回到過我們念過書的中學,高照的艷陽下,我站在學校操場外,逆著陽光看著學生們踢球,那陽光強烈得叫人眼前發黑,幾乎看不清操場上那不停地跳躍飛舞著的足球。操場外面的我32歲,裏面踢球的孩子16歲,我伸手抓緊操場外圍的鐵絲圍牆,試圖翻進去,然而許久不運動的我,老胳膊老腿兒已經僵硬了,失去了翻越的能力。年齡無論如何也打不了對摺了,我覺得眼睛里淌下了淚水,也不知是不是被強烈的光線所晃的。
「沒有,」小明回答,「畢業后我和他再沒有聯繫,再說誰會和這傢伙保持聯繫呢?」
「是的,上小學時,你當著全校的面羞辱我。」
等候大笨象的過程里,我們三個圍坐在桌邊面面相覷,等待讓我的頭腦稍稍冷靜了些,我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大笨象了。我正在苦苦思量著面對一頭身高1米88,體重188斤的巨獸該如何是好時,餐廳大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燙著捲髮但仍然掩蓋不住謝頂的油亮頭殼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想,你又沒有站在主席台上帶操,在那種情形下,是不可能被那麼多人看到的。」他用手胡嚕開頭髮上燙成的花,用指甲搔著頭皮,「我覺得你想得太嚴重了。」
「快他媽給我停下,出了人命的案子,警察可必須得破了,咱們就都完蛋了!」牛南急了,和小明一個人抱住我的腰,另一個使勁握住我手裡的車鎖,才把我制止住,趴在地上的胖子像只死豬那樣紋絲不動。而我則像發瘋般的野獸那樣胸膛一鼓一鼓,發出駭人的喘息聲。
「大笨象?」他抬起頭,「對,是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現在單位里的人都叫我小項或者老項了,領導叫我小項,年輕同事叫我老項。很久沒聽過大項這種說法了,說真的,今天聽到這個叫法真覺得挺新奇,哈哈哈!」
「你在開玩笑!?」
「知道了,快打吧!」我催促牛南。
「不要胡言亂語!你去別的地方解決大笨象的事,」牛南高聲說,「決不能在這個餐廳里!否則你甭想我打電話叫他來。」
牛南又問小明:「記下車號了嗎?」
「這種囂張跋扈、為富不仁的,警察不管,我們替社會管管。」牛南義憤填膺地說。
「你瘋啦,」小明拉著我的胳膊,「你不要叫他來!」
我坐在餐廳里,坐在牛南和小明身旁,一直沒有講話,只是在心裏默默想念著螢,有一刻竟十分想見到她。想象著她通過會計師考試后,趴在堆積如山的報表中間算財務賬的滑稽樣子,我想知道她最近過得怎麼樣,是否還會在閑暇時光里研製些新奇的食物,當然,也好奇她還拉不拉琴……我知道此刻,在牛南吐出的繚繞煙霧中,在小明的哭泣聲里,嘴角上揚地幻想財務自由,和螢帶著大提琴一起週遊世界是多麼的愚蠢和不切實際。或許,只是單純能聽到螢的聲音,就可算作一種施捨給我那即將乾涸的靈魂的甘霖般的慰藉hetubook.com.com了。
「所以,活得隨性些,就像我那個學生說的『3—甲基乙烷有他媽屁用啊?』說得多好!一個人在青年時代決定當化學老師的那一刻,心裏在想什麼呢?他認為傳道、授業、解惑是高貴的事情,化學是一種事業,是一門美麗的學科,不僅僅是簡單的工作,而是理想主義的事情,是萬物變化的本源,是組成世界的奧秘,是諾貝爾,是居里夫人……然而當他教了十年書後,走進教室時,從學生的眼睛里看到了什麼呢?」大笨象越說越激動,呼吸急促起來,「他看到了茫然、無所謂、不屑、輕蔑、嘲諷、被逼無奈、厭惡……『3—甲基乙烷有他媽屁用啊?』是啊,我驚呆了,我站在原地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也他媽的沒想出來這玩意兒有什麼用,即便想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誰又他媽的在乎呢,fuck them all!」
大笨象再次舉杯一飲而盡后說:「你們選的餐廳不錯,這裏餐位很少,極難預定,排期往往都到了兩個月後。我就住在附近的小區里,聽牛南說你們在這裏,我趕緊就跑了過來。哦對了,我不住在石景山了,我上的師範大學,畢業后在海淀的一所高中教書,也就在這邊買了房,變成了海淀人。」
那車進入車位才響起尖利的「吱嘎」聲剎住車,同時尾燈高頻閃爍著刺眼而狂妄的光線。
「Fuck誰?」
「啊,腦袋摔得這麼嚴重?原來我沒考上清華北大的根兒在這兒呢!」我解嘲地說。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服務生把菜陸續端了上來。換好風衣的芒種此時也走過來,告訴我們他還有事不能奉陪,這餐飯他來做東,並把一瓶紅酒贈與了我們。最後他對一名服務員客氣地說,我們三個人都是他的朋友,辛苦給保障一下,明天倒休,隨即離開了餐廳。
可小明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自顧自地繼續講:「還有一次,全校學生一起在做廣播體操,每個班排成一列縱隊,男生在前,女生在後。大笨象偷偷跑到你的身後,當著所有女生的面,一下子把你的褲子從腰上擼到腳脖子,就留了一條白底有紅色小點點的三角褲衩。所有女生都笑了,當時你的臉比內褲上的小點點還要紅呢!」
問清他們受傷的緣由后,我拉著小明要去報警,不愛惹事的小明阻止住我,說他當時可能真的擋住了馬路,影響了機動車通行。我告訴他,在人行橫道上他是擁有絕對路權的。同時我也感到怒火中燒,因為我想起了爺爺就是在人行橫道上被車撞倒的,這起交通事故導致他沒過多久就過世了。撞傷爺爺的未懸挂號牌的肇事車輛逃逸,一直也沒查到。爺爺大腿骨折,就此癱瘓在床,躺了半年後,以前神清語利的他,腦子也開始一天天不靈光起來,間歇性地處於不清醒狀態,最後慢慢走向了死亡。一個年輕時搏擊蒼穹的人,沒有死於日軍飛行員的機炮下,居然終結于無視規矩的交通肇事逃逸者,實在不能不叫人忿恨。
其實從小時候起,在不同的階段,我總是希望著成為別人。比如上幼兒園時我覺得自己的名字「啟蟄」難聽又拗口,就想成為叫「劉偉」的人,因為那時候我身邊有個叫劉偉的小朋友,我覺得老師點名時,「劉偉」這個名字上口又好聽,而點到我頭上時,往往是「啟——什麼這是?」,這讓我一直覺得很沒面子,從小就活在名字的陰影下。上了小學后,看著牛南手臂上戴著「兩道杠」很神氣,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日思夜想成為牛南。成年後,就是在招聘會現場每每看到名校學子們高舉著燙金校徽抬頭的簡歷,只能默默地把自己的簡歷調個個兒,字朝下地拿在手中,多麼希望自己是一個頂著光環的「985」畢業生呀。最後,我參加了工作,學習成績終於不用再比了,工資在連年飛漲的帝都房價面前變得無足重輕,我發現評價一個人過得好賴、成功與否的標準統一變成了坐擁幾套房、位於幾環、幾室幾廳、歸屬哪個學區。身邊的人聊天說上個三句五句,話題一定會收斂到房子上。是啊,2016一年房價翻番,早買兩個月房,勝過攢十年工資,誰還會安於工作呢?我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食堂吃午飯的同事們,逐漸按照名下房子的數量分為了兩個陣營:購房早且除去自住還有收租或投資房的人坐在一張桌上,不是滿面紅光地聊著過去一周自己同小區同戶型掛在網上的房子又跳漲了50萬,就是大談特談出國旅遊、購買奢侈品或者試駕豪車之類;而租房者或者僅有一套按揭自住房的倒霉蛋們聚在另外的桌子上,了無生趣地默默吃飯,要不就是激憤地引用東京房產泡沫破裂的例子來預測房市必然崩盤腳踝斬,詛咒上槓桿的投資投機客們次貸爆倉、血本無歸。而坐在他們身邊的、缺少一技之長的我呢,當然希望坐到看多房市的那桌兒上去吃飯,成為炒房團的一員。因為作為小說沒寫出一本,卻幻想著當長篇小說家的人,我總恬不知恥地夢想著,自己只收租金就能衣食無憂地做自己愛做的事情——當一個小說家……
「不遠,剛才我開車按照查到的地址去碰了碰運氣,發現那輛寶馬真的就停在樓下!」
「只能出去揍他一頓了。」我回答。
「關鍵是被諶思都看到了。」
兩周后的一個晚上,雖不能說是月黑風高,不過抬眼望去,夜色正濃的天空中,一輪殘月正掛在白楊樹光禿禿的樹梢之上,倒也有些肅殺之氣。我們提前踩好了點,那個戴金項鏈的肥胖的寶馬司機,每晚九點左右開著車回家。
「等等,先合計一下,咱倆可都是有正經差事的人。」
回到北京沒多久,在一個陽光和煦的周末,小明的報亭提前打烊,他本想帶著閨女去遊樂園玩,路上卻和一個機動車駕駛員起了衝突,父女倆都受了傷。
「不,我沒開玩笑。我今晚一定得打一架。」我嚴肅地說。
這時小明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開始哭泣,他喝了酒後總喜歡哭,任憑我和牛南怎麼勸也勸不住。是啊,他完全有哭的理由。不斷地打短工,沒有賴以養家糊口的穩定收入,甚至閨女長得也不大像他——他與胖妞並沒有什麼肌膚之親,而結婚不久胖妞肚子就微微隆起了。但只有我知道其實小明並不是為了這些痛苦,他並不喜歡胖妞,也不喜歡任何女人。就在不久前,小明還曾對我抱怨在性向這件事上戴著面具過活有多痛苦。我當時和他說,哪個人又不是戴著面具生活、工作呢?同樣都很煎熬,不也都在忍耐嗎,就算為了自己的母親,性取向的問題上就特別不能委屈自己嗎?小明只是念叨著他經常想念毅,無意中翻出他們從前一起拍照的大頭貼,讓他感傷不已,但兩個人註定無法在一起……
看到那血淋淋的場景,起先我被嚇了一大跳,但抑制住強烈的嘔吐感后,神經被刺|激得興奮異常,很快就用不鏽鋼U型車鎖繼續打。
「好歹也算個豪華品牌,在馬路上開著車時挺風光。可實際呢,有的蝸居在『老破小』里,家裡躺著癱瘓老母,有的把車停在十萬八千裡外,想開車還得先做十分鐘有氧運動。」
「那咱們走吧。」我對牛南和小明說。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我們重又緊張起來,牛南連忙大喝:「別亂動,老實點!」並將手中的車鎖舉過頭頂作勢要打。胖子趕緊撒開抱我的雙手,護住自己的腦袋。
牛南的車並沒有停在小區裏面,他指引著我和小明走到距離我們居住的住宅樓差不多一公裡外的一個汽車修理廠,才開上了車拉著我們上了阜石路。
「你怎麼把車停在這麼遠的地方?」我問。
「是的。」
「操,真快!」大笨象在5分鐘之內就到達了餐廳。說真的,這讓我大吃一驚。
「這和諶思有什麼關係?」牛南不解地說,「既然全校女生都看到了。」
牛南問清了來由后說:「去驗傷也就是輕微傷,當時不報警,過後警察才沒閑工夫幫你找肇事者呢,也就是記錄幾筆,打發你們回去就完事了。」
我走到牛南和小明身旁悄聲告訴他們卧室里的情況,牛南用手裡的傢伙指著胖子,一步步地跟著小明挪到房間里看了看,就趕緊捂著鼻子退和-圖-書了出來。
「不敢不敢,慢走慢走!」
「你居然當了老師,還是教高中的老師?」我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牛南把鋼尺遞給小明,指著跪坐在地上的胖子沖小明使眼色,而小明的手彷彿磁化了,攥著武器始終抬不起來。
我感到大笨象的臉上都是皮脂,黏膩膩的。我收回手后,徹底怔在了原地。
「二、胖子開門的瞬間,我認準人後,就把腳插在門縫裡,防止他關上門。同時這個舉動也作為信號,你和啟蟄看到后,從外面把門拉開,衝進去。
「估計是這兩件事在我大腦里留下的印跡比我自己經歷的還要深。褲子被扒后,你就和大笨象扭打了起來,你完全打不過他。更倒霉的是,你還因為打架被老師罰和大笨象一起在操場上跑十圈兒。要說你也夠倔的,大笨象像正常人那樣逆時針跑步,可你為了不和他肩並肩一起跑,你居然順時針跑!」小明搓了搓臉說,「對了,那次你好像也哭了!」
那天我坐在家裡的電視前,百無聊賴地觀看著《動物世界》,趙忠祥用特有的磁性嗓音解說著恰逢乾旱的非洲大草原上,一群紅屁股狒狒正在爭奪交配權。樓道里傳來的小孩子的哭泣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意欲一探究竟的我打開房門,看到了受傷的小明父女。
我以為他會憤怒地先動手打我,便下意識地往後撤了一步並抬起右臂防護。但我發現他一動沒動,仍然那樣看著我,說不上來是憤怒還是內疚,便繼續說:「儘管你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高中老師,你也只是個衣冠禽獸而已,哪怕你懺悔過,或者為了自己的惡行做過贖罪的善事,你在我心裏仍然是個沒用的垃圾。」
我站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今晚向你傾倒了負面的東西,我很抱歉,因為我這輩子就這副德行了。但請你不要像我一樣,眼睛里應該看到生活中的陽光。如果小學的事情在你心裏造成了陰影,我真的很遺憾,我真的想化解掉它,若不能完全化解的話,能盡量彌合它帶來的裂痕也可以。感謝你,叫我來喝酒!我請客!」說罷大笨象從錢包里把所有的百元鈔一股腦兒都掏出來,硬塞到了我的懷裡並誠懇地鞠了一躬,「謝謝,謝謝你!」之後轉身徑直離開。
「去哪啊?」牛南問。
我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起身旁豪飲的傢伙,真想不到連蹲班差生大笨象現在也戴起了黑框眼鏡,裝得像個文化人兒似的。
「好啊,儘管聊就是,我已經說了半天,嗓子都冒煙了,該你們三個說說了。」
大笨象打斷了我:「來,來,我們先喝一輪再說,」隨即就開啟了白酒瓶子並抓過酒盅倒酒,「我先干為敬了!」他把滿滿一杯酒一下子倒進喉嚨后再次滿上。
牛南拿著手機,一邊把拇指按在大笨象的電話號碼上,一邊看著我:「聽著,如果他真的答應來,我也是不會參与進來的。」
牛南說:「走吧,給『馬三兒』把債都要到了,那胖子不可能想起小明那點兒破事了,跟這車也沒關係了。」
「就是項濤,」小明平伸手掌在高出自己一頭處比劃著,「又高又壯的那個。」
這是我第一次給她打去電話,在接通的一秒鐘之內,我的心裏閃過了很多要說的話,想問她是否睡了,如果還沒睡的話這麼晚正在做什麼,可否聊上幾句,想問她上次共度一夜之後是否常想起我,想問她這幾天又看了什麼書和電影,有沒有拉琴,是否還有出去轉轉的打算……然而,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聽筒里就傳來了冷冰冰的聲音:「我在看『注會』的書,近期有門考試,要抓緊複習,不和你多說了。」聽到這話,我涌動著溫熱的心房好似突然被灌滿了乾冰,「鏘」地瞬間凝結並破碎掉了。以後再也不搭理她啦!我在心裏暗暗起誓。
「現在是晚上九點一刻,5分鐘完成任務!」牛南看了看夜光手錶後下達了命令,「行動!」這讓我恍然間想起了上小學時手臂上別著「兩道杠」的他對著別的同學頤指氣使的樣子。
芒種和身邊的人輕聲交代了幾句,旋即轉身對我們說,請稍等一會兒,簡單炒幾個小菜,權當宵夜。我們坐在桌邊,喝著剛沏好的上等普洱。我環視著餐廳,牆上掛著世界各地的攝影作品,不過在這個當口,我沒有太多心思欣賞,因為普洱茶加劇了我的飢餓感,再就是胖子家裡的遭遇讓我胸中充滿了憋悶感——就像拉滿弓弦不射箭卻鬆開手指,加速助跑準備跳遠卻強行剎車停住,還有性壓抑……諸如此類的事情帶來的、難以言說的那種不爽快。
「確定你是大笨象吧?」我覺得在動手揍他的臉之前,應該要像古代劊子手行刑前那樣,先驗明正身一下。儘管我確定無疑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當年的罪犯,但還是要讓他自己報出名字來。
小明回答:「腦子裡記著呢。」
「我不清楚你想說什麼!」牛南很是不悅。
最後,我們帶上了卧室門,又檢查了一遍房間,沒有其他的人。但為了防備胖子緩過勁兒來報警,還是把座機電話線從門口處用小刀割斷,並把胖子的手機從窗口扔了下去,以便留出足夠的脫身時間。
「叫他來做什麼?」
然後大笨象居然抓起我的右手說:「打我一巴掌!」隨即「啪」地拍到自己臉頰上,「舒服了嗎?」
「警察能管這事嗎?」牛南不屑地說,「所有人的信息包括咱們仨的,早都不知在網路上被倒賣過多少手了。」
「走走更健康!」牛南笑著說。
「別他媽耍花招兒!」我擔心他回屋去找刀之類的武器,連忙使出全身的力道把卧室門連著鎖銷一齊踹開,並對愣在一旁的小明喊,「傻站著幹嘛,干你該乾的事!」
「這口氣還要憋這麼久才出?」我鬱悶地說。
在我和小明為了是否該去報警而爭執不下時,牛南正好從外面歸來,他問道:「怎麼了你們這是?」
「直(知)道為啥找你不?」鎮定下來的牛南用蹩腳的東北口音問。
「你也說了,他對我做的事很嚴重。」我推開小明的手。
我曾頗費周張地買到了市場上難得一見的曼妥思口香糖,一連掏出幾顆塞進嘴裏嚼,說實話,每一顆的味道都不敢恭維,除去一直冰到後腦勺的猛烈的薄荷清涼和糖精的味道,沒有一顆能帶來哪怕一絲一毫童年的美味。
「裝什麼糊塗,給小明報仇去。」
牛南回答:「我是班長兼體育委員,上課間操時要站在隊伍最前面給全班帶操,即便真有扒褲子這事,我也不可能看的到。不過,你在全校師生面前哭著順時針跑圈兒這事,我還真有些印象。」
「揍他一頓。」
牛南說:「我也餓了,我請你們吃吧,平時難得一起吃個飯,雖然住得挺近。咱不吃這個,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咱們把口罩和帽子摘了,開車去。」
「了斷小明說的那兩件事情。」
「你的不也是寶馬3系嗎?」我問。
「對啊,大笨象就是你,忘了?」我說。
我置若罔聞,胖子倒在了地上,車鎖雨點般地落在他的身體上,我腦海里飛速閃現著從小到大令我遭受屈辱的人和事。比如,小時候調皮搗蛋砸碎了樓下的玻璃,被主人抓住打了一頓並強制寫檢討。還有,科室裏面一共五個人,除了科長王大和副科長王二這兩個平時不幹活的傢伙,還有一個忙著吃喝吹拍的軍轉幹部老劉和一個混不吝的老婦女,我在單位里被科長和副科長呼來喝去,幹了科室裏面所有的活,年末的優秀卻總也和自己無緣。再有,在擁擠的地鐵里,因為爭搶座位和幾個說話大碴子味的人發生口角,被辱罵並譏諷「北京人都是光說不練的廢物」,卻忌憚于對方的淫|威,只能灰溜溜地換了下一趟車乘坐。前兩天,在學校旁的馬路邊幫助維持秩序時,制止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女抽煙,被與她同行的兩個小混混挑釁、威脅。當時評估出敵我力量對比懸殊后(你知道現在的少年發育得可真早),我沒再敢滋毛兒。事後,被科長王大從舒適的辦公室調來站街的我那個氣啊、恨啊,只得自我安慰公職人員若是把對方打傷了,被拘留還得丟工作,得不償失嘛!最終,在腦海里把小混混兒和王大都暴打了一頓,才稍稍平靜下來。
「那你想什麼時候行動?」牛南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