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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要回家

作者: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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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高玉芬有些不好意思去養父母家,她聽說過不少養父母不肯放孩子走,有些家長偷偷把孩子帶到外地,有些家長開出高價,不給錢就不放人。小寶的運氣真的很好,看得出來,這對養父母都是好人,也很疼小寶。眼看小寶依然躲著自己,跟養父母格外親近,高玉芬的心裏就不是滋味。養父母兩口子好得又沒話說,她一肚子火想發都發不出,好在小寶還活著,四肢健全白白胖胖,這就什麼都好。
這一天終於來了。
「皮蛋哥再也不要我了嗎?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嗎?」小寶滿臉淚花,抽泣著問女警。
養父母把高玉芬母子送上車,又在站台上一直等到發車,小寶很懂事地守在窗邊,使勁地揮手,一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中。
「那你說,我們回哪。」
夜裡,小寶的養父母送走了高玉芬,回想起她看小寶的眼神,怎麼也睡不著。能這樣看孩子的,只能是親生父母了。倒是這幾天,因為高玉芬的出現,小寶變得特別親養父母。可這兩天來,他看高玉芬的眼神,也顯然發生了變化。從最開始的陌生,到漸漸地接受,今晚,他們母子倆更是有一段長時間的對視。雖然小寶沒開口叫媽,但二人的眼神中,顯然有了養父母無法解讀的成分。
「媽媽,我坐過好多次火車。」小寶忽然說了一句,媽媽兩個字說得很小聲,不過高玉芬還是聽得很清楚。她驚訝不已,這還是見面后,小寶第一次管她叫媽,「你,你在哪坐的車?」
「你見嗎?」高玉芬有些意外。
第二天一早,孫大叔和兩位警察一起,送皮蛋回家。于情于理,皮蛋都該回家住,警方和孫大叔,都會幫忙做皮蛋后媽的思想工作,他們還說,會定期家訪,關心皮蛋的生活情況。
就在警察腳步聲漸漸接近時,樓道里也傳出竊竊私語的議論。有人說這小子長本事了,天不怕地不怕。有人說呦呵,有點他老子魯大胆的意思。
小寶不懂什麼福氣,若問他有什麼感覺,那就是不自在。
分別的一刻終於到了,上車前,皮蛋對小寶說了聲對不起。
養母輕輕地拍拍他的頭,讓他別怕,然後對那女人說:「咱們去醫院,做個親子鑒定吧。」
一個人的生活,能吃上口熱的,房子又不要錢,高玉芬已經很滿足了。比起吃飯,上廁所和洗澡才叫難。出了倉庫,走上五分鐘才有公廁,那地方靠近批發市場,白天人多得要排隊,晚上連個燈泡都沒有,黑得慎人。聽說還有吸毒的死在那兒,高玉芬晚上不敢去公廁,弄了個痰盂。
等待的日子,每個人都難熬。
養母問他認不認識那女人,他遲疑著不敢作聲。那女人眼圈馬上就紅了,叫了聲兒子,撲過來抱住他。那聲音有些沙啞,以至於小寶更加不敢確定,女人把他摟得好緊,手比砂紙還糙,摸得他的臉好疼。他掙脫女人的手,跑到養母身後躲了起來。
長這麼大,小寶坐過麵包車和的士,但這麼漂亮的汽車還從沒坐過。儘管很不樂意,新鮮感還是有的,他忘了哭。直到兒童安全座椅的背帶,把他牢牢固定在座位上,不能動彈時,他才覺得不太對勁,忽然喊叫起來,並拚命扭動身體,想要逃走。
高玉芬做夢都想不到,兒子居然會不認自己。小寶拒絕她擁抱的那一秒,她的心都快碎了。伸出去的手,尷尬而僵硬地懸在半空中,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小寶怎麼也想不明白,皮蛋為什麼不來看看自己,這種情況下,他接受不了新朋友。朋友究竟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關係那麼好的人,說過的話也可以不算數嗎?他說對不起自己,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可他明明救過自己的命……這些問題,會伴隨小寶許多年。直到有一天,他也跟皮蛋一樣,忽然碰上命運中的催化劑,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手上這件還差兩寸就織好了,高玉芬估摸著去店裡交了衣服,能領到三百二十塊的工錢。一百五還債,五十塊交手機費,剩一百二十買米買油,得撐到月底。快兩年了,她一直等著小寶的消息,可以忍受挨餓受凍,就是不捨得停手機。
皮蛋面無表情,內心卻天翻地覆,孫大叔的www.hetubook.com.com話,戳到了他心尖尖。他偷瞄一眼電腦,屏幕上老爸的照片,那驚人的相似簡直叫他想死。這幾年,無論怎麼臟,怎麼不洗臉,還是越長越像他了,三十年後,沒準自己就跟這照片一模一樣。
這氣味讓他想起媽媽,親媽媽。媽媽洗白襯衣白T恤,總會加點八四消毒水,放在臉盆里泡一晚。媽媽,媽媽什麼時候也會來嗎?這變成了小寶唯一的期望。跟志願者們合影時,小寶的眼睛有些紅,他想哭,又不願被人看見,抱著有八四消毒水氣味的衣服,躲在了最後。
剛去的幾天,小寶完全不能適應,一下子多出那麼多媽媽,叫都叫不過來。新朋友也很多,跟小寶一個班的就有十幾個。有的孩子很熱情,主動跟他玩,有的孩子比較內向,躲在角落裡自己玩。
「我說,咱們做個親子鑒定,好嗎。」小寶的養母拿手護著孩子,又重複了一遍。
「哥,為什麼說對不起?你不要我了嗎?你不是要帶我一起回家嗎?要是不行,咱們再跑吧,咱們說好還要找我的家。」小寶敏感地意識到要發生什麼大事。
上課時,小寶開始走神,常常耳朵里聽著老師講課,心思卻跑到教室外頭,做課間操時,他能遠遠看見校門外有顆頭髮花白的腦袋。記憶中的媽媽不是這個樣子,她漂亮,溫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同學看到他會覺得丟臉,馬上轉頭。可這個女人真的很像親媽,連聲音也一模一樣,為什麼才過了兩年,親媽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也拿不準,是該跟這個很像親媽的老女人走,還是繼續留在這個豪華卻不乏溫馨的家。
「聽話,你留下,警察會幫你找到家,我不是個好哥哥,你忘了我吧。」皮蛋掙脫小寶的手,上了車,狠心關上車門。
養父母的親兒子,就叫劉思銳。小寶的房間,就是劉思銳的房間。牆上還掛著原來的照片,柜子里大多是劉思銳原來穿過的衣服,玩具和兒童書挺多。
「就算DNA檢查,也沒這麼准吧,這小子小時候我去過他家,從小就是個倔脾氣。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倔脾氣,也是他老子的遺傳,父子倆一個德行。」孫大叔喝了口茶,話雖是跟所長說的,卻有意無意地撇過頭看了皮蛋一眼。
親子鑒定的結果,要六個工作日才能出。高玉芬坐不住,每天都跑到小寶的學校,上課時間不讓進,她就守在門口等上幾個小時,要是能碰上小寶上體育課,她就像中了獎一樣高興,湊在鐵欄杆的後面,看得如痴如醉。
「哥,別丟下我。」
養父母也算體貼,很照顧他的情緒,還送他去學跆拳道和書法。養父說,如果他願意,還可以學鋼琴,英語也要多補習,將來還要帶他去美國迪斯尼玩。小寶開始忙起來,太多有趣的新東西要學,根本就沒時間想以前的事。
這對夫妻只一眼就看上了小寶,經過跟院方的溝通,他們決定收養小寶。
養父母像是沒聽到他的哭聲,優雅地沖福利院的老師和院長們揮揮手,最後把車窗關上,他的喊叫聲被關在車裡,傳不出去。
那女人看起來好老,頭髮花白,人也瘦得厲害,衣服哪像是穿在身上,簡直是掛在竹竿上,走一步晃兩下。就在小寶和她視線接觸的瞬間,她眼裡放出光來。
列車廣播中,正播放著一則新聞,眾多名人聯手呼籲開展微博打拐,網路打拐,國家有關部門表示,近期內將開展一系列的大規模排查活動。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表示,近半年來,公安部門通過全國打拐DNA信息庫對比,已經解救一千四百名來歷不明兒童,目前,國內拐賣兒童犯罪已經得到有效扼制。
「說吧,我聽著吶。」高玉芬放下手裡的活兒,聲音溫柔起來。
溫馨的兒童房裡有張很高級的兒童床,小寶睡在上頭,穿著劉思銳的睡衣,蓋著劉思銳的被子,枕著劉思銳的枕頭,從沒做過美夢,倒做過一次噩夢,劉思銳從照片里走下來,要把他從床上推下去。小寶活活嚇醒,結果尿了床,養母雖然不打不罵,卻連著三天沒給過好臉色。
這最後的一夜,小寶跟養父母說了些什麼,高玉芬不知道,不過她和*圖*書也不想知道。身為親生母親,她很自信,兒子是自己的,這兩年來丟失的這段感情,也一定會回來。
「不會,等我們給你安排好住處,他一定會來看你。」女警笑笑,回答道。
這夢不知做過多少回,高玉芬的心還痛得跟刀絞似的,身邊也沒個人安慰,她只能想浩浩媽說過的話,就當孩子給人傳宗接代去了,少想那些嚇人的事。
「還記得小飛嗎?就是那個熱心的記者,他昨天給我打電話,說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特別像小寶。他還幫咱們留言問了,那家人的孩子是從福利院收養的。你,要不要去看看?」說到最後,小寶他爸有些遲疑,似乎不想讓高玉芬去。
身份問題解決不了,皮蛋后媽死活不肯開門。幾個人在樓梯間里僵持了一會兒,最後警察決定先把皮蛋和小寶帶回派出所,聯繫居委會負責人來看看。
派出所是不能收留小寶的,像他這樣的孩子,都被安排住在福利院里,有專門負責生活的老師,孩子們都管老師叫媽媽,陳媽媽,劉媽媽,李媽媽,王媽媽,每個照顧他們的人,都是媽媽。
掛斷電話后,那笑容又回到了高玉芬臉上。路邊有家理髮店,高玉芬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突然決定拐進去。
曾經困擾多年的煩躁和鬱悶,就像一塊塊堵塞了河道的石頭,被孫大叔不經意中的一番話,轟然炸開。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夜裡,在這個皮蛋從沒想過要來的派出所里,皮蛋長大了。
小寶總是默默地看著那些窗口上露出的腦袋,窗外的世界,彷彿另一個世界,他已經不知道要不要再走近那樣有大人的世界了。他甚至開始相信皮蛋說過的話,大人都是不可靠的,面對皮蛋的叛變,他只能理解為皮蛋也變成了大人。
小寶一下子愣了,那女人看起來好面熟,莫非——這幾年來,他幻想過無數次跟媽媽重逢的畫面,沒有一次是這樣。印象中,媽媽雖然不算漂亮,但也沒老成這樣。
天還睡著,高玉芬就醒了。又做了噩夢,夢裡小寶斷手斷腳,舌頭也被人拔了,話也不能說,眼淚汪汪地在路邊討錢。過路的人走得飛快,沒人看他一眼,破碗里的零錢加起來還不到一塊。小寶哭啊,把眼睛都快哭瞎了。
養父母結婚周年紀念日那天,小寶第一次去了酒店。豪華包房裡,他見識了許多從沒見過的菜,還有漂亮的大蛋糕。那天,他第一次在養父母面前笑,養母高興壞了,說他笑起來臉上的小酒窩跟真正的劉思銳一個樣,一家人親親熱熱地摟在一起,拍了好幾張合影。
出了家門,小寶還是很快樂的,至少不用挨餓受凍了。在學校,他是全校一年級中年紀最大的孩子,成績馬馬虎虎,還算過得去。有一天,老師讓大家用拼音寫篇作文,題目就是我的家,要求介紹家庭成員。寫到媽媽時,小寶忽然就想起自己的親媽了。
養父母兩口子,給小寶收拾了兩個大箱子,一箱衣服,一箱子玩具和文具,全是新買的。養父開車送他們去的火車站,養母哭了一路,小寶拉著她的手說,將來一定會打電話回來。
高玉芬現在住的地方,是跟親戚借的,自家的房子去年就賣了,沒地方落腳,求親戚幫忙借了半間倉庫暫住。地方倒也大,就是沒窗戶,也沒衛生間,做飯得把爐子拎到倉庫外頭,碰上颳風下雨,一碗面等上半小時也不定熟。
「他呀,是我從小姐姐家走出去后,碰到的第一個好人。」
「再有就是……有人要給我介紹個對象,二十八歲,老家的,就是腿腳不利索。」小寶他爸的聲音低了八度。
福利院里來了些醫生,據說是例行檢查,其中還有一位是心理醫生。他不|穿白大褂,不用聽診器,也不開藥片,只是找孩子們一個個地談話。小寶不想跟他說話,如果連皮蛋都不能信任,這世上還有什麼大人值得信任呢?
小寶一上午幾乎都沒停過,大概是說了太多太多的話,累壞了,吃過午飯後,他就倒在媽媽懷裡睡著了。高玉芬的胳膊給兒子當枕頭,早就麻了,可她卻不忍挪動一分,生怕驚醒兒子。她長久地凝望著兒子的小臉,怎麼看,也看不夠。
在福利院生活的日子里,小寶變得和圖書不愛說話了,有時候一整天也說不上一句。女警經常來看他,除她之外,還有從全國各地趕來尋找失蹤孩子的父母。有一次,睡在小寶身邊的一個五歲小男生,午覺時被老師叫起來,去了辦公室認人,然後他居然認出了自己的爸媽。
「是我害了你,我留你在身邊,是想有人陪。要是我早點送你去派出所,你可能早就找到家了。」皮蛋的眼裡,有著濃濃的悔意。
「別說傻話,我到底怎麼想的,你能不知道?」
小寶的養父母,是通情達理的人。他們不但負擔了昂貴的親子鑒定費用,還歡迎高玉芬來看望小寶。養父表了態,如果高玉芬真是小寶的親媽,他們會把小寶還給她。
去買火車票的路上,高玉芬腳步輕盈,每一步都像是落在棉花上,她春風滿面健步如飛,腦子裡全是明天帶著小寶一起上路的畫面。快到火車站時,她臉上的笑忽然凝固了。
「那你等著。」
是真的嗎,真有這種底氣?如果有,為什麼會睡不著。高玉芬在床上翻身無數次,還是毫無睡意。新染黑的頭髮,還散發一股淡淡的洗髮水香氣,今晚,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養父母是那麼有錢的人,會不會帶著小寶出國去?要真的出國了,就真沒法找了,高玉芬嘆了口氣,拿起手機來,翻看著這些天偷|拍的小寶照片。像素不高,照片有點模糊,但兒子的可愛與神氣,卻還比以往任何回憶都要清晰。這晚,高玉芬的枕頭又不爭氣地濕了,不過她相信,這會是最後一次。
照片上劉思銳跟小寶一樣圓圓臉,大眼睛。養母說,那孩子要還活著,今年得有十四了,可惜七歲那年生了場大病,沒搶救過來。養母總是讓小寶穿著劉思銳的舊衣服,把他摟在懷裡,長長地嘆氣,有時還抹眼淚,盯著小寶出神,把小寶看得心裏發毛。
小寶聽了女警察的話,每天都盼著皮蛋來看自己。他就跟皮蛋住在同一座城市,要想見個面,並不難。每天,小寶從天光盼到天黑,盼來的卻只有失望。
這幾年來,他一直恨老爸,可歸根結底,他還是他老子的種,是一根藤上結的瓜。想到這裏,他忽然泄了氣,跟老爸做對,就是跟自己做對,這幾年,全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要是當年挨了打不跑,而是想辦法幫老爸老媽和好,會怎麼樣?要是自己不火上加油,每天跟他們鬧。要是自己乖巧一點,學習努力一點,看在自己的份上,可能他們不捨得離婚。如果他們不離婚,自己就用不著流浪,跟其他人一樣,好好上學,有朝一日,成為孫大叔和這些警察一樣,有正當工作,受人尊重的人。
起先養父給改了姓,由李小寶變成了劉小寶,後來上戶口,名字給改成了劉思銳。
「成。」
在派出所等待的時間里,好心的警察給哥倆泡了方便麵,等他倆吃完,才開始問他倆在外頭都是怎麼過的。起先哥倆都不太敢回答,尤其是皮蛋,他對警察既害怕又反感,小寶也是擠牙膏似的,問一句答一句。見女警一直和顏悅色,才慢慢放鬆警惕,話多起來,把碰到人販子,大眼袋之類的各種好人壞人說了個遍。
再後來,天氣轉涼,福利院里又來了兩批大人,媽媽們管他們叫志願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來的這天,福利院的孩子們就跟過年似的。孩子們特別乖地排著隊,等著領一捆捆的兒童書,一包包的衣服,還有新書包和新文具。
洗澡比上廁所還麻煩,倉庫里沒水,還放了半倉庫的貨,不能拎水進來。起先高玉芬隔兩天去親戚家洗一次澡,次數多了惹人煩。沒法子,她帶上毛巾和摺疊桶,溜進肯德基的衛生間,擦完身子還得儘快把衣服給搓了,弄久了會被人發現。
樓上稀里嘩啦一陣響動,幾個鄰居聽到警車都來了,忙跑出來看熱鬧,又不敢靠近,隔著一層樓斜著瞧。
定了定神,高玉芬抄起枕邊的毛衣織起來。從店裡接活兒有三個月了,定做的款式,工錢還可以,八十塊一件,就是花紋複雜,一不小心就漏針,一漏針就得重來。她才不到四十歲,眼睛和手指都不中用了,還當不得她六十歲的娘。好在這營生不要坐班,時間上自由,高玉芬去外地找和*圖*書小寶的時候,火車上汽車上都能織。
第二天一早,高玉芬就去接兒子。新染的黑髮,令她看起來精神十足,連小寶也眼前一亮,這才是記憶中的親媽媽,他的興緻也高了起來。
「先回老家,我也回,讓我媽好好看看小寶,也給大哥大嫂看看,還得去小寶爺爺的墳上上柱香。」
他記得有個很小的家,親爸親媽都是大嗓門,臉上也總掛著笑,偶爾他太調皮,爸爸也會打他屁股,可爸媽長什麼樣,小寶完全想不起來了。萬一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碰上了親爸親媽,沒準都認不出來,想著想著,他哭了起來。
跟皮蛋相比,趾高氣昂目中無人的后媽,強撐的架勢下已然氣虛,她不時試探地打量著這個小子,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氣息,跟那消失多日的賭鬼老公一模一樣。一想到這裏,她的膝蓋隱隱作痛,去年一場家庭暴力中,她傷到了膝蓋骨。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這混小子,該不會跟他老子一樣,要害我吧。
小寶哭喊著追上去,車門已經關上,皮蛋的頭從車窗中縮了回去。小寶沒能跑出派出所大門,被女警攔腰抱住,他掙扎著,呼喊著,直至那輛車消失在視線里。
回哪?這是個問題。火車票該怎麼買,娘家老家,自己住的那半截倉庫,帶著小寶住不合適。李高峰現在打工的地方,夥計們是住集體宿舍,也不方便。就算是高玉芬的娘打工的那戶人家,也沒地方能住下三個人。高玉芬給李高峰打了電話,告訴他明天就能把小寶帶走的消息。
養父母剛剛跟小寶建立起感情,他們對這個孩子,抱了很大期望,現在這個期望是否會變成泡影,還不得而知。養母意外地在工作中犯了個小錯,差點搞錯一份很要緊的合同,儘管上司體諒,沒有責備,但她還是心緒不寧,決定請幾天假,多花點時間在小寶身上。好在高玉芬要熬的只是時間,她完全確定眼前這個改名換姓的劉思銳,就是她的小寶。
養母興奮地把照片發到了博客里,小寶不懂博客是什麼,只知道養母的親戚朋友都說他和劉思銳長得像。
這事是偶然的,更多時候,那一批批的家長會站在孩子們玩耍的教室外,透過玻璃窗往裡瞧。瞧上一陣,或許會叫出去一兩個孩子,或許一個也不叫。
居委會的孫大叔,曾是皮蛋家的常客。皮蛋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媽媽每次挨打,或者有不明身份的債主上門討錢,媽媽總會打電話給孫大叔,請他來幫忙。孫大叔是個好人,幹了一輩子居委會,皮蛋相信只要他來,准能解決問題。
親子鑒定書上的結果,跟大家預計的一樣,儘管如此,養母看到結果時,還是忍不住倒在丈夫懷裡痛哭起來。失去過一次兒子,現在,又要再失去一次,這種打擊,高玉芬很理解。她拍拍養母的肩,說走之前,讓她帶小寶睡一夜,今晚她就去不看小寶了,回旅館收拾收拾行李,買好火車票,明早過來接他。
近兩年的流浪,小寶吃過的苦比許多大人還多,不到八歲,卻懂得察言觀色。有一次,小寶無意中聽養父母談到自己,養父說小寶很乖,養母卻說再乖也不是親生的,跟親兒子沒法比。打那之後,小寶總覺得養父母跟自己隔著一層,那是永遠也不能突破的東西。
「我不怪你,哥,我願意跟你在一起。你帶我走好嗎,沒我害怕。」小寶一把抓住皮蛋的手,死死拽住,生怕他走。
站在自家門口,皮蛋氣也粗了,膽也壯了,警察來的時候,他雙手叉腰胸脯一挺,高昂著頭,雖然衣冠襤褸身上還散發著隔夜的汗酸氣,可那雙亮晶晶的眸子里,卻有種不容侵犯的固執。
有些衣服是舊的,小寶聞得出來,上頭有八四消毒水的氣味。
這消息吸引了高玉芬的注意,她抬起頭來,凝神聽了起來,嘴角牽起一絲微笑。
「小寶,你不記得媽媽了?我是你親媽啊!」女人的聲音跑了調,滿臉的淚顧不上擦,張開雙臂跌跌撞撞地衝過來,頭髮也亂糟糟的,看起來就像個瘋子。
一轉眼,小寶來劉家半年了,新家挺好的,高檔小區,屋子寬敞明亮。吃的很好,每天都有肉和奶,就連水果也是換著花樣吃,皮膚養白了,人也高了,胖了。和*圖*書養父母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工作體面收入穩定,不論在外頭還是家裡,永遠彬彬有禮。福利院的老師來家訪,都說小寶好福氣。
高玉芬稍稍回過神,點了頭,眼睛卻一直沒捨得離開兒子,那張小臉,像磁石般吸引著她,她貪婪地看著。
「我也不知道,是皮蛋哥帶我去坐的,皮蛋哥對我很好。」小寶看著窗外,有些傷感。
日子在不習慣中漸漸變得習慣,小寶開始適應福利院的生活,當他第一次主動叫生活老師媽媽那天,有一對從外省來的家長,看中了他。
警察抬起頭,問周圍鄰居:有人能作證嗎?此問一出,頓時悉悉索索一陣混亂,剛才還看熱鬧的人全都躲進屋去。
要帶走小寶的那天,他們已經給小寶送過好幾次玩具。這不是小寶第一次被人收養了,他還記得礦區的羅阿姨,還有那個瘋瘋癲癲的蔣太太。對於養父母這種關係,他是抵觸的,可他年紀還太小,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領養手續辦妥后,他被抱上了養父母的新車。
皮蛋說,樓上有位大媽從小看著他長大的,白天還跟他說了許多話,告訴他媽媽和奶奶的事,她可以作證。可等到皮蛋帶著警察上樓去,大媽家嚇得把燈都給滅了,怎麼敲,門也不開,她們不想得罪皮蛋的后媽。
「那我就告訴你,咱們一家三口,再也不分開了。趕緊回來,咱們好好過日子。」
皮蛋茫然地看著派出所里進進出出的人,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後悔。所謂成長,可能不是日積月累,而是某一天,忽然遇到一件事,就像化學實驗中加了催化劑那樣,砰地一聲,瞬間發生。
孫大叔一來,皮蛋的身份馬上確定了。他讓警察們調出魯大胆的身份證照片,一瞧,皮蛋簡直就是他老子的小號翻版。
有一天,小寶放學後跟平時一樣,背著書包去校門口等養母來接他。平時養母一個人開車來,那天,養母帶來了一個女人。
「不知道。」
一共來了三個警察,兩男一女,兩位男警員一聽是家庭糾紛,讓女警負責跟皮蛋后媽溝通。皮蛋后媽哭一會兒說一會兒,跟演戲一樣,她兒子見媽媽哭了,也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說到底,就是皮蛋的身世問題了,他是否真是魯大胆的兒子。皮蛋的爸爸下落不明,皮蛋的親媽不知所蹤,皮蛋的奶奶也不在人世,眼下這身份證明,的確是個難題。
孫大叔拎著茶杯子,汗流浹背地趕到時,女警正抱著小寶哭,一邊哭一邊說,真是太可憐了。小寶好久好久沒有被大人這樣抱過了,手腳僵硬,心裏卻隱隱有些開心,不過看到皮蛋依然冷著臉,他又不敢笑出來。
「皮——蛋,是誰?」
「我去。」高玉芬肯定地說。
「是我,跟你說點事。」是小寶。
皮蛋后媽的那張臉,變起來比翻書還快,見到警察忙抱緊兒子,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哭訴起來。
「等你去那戶人家看看,再說吧。」小寶他爸支吾道。
掛斷電話,高玉芬倒抽了一口涼氣,十年的夫妻,要不是因為小寶,好好的家絕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憋了好久好久的話,就像泉水般汩汩地涌了出來,聲音慢慢大了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說得興起,他還會伸出手來比劃一番。高玉芬離他近了些,偶爾也把手試探地搭在他肩上,他也沒有躲避,這可真讓人驚喜,小寶又變成了當年那個樂觀開朗的孩子。
小寶嚇得把臉藏在養母背後,不敢看。
養母臉上還掛著淚,卻說不出感謝的話來,只是伸出手,跟高玉芬握了握。這雙白皙修長的手上還沾著淚,冰涼,高玉芬那雙粗糙得彷彿碰一下能磨破皮的手,卻溫暖異常。
「你,還去相親嗎?」高玉芬遲疑著問了一句。
小寶的話匣子不經意地打開,他從怎麼離家出走開始說起,跟媽媽解釋誰是皮蛋,後來又跟皮蛋去了哪裡。
皮蛋出乎意外地聽話,眼神中那種帶刺的銳利,連同對成年人的抗拒,也在一夜之間徹底消失。孫大叔認真地看了他兩眼,覺得這小子的眼神,居然有幾分滄桑,完全不像同齡人,倒像成年人。
天色漸漸亮了,毛衣也進入收尾階段,高玉芬的眼睛早就又酸又澀,停下來檢查針數時,手機忽然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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