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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要回家

作者: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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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老闆娘也算心好,每天都熬一鍋綠豆粥,帶回去半鍋自家吃,剩下半鍋,就是哥倆的宵夜兼早飯了。老闆的手藝確實了得,宵夜生意也不錯,只是辛苦了小哥倆,做這個生意得拖得很晚,有時候半夜兩點才收攤。哥倆都累得瞌睡連連,半眯著眼睛來洗碗。老闆娘心疼他倆,給他倆一人買了一身新衣裳。這麼一來,哥倆幹活更賣力了。
丈母娘起先還不敢相信,這句話居然會真的被李高峰講出來,她定了定神,確定李高峰並沒有收回這句話的意思后,轉頭出去了。
「以前在賭桌上,你老子幫過我,我欠他情。你從家裡跑出來,也好些年了吧,趕緊回去,不管怎麼說,魯大胆都是你爸,他是條漢子。」男人說著說著,還從口袋裡掏出了錢包,從裡頭拿出四百塊錢,塞給皮蛋:「拿著,趕緊回去,你個屁大的娃娃在外頭搞什麼搞。」
「只要你還是我老婆,我就不能讓你去吃這種苦!」李高峰壓抑著怒氣,重重地說。
「沒有,眼睛進了沙。」皮蛋不肯在小寶面前示弱,趕緊揉了揉眼睛,擦去了眼淚。
照片也是假的,阿飛請專業人士看過,說是經過PS的高手做的,手段很高。

衣服是純棉的,洗過多次,摸在手裡軟軟的,高玉芬的心頭一陣酸楚,又不想在老公面前哭,便把衣服抱出去曬太陽,去去霉氣。
老闆起先不同意,完全不認識的兩個孩子,萬一他們干點什麼壞事,怎麼辦?
「咱家親戚少,你爹又不在了,要是把房子也賣了,老家就回不去了。」高玉芬的娘,長長地嘆了口氣,扶女兒站起來,「要不,咱們就聽高峰的話,算了吧。就當小寶跟咱家沒緣分,說不定他真去人家享福去了。」
聽到這消息,三個人屁股底下就像長了釘子,再也坐不下去了。
煮餃子,哪來刷鍋水,老闆娘看哥倆可憐,就給了一人一碗餃子湯。雖說是光湯,上頭還浮著幾星油花,哥倆咕咚咕咚喝下去,肚裏滋潤了不少。
說完,女人就抱著孩子下樓。皮蛋一步擋在她前頭,盯著她懷裡的娃娃仔細瞧,那孩子的眉眼,分明跟自己有幾分相似,頓時他心裏明白了幾分,「你別走,開門讓我進去,我爸肯定在裡頭。」
聽完這些,皮蛋只覺得天旋地轉,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沒了媽媽,沒了妹妹,也沒了奶奶,這還算家嗎?就連那唯一有血緣關係的爸爸,也不知身在何處。
「你們沒家嗎?」老闆娘看著哥倆,不放心地問。
丈母娘越說越激動,這些話也在她心裏憋了好久好久,一句句砸在李高峰的心坎上,本來就鬱悶煩躁的他,忍不住發火了。
皮蛋當時就愣了,他都快忘了自己還姓魯,他的真名不是皮蛋,而是魯旦。魯大胆,是他老子的外號,他老子是出名的賭鬼,賭起來可以連命都不要,外頭的賭鬼們,就送了他這麼個名號,後來傳開了,沒人叫他本名,都管他叫魯大胆。
小寶也有辦法,兩塊錢買倆肉包子,跟皮蛋一人一個,哥倆守在灶台前,眼巴巴地看著老闆娘給人下餃子。餃子撈出來,肉包子也吃完了,小寶求老闆娘,能不能給碗刷鍋水?
車裡不止一雙手,另一隻手拿出一把匕首,嚯嚯兩刀,就把挎包的帶子給割斷了。包落在車裡,車窗迅速關上,司機加速開走。大哥整個人趴在地上,褲子被磨破,膝蓋磨出血來,可他顧不上傷痛,爬起來就往前追。李高峰也在後頭猛追,一直追過兩條街。
一回到老家,大嫂就哭開了。她不捨得這個家,打她十九歲嫁進門,這個家裡裡外外都靠她,侍奉公婆照顧女兒,全靠她扛著。真是做夢都想不到,住了幾十年的老屋,說沒就沒了。
「我還以為,這裏離我家近了呢,可是他們的口音,跟我老家還是有些不同。」小寶在門口聞菜香時,沒忘記聽當地人說話。
「小討債鬼,你到底要幹什麼?」后媽抱起嚇壞的兒子,一邊哄著他,一邊質問。
一半歡喜一半愁。歡喜的是終於有了小寶的消息,那人說他花了三萬塊,從一個女人手裡買下小寶。原本打算把小寶養大,但是小寶到家后不久,他不孕多年的老婆居然奇迹般地懷孕了。有了親生的孩子,就不想留小寶了,白送給福利院又不甘心,正好看到李家人製作的尋人啟事,他的目的就是十萬塊的酬金。
不想,這動作惹出貨來,李高峰見院子里掛滿了小寶的衣服,氣得去拆那些竹竿子,一邊拆一邊罵:「還曬什麼?他再也回不來了!」
「我要回家!」
「這有什麼,蛋是腥的,我爸也放胡椒粉去腥。」皮蛋反過頭來,不以為然地說。
「求求你,別逼我。」高玉芬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跟玉芬結婚,就是為了生兒子?」
「我不認識你。」皮蛋也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三四十歲的樣子,花襯衫的領口下,還刺著一條龍。
「老弟,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大哥猶豫著,不敢說。
老闆娘反問道,店裡有什麼值錢貨?桌子椅子,還是碗筷勺子?咱們把他們反鎖起來,不怕他們跑。現在請個工人一個月最少得一千,還得包吃,現在送上門來能幹活的孩子,只要吃口飯,什麼都不要,就算旁人問起,就說遠房親戚的孩子,這不就結了?
「安全?」小寶不懂。
「你瘋了,那可是李家祖屋,這幾年大哥大嫂花錢又花心思,好不容易才重新擴建裝修,賣了,全家人住哪?娘回去住哪?會被村裡人笑死,叔叔伯伯們也會罵。」李高峰第一個反對。
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高玉芬臉上,高玉芬的娘氣得渾身發抖:「你的命是我給的,我不准你死,你敢死?」
「我們可以幫忙洗碗,一定洗到乾乾淨淨。」
終於來到三樓,皮蛋家所在的地方,鐵門還跟當年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銹跡更多。皮蛋百感交集,伸出手,卻久久不敢按下門鈴。小寶也不催他,乖巧地躲在他背後,揣測著即將可能出現的畫面。
「當然好啊,我早盼著有這麼一天,有機會來照顧你。」小寶回頭一瞧,皮蛋身上的破麻袋掉下半邊,他幫忙蓋好。
「反正日子已經過不下去了,你還想怎麼樣?」李高峰抽著悶煙,又咳嗽起來。
說完,這個男人就不理皮蛋了,徑自抽起煙來,跟朋友們划拳喝酒。
「說得輕巧拈根燈草,再起個屋。」大嫂顯然持反對意見,卻不敢大聲說。
不,這樣想不對。有一天,李高峰忽然就想通了,天底下哪有不疼孩子的家長,老婆找兒子也沒錯,錯的是那些該死的人販子,要不是他們干下這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會造成這種後果。他們為了錢,就拆散了自己的家,難道他們自己就沒有孩子?要是他們自己的孩子被人拐賣,他們就不會著急,不會傷心?
請你等我。實在等不下去,再找新對象,好嗎。
白天,老闆和老闆娘早早地買菜來,哥倆就開始洗菜,切菜是手藝活兒,老闆自己來。上午和下午有那麼一兩個小時的空閑,其餘時間都有客人來吃飯,也就不能走。工作挺忙的,不過兩三天下來,就跟老闆娘混熟了,有時候忙得走不開,老闆娘還給皮蛋十塊八塊,讓他跑一趟菜場,買點小菜回來。
「說了又怎麼樣,你半夜裡起來巡邏?見著壞蛋,你收拾他?」皮蛋不以為然地拍了一下小寶的腦袋,擺出大哥的姿態,不料小寶手下幫忙揉藥油力度大了點,疼得他齜牙咧嘴,風度盡失。
終於拿到錢了,既要買吃的,還要買葯,十塊錢怎麼夠使?
「我說你怎麼油鹽不進啊。」
不知是哪,火車站不大,出站時走在前頭的一個大人在打電話,喂喂喂,我到湘潭了。城區算不上繁華,哥倆在街上熟悉地形,逛了大半天,肚子餓起來,逛得腿軟。天熱的時候,垃圾https://m.hetubook.com.com堆里的東西,都不能吃,吃了要鬧肚子,這可是皮蛋的切身體驗,早幾年,他一個人在外頭流浪時,有一次天熱吃了壞西瓜,結果腹瀉了四天,差點把命給丟了。
這女人下手好狠,雙手開弓腿腳並用,對皮蛋連踢帶打,還順帶罵了皮蛋老爸,說他是個老混蛋,不是個男人,不給家用也就算了,這一年來全靠她一個人養兒子,現在倒好,天天債主找上門,他躲得遠遠的,把麻煩都扔給她,現在還蹦出個神經病兒子來,真他媽倒了血霉了。
老闆最終被老闆娘的宵夜計劃說動,做生意辛辛苦苦為的什麼?不就是錢嘛,最後他點了頭。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乞討,也不會要人家捐,媽媽答應,賣掉我老家的破房子。
夜裡十二點,李高峰才回到家,他在外頭想了一宿,有一肚子話要說給老婆聽。可回到家,老婆,連同丈母娘,全都不見了。飯桌上擺著辣椒炒肉和冷飯,飯碗旁邊,還有一封信。
一天晚上,來了幾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吃宵夜,點了整整十斤的招牌口味蝦,一邊喝酒一邊剝蝦,他們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大讚老闆手藝好。其中一個戴著金項鏈,穿著花襯衫的男人,盯著皮蛋看了好久,皮蛋幫他們上酒時,那人居然拉著他的手問:「你是不是魯大胆的兒子?」
字數並不多,李高峰卻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信紙在他手上顫抖,蒼白的臉又被憤怒染紅。最後,他把這封信揉成一團,用力扔掉,氣得一腳踢翻了放菜的茶几。
大媽安慰了皮蛋幾句,他一句也沒聽進去,整個人都痴了,眼睛看著地,這些年在外流浪的辛苦,積攢的全部疲累瞬間坍塌,連喘氣都覺得困難。樓梯間的窗戶,照進來盛夏獨有的艷陽光,他卻覺得眼前一抹黑,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早已生鏽的鐵門,也不覺冰涼。
「寶貝寶貝不要哭,眼淚是珍珠…….」
李高峰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大哥忙關上門,叫大嫂少說兩句。
「哼,父子倆都是王八蛋,賴上我了啊。老娘搞不定,有人搞得定。」
「實在不行,咱們把老家的房子給賣了。」高玉芬試探地瞄了眼大哥大嫂,大著膽子說。
她一直跑到海邊上,沒有路了,才站住腳。高玉芬的腳,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挪,只要再走上幾步,輕輕一跳……
哥倆一人一句,儘管費了很大的勁控制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盯著桌上的菜看,紅的黃的,是一碗西紅柿炒蛋,綠油油的油淋辣椒里加了不少豆豉和蒜蓉,還有一碗熬成奶白的魚頭豆腐湯。說完這兩句話,哥倆的口水又湧上來了,雖然很丟臉,但不咽下去更丟臉。
李高峰在憤怒中,終於說出了這句錯話。
出了火車站,擺在面前的路,皮蛋看起來就親切,他家就在這附近,兩條街外的一棟居民樓里。
半個月後,鋪子以兩萬塊的轉讓費賤價轉出,這筆錢還包括了所有的貨。隔壁幾家老闆和老闆娘,都說這價錢轉虧了,鋪子雖小,位置卻好,要是捨得再等等,肯出三萬五萬的主也能碰上。李高峰也知道虧,可他實在耗不起了。
「會,我們洗菜可乾淨了。」皮蛋說的是實話,在礦區羅阿姨家,沒下井前他天天幫忙洗菜洗碗。
高玉芬的娘,雖是農村婦女,卻有幾分涵養,當時沒有發作,硬是憋了一天,等到第二天,大哥跟李老太太都走了,才跟女婿提起來。
「你們說,要是玉芬不肯生,就離婚,再找一個。」
「我要回家!」
也不知那人從左邊還是右邊來,是搭公車還是乘的士,三人在路邊焦急地張望。肯德基所處的這條街,算是城市主幹道,車流量大,行人也多。沒多久,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從遠處開過來,經過李高峰大哥身邊時,車窗內忽然伸出一雙手,一把抓住大哥的挎包,死命往車裡拖。車沒停,按照三十碼左右的速度往前開,還在加速。
「我…….」
皮蛋拉上小寶闖進來,噗通一聲跪在老闆和老闆娘面前。
將近十個小時的旅程,小寶睡了一覺,皮蛋完全沒合眼,怕遇上壞人,怕坐過站,心裏還有各種忐忑,爸媽怎麼樣了,離了嗎?奶奶好嗎?爸爸見了自己,還會動手揍他嗎?
自從五萬塊被搶后,李高峰萬念俱灰,眼中僅剩的神彩也湮滅了。大哥去報了案,可只查到對方的手機卡是盜用他人身份證辦理的,線索到了這裏,就全斷了。
不知去哪沒關係,皮蛋也不想問人,反正每次跟大人打聽事,他們總是愛搭不理,一副很嫌棄的樣子。皮蛋把手一揮,胸有成竹地說,反正只坐一個站就下車,一個站出不了省。皮蛋說的每一句話,小寶都覺得有道理,他還經常偷偷練習皮蛋揮手的動作,練習了許多次,總感覺不如皮蛋瀟洒,這麼一來,他對皮蛋更佩服了。
李高峰沉默良久,點了點頭。卻不知隔牆有耳,這番話被趕回來取零錢的高玉芬她娘聽了去。
樓梯間特有的建築結構,把女人的咒罵和孩子的哭聲放到最大。怕惹是非的鄰居們都躲在屋裡偷聽,沒一個人站出來。
「咱家那屋可比不上你婆家的大屋,又小又破,就算賣也賣不了幾個錢。」
老闆跟老闆娘交換了一個眼神,老闆正要發作,卻被老闆娘一把按下。
回到老家后,李高峰把兩萬塊還給了大哥和幾個親戚,距離全部還完,還差很大一截。親戚介紹了一份工作,在老家附近的縣城裡,是家包吃住的小加工廠,學著做電焊,焊接防盜網防盜門什麼的,每個月能拿到兩千塊,就是沒有周末。
炙熱的太陽把整個大地烤成了平底鍋,就連最最耐熱的農民也不敢打赤腳,衣服一會兒翻個邊,十多分鐘就干透了。哥倆已經衝去身上的污泥,皮蛋身上遍布大片大片的青紫,跟抹顏料一樣,一塊疊著一塊,昨晚挨踢的地方,已經腫了。
一轉眼半年過去,李高峰漸漸習慣了新的生活。偶爾還能接到騙子打來的電話,但相比原來,已經少許多了,高玉芬新印製的尋人啟事上,已經刪去他的號碼。每個月,他都能接到阿飛和趙警官的電話,問問他的情況,偶爾也會有某處打擊了人販子團伙的好消息。每隔兩天,他還是會給高玉芬打個電話,看看她到了哪,問她缺不缺錢。
后媽打得累了,皮蛋的嘴角滲出血來,身上又是一片青紫,卻還是不吭一聲,只是用那雙紅眼睛看著她。
熬了大半宿,凌晨時哥倆下了車,小寶揉著惺忪的睡眼,皮蛋卻精神奕奕,打了雞血似的。出了火車站,朦朧的天光中,皮蛋的瞳孔漸漸放大,沒錯了,這座小城正是他的老家,當年,一時衝動的他,跟著誘拐他的大人,從這裏離開了家。
高峰:
「我們想吃您家的剩菜剩飯。」
天光后,哥倆發現棚里還掛著個生鏽的小拖車,正好取來用,皮蛋渾身疼痛,躺在上頭正好是個移動小病床。來時心驚膽戰,走時匆匆忙忙,哥倆走後天光大亮,朝陽的光輝落在這小瓜棚里,其中一張破報紙上,有一個角,正是小寶的照片。
「我不離。當年結婚時你說過的,一輩子對我好。」高玉芬柔聲說道,似乎想喚起老公對往日的舊情。
高玉芬從母親嘴裏聽到這消息后,只覺天旋地轉。她跑去問李高峰,他是不是這麼說了。李高峰沒勇氣看她,只是點了頭。
「我爸是魯大胆,這是我家。」皮蛋心裏也沒底,莫非老爸把房子都輸掉了?
老闆和老闆娘一邊吃飯,一邊商量著什麼,有說有笑的,不時過來瞧瞧他倆的進度。等到他倆終於洗完了,外頭老闆娘也早就吃完飯了。老闆娘說話算話,桌上擺了兩碗剩飯,辣椒還剩兩條,魚湯里的魚一點不剩,還有https://m.hetubook.com.com半碗湯和幾塊豆腐,西紅柿炒蛋,也只有一人一湯匙的份。
大哥大嫂在村裡租了棟老屋,比起自家寬敞明亮的祖屋來,這老屋差了一大截。四下里漏水,地面還是老式土地,凹凸不平。大哥大嫂都是勤快人,洗洗刷刷,抹水泥地面,李高峰也幫忙把門窗上都刷上新油漆,最後再把牆上刷一層石灰水。
「這是我的家,我要進去。」皮蛋終於吭聲了,一抬頭,眼中布滿紅血絲,甚是嚇人。
李高峰像個瘋子一樣,在街上亂吼亂叫,玩命地踢著電線杆和垃圾桶,路過的人見到他都繞著走。大哥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看著瀕臨瘋狂的兄弟,兩行熱淚滾了出來。他一把抱住老弟,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只想讓他冷靜些。
「哥,你本事太大了,咱們以後再也不用為吃飯睡覺發愁了。」小寶喜滋滋地看著這一切,覺得跟做夢一樣。
只一個站,哥倆順利逃票,乘務員都沒空檢票,一到站,哥倆就下車了。
把家安置好,大嫂把兩個閨女從娘家接回來。大哥說,他把娘接回來,就安心做工賺錢,好在還有兩畝地,種點糧食,再打打零工,爭取早日把屋再蓋起來。
「媽,我也是當媽的,你不捨得我死,我就捨得小寶死嗎?要是我不見了,你會捨得不找我嗎?我一看到街上哪些討錢的殘疾孩子,賣花賣唱的孩子,還有當扒手的孩子,我就想起小寶,說不准他也……」高玉芬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
「大媽。」皮蛋擦乾淚,彷彿又看到了希望:「你知道我爸爸去哪了嗎?我媽媽呢?」
手機號碼是外地的,雖然通話不多,每個月也會比別人多花上百的長途費。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對找到小寶都不抱希望了,為什麼不捨得這個號碼,其他小工用鄉鎮通的號,每個月不超過五十塊話費。
高玉芬要去阻攔,卻被大哥一把拖住,大哥小聲說:「讓他發發火吧,都快憋瘋了。」
從這時候起,李高峰的情緒就始終處在不正常的亢奮狀態,動不動就發火,一點小事也會被他搞得很大。這讓高玉芬害怕,那個最體貼的丈夫,整日笑呵呵的男人,是暫時不見了,還是永遠消失了?每次李高峰發火,最後怒氣都要撒到她身上,怪她,為什麼一定要去找小寶,早就該放棄了,早些答應生個兒子,現在也不至於落到連祖屋都失去。
李老太太把李高峰拉到床邊,老眼裡已經流不出淚來,細數了這輩子的辛苦,頗有點臨終交代的意思。她說:「我這輩子呀,好在有你們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好媳婦。都聽話,又勤快,都是好媳婦。高峰,你再勸勸玉芬,趁早再養一個,她身體不好,你要多關心關心。」
第二天,李高峰終於掛出了早就想掛出的轉讓廣告。昨晚冷靜下來之後,他又考慮了許多現實問題,婚可以先不離,但是住房和鋪子的租金,每個月要好幾千,每天什麼事都不做,一睜開眼就欠人家幾百塊,憑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撐不下去。
「沒關係,我可以出去討,你相信我,沒事的。我聽說,好幾個媽媽跟我情況差不多,實在錢的時候也在外頭討過錢。她們可以,我也可以,只要能找到小寶,我什麼苦都能吃。」高玉芬趕緊解釋道。
老闆娘顯然猶豫了,做這個主,是要冒風險的,兩個來歷不明的外地孩子,她拿不準收留他們合不合法。老闆娘拉著老闆出去談了一會兒,皮蛋豎起耳朵小心地偷聽,老闆娘還是希望留下孩子們的,她早就想雇個人專門洗碗洗菜,晚上她就能多抽出點時間在店門口擺幾張桌子,賣點口味嗦螺口味蝦之類的宵夜,這些宵夜可比白天的小炒菜賺多了,每晚開上兩桌,一天的門面費加上兩口子的家用錢就都出來了。
昨晚,小寶聽了皮蛋的話,躲在菜地旁的用來漚肥的糞缸邊,臭氣熏天的地方,猴四他們不會過去。眼瞅著他們走遠些,他貓著腰往回跑,麵包車開了十來分鐘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把皮蛋找到。
「我是半截身子躺進棺材的人了,倒不怕人家笑。要不你們跟人家說說,看看酬金能不能再減減,要不分批付也行。」躺在床上的李老太太咳嗽一聲,慢慢說道。
「誰說這是你家了,這是我家。」后媽也不是好惹的,一開口就高了兩個調。
不過今天,李高峰兩口子都決定破例給孩子買點什麼,他倆焦急地朝門口張望著,不時回過頭看看招貼上寫的兒童套餐內容。大哥也緊張,一會兒的功夫都上三回廁所了。跟約定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了,高玉芬心裏七上八下,是臨時變卦,還是半路上出了車禍,哪一個結果她都不能承受。咖啡加了一次又一次,店裡的工作人員都對他們三個另眼相看了。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那人同意先支付一半酬金,也就是五萬塊,李高峰打借條,今後每年再給一萬。高玉芬心裏暗想,這一次,終歸是最後一次了,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答應把老家的房子賣給同村的一位老鄉,老屋雖然不算大,好在地皮是自己的,價錢談定七萬五,約好交錢就過戶。
這晚,高玉芬親自下廚,做了李高峰最愛吃的辣椒炒肉。這是目前的經濟條件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葷菜了。一直等到夜裡八點,李高峰也沒回來,高玉芬的娘心疼地說,咱們先吃吧。
「我不記得家在哪了。」皮蛋的心一陣撲通亂跳,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喊了好久,也沒半點動靜,皮蛋沉不住氣了,不敢相信自己辛辛苦苦趕回來會是這麼個結果,哪怕老爸衝出來,扇他兩個耳光也比這樣好。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小寶也不敢跟他說話,抱著挎包,躲在角落裡。皮蛋喊得力竭聲嘶,最後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軟在家門口。
傍晚,路過一排大排檔,不是什麼高檔地方,煤氣灶和換氣扇都在外頭,油膩膩的,小菜事先切好,用紅色的小塑料筐裝著,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客人來了隨點隨炒。老闆是個光膀子的矮胖子,他兼任大廚和跑堂,漂亮的老闆娘不僅要收錢還要開桌擺碗,兩口子一前一後忙得不可開交。
白天,他倆盡量躲在火車站裡,撿一切能賣錢的東西。晚上,不辭辛苦地回市郊的村子,鑽瓜棚過夜。早上,偷菜進城賣。皮蛋挺講究,每晚都不在同一個瓜棚過夜,他說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讓菜農損失盡量減少。

「我就是想,萬一玉芬不肯生,你可能還得再找一個。現在你年紀還不算大,但身體也不算好了,要是老了,身邊沒個兒子,誰給你送終?我也只有兩個妹子,別說是娘沒人捧牌位,我們兩個都會沒人捧牌位,咱們李家的香火,可不能斷了。」大哥這番話,在心裏藏了很久。
小寶的衣服最終沒能保全,李高峰放了把火,燒了個乾淨。在農村,燒衣服是不吉利的事,只有死人的衣服才會燒。高玉芬看得眼淚含含,咬住嘴唇不敢哭出聲,怕惹來老公更大的火氣,最後只救下兩塊圍嘴子,偷偷藏在包里,算是紀念。
李高峰用力地抓撓著頭皮,似乎想把煩惱一把抓去。高玉芬不敢跟他說話,默默地收拾起東西。打開他們結婚置辦的衣櫃,柜子里還放著許多毛毛衣服,都是小寶小時候穿的。
「你也曉得她身體不好,都快四十歲了,這時候生一個,你不是要她的命嗎?」
「你瞧,這裡有卷閘門把著,晚上再也不用擔心壞人了,以前我晚上睡覺,總是提心弔膽,一晚上醒來好多次,看看有沒壞人。現在,就算壞人嗅著了咱們的氣味,也進不來了。」皮蛋指著那密不透風的卷閘門,放心地舒了口氣。
「要真能換回小寶,賣了也算不得什麼,祖宗們泉下有知,不會反對,大不了辛苦幾年,再m.hetubook.com.com起個屋。只是鄉下地方,就算賣,也賣不到十萬。」大哥蹲在牆角,掐滅了煙頭。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高玉芬停住了腳步,是接完電話再死,還是死了再說?
他聽說,丈母娘把高家的房子賣了一萬塊,自己只留了三千塊傍身,萬一哪天有個病痛,也好進醫院,剩下的七千,都給高玉芬拿去當路費了。這還不算,丈母娘六十多歲的年紀,給人家當保姆,在隔著兩個縣的地方。那是一戶退休幹部家,癱瘓在床的老太太八十二歲,脾氣很壞,這家的保姆出了名的難請,誰都受不了老太太的壞脾氣。唯獨高玉芬她娘留下來了,圖的就是包吃住,每個月還有八百塊的工錢。
「會洗菜嗎?」老闆娘饒有興趣地問。
終於,手機響了!李高峰馬上按下接聽鍵,那人說,路上堵車給耽誤了,還有三五分鐘就能到了,小寶也想早點見到爸媽,讓他們站到路邊去等。
燙。皮蛋不好意思地說著,假裝吹涼,又磨蹭了好久,才把這碗面吃完。
五萬用來換小寶,剩下的錢用來給大哥一家,還有李老太太租房住。李家兄弟一直沒分家,這一次,算是正式分家了,李高峰佔了大頭,欠大哥一份人情,大哥在外頭撐著面子,一回屋卻被大嫂又掐又罵。
如果一定要她在小寶和老公中間選一個,選一個,她寧可自己死掉。
為了還賬,他過得很儉省,幾乎不花錢。他連最便宜的煙也不抽,一塊錢一包的檳榔也不嚼,衣服都穿舊的。唯一的固定消費,除了電話費,就是眼藥水,眼睛看久了焊點,又酸又痛,看人會變成兩個,他的眼睛比不上年輕的小工們,干一會兒活,就得點點眼藥水。
趙警官勸李高峰還是要相信警方的力量,李高峰垂頭喪氣地搖搖腦袋,不想再提。高玉芬送趙警官出門,趙警官讓她也幫忙勸勸,說不定微博打拐,真能把小寶找回來。高玉芬點點頭,為難地說,老公都三天沒說過話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要說,也得過了這陣子再提。
「我要回家!」
皮蛋已經看出來了,這家店裡,老闆娘是能做主的人。吃完飯,他抹了把嘴,又央求老闆娘,能不能讓自己和小寶睡在店裡。他們可以把卷閘門反鎖起來,他倆絕對不會出去,以後每天幫老闆娘幹活兒,不要工錢,只要一口飯吃。
又回到工業園,李老太太臨走的那晚,高玉芬跟母親守著鋪子做生意,讓婆婆跟兒子們單獨說說話。
「有,我們正在找,還沒找到。」皮蛋沒撒謊。
皮蛋一看老闆娘心軟,就跟小寶說,等他們也吃完晚飯,咱們幫忙洗洗碗,討口剩飯剩菜吃。小寶對皮蛋言聽計從,本來肚子咕嚕叫了,這麼一聽,似乎又有了希望。
雖說不要工錢,自己還是得掙一點,畢竟不會在這裏長住,總有一天要上路。掙錢的時間,就在上午下午的空閑時間,哥倆頂著毒日頭在外頭撿垃圾,不嫌臟不嫌累,所有能賣錢的東西,他們都撿。飯店生意要乾淨,垃圾不能帶回店裡,在外頭撿完就直接賣錢,運氣好的時候,一天也能存個十塊八塊,運氣不好的時候,也有個三塊五塊。
「我就知道沒看錯,瞧這模樣,跟你老爸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皮蛋一番。
四條腿終歸跑不過四個車軲轆,十字路口,李家兄弟看不見那輛桑塔納究竟往那邊開,他們甚至沒看見車牌號碼,車牌上貼著紅色的紙,上面寫著新婚大吉。
過了三天,皮蛋身上的外傷好多了,淤血也開始發散,能下地走了。就是不能咳嗽,一咳,腔子里牽肝扯肺地疼,不知是不是有內傷,就算有,他們也沒錢看醫生。身上的傷面積太大了,一瓶跌打葯三天就用光,這天為了買新的跌打葯,哥倆又只能吃包子。
「你以前睡不好嗎?我怎麼沒聽你說過。」小寶摸摸頭,關切地問。
等哥倆趕到菜市場,已經是大中午了,哥倆餓著肚子,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這時候哪有人買菜,小寶只好拖著皮蛋,去大排檔兜售看看。皮蛋是知道菜價的,光那個南瓜,最少能賣十塊,可店老闆們都不願意要,一大堆菜只以十塊錢賤價賣出。
這條路,他們從天蒙蒙亮開始走起,眼下快中午了。小拖車上除了皮蛋,還有幾根苦瓜,幾根絲瓜,一兜大大小小的芋頭,一個金燦燦的南瓜。不用說,全都是瓜棚旁邊的菜地里摘的。哥倆身上幾乎沒錢了,看病就不指望了,眼下除了吃飯,還得給皮蛋買葯。
母女倆哭成一團,最後高玉芬的娘,答應把自家房子給賣了。
「我沒那麼說。」
「是,為了兒子,我可以不要她!反正她也早就不要我了,只要那個生死不知的兒子!」
西瓜地里,已經採摘完畢,看瓜人的棚子正好空著,皮蛋咬著牙往上爬,小寶用肩膀撐著他的屁股,終於都爬了上去。棚子里連長草席都沒有,只有稀稀拉拉幾張破報紙。地里夜露寒涼,沒東西蓋,哥倆只好靠在一起睡,皮蛋身上都是傷,小寶翻個身,抬個手,稍不小心碰一下,就疼得哼哼。這一夜,兩人在皮蛋的哼哼中湊合過去。
「這算什麼,誰叫我是你哥呢。」皮蛋洋洋得意地說完,把身子攤平,讓小寶幫忙擦藥油。
時近中午,氣溫越來越高,眼看就要進城了,這身打扮真是不太好。皮蛋指著路邊一口壓水井說,那咱們洗洗。
「不會的,小寶一定會回來。」高玉芬哭著去搶救那些衣服,可她還是攔不住,衣服全都落在了地上,沒來得及清掃的院子里滿是泥土,乾淨的小褂子小褲子被李高峰踩在腳下,他像瘋子一樣踩著,撕扯著,嚷道:「都怪你!怪你!連家都沒了!你個掃把星!」
「是不想撿垃圾偷菜,也不想討錢了?」小寶揣測著。
「我要回家!」皮蛋啐了口血唾沫,冷冷地說。
李高峰總是想,丈母娘那瘦小的身子怎麼能照顧別人,她也是老人了,早到了要人照顧的年紀。丈母娘又是為了誰?唉,一想到這裏,李高峰就覺得氣短。有時候也覺得老婆一個人在外頭跑可憐,可一想到丈母娘,他又覺得老婆可恨,如果不是她那麼堅持,這個家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不想離婚,我也不想失去兒子。也許全世界的人都放棄了找回小寶的希望,但我這個做媽媽的,不能放棄。要我放棄他,我寧願放棄自己的生命。請你理解我的選擇,我不會再讓你為難。
小寶也驚呆了,這一年中,他倆也討論過許多次,可沒有一次,是這種結果。千辛萬苦尋回來,家,卻散了。小寶從沒見皮蛋這麼傷心過,即便是被大眼袋打得遍體鱗傷,即便是被猴四他們踢個半死,他也哭過。可現在,他哭都哭不出來。
當晚,皮蛋跟小寶睡在油乎乎的桌上,吊扇可以吹通宵,卷閘門從外頭鎖死,雖然空氣不太暢通,可有電視看,哥倆沒餓肚子,渴了還有涼白開可以喝,比起露宿街頭和睡瓜棚,把嘴放在消防栓下邊接水喝,這已經是天堂般的享受。
磨蹭到不能再磨蹭,就是回家的時候了。皮蛋硬著頭皮往回走,路程並不遠,很快就走完了。居民樓還跟當年皮蛋離開時一個樣,就是更顯舊一些。沒有物業管理的老居民區可以隨便進出,連個門房也沒有。大概是因為皮蛋長高了,樓梯間看起來也比印象中的要矮小,灰白的牆皮也開始脫落,牆上全是搬家公司,管道疏通,急開鎖的廣告,都快貼到天花板上去了。
小哥倆在店裡幹活的第五天,老闆真的買回來新的摺疊桌椅,晚上把攤子擺上人行橫道,打出招牌做宵夜生意。晚上雖然有風扇,可封閉的店裡還是悶熱無比,小寶細皮嫩肉的,生了一背的痱子,頭頂上還長了三個火癤子。
「我喜歡老闆炒的菜,西紅柿炒蛋就像我爸炒出來的,也放了胡和_圖_書椒粉。」小寶賣力地擦著藥油。
「哥,你在哭?」小寶仰著脖子,望圓了眼。
「滾滾滾。」女人懶得羅嗦,見皮蛋不肯放她走,用力跺了一腳,鞋跟狠狠地戳中他的腳面,疼得他站也站不穩。
就這樣,哥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落腳了。
「知道知道,全知道,你就等著瞧吧。」小寶把繩子換了一邊肩膀,繼續往前走。
「小寶說,想早點見到咱們,你瞧,他沒忘了咱們。」高玉芬都快哭了,拉著老公趕緊往外跑。
「回你媽的家去,這裏不再是你家了。」
面對老闆娘的挽留,皮蛋還是選擇回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現在的他,算是徹底理解這句話了。就算是奶奶家那間一颳風就咯吱響,一下雨就漏水的破房子,就算是那床硬梆梆的老棉花褥子,也比橋洞強,比瓜棚強,更比人家兒子的床要強。
高玉芬含著淚拿起了筷子,結婚這麼多年,不管遇上多大的事,老公都沒這樣發過火,這次,很可能真的要走到離婚這一步了。菜早就涼了,平日里最好下飯的辣椒炒肉吃進嘴裏,味如嚼蠟。高玉芬扒了半碗飯,忽然放下碗,跪倒在自己娘面前。
「房子不值錢,地還能值幾個錢,我求求你,賣了吧。」
「您聽見什麼了?」
皮蛋真有辦法,衣服洗濕了,沒得換,哥倆就光著身子打會兒赤膊,把濕衣服攤在曬得滾熱的水泥路面上。地上可真燙,衣服放上去能發出滋滋的聲來,小寶驚訝地瞪大了眼,說這要換成雞蛋,能變荷包蛋。
高玉芬剛泛起的一絲柔情被老公無情打斷,她不樂意地說:「小寶肯定要回來了。」
「容我再想想。」李高峰也蹲在大哥身邊,掏出煙來,遞給大哥一根,自己一根。
老家那邊打電話來,人家催著收房給兒子結婚。李老太太本想回去再看家裡一眼,可她行動不便,只能留在出租房裡,高玉芬的娘留下來照顧她。兄弟妯娌四人,先回老家搬家。
大哥急了,包里有五萬塊錢吶。他趕緊雙手拽住,哪怕整個人被車拖走,也死不鬆手。高玉芬驚呆了,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李高峰反應快,立刻追了上去。
皮蛋的手懸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按下去,門卻從裡頭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懷裡抱著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從屋裡走出來,驚訝地看著皮蛋,問他找誰。
他不理解,為什麼老婆就是不能聽聽他說的話,他花了整個晚上才想好要怎麼勸她,他相信只要自己把那番話說完,她會願意留下來的。可是現在,老婆居然跑了。他像只被困住的野獸,在屋裡焦急地走來走去,可這樣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痛苦,最後他又撿起那團被自己扔掉的信,又看一遍。
那個男人跟老闆娘借了紙筆,寫下一個地址,最後還在下頭寫上了自己的姓名,「把這個收好,回家拿給你老子看,他就知道是我了,以後我就不欠他的了。」
撕啦一聲,高玉芬把離婚協議書撕了。
「這女人好狠!」皮蛋疼得咬牙切齒,忍住痛,開始砸門,一邊砸,一邊大喊爸爸。
「我也求求你,是你在逼我。我再也拿不出錢來了,要是我身上這些破零件還能換錢,我都願意,可現在我連你出去的路費都拿不出了。」李高峰把頭深深埋下,萬分無奈。
「哥,我對不起你啊!」李高峰噗通一聲跪在大哥面前,抱著大哥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哥,你也有今天,終於輪到我來照顧你了,嘿嘿。」小寶樂呵呵地往前走,肩上套著一條繩子,繩子的那端是輛銹跡斑斑的小拖車。
「不多,我們一人一碗米飯,再加點小菜就行。」皮蛋搶著回答。
「哥,咱們兄弟有什麼不能講的,你說。」李高峰望著大哥,他說什麼都會答應。
「我要跟你爸離婚了,我幫他還了那麼多債,這房子應該歸我,你趁早滾蛋。」
不如死了吧,說不定小寶就在另一個世界,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念頭一冒出來,就揮之不去了。腳底下是泛著泡沫的海浪,海風帶著咸腥,眼淚,不過就是海水一樣的味道嘛,死在海水裡,跟死在眼淚里一樣。如果這樣就能見到小寶,她願意現在就去死。
天黑了,皮蛋的后媽帶著兒子回來。她沒料到皮蛋在這裏守了一天,上樓時還哼著歌,一看見皮蛋,她臉就垮了,張口就罵:「喂,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早就叫你滾了,你還在這裏耍什麼賴皮?」
「你知道上哪找吃的?上哪買葯?上哪掙錢?」皮蛋擺出大哥的架勢問道。
呸!李高峰坐在摩托車上,想到這裏狠狠地啐了一口,真希望世上真有菩薩,真有地獄,真有報應。菩薩,快開開眼看看這些作孽的人吧,等他們死了,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唉,孩子,你怎麼早不回來。」大媽嘆了口氣,把皮蛋看了又看:「你爸媽早就離婚了,你走後他倆又大鬧了一場,你爸差點放火燒了這棟樓。後來,他倆又都結婚了,你媽帶著你妹去了外地,我不清楚地址,好些年沒見著她了。你奶奶的老窩棚,幾年前就拆了,領了兩萬塊賠償金,她來這裏住過一陣子,幫你爸做飯,打掃衛生什麼的。她老人家好啊,她住這兒,樓道總是乾乾淨淨的,可惜好人命不長,前年,心臟病發去世了。現在這屋裡,是你爸跟他現在的愛人住,你還有個弟弟。你爸他好像跟人家做生意,經常出外地,一走一兩個月,我也好久沒看見他了。他跟你后媽也經常吵,唉,你家就沒太平過,苦的都是孩子。」
「謝謝。」皮蛋一聽有戲,忙拉著小寶往後廚跑,小寶嘴甜,還說了句:謝謝叔叔阿姨。
「哥,泥娃娃去賣菜,人家會要嗎?」小寶看著自己和皮蛋,身上沾滿了泥,都是昨晚在菜地上滾的,大部分已經干透了,用手一搓一揉,就化成泥巴粉粉,沾上汗,渾身上下就像從黃泥湯里滾出來似的。
趙警官不放心,親自上門來看李高峰,給他打氣,告訴他新晉上任的全國打拐辦主任叫陳士渠,在他的督辦下打拐形勢越來越好,他在網上開了微博,親自督辦全國各地的案子,這可是前所未有的。趙警官讓李高峰也去申請一個微博帳號,只要反映到上頭,肯定會對案情有利。
誰料大排檔生意特別火,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店裡坐不下,還有打包帶走的。哥倆一直等到八點半快九點了,老闆和老闆娘自己才吃上飯。夫妻倆大概是累過頭了,不急著動筷子,守著電視機,吹著吊扇,吃飯前先歇口氣,喝口水。
就算沒有皮蛋的經驗,小寶也不敢在垃圾堆里找吃的,蒼蠅太多了,扔塊西瓜皮能驚飛出一百隻。哥倆頂著大太陽走得腿也軟了肚子也餓了,下頓吃什麼?這是眼下最最要緊的問題。
皮蛋拿著那張紙條,還有四百塊錢,腦子裡空白一片。
來到后廚一瞧,乖乖,足足兩大澡盆的碗筷,這家大排檔最出名的就是自家煉製的豬油,所有的碗都油乎乎的。哥倆也不嫌臟,儘管肚皮餓得前胸貼後背,甩開膀子就幹了起來。
高玉芬聽見,心裏很不是滋味,她跟老公商量,等小寶回來,她繼續去服裝廠打工,以後每個月,都要做廠里績效最高的工人,早點把錢還給大哥大嫂。
「還早,我爸媽都有睡懶覺的習慣,咱們先去吃點東西,再回去。」皮蛋假裝平靜地說著,其實心跳都失常了,一想到跟爸媽呼吸著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氣,一想到跟老爸只有幾百米的距離,他就沒法冷靜。
剛吃過飯那會兒,摩的司機總是很多,最多是時候有十幾台摩托車擺成一排,他不願意吆喝,客人也就不多。為了多拉一趟客人,多賺個三塊兩塊,他總是要守到很晚,每天晚上,他都是最後走的一個。
「要是我能生,我就自己來了,何必麻煩她。」
皮蛋什麼話也不說,悶聲不吭地抱住女人的腿,任憑她打自己,死活不www.hetubook.com.com鬆手。小孩嚇壞了,大哭起來,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叫著媽媽媽媽。
「媽,求你,把咱家的老屋也抵押了吧。我不想放棄,小寶這孩子,來得太不容易。」
哥倆用冷水沖乾淨身子,把洗過的衣服放在椅子上晾著,躺在桌上愜意地聊起來。
李老太太抱以期望地看著小兒子,默認了大哥的態度。
「放心吧,遲早要找到你家,知道我為什麼想住在這裏嗎?」皮蛋忽然反問道。
「好,那你們先把那些碗筷洗乾淨,我看看行不行。」老闆娘指著后廚,說完,就自己吃了起來。
「她要是肯聽我的,早就聽了,我怕他還是想出去找小寶。」李高峰垂頭喪氣。
李高峰意志消沉,說不想再碰到騙子。一次又一次被人騙,現在連家裡的祖屋都不能保全,要是再把孩子的消息發上網,騙子還會繼續來。
「我們還可以上網求好心人幫忙,請大家援助一點路費,你聽我說,網上很多好人的,只要請寶貝回家網站的志願者幫忙證明,會有人肯捐錢的。」高玉芬不甘心。
雖然餓著肚子,高玉芬卻憑著那張照片的動力,在林子里步行了大半天,傍晚時分,終於來到一個全新的小鎮上。兩天後,她到了家,對於遭遇拐賣的事,緘口不提。李高峰也沒看出老婆身上發生過什麼,只是覺得老婆又瘦了一些。
皮蛋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坐了一整天,小寶不敢離開他,也不敢跟他說話,好在包里還有點吃的和水,他倆就這樣在樓梯間里待了一整天。每一個上樓下樓經過的人,都會盯著他倆多看兩眼。
「你們吃的多嗎?」老闆娘放下筷子,問道。
玉芬
「只要她肯生,我離什麼婚?」
皮蛋說,咱們換地方吧,不想提心弔膽待在這裏了。小寶對大哥言聽計從,揣上藥,還有剩下的兩塊五毛錢,哥倆爬上了一趟不知去哪的火車。
大哥從老家回來,帶來了五萬塊錢,到了約定的日子,大哥陪著李高峰兩口子一起去接小寶。下了火車后,他們打電話給那個人,電話里,一個稚嫩的童聲叫了聲爸爸,只有一聲,電話那頭又吵,李高峰沒聽清楚卻激動起來。
「要不,我也把老家房子給賣了吧,多少能湊點。」高玉芬的娘也表了態,「房子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是人要緊。」
樓上下來一位大媽,大媽是老鄰居了,看著皮蛋出生,看著他長大。大媽手裡拎著購物袋,正準備去買菜,看見皮蛋,叫了起來:「這不是皮蛋嘛,孩子,這些年你都上哪去了?」
「滾你媽的蛋,少跟我說這些。」后媽嚷起來了,把孩子放在地上,準備動手。
那女人仔細打量了皮蛋一番,面無表情地說:「誰是魯大胆,不認識。你走吧,找錯人了。」
李高峰瞥了一眼老婆,冷冷道,「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你那個兩年的約定得取消,無論如何,咱們家再也扛不住了。」
「不離也可以。只要你答應留在家,咱們好好把生意做起來,這日子才能往下過。」李高峰扭過頭來,期盼地看著老婆。
「小沒良心的,難道我變成這樣你能落什麼好。」皮蛋躺在小拖車上,疼得牙齒打顫,嘴還挺硬。
「夠了!我不要人家的錢,咱們有手有腳,憑什麼要人家的錢?你再也不要提這種事,我李高峰,不是那種人。」李高峰騰地站起來,看也不看老婆一眼,怒沖沖地出去。
雖然地方不高檔,炒出來的菜卻格外香,哥倆聞著味兒,挪不動腳了,乾脆蹲在人家門口聞香氣。他倆一個接一個地吞口水,眼睛都不捨得轉,看久了,老闆有意見了,舉著炒勺來趕人,叫他倆滾。還是老闆娘心腸好,見他倆可憐,說不礙事。
「媽。要是你也不幫我,我,我就去死。」
還有什麼好說的,他真的點頭了。高玉芬只覺得肚子裡頭壓了一團火,她必須跑起來,飛快地跑起來,才能舒服一點。腦子裡亂糟糟的,風從耳邊刮過,像把冰涼的小刀,一刀刀削掉她的熱量。她不知疲倦地飛奔著,只想永不停步,最好一直跑到天上。體力開始透支,她摔倒了,又爬起來,顧不上跑掉了鞋,打著赤腳往前跑。只要一停,心裏的火就燒起來,難受得厲害,倒是腳底摩擦著石頭和岩礫的痛苦,令她舒心。
熱乎乎的面很快端上來,小寶正好餓了,大口大口地吃著,倒是皮蛋,每次動作最快的他,竟然慢得要死。小寶吃完一整碗,連湯都喝了個乾淨,驚訝地看著皮蛋,他只動了兩筷子。
說完,后媽掏出了手機,撥通了110。
李高峰說,他也會早點賺到錢,把家裡的屋蓋起來。
歸心似箭,火車上的旅程,第一次這麼美好。皮蛋總是看著窗外黑漆漆的風景,沒來由地傻笑,小寶也為他高興,心裏也在暗暗為自己而擔憂,萬一皮蛋回家了,家裡人不放他出來,接下來的路,他一個人要怎麼走下去呢。相處了一年,小寶已經不能想象沒有皮蛋該怎麼過。
這些日子,皮蛋自己也攢了快一百塊,但這筆錢不是他一個人的,小寶也有份。現在有了四百塊,他們算是富人了,買了火車票,還買了嶄新的挎包,包里放著他和小寶去超市選購的零食和乾糧。至少在路上,哥倆不用為吃的發愁了,這種感覺真好。
接下來的八塊錢,小寶給皮蛋買了瓶跌打油,就一分不剩了。皮蛋平時從不叫苦,很少掉淚,可今天小寶幫他擦藥,卻疼得齜牙咧嘴。害怕再碰見猴四,哥倆再不敢乞討了,就連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看見乞討的老人殘疾人就繞著走,生怕遇到猴四和他的同夥。
下午,李家兄弟去銀行取了五萬塊現金,高玉芬跟他們一起來到事先約好的肯德基見面。選擇肯德基,是因為環境寬鬆,孩子也放鬆,一會兒他們交接完畢,還可以帶小寶吃點東西,鞏固一下感情,在歡聲笑語中,把這個交易完成。
晚上不用工作的時候,他還去跑摩的,摩托車是跟老闆借的,老闆看他可憐,不收他錢。但他也很自覺,每次用完車,總會把油加得滿滿的。他有個固定的點,每天晚上吃過飯,就去醫院門口。
這些,已經足夠哥倆吃的了。雖然米飯早就涼了,辣椒還有點辣,哥倆只用了三分鐘,就風捲殘雲地一掃而光。吃到最後,碗里一粒米都找不到,老闆娘笑著說,這兩個碗都不用洗了。
「可這麼多錢,砸鍋賣鐵也湊不齊,家裡長輩晚輩凡是能借的,全都借遍了。」高玉芬說的是實話。
「高峰,你們昨晚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為了兒子,你可以不要她?」
從照片上看去,小寶不僅長高了,還長胖了,越看越叫人開心。發愁的是,十萬塊那麼多,李家人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了。
「我是我爸的兒子,我有權進去!」皮蛋冷冷地說著,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
「都不是。是因為這裏安全。」皮蛋認真地說。
桌上擺著三杯咖啡,倒不是好喝,只因可以免費續杯。李高峰他們從不來肯德基這種地方,貴,小小的兒童套餐十幾塊,同樣的冷飲,在自家小賣部便宜得多,用這錢買包子,或是買小菜下火鍋,都夠全家人吃個飽了。
臨行前,李高峰拉著高玉芬跪在老娘床前,磕了三個響頭,含淚說了聲對不起。
「你摸摸良心,我們玉芬哪裡不好?小寶是在你手上丟的,你不敢負責,躲在家裡,倒叫我們玉芬一個女人天天在外頭跑。你曉得外頭有多危險吧?你曉得她吃了好多苦吧?玉芬是個實心眼的人,她有苦都不跟你訴,連我這個娘也不敢訴,你倒是說說看,她都瘦成什麼樣了,你有沒有心疼過?你又沒有說過一句安慰的話?沒有,你連好臉都沒有一張。你倒是想想,她把身體都累垮了,是為了誰?你一個男人,做錯了事,不僅要女人來承擔,還要跟她離婚,你,你還有沒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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