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可我看過有個大肚子阿姨,臉上白白凈凈的,穿得也漂亮,往路邊一跪,好多人掏錢。」小寶反駁道。
三個大人下到田裡,高一腳低一腳,一步一兜泥。他們搜尋得太遠了,以至於惹來好幾條狗叫,更遠些的地方,有農戶的家裡亮起來燈,村民該出來抓偷菜賊了。
高玉芬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但她知道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只要她放棄,小寶就徹底沒希望了。無論如何,老公都是個成年人了,他懂得保護自己。小寶不行,他才七歲,完全不能照顧自己,失去父母,有可能會失去生命。
也不知道他們往哪開,車窗上的燈光越來越黯淡,外頭也越來越安靜,到後來連其他車行駛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在期盼中,終於到達目的地,李高峰一下火車就給那人打電話。李高峰比較謹慎,說想聽聽小寶的聲音,不料那人卻說,怕李高峰見了孩子就不給錢了,讓他先打一千五進他賬戶,確定他是真有誠意后,再告訴他地址,並在下一次通話中,讓小寶跟他說話。
這可真算窮得打簸箕了。在高玉芬的老家,說窮得打簸箕,意思是窮得飯都吃不上,連簸箕里剩下的幾粒谷也不放過。她心裏酸酸的,要真在這樣的地方過下半輩子,她寧可現在就死。
咱們換個地方吧。小寶不想跟老人家搶生意,拉著皮蛋準備走。忽然一隻手落在他肩上,「兒子,咱還真有緣。」
皮蛋滿臉是血,奄奄一息,連討饒的話也說不出了。猴四跟他的同夥也打得渾身臭汗才住手,猴四往嘴裏塞了顆煙,讓兩個同夥把孩子們弄上車。
聽筒里,忙音響了好久,李高峰還沉浸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中,老婆抓著他的胳膊搖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
李高峰搖搖頭,坦誠道:我們又被騙了。
「呸,不要臉,誰是你兒子?」皮蛋朝猴四啐了一口。
那話在心裏反覆幾遍,始終說不出口。要是她現在貪戀微笑和擁抱,說不定會永遠失去小寶的微笑和擁抱。看著尋人啟事上的照片,那圓圓的小臉,明亮的大眼睛,她的心又生出另一種痛。最後,她決定閉上嘴,什麼也不說。
小寶驚訝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好好好!就像一隻耳見到黑貓警長那樣。小寶樂得拍起手來,好像已經看到了皮蛋威風凜凜的樣子。
這是高玉芬第二次跟警察打交道,雖然她是個外地人,警察並沒為難她,只是告訴她,就算錢包被偷,也不能再隨便跪在路邊上乞討,應該趕緊找警察報案。細心的女民警不僅幫忙補辦了臨時身份證,還幫高玉芬打給電話銀行,電話掛失,幫她把損失減到最小。
不就是一千五嗎,咱們都花了多少個一千五了?我實在不想再等了,我有預感,這次是真的,只要咱們打了一千五過去,馬上就能知道小寶的下落,就能一家三口回家,你也不用再生兒子了。李高峰激動得抓住高玉芬的胳膊,抓得很用力。
對了,看B超的醫生,是大嫂的姨姐,也算親戚,她不敢明說究竟是兒子還是女兒,只說很好,孩子挺壯實。
懷上小寶的第一天開始,就開始孕吐,吃什麼吐什麼,喝水也吐,對氣味敏感得不行。菜場買菜,聞到魚腥味,生豬肉味,更是吐得稀里嘩啦。懷孕兩個月,她已經把苦膽水都給吐出來了,強烈的胃酸不斷湧上咽喉,連嗓子都啞了。好幾次,她吐到連話都說不出,整個人瘦得脫了形。那時候,老公多心疼她,半夜爬起來熬粥,只要她想吃的東西,他想盡辦法也要買來。
高玉芬扒在門縫裡,親眼看到廖大姐用沾著口水的手,一張張地數那些錢,不時拿出一張來,對著太陽照照。最後,廖大姐隔著門沖她說,要好生聽話,不然吃苦頭的是自己。
看來夜路不能走了,高玉芬不敢睡,怕萬一滾下懸崖,又怕跑出兩條野狗,她現在的體力,折騰不起。
臨近中午,快到放學高峰期了,皮蛋領著小寶穿著新T恤出門乞討。雖說是昨晚才買的新T恤,卻被皮蛋故意弄髒,外頭沾了不少土,看起來顯舊又顯臟。
哥倆又回到了鬧市區,不過他倆說好,晚上收工后,一定回來洗澡睡覺。
眼前是遼闊的一片田土,被水稻蔬菜玉米西瓜分割成若干小塊,間或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水塘,典型的湖南鄉村風景。為避人耳目,猴四他們租的是農民房子,就在前頭的一個村子里。這地方距離市區有十多公里,路邊沒路燈,十米開外的地方就看不清。
「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真的不能生兒子。」高玉芬乞求著,不住地拍著門板。
「認錯人了吧?」小寶先是嚇了一跳,不過馬上就確定這兩人根本不是爸媽,他們說話的口音都不是老家的。
什麼意思?高玉芬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挎包不知什麼時候被拉開了一個小口子,包里塞著一卷粉紅色的鈔票。高玉芬驚訝地看著這筆錢,有十來張。
這晚,皮蛋決定提早收攤,帶小寶去一趟榮灣鎮。乞討了一個禮拜,刨去吃飯的錢,哥倆還剩下兩百。榮灣鎮地方不大,卻是河西人氣最鼎盛的地方,還是去往河東,前往麓谷高新區的樞紐地段。雖說是個鎮,其實跟河東市區差不離,有大超市大商場,還有每天都打折的各種專賣店和熱鬧非凡的地攤。
會不會又是騙子?高玉芬警惕起來。
這是一天之中人氣最旺的兩個時段,半小時內,哥倆收到了十塊錢。猴四不滿地搖搖腦袋,跟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老婆說,這倆孩子把本事都忘了,回頭還得重新調|教。
晚上,清點完一天的收入,皮蛋掰起指頭連掐帶算,大學城裡三所大學一所中專三所中學四所小學,一共多少人呢?要是一百個人里,有一個人給咱一塊錢,一千個人里,就是十個人給咱十塊,一萬個人的話…….每次算到這裏,皮蛋就算不下去了,手指頭加上腳趾頭,都不夠使。
因為住得舒服,原本早就要走的,結果拖了一天又一天。終於有一天,錢都花光了,連兩塊錢五片的臭豆腐都買不起了。哥倆這才出門賺錢,學校里撿不到多少垃圾了,得去市區人多的地方才行,乞討也好,撿垃圾也罷,反正都得找條熱鬧的街。
這該不會是出城了吧,小寶擔心起來,縮到皮蛋身邊,試探地摸了摸他的胳膊。皮蛋的身體冰涼冰涼的,他渾身上下跟骨頭散了一樣痛。不過他還能挺住,拉著小寶往自己這邊靠過來,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
兩口子都有各自的堅持,誰也不肯先開口,直到李高峰半包煙都抽完,他終於開腔了。
哥倆在這裏紮下根來,打算住上幾天,一邊賺錢,一邊分析本地方言,是否跟小寶家鄉話接近。
我皮蛋警長,絕不隨便抓壞人,專抓大眼袋那號的,還有啞巴和新疆小扒手那樣的,欺負孩子的壞人和欺負孩子的孩子。皮蛋昂起下巴,把小黑臉衝著月亮,雙手叉腰,挺起了乾瘦的小胸膛。
她的身體輕飄飄地,似乎魂魄都要飛出去了,就這麼無知無覺地坐在地上,不知坐了多久。外頭終於又有了動靜,那是開鎖的聲音。這聲音就像一隻手,把她給拉了回來。她緊張地躲到床上,生怕進來一個粗莽的農夫。
不回去了,他要跟和-圖-書老婆一起去接兒子。
「我們是本分人,要你屋裡的錢做么子,我們就要媳婦,要孫子。」老頭子大聲起來,底氣還挺足。
足足等了二十分鐘,電話那邊還是一片安靜,李高峰耗不下去了,氣得要砸手機。手都舉過了頭頂,卻沒任何動靜。砸了手機,肯定還是得買,就算最便宜的二手山寨機,最少也要百來塊。現在兜里的錢,只夠他回家的,沒錢的人,連發脾氣的資本也沒有。
事到如今,要怪也只能怪她太相信別人。
別了,充滿人情味的大學城,不愁吃喝的寶地。小寶依依不捨地三步一回頭,他還沒去過嶽麓山呢。皮蛋催他快走,說,又不是全國只有這麼幾所大學,其他地方也有。
高玉芬忙擦去眼淚,擠出一個苦笑,答道:我們來找小寶,你怎麼在這兒?
「看你能還是我能。」猴四終於出了氣,往皮蛋身上吐了口痰,對同夥說:「把這小子賣給工地做苦力,還能把我的醫藥費賠回來。」
所有的食物都能分享,就算是寡淡的白粥吃起來,也特別香。碰上收入特好的日子,皮蛋還會給小寶買根冰棒解饞,他們最常買的是五毛錢一根的老冰棍,和一塊錢一杯的冰豆沙。
老冰棍是帶甜味的白水冰,炎熱的午後來上一支,去熱解渴。冰豆沙是路邊攤上買的,藏在鐵皮箱子里用厚厚的泡沫隔著,極可口的綠豆冰沙,一口進嘴,冷氣直衝頭頂,什麼暑氣都消了。冰豆沙的杯子不大,小哥倆一人一勺地輪流吃著,每一勺都很少,這樣能多吃上一會兒。這就是整個夏天中,最奢侈的享受。
高玉芬陪著老公和阿飛一起進站,這兩百塊,夠她用到賬戶到解凍期。臨別時,她看出老公的眼神近乎絕望。這次的打擊並不是最大,卻耗盡了已經稀少的信心。
李高峰盡量控制住情緒,把問過千百次的身體特徵都再問了一遍,那人竟然每一個都說對了。李高峰用力閉上眼,讓自己定住神,千萬別慌,最後他問那人,要多少錢。
車沒開出兩分鐘,小寶忽然帶著哭腔叫道,肚子疼,我要拉屎。
「你他媽看什麼看,還想給老子來一下?」猴四冷冷一笑,黑手在頭上摸了摸:「你小子識相點,今天,我一定要帶兒子走。」
外面已經再無生息,兩個老人都出去了。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高玉芬欲哭無淚,就算是死,可能都死得不明不白。這種事從來都發生在電視上,報紙上,反正不會在自己身上,可現在的一切,又真得不行。
人群中,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朝哥倆看過來。那人體形乾瘦尖嘴猴腮,四十歲上下,認識他的人,都管他叫猴四。猴四以前跟大眼袋混,今年自立門戶,帶著老婆,還有另外兩個同鄉。他們把乞討當作生意,很規範地操作,自從去年跟大眼袋混過一年後,他對這門生意有了更多的認識。現在,他手底下有三個殘疾人,收入很不錯,上周到的長沙,已經在河東幹了好幾天,今天才轉戰河西,不想正巧碰上了去年從大眼袋手裡逃跑的兩個小子。
小哥倆過了幾天好日子。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小寶是我抱走的,現在我跟老婆離婚了,不想養他了,你把他領走吧。
買老冰棍得光顧小賣部,每到這時,小寶總是特別惆悵。自家的小賣部,已經不記得什麼樣子了,唯獨記得門口大冰櫃里,滿噹噹的大牛奶小布丁,脆皮甜筒,還有盒裝冰淇淋,想吃什麼就自己拿,那時候,他最看不上老冰棍這種便宜貨。
李高峰停住腳,回頭看了老婆一眼,說:去銀行吧。
拿到轉賬憑條,該打電話了。那號碼沒有呼叫轉移,沒有不在服務區,更沒有關機,聽到鈴聲響起,李高峰長長地舒了口氣。那個人聽說已經轉賬后,表示滿意,他讓李高峰等一等,別掛機,他去電腦上查帳,確認后,馬上叫小寶說話。
小哥倆上了火車,一個小時的車程,只花了九塊錢買車票。一下車就發現,株洲這地方雖然名氣不大,卻也挺繁華的,挨著火車站旁邊,就有好幾個服裝批發市場,南來北往的路人,操什麼腔的都有。
就在這晚,哥倆循著人流在市區里走著。他倆來到一條不知叫什麼名的街上,這裏人挺多的,路也寬,沒城管,適合乞討。哥倆都覺得這裡是個好地方,正打算擺開架勢下跪,卻發現前方不遠處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跪在地上。老人家光著上半身,褲子上打滿補丁,斷了一條腿,正哼哼著沖路人作揖討錢。
這種打火機,在自家小賣部里買一塊錢一個,一次性的,用完了不能充氣。高玉芬試了試,雖然裡頭的汽油不多了,卻還能打出火來。
皮蛋機靈,帶著小寶每天換一個地方,反正大學城裡大著呢。小寶很乖巧,每次有人給錢,他一定扎紮實實地磕一個響頭,偶爾碰上給過錢的哥哥姐姐,還有人會再給一次。
高玉芬心裏也難受,也憋屈,可她沒埋怨一句,只是安安靜靜地跟在老公後頭,看他拿路邊的電線杆出氣。拳頭和腳,一定很痛吧,落在電線杆上時,發出骨頭撞擊的聲音。許多路人,好奇地盯著李高峰看,他們一定在猜,這人是不是瘋子。
買車票時,矛盾再一次爆發。李高峰要回去,高玉芬卻想去下一個城市,繼續找小寶。到這份上,夫妻倆已經無話可說,李高峰蹲在垃圾桶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咳嗽聲活像個七老八十的人,嗆一口氣半天上不來。
「我來出差。」阿飛關切地問:「有線索了?」。
皮蛋拉上小寶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雖然引來不少路人的目光,關注度卻僅限於看一眼而已,他操一口的外地腔,又穿得破破爛爛,猴四一夥兒更是來路不明,誰也不敢隨便幫忙。
十五分鐘后,李高峰在距離火車站最近的自動提款機上,進行了轉賬。他的手在顫抖,輸入密碼時差點按錯。
那碗面沒什麼問題,就是茶水有點苦,廖大姐請客,她不好意思不喝。當時也沒什麼不舒服,再上車后,她的眼皮就跟針線縫起來了似的,怎麼都睜不開了。好幾天沒睡好了,這一覺倒是睡得香,頭昏昏沉沉的,夢都沒來得及做。
「別看他們長看起來跟大人差不多,其實只能算半大孩子,等到他們畢業了,參加工作了,結婚生孩子以後,才算真正的大人。」
不一會兒,老頭老太就跑了出來,他們哭天搶地地拎著水桶往外跑。井在場院里,是老式的壓水井,大概是為了澆菜方便,距離屋子有二十來米的距離。
為了壯膽,高玉芬開始回憶關於小寶的事。
高玉芬把最後一口湯也喝乾凈后,老女人滿意地走了,再一次把門鎖好。她抹一把嘴,開始到處觀察,計劃著逃跑。
說來也巧,一陣晚風刮來,火借風力,迅速蔓延開來,波及了整個屋頂。整個屋頂也不大,站在上頭的時候,高玉芬已經一目了然,掌握了這個土屋的基本結構,吃面時她瞥了兩眼,中間一間堂屋,關她房間的正對面另一邊,應該是老頭子老太婆住的地方。
高玉芬已經從屋頂上跳了下來,她正好跳在豬草堆里,沒受傷。
沒想到,就在哥倆在地攤上挑挑選選時,碰上了不該碰上的人。
現在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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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走的時候,可她還不能跑,沒錢沒手機,跑不遠。她小心翼翼地跑到相隔不遠的隔壁鄰居家,尋到柴房,躲在一堆柴草後邊。又等了大概十分鐘,火終於燒到了老頭老太婆卧室的上頭。老太婆刺耳的尖叫劃破了夜空,高玉芬把身子壓得更低些,等待合適的機會。現在沒有大眼袋的監管,哥倆不願抱人家大腿,願意給錢就給,不願意就算了。小哥倆還是第一次來這片學區,一會兒的功夫,下課時間到。大哥哥大姐姐們從教學樓出口魚貫而出,朝著食堂和小吃街涌去。
小寶被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瞧,猴四正陰森地冷笑著。皮蛋第一反應是,打翻這個混蛋。他懶得給猴四廢話,眼睛趕緊往四周瞅,方圓十米之內,除了檳榔渣就只有一張廣告紙,別說石頭磚頭,砂子也沒有。
這家人不是一般的窮,全家最像樣的傢具就只有一個衣櫃,要藏點什麼,也沒地方。高玉芬打開櫃門,挎包手機觸手可及。外頭傳來一陣喧嘩,是村民們來幫忙救火了。等到他們趕到,高玉芬已經帶著包,逆著來人的方向,跑上了後山腰。
小寶真是中暑,兩盒藿香正氣膠囊還沒吃完,精氣神就恢復得差不多了。有了錢,皮蛋每天買水果,一塊錢一條的哈密瓜,西瓜,還有小西紅柿。大學城裡,光食堂都有好多家,哪家的粥好喝,哪家的蛋炒飯香,他們已經摸了個門清。
去銀行取了點錢,接下來李高峰直奔火車站,他是不會在這裏久留的,早一天回去多少也能賺點錢,省點開銷,現在家裡的經濟情況容不得半點馬虎。
這地方不能待了。皮蛋知道大眼袋的手段,為了不再次落到他人手中,成為賺錢工具,必須馬上撤。皮蛋帶上碗,再把兩件舊T恤裝進撿來的塑料袋裡,百多塊錢分別藏在自己和小寶身上。
猴四不說話,只把手一招,從前面後面,站出來兩個大人。這兩個人都比猴四高出一頭,體形也壯實許多,皮蛋掂量了一下,自己這小身子骨,絕對不是三個大人的對手。街邊也有人按了按喇叭,猴四的女人叼著煙,下車開車門。
唉,怎麼想著想著又想到老公身上去了,高玉芬小心地繞過一棵倒掉的樹,繼續回憶關於小寶的事。一直吐到五個月,才吃得下東西,除了吃飯,高玉芬拚命塞水果和堅果,聽人說,吃這些對孩子好。那時候,全家人把她當菩薩一樣供,一日三餐加宵夜變著花樣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什麼人才去討錢?當然是窮人吧。穿漂亮的是好看,可那樣像窮人嗎?要不窮,人為什麼給咱錢?」皮蛋不僅耐心地解釋,還舉例說明:「以前我媽總說,家裡窮得打簸箕,你看咱,連個簸箕都沒有,穿得漂漂亮亮那就是騙人。」
「吃吧,吃飽了明天成親。我兒子明天就回來了,他在外頭掙錢。」老女人眉眼還算慈祥,把碗遞到高玉芬手裡,欣賞地看著她:「你放心,我兒子壯著吶,沒殘疾,要不是家裡太窮,早娶上媳婦了。我看你也是個安分女人,將來咱們好好過日子。」
李高峰不好意思地跟阿飛借了兩百塊,把這錢留給老婆,讓她在外頭小心點,別像自己這麼衝動,再被人騙了。
閑下來的時候,小哥倆也談人生,談理想。小寶說,他的理想就是找到家,回到爸媽身邊。皮蛋不屑地說,這隻能算小願望,理想應該是大的,遙遠的,幾年幾十年後,還想做的一件事。小寶就問了,哥,你的理想是什麼?皮蛋說,我呀,想當個警察,穿著筆挺的制服,腰裡別把槍,壞人見了我,就渾身哆嗦,。
小寶喔了一聲,這個理由不足以說服他,可他不敢不聽皮蛋的話,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他後頭。哥倆誰也沒發現,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輛灰色的麵包車跟著。
事到如今,逃是逃不過了,硬著頭皮也得上。
「不行,拉肚子,忍不住了。」小寶蹲著身子,裝作痛苦的樣子,哎呦哎呦地叫喚起來。
謝謝!高玉芬再抬起頭時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屬於李高峰和阿飛的車窗已經遠去了,他們聽不到她哽咽的聲音,迅速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中。
俯瞰著這場火,一點點吞噬掉那原本就年久失修的屋頂和房梁,高玉芬有些歉意,但立刻就被重獲自由的欣喜沖淡。怨不了她,她祈求過,是他們不肯放她走。
「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猴四咬牙切齒地說,從腰裡掏出一把三角刮刀,一晃,雪亮的刀尖對準了皮蛋。
「哥,你說要是咱們穿得乾乾淨淨,像好人家的孩子,人家會不會多給點錢?」小寶不情願地拍著身上的土。
再待下去,偷雞不成蝕把米,猴四的女人見勢不妙,拉著他趕緊上車,車鑰匙本就沒拔,一踩油門,他倆飛快地逃走了。
「她是女的,女的不一樣。」皮蛋也看到了那個假孕婦,但他只能想到這個解釋。
一陣風吹過來,掀動了地上的那張廣告紙,沒有人注意,廣告紙上寫著尋人啟事四個大字。
猴四都沒打手勢,那兩個人就追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乞討的老頭忽然伸出那條好腿。皮蛋被結結實實地絆了個狗吃屎,再爬起來時,鼻子都流血了。小寶心疼極了,也顧不上自己逃跑,手都不知往哪兒擱。
哥倆異口同聲,認出了猴四,他們不由得想到了大眼袋,小寶頭皮一緊。
皮蛋膽子更壯了,敞開了喊,「救命啊,逃犯要殺人了!」
「我生不了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那個兒子都是花了好多錢做手術才有的。真的,我是不下蛋的雞,你們買我就買錯了,趕快找廖大姐退貨還來得及。」高玉芬趕緊解釋。
再往前走上兩步,就是深不見底的山谷,高玉芬正站在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上,山風在腳下呼嘯而過,宛如夜梟的魔爪,要把人拽下去。高玉芬被冷風一吹,馬上就回到了現實,兩隻膝蓋痛得厲害,腿部肌肉也酸楚不已,噗通一聲,她筋疲力盡地坐在了地上。
李高峰匆匆趕到派出所,終於見到了闊別數月的老婆。
皮蛋知道石頭不怕刀,身子怕。他被猴四的步步緊逼,逼得退了好幾步,他忽然大喊起來:「抓逃犯啊,抓逃犯!逃犯要殺人了!」
火車開動起來,高玉芬留在站台上,沖老公和阿飛揮了揮手。李高峰只是遠遠地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他。倒是阿飛,隔著窗戶沖高玉芬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拿起自己的挎包,使勁地指了指,然後又指著高玉芬的挎包。
車再次開動,氣氛陰沉起來,沒人說話,畢竟剛有個孩子剛死在車上,猴四他們三個大人,每人看著一個方向,想著各自的心事。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都有大批哥哥姐姐拖著箱子提著行李,離開學校。暑假到了,校園裡的人越來越少,收入也越來越差,為了能吃上飯,小哥倆不得不又開始撿垃圾。好在宿舍空了,哥倆趁著管理員不注意,晚上翻牆鑽進宿舍樓里,在過道和天台上過夜。
會不會電腦在另一個房間?李高峰揣測著,又等了兩分鐘,他把耳朵緊緊地貼著聽筒,電話好像沉入了海底,完全沒有半點聲音。
進來的是個穿著土布褂子,頭髮花白的老女人,和_圖_書她手裡端著一碗面,沒有肉,只有幾星蔥花,上頭還卧了只荷包蛋。
不會吧,他真的把所有小寶的問題都回答出來。
雖然很不甘心,猴四還是帶著女人和跟班,回到車上,迅速離去。
「大妹子你莫怕,進了我家的門,今後就是一家人了。」門外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應該是這屋裡的女主人,說不清是哪裡的腔,可以確定的是距離高玉芬原本要去的地方,已經相隔十萬八千里了。
是時候了,猴四帶著老婆下了車,兩個人擋在小寶面前。
「真他媽名堂多。」猴四不耐煩地停下車,讓女人陪小寶下車。
輕手輕腳地拖動木架子床,充當床墊的稻草和枕頭被褥,統統被她扔掉,這麼一來,重量輕了許多,也很好拖動。把床按照預想的辦法擺好,一頭靠近窗戶,一頭擋住門口。接下來要做的,就很容易了。
這句話,讓全家人蔘悟了好幾天,大嫂又去打聽了一次,人說要是孩子漂亮,那就是女孩,說壯實,就是男孩。這下,全家人都樂壞了,什麼事也不讓她做,讓她安心養胎。就這樣,她享受了四個月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除了肚子太大不方便,一點煩惱也沒有。
「是你!」
皮蛋決定去株洲,因為他聽過路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提到,株洲也有大學。只要是大學,哪兒都一樣。
高玉芬也焦急地等待著,她心中已經猜出了七八分,恐怕又要失望了,可她不忍心戳破。李高峰急得抓耳撓腮,恨不能鑽進聽筒里,循著電話號碼把手機的主人揪出來。
等待的時間是最難打發的,高玉芬既緊張,又無聊,為了打發時間,她一根接一根地把床底下鋪著的稻草抽出來。這無聊的遊戲做了半小時后,她有了新的驚人發現,在靠牆的一面,稻草中間落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打火機。
「忍著,就快到地方了。」猴四沒好氣地說。
「哥!你真厲害,把他們給嚇跑了。」小寶終於舒了口氣,對皮蛋敬佩不已。
小寶不肯在大馬路上拉,說怕羞,讓女人陪她下到坡下的西瓜地里。女人穿著高跟鞋,走不了泥巴路,就站在上頭等。
聽筒里一直沒掛機,李高峰沉不住氣了,都有五分鐘了,什麼電腦都該有消息了吧。他試著沖話筒里喂了一聲,沒有迴音,那邊格外安靜,異樣的安靜。
「哼,我會不曉得你打什麼鬼主意。我六十多歲的人,會被信你的哄?」老頭子不高興了,門上響了兩下,又一把鎖加上了。
這一腳僅僅是個開始,猴四連同他的兩個同夥,開始圍攻皮蛋。小寶嚇得不能動彈了,他們的鞋全是皮鞋,猴四的鞋還是三接頭的尖頭鞋,那一腳又一腳落在皮蛋身上,很快變成大坨的青紫。
哥倆在人潮洶湧的市場門口跪了一下午,卻收入寥寥。皮蛋說,這些做生意的有錢人,比不賺錢的大學生摳門得多。最後,哥倆一路打聽,還是趕到了荷塘區的湖南工業大學。這裏雖然比不上大學城的規模,也一樣有好心的大哥哥大姐姐。
三個大人圍攻一個小孩,這可比剛才皮蛋的呼救聲有吸引力,很快有好幾個路人停下了腳步,還準備圍過來看。猴四凶神惡煞地沖他們吼道:看什麼看,這小扒手偷了老子的錢包。
這意味著什麼?
馬桶里有半桶渾濁的液體,尿臊氣熏得人發暈,高玉芬氣忿地撕開窗戶上的塑料布,終於嗅到了新鮮空氣,試著扳了扳,那木窗棱卻沒有鬆動一絲。看來想徒手開窗,不太可能。失望的同時,她發現了一個驚喜。窗戶外頭,連圍牆也沒有!她小心翼翼地把塑料布的圖釘掀掉,貼在窗戶上看更多外面的內容。
「救命,救命啊,求求你們放過他吧。」小寶哭著抱住猴四的腿,猴四毫不留情地把他甩開,繼續踢。
「我叫你跑!」猴四飛起一腳,踹在皮蛋胸口上,這次他摔了個仰八叉。
手機居然有信號!屏幕上的一道小杠令高玉芬驚喜不已,緊接著,她收到了一條新信息。時間顯示,這條簡訊是昨天下午收到的。信息內容只有一張照片,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是小寶的臉,他笑得很甜。
那張油光肆意的大圓臉,充滿了欺騙性。高玉芬懶得答她,再一次試著推門,那扇看起來老朽的木門,卻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完全打不開。這扇門,她已經耗費了許多力氣,可除了消耗體力,讓自己更餓外,完全沒有作用。她把背靠在門上,像是被人抽掉脊樑似的滑落到地上,那黑黝黝的泥巴地,凹凸不平。
「兒子,可找著你了。」猴四的老婆開始演戲,一把抱住小寶,假裝哭起來。
那人叫李高峰去他所在的城市,錢不要多,三千就行,算是小寶在他家的伙食費。李高峰的嗓子眼裡彷彿堵了塊海綿,吞咽困難,他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讓他聽聽小寶的聲音。誰知那人煩躁起來,扔下一句不信別來,就匆匆掛斷。
高玉芬驚愕地發現,老公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他面容憔悴,皮膚黝黑粗糙,鬍渣和頭髮,已有大半變成了白色。這才多久不見,老公居然老成這副模樣。高玉芬的心,被一隻看不見的小刀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在老公眼裡,也是同樣的形象,比起上次見面的時候,她又瘦了一圈。好不容易打破了沉默,她想繼續聊幾句,問道,昨晚的火車是否有座位,人多不多,李高峰沒回頭,也沒回答,只是低著頭往前走,背影佝僂。
「我去買票……」話剛冒頭,他的手機突然就響了起來。
「是你!」
說來也巧,那晚居然停電,連個車也打不到,高玉芬躺在借來的板車上,被送進了醫院。接下來,就是半個晚上的陣痛,鎮醫院也沒電,只能點蠟燭,燭光里,護士對高玉芬煞白煞白的臉視而不見,陣痛翻江倒海般襲來,她昏過去好幾次。第二天一早,宮口還是沒開,醫生說動手術。雖說進行了全麻,可最後把孩子弄出來的時候,她還是痛得咬破了嘴唇。
猴四跟老婆在車上吃完午飯,時間已經到了一點。這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段,太陽就像個掛在天上的鍊鋼爐,惡狠狠地散發著熱量,彷彿要把一切給溶化掉。穿著鞋走路,也能感覺到地面的炙熱,路上的人變得稀少,連樹上的知了都懶得叫。小哥倆雖然躲在樹蔭底下,也熱得昏昏欲睡,是時候去食堂覓食了,他倆站起身來,揉揉膝蓋,捶捶酸麻的腿。
猴四不僅掛了彩,還逃得那麼狼狽,這場仗,皮蛋算是勝了。可一連幾天,他只要合上眼,眼前就冒出那一路的血,還有猴四猙獰的臉。
小寶一聽這話,停止了流淚,但還止不住地抽泣著,他也被大人弄上了車,車門一關,外頭誰也看不見裡頭藏了兩個未成年的孩子。
宿舍樓里有廁所還有盥洗室,哥倆蹲在洗衣台上,可以洗澡,夜裡上廁所也方便。這算是流浪生涯中,住得最愜意的日子,也是哥倆衛生情況最好的日子。小哥倆一起上大號,廁所里沒人,小寶一邊嗯嗯,一邊說,真想把一年的屎都拉這兒。
你們不想讓我出去,我還不想讓你們進來呢。高玉芬又驚又喜,繼續目測著各個位置之間的距離。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眼下還早,就算逃出去,很可能被抓回來,這人m.hetubook.com.com生地不熟的,要是遇上村民,或者惡棍,那可什麼危險都可能發生。不能再冒險了,高玉芬最後決定,等到夜深時逃,無論如何,都不能等到那個要跟她結婚的男人回來。
旁邊忽然站出一個人來,是記者阿飛,他背著電腦包,風塵僕僕。
想點什麼好呢?從懷他開始吧。那時候她和老公都特別高興,結婚十年,終於懷上了,老公把腦袋湊到她肚子上,親了又親。那時候的老公,脾氣真是隨和,他笑起來的模樣,高玉芬特別喜歡。好久沒見過他那樣笑了,唉。還是繼續回憶兒子吧,不然真沒力氣往下走了。
李高峰沖老婆打了個OK的手勢,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高玉芬也鬆了口氣。
心口的刀,一點點往深里扎,高玉芬明白,只要她說一句,咱不找了,回家再生一個的話,老公不僅立刻回頭,說不定還會欣慰地微笑,給她一個溫暖寬厚的擁抱。
草席一鋪,哥倆跪在地上,這就算正式開工了。從前跟大眼袋,不是跪在地上,而是在街上追著人,管人家叫哥哥姐姐,要是嘴甜也不管用,大眼袋就教孩子們抱大腿,不給錢不撒手。那每天一百塊的業績里,有不少就是這麼來的。
「你要多少錢,我可以還給你,只要你答應放我回家,我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雙倍還你,再給你家兒子介紹個黃花大閨女,我保證。」高玉芬趴在門上,盡量把聲音放柔和。
高玉芬的腦袋像釣魚一樣,一點點地往下垂。垂到頸椎承受的極限,本能趨勢她從瞌睡中驚醒,窗外已經沒有半點動靜,只有遙遠的不知名的小蟲在叫。夜已經深了,高玉芬打起精神來,開始行動。
托警察的福,高玉芬昨晚吃到了盒飯,還被獲准在會議室里睡了一覺,雖然只能躺在沙發上,卻睡得十分安心。
五分鐘后,屋頂上掏出個大窟窿,高玉芬靈巧地鑽上去,臨走前,她還放了把火。乾燥的稻草一點就著,火星從屋頂上往下落,掉在下邊的木頭床上,把下邊也引燃了。很快,嗶嗶啵啵的燃燒聲發出來。
那雙眼睛在哥倆身上轉來轉去,最後定在了小寶身上。還是年紀小點好,大了不服管,萬一又逃跑了,麻煩。猴四這麼一想,立刻開始打鬼主意,要是把小的弄到手,能賺不少錢還吃得少。最划算的是,不必跟人買,不用花本錢,包賺不賠。可怎麼把小的弄到手呢?他不動聲色地跟在哥倆後頭,始終隔著十多米的距離。
再睜開眼時,高玉芬已經躺在一張完全陌生的床上,行李不見了,手機也不見了。床單下鋪的是稻草,枕頭也是稻草扎的。身上的舊被褥,爛得到處冒棉絮,床那頭,居然有個冒著臭氣的木馬桶。這是個什麼地方?高玉芬本能地緊張起來,可為時已晚,她被反鎖在屋裡。
「沒有,我們沒有偷錢,他是壞人,他騙人的。叔叔阿姨,救救我們吧,求求你們了。」小寶的鼻涕眼淚已經糊了滿臉,可這呼喊無濟於事,路人顯然更相信猴四的話,向他們這麼大的小扒手的確存在,沒人出手,就連剛才打算圍觀的幾個路人,也放棄了關注。
這些日子里,除了打電話來的騙子,高玉芬也遇到許多好人,她以為廖大姐跟志願者們一樣熱心腸,以至於中途下車吃飯,廖大姐請她吃面,她一點都沒有懷疑。
離開派出所后,兩口子誰也沒說一句話。高玉芬心裏很亂,這樣不好,可他不知怎麼開口,擠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話:你辛苦了。
接下來,她發現一個更大的驚喜,屋頂上覆蓋著稻草。她了解這種老式房子,稻草上可能只有一層薄薄的瓦片,其中很多,可能還是爛的。哈哈,這簡直就是個沒蓋蓋子的鳥籠!高玉芬高興壞了,她試著跳了兩跳。雖然屋頂不高,但憑著她的彈跳力,還是夠不著。她眼珠一轉,很快就把目光挪到了床上。要是把床拖到窗邊,再從床上爬到窗台上,應該正好!最妙的是,只要把床的位置擺得對,還能正好頂住門。
他媽的,長途收費貴啊,還是老子打出去的,他接聽倒便宜。李高峰不耐煩了。
大學生們就是心腸好,乞討比起撿垃圾,來錢快不說,收入還高出至少一倍。雖然只有幾十塊,比不上從前跟大眼袋時每天一百的業績,更重要的是,這錢不用被任何人瓜分,全是自己的。
「哥,你總說大人不好,我看這裏的哥哥姐姐就都挺好的。」
高玉芬停住了腳步。這照片絕對是小寶的臉,卻不是發布過的任何一張小寶的照片。
皮蛋不敢大意,牢牢盯住那輛車,車窗里冒出猴四淌血的腦袋,隔了很遠,還能看到他臉上的殺氣。
「喂,鬆手,這不是你兒子。」皮蛋不客氣地去推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可她把小寶摟得好緊,壓根就不鬆手。
「你他媽少管閑事,小心我揍你。」猴四戴著墨鏡,穿一件花不溜丟的短袖襯衫,露出手臂上的刺青。
車開動了,猴四開車,車裡還有一個同夥和猴四的女人,三人有說有笑。猴四齣了口惡氣顯然心情很好,叮囑女人要好好關照小寶,把這棵小搖錢樹栽培好。
皮蛋有副鐵嗓子,聲音嘹亮,光天化日之下這麼一喊,立刻引來附近小賣部老闆的注意,接著,遠在十米開外的兩個過路學生朝這邊跑過來。就在猴四猶豫的片刻,附近的寢室樓上,也有好幾個人打開了窗,正探出頭往下看。
「為了請你來,我們花了全家人的積蓄,所以一定會待你好的,你莫生氣,也莫再胡思亂想了,今後就在我們家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吧。」外頭又響起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應該是這家的男主人。
皮蛋本想給自己和小寶買兩件新衣裳,身上這兩件T恤早就餿了,白天乞討時,人家靠近點都得捂著鼻子。除了衣裳,皮蛋還想買瓶防蚊液,小寶身上經大大小小結了一百五十多個痂了,閑著的時候,他一個個地數過。
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跑。管他有路沒路,只要朝著一個方向跑,准能走上大路。高玉芬這麼想著,稍事歇息后,就撒開腿開始跑了。可惜天上沒有星,月亮也藏在烏雲里,她找不到方向,只能盲目地見縫就鑽,雖然睜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前一兩米範圍。越往前走,夜色越濃,樹林越密,偶爾還能聽到頭頂上老鴉不詳的叫聲,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全世界最好聽的聲音,就是小寶的第一聲啼哭。多麼響亮的聲音啊,痛得半死的她,一聽到這聲音,立刻清醒,忘記了疼痛。
有一天,皮蛋發現管理員沒鎖好門,溜進去,摸出香皂和牙膏,還有一把剪刀。這下可好,哥倆拿手指當牙刷,開始刷牙了,還能使香皂洗澡洗衣服,剪刀更是派上了大用處。哥倆的頭髮老長老長,兩個人你給我剪,我給你剪,剪出一地的碎頭髮,變成兩顆麻麻渣渣的小光頭。
火車上,夫妻倆雖然還是不多話,表情卻緩和了許多,唯一要擔心的,就是錢。他倆身上加起來,就一千多,高玉芬掛失的賬戶里還有一千多,再過些天就能拿到了。李高峰說,那人連十萬懸賞都沒要,應該不會計較這點小錢,咱們給他打個借條,先領小寶走,回去后借了錢,再給他寄去。
這裏應該是偏遠的農村了,屋裡除了一張hetubook.com.com床,一個馬桶,連個柜子也沒有,床底下放著幾雙破草鞋。唯一的電器,就是一盞五瓦亮度的電燈。高玉芬把目光轉向窗戶,是木頭的,兩根手指粗細,巴掌寬的間隔,玻璃也沒有,為了擋風,就蒙了兩層用來蓋大棚的白色塑料布。
「大哥,大嫂,你們怎麼在這兒?」
高玉芬的胳膊都被抓痛了,很久沒看到過老公這麼振作,他的眼裡都閃著光,就讓他的好狀態,保持更久一點吧,她再次選擇閉嘴。
廖大姐嘻嘻哈哈地走了,她的笑聲越來越小,高玉芬隱約能聽到,她說下回有好貨再來。看來自己就是她的貨了,真笨,沒腦子,都快四十歲了,居然會遇上這種事,高玉芬拿拳頭使勁砸著自己的頭,追悔莫及,連自己都管不好,憑什麼去找兒子。
砰!秤砣大小的石頭重重地砸在猴四頭上,他愣了一秒鐘,手摸了摸挨砸的地方,血像一條條滾燙的蟲,從手指縫裡往外鑽。
皮蛋最見不得小寶被欺負,心火一竄,抓起樹底下的石頭,朝著男人撲去。
李高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到過許多次騙子打來的電話,從沒有一個人,有這人淡定,極為標準的普通話,聽起來是個體面人。直覺告訴他,小寶真在此人手上。
多少老鄉來過咱家鋪子,有可能是熟人來騙咱們?臨到眼前,高玉芬卻覺得不踏實。
高玉芬從後面抱住了老公,一滴淚落在他汗津津的T恤上,留下個大大的濕印。李高峰的拳頭好久都沒有鬆開,不過他停止了攻擊電線杆,吐出一口沉重的鬱氣。
小寶害怕了,這女人的手跟鐵箍一樣,掙也掙不脫,到底想幹什麼?再一看猴四的刺青,他心都收緊了,這不就是電視上的黑社會嗎?他們殺人不眨眼,身上隨時帶著西瓜刀。
「呦呵,你自己找打,怪不得我了。」猴四見皮蛋不聽話,抬手就是一耳光,下手特狠,一巴掌就把皮蛋拍到了地上。
壓滿一桶水,要好一會兒,老太婆去其他人家叫人幫忙了,老頭一個人壓水,更是耽誤時間,高玉芬順手抓起掛在牆上的斗笠和蓑衣,瞅准機會,跑進了危險的屋子。
三天下來,皮蛋看到灰色的麵包車就立刻提高警惕,有一次,皮蛋甚至看到一個背影很像猴四的人,不僅開著同一款麵包車,還同樣穿著花襯衣。好在,那只是虛驚一場,如果那人真是猴四,以他的脾氣肯定立馬就追過來了。最終,那人只在十米開外的地方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小寶脫了褲子,光著屁股蹲在下頭,距離不過五六米,猴四的女人料想這屁大的孩子,應該不敢跑,滿不在乎地管猴四討煙抽。猴四不放心,下車來跟女人一起守著小寶。兩人把頭湊一塊兒點煙,路邊風大,打火機點了好幾下都沒點著,兩人換了個地方站到車後頭的背風處。一會兒的功夫,煙點著了,猴四再轉回身來,小寶卻不見了。
他罵罵咧咧地過來摸皮蛋的氣息,似乎真的停了,這臭小子渾身是血,看著慎人。猴四沒有摸他的心跳,就把皮蛋弄下車,隨手往路邊一丟。路邊有塊緩坡,坡下邊是塊地芋頭地,皮蛋悄無聲息地滾了幾下,落到了芋頭地里。肥大的芋頭葉子像一把把小傘,把皮蛋的身子完全蓋住。
高玉芬本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被一口面給咽下。都這份上了,不能再心存幻想,要想走,就自己想辦法。她貪婪地吃著,一口吞掉半個蛋,吃飽了才有力氣逃。
幾分鐘后,小寶瞅著窗外的景色,似乎附近就是農田了,大叫起來,「我哥沒氣了,他死了。」
「死了乾淨。」猴四拍拍手,把煙頭朝著西瓜地里一彈,劃出一道微弱的火光,然後很快被黑暗吞沒了。
門開了,透進一絲昏暗的燈光,原來天都黑了。
高玉芬跟在老公後頭走出派出所,李高峰一個勁地跟人鞠躬,道謝,高玉芬也跟著鞠躬,道謝。好心的所長還留下了幾張尋人啟事,說一定會幫忙留意孩子的線索。
高玉芬聽對方說話聲音還比較客氣,便想勸她放了自己,就跟她坦白說,自己是有家有兒子的人,現在兒子下落不明,求她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放過自己。
高玉芬小時候跟村裡跟男伢比賽爬樹,總能贏,她有運動天賦。雖然幾十年沒爬過,踩著窗台上房頂,並不算太難,何況下頭還有張床鋪打基礎。她很快就鑽到房樑上,經年的塵土碰一下掉一堆,她小心翼翼地用手試了試屋頂上的稻草,抓掉幾把,很快露出上頭薄薄的瓦片。跟預想的一樣!
黎明前的黑暗,很快過去。沒等太久,東邊就泛起了魚肚白,也給她指明了方向。放眼望去,滿目青翠,距離最近的村莊也沒有巴掌大,村子里冒出有一束筆直的黑煙,應該是昨晚燒毀的屋子。無論如何,她已經安全了。下山的路上,高玉芬的腿肚子在發抖,昨晚走得太狠了,身體扛不住。她沒忘打開手機,萬一再迷路,這是唯一聯絡外界的辦法。
「都說認錯人了,快放手!給我放手!」皮蛋急了,提高了嗓門,大吼道。
這意味著,發照片的人不是騙子,他跟從前那些人不一樣,這照片不是PS的,不是生搬硬套了小寶的臉,這表情,這眼睛,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兒子!
女人驚叫一聲,小寶趁機掙脫,逃到皮蛋後頭。皮蛋紅了眼,手裡攥著那塊石頭不鬆手,瞪著猴四。猴四的墨鏡都被打掉了,他慢慢地轉回頭,那雙賊眼恨不能把皮蛋給活吞了。
猴四的女人害怕起來,催促著快走,後頭不遠處還有皮蛋的屍體,車還停在路邊,萬一被人發現,殺人罪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猴四趕緊停車。法律上來說,打死人跟打傷人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對猴四來說,病人他都能賣出錢,死人就一錢不值了。
皮蛋鬆了口氣,回過頭來問小寶,這裏的話跟他家鄉話接近嗎?小寶搖搖頭,說話不像,臭豆腐很像。皮蛋又好氣又好笑,戳了一下小寶的腦門,說:你個小饞貓,那咱們再住幾天就去湘潭,湘潭是毛主席的故鄉,沒準小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小老鄉。
皮蛋的臉又熱又脹,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像有一窩麻雀在嘰嘰喳喳,倒在地上半天回不過神來,等到他揉揉眼睛,那一男一女已經把小寶往車上拖了。小寶急得不行,拚命扭動身子,大喊救命,可他畢竟年紀太小,身體又弱,根本擰不過兩個大人。
距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的一天晚上,高玉芬在床上睡著,睡得特別香,還做了個夢,夢裡她掉進了冒熱氣的溫泉,周身都熱乎乎的。忽然一個激靈就醒了,身下的褥子全都濕透,羊水破了。她趕緊推老公,叫他起來。
高玉芬點點頭,開始想著小寶現在的模樣,不知他是否跟自己一樣,也想念過無數次自己吧。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她只想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飛到小寶身邊。
跟廖大姐認識是在長途汽車上,第一印象里,她是個熱情的女人,特別熱心腸,愛幫忙。廖大姐拍著胸脯說,她就是愛管閑事,最看不得姐妹受苦。起初高玉芬對她不是很熱情,不過廖大姐很仔細地看過尋人啟事,還主動討了二十張,說是回去幫她張貼,還要讓她上大學的兒子幫忙上網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