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也不捨得住旅館了,哪怕是二十塊錢一晚的大通鋪也不捨得。每天能省下個十幾二十塊,用來買車票也好。她自己總結出一個技巧,那就是盡量就買晚上的硬座票,趴在桌上打個盹,要不就去火車站的貴賓休息室,十塊錢的茶水錢就能對付一晚,還有水喝有空調。運氣好的時候,硬座車上乘客少,她也能躺在三人位的長椅上把身子躺平。
癢得厲害了,小寶就撓,手指甲又黑又長,一撓皮准破。兩天下來,渾身的紅腫和血痂,跟得了皮膚病似的。皮蛋下血本買了瓶花露水,給小寶往身上擦。止了癢,卻招來了不該惹的人。
「微博可是好東西,有人發起一個行動,叫隨手拍解救流浪兒童,全國各地都有人參加,專拍你們這樣的孩子,很多熱心人參與。」大哥哥耐心地解釋道。
「後來呢,你跟誰了?」小寶關切地追問。
香!小寶豎起大拇指贊完,馬上撈其他菜吃。皮蛋就不行了,眼淚鼻涕齊刷刷好似開了閘,小黑臉也憋成了豬肝色。這頓飯小寶吃得小肚子渾圓,皮蛋卻只能跟老闆娘要了杯涼白開,從鍋里煮過的菜都洗過辣味才敢入口。
哥!小寶嚇壞了,一聲尖叫。
住比吃困難。大學城裡人口密度大,治安是個重要問題,學校里有自己的保衛人員,晚上還到處巡邏。皮蛋可不敢被他們發現,校園超大,沒有圍牆,是三所重點大學連在一起,皮蛋找了好多地方,才尋到安身之地。那地方算不得屋子,只是兩棟建築中的夾縫,帶個屋檐,能遮點雨,兩頭漏風。
現在,李高峰做三天生意,還當不了從前一天的營業額,可把他給愁壞了。李高峰整天唉聲嘆氣,夜裡也翻來覆去,短短一周,新店老闆賺得盆滿缽滿,他卻瘦了一大圈。大哥看在眼裡,決定為他打抱不平。
大學生們真闊,路上經過四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手裡拿著飲料瓶的,食堂門口的垃圾桶里,宿舍樓道的垃圾桶里,這些可以賣錢的東西堆積如山。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碰上剩下大半的酸辣粉和珍珠奶茶。
老李出門上班了,李太太是個細心人,已經幫她把衣服都洗好晒乾,打濕的尋人啟事也用電吹風吹乾,就是有點不平整,拿在手裡變成了厚厚的一疊。李太太說,老李幫她去車站申請一個免費大屏幕廣告,滾動播出。
老婆是帶著希望走的,李高峰卻迎來了新的打擊。生意不好,隔壁的幾家店鋪都在轉讓,其中兩家已經順利出手,新來的老闆財大氣粗,打通兩間門面變作一間,居然也干起了話吧生意。讓人上火的是,新老闆一口氣裝了十多台電話機,規模比李高峰的巴掌鋪子大出一倍不止。再加上店鋪裝修一新,店裡還有兩排嶄新的超市貨架,三台冷飲冰櫃,還有亮堂的霓虹招牌,裝修完畢,這家店成了整條街最打眼的。可新老闆還嫌不夠,又添了福利彩票的售賣機,在門口打出大幅廣告。
來河西的第一天,皮蛋就認定這是個好地方。公園,商業區,所有垃圾桶都被環衛工,還有提著塑料袋賺外快的老頭老太搜刮過一遍又一遍,大學城裡簡直就是塊富庶的田野。
市場里就有幫人改褲腳邊換拉鏈的,支著縫紉機,坐在屋檐下。這條褲子又臟又臭,兩塊錢人家還不肯干,最後談到五塊錢,人家才勉強答應。算起來,買條新褲子還得花更多,眼下這狀況,皮蛋不捨得再多花一毛錢了。
小寶想起了在潮州,遇到皮蛋之前的那個夜晚,同樣的燈光下同樣奔走,他帶著扎口小布包,穿著大人尺碼的T恤,一路上東張西望地找電話。那時候,還記得爸爸的號碼,可現在,他連爸爸媽媽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那兩張最親最愛的人的臉,原本清晰無比地出現在夢裡,後來漸漸地蒙上了一層糯米紙,再後來又蒙上了毛邊紙,到現在,他甚至連他們的聲音都要忘掉了。
月底的時候,阿飛興沖沖地來找李高峰,告訴他幫忙聯繫了好幾家報紙,免費做廣告的好消息。李高峰的樣子讓阿飛差點認不出來,不過是兩個月沒見,曾經高大的漢子憔悴不堪精神渙散。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個年輕人,穿得很體面,手裡拿著電話正跟人說話,眼睛不住地往人群里張望,像是來接人的。高玉芬往左躲,這人就往左走,她趕緊往右讓,這人又往右讓,高玉芬正打算往後退兩步,讓他先過,結果踩了後頭人的腳。
聽完婆婆這番話,那鐲子在高玉芬手裡沉甸甸的,重似千斤。
「什麼是微博?」皮蛋沒聽過這個新名詞。
皮蛋的爸媽在醫院躺了半個月,先後出院了。皮蛋媽一出院就去奶奶那裡把孩子們接回去,皮蛋爸知道了,馬上跑去皮蛋外婆家要回皮蛋。
皮蛋不敢扔下小寶一個人去撿垃圾,不論被壞人還是警察發現,都是大麻煩。可沒錢也不行,小寶病成這樣,不能再吃剩飯剩菜,水也得買兩瓶乾淨的。
高玉芬也埋怨自己,一個勁地絞著衣角,不管怎麼說,都是她的大意,錢可是眼下最寶貴的東西。她不敢作聲,又想催老公快些答覆,到底來不來救自己,也該給句話吧。她心疼電話費,這可是長途,手機的話費所剩無幾,隨時可能停機。停機的後果不堪設想,老公千里迢迢地趕來,也找不到她,另外,萬一有真正的知情人打電話來通知小寶的消息,錯過了可怎麼辦?
「現在才知道,那時候他們在鬧離婚,我還太小,什麼也不懂。只記得,我媽抱著我,不讓我走。我爸就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我搖頭,他就打我,一巴掌打得我牙都掉了。」皮蛋輕描淡寫地說著,有點故作少年老成的樣子。
出了天馬村,再往前走一截,還有幾個帶著農村氣息的村子。房子大多是農民自建,有些還帶菜土,但這一帶除了工大還有師大南院和藝校,村民們的房子出租后變成了的大大小小的畫室和琴房,來自全省各地的藝術生們,擠得人滿為患,別說找個免費的地方落腳,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能找到出租房。
流浪漢還是瘋子,皮蛋不知道了,他抄起身邊的半塊轉頭,朝這人劈頭蓋臉地打去。那人哎呦一聲,捂住了臉,皮蛋趁機拉上小寶拚命地跑。一口氣沒歇,哥倆跑出公園,又跑出兩條街,跑到亮堂堂的路燈下面,才止了步。小寶臉色煞白,想起花露水沒帶。皮蛋說算了,不要再回那鬼地方。
皮蛋撿來兩床爛草席,沖洗乾淨,下邊墊上幾本舊雜誌防潮,就當床睡了。比起公園裡的蚊子,這裏的蚊子更大更毒,還時不時爬出條蜈蚣,早上起來,有時候一睜眼就能看到鼻涕蟲,拖著一長線亮晶晶的黏液。
哥倆終於吃上了熱乎乎的臭豆腐,黑色的油豆腐下鍋炸透,拿筷子破開中間,澆上拌過蔥段辣椒的特製湯料,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就連怕辣的皮蛋也嘶嘶地吸著氣,辣得滿臉通紅也不捨得吐掉,含糊地嚼上兩下,一口吞掉。小寶覺得,要不是丟了錢,這豆腐味道會更好。
吃飯是不成問題了,皮蛋甚至用撿垃圾換來的錢,買了兩個碗。每天吃飯的時候,就往食堂方向去,好心的大學生們,有吃不完的飯菜就給他們一點。垃圾桶里,吃了一半就扔掉的饅頭包子更是大把,看得皮蛋心疼不已,可惜沒地方了,不然養兩隻雞都夠了。
掛斷電話,高https://www.hetubook.com.com玉芬並不覺得輕鬆,雖然老公答應來救她,可他也沒錢,這一趟出遠門,肯定還得找老鄉借錢。老公最愛面子,從不肯在別人面前示弱,打從戀愛開始,再怎麼困難,也沒借過一次錢。在找兒子這件事上,她又多欠他一筆。
飯可以不吃,包里還有兩個饅頭半壺水。住也沒關係,在候車大廳里坐上一宿,天亮就好辦了。只有手機,無論如何也不能停。高玉芬後悔莫及,剛才要是讓老公幫她交點話費多好,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臨走前,黑衣人把刀尖對準哥倆的脖子,逼問他們還有沒藏下錢。皮蛋一個勁地搖頭,黑衣人卻毫不留情,把刀尖挑破了皮,弄出了血,小寶嚇得尿了褲子。黑衣人噴出一記渾重的響鼻,帶著勝利的微笑,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那咱們去哪?小寶在街心花園的洒水龍頭下,把那雙臟手碰過的地方洗了一遍又一遍。
新店開業,人氣鼎盛,老闆還雇了兩個漂亮小妹,跟客人說說笑笑,就連平時經常來光顧李高峰的老客戶,也都願意多走幾步,去新店買東西。店裡還藏了兩台蘋果機,從早到晚圍滿了人,一天要吞掉幾百個硬幣。李高峰早上來開門,他們也開門,李高峰熬到十二點關門,他們還沒關。叫李高峰傷心的是,就算他熬得更晚,人家也都跑到新店去,他熬也是白熬。
皮蛋躺下來,身下的沙灘還帶著白天的餘溫,不燙不涼,剛剛好。他滿意地翹起了二郎腿,想起河東的大馬路上,白天即便有風,也是熱風。人在路上走著,汗水跟泉水一樣不住地往外涌,白滋滋的鹽分留在衣服上皮膚上,還有頭髮窩裡,人變成了活著的臘肉。
高玉芬實在是沒辦法了。
「真笨,我要是死了,誰照顧你?」
小寶崇拜地看著皮蛋,說,哥,你真厲害,什麼都懂。
「如果你爸媽也上網的話,應該可以,我們把照片發到微博上,肯定會有人幫轉的。」大姐姐笑眯眯地說。
多虧這世上還有種叫志願者的好人。
遭遇搶劫后,小哥倆實在是沒心思上網吧了,皮蛋把在公廁里把小寶的褲子洗乾淨,在夜市上買了條便宜褲子。乾脆直說這裏不是他的家鄉。於是,他倆直奔火車站,至於下一站去哪,這還是個問題。售票大廳里,小寶跟皮蛋仰著脖子,看著密密麻麻的列車時刻表,可惜看了好半天,也不認識幾個字。
坐免費火車,是有技巧的。T字頭和K字頭的空調特快環境好,乘坐舒服,乘客也相對較少,但乘警會比較負責,查票也勤,難得混上去不說,乘客的穿著打扮也比普通車的要好,穿著寒酸又沒家長帶領的小哥倆會格外打眼。普通車次乘客魚龍混雜,低收入者居多,穿得也一般,旅客多,熱門路段還有人沒座位只能站著,好混上車,也不容易被乘警發現。
太好了!小寶又歡欣鼓舞起來,正準備嚷嚷,被皮蛋一把捂住他的嘴,沖他搖搖頭。小寶擠擠眼睛,表示明白,今後用錢可得更小心才好。
在李家又住了一天,高玉芬踏上了新的征途。失去了家人的支持,卻有這樣陌生卻熱情的朋友,她很珍惜這份鼓勵。她是帶著滿懷的希望重新上路的,沒想到老天爺連給她喘氣的機會也不留。
「那,見完了妹妹和奶奶,你還是跟我回家吧。我爸媽都是好人,真的,我保證。」小寶覺得皮蛋很可憐,他想,爸媽一定也會跟他一樣,同情皮蛋。
「你幹什麼?」皮蛋氣得大聲吼,光天化日之下,滿街的人,這小子也敢偷。
「你後悔嗎?」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吸引了許多人的視線,剛才罵人的中年婦女看到尋人啟事,也住了嘴。
就這麼著,小哥倆靠著臭豆腐的線索,決定了未來的去向。
這問題皮蛋也答不上來,他只知道被蛇咬到很可能會死。看來這地方是不適合居住了,哥倆必須重新找地方。大學城裡除了學校的地盤,還有幾個小村子,皮蛋他們待的地方,就在天馬村附近,這裡有容納幾萬學生的公寓,還有食堂和運動場。雖說是村,天馬村的村民們住的卻全都是幾層樓高的安置房。皮蛋覺得名不副實,連個豬圈都沒有,憑什麼叫村。
「哥,你怕他們?」
李高峰看看他,勉強擠出一個笑來:生意做不下去了。
在城裡轉悠了三天,小哥倆花掉了大部分錢,天氣越來越熱,身上的長袖T恤都穿不住了。在地攤上買了兩件短袖T恤后,錢只剩下二十塊了。
謝謝,謝謝姐姐。皮蛋激動壞了,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直磕得眼冒金星。
這麼重要的事,她兩個月後才發覺,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挺好。至少每個月的衛生巾可以不用買了,多少能省點錢。可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她還不到四十歲,萬一從現在開始就停經了,那就意味著不能再生孩子了。李家上上下下都還指望著她,萬一小寶沒找到,必須再生個兒子。
皮蛋帶小寶登上了開往四川的火車。小寶問他為什麼選四川,他說,因為四川離這個鬼礦區最遠,我要離這些大騙子遠遠的。
貨架上擺著幾十種串串,青菜葉子綠油油,香菇蘑菇金針菇,還有紅薯粉和鵪鶉蛋,以及豬牛肉火腿腸各種肉類。哥倆一落座,老闆娘就端上兩碗油碟。碟里有芝麻花生末,還有蔥姜蒜,辣椒花椒各種調味料,用鍋里的紅油滾湯一衝,湯汁粘稠,濃香四溢。小哥倆饞得直咽口水,趕緊把各種菜扔進鍋里。
誰知小妹根本沒把大哥放在眼裡,一通電話把老闆招來。
哥倆走了大半天,腳也酸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皮蛋找了家賣串串香的,打算跟小寶美美地吃上一頓。
新目的地是湖南的省府長沙,在湖南中部偏北,一條湘江把城區分為河西河東兩個部分。長沙話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皮蛋聽不太懂,小寶卻覺得格外親切,這腔調跟他老家的調子有七分接近。
第一件倒霉事發生在上周。她拿到剛印出來的尋人啟事,打算去火車站附近,分發一些尋人啟事,再買火車票。剛走到車站,忽然下起暴雨,沉甸甸的雨點噼哩叭啦地砸下來,行人和旅客都躲到了車站正門口的遮雨棚下,上百人,把幾十個平方的地方擠得水泄不通。
在學生們每天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上,他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爛草席鋪在地上,小寶躺在上頭,難過得直哼哼。他跪在旁邊,面前擺了個空碗。水泥地面真硬,皮蛋跪了一會兒,膝蓋就青了,過路的人沒有一個扔錢的。皮蛋覺得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瞅住一個面善的女大學生,管人家叫姐姐,求給寫幾句話。
小寶很興奮,睜著泛紅的眼睛,問大哥哥大姐姐,「上了網就能幫我找到我爸媽嗎?」
哥倆沒再睡覺,他們誰也睡不著了,只要一看到倒在路邊衣冠襤褸的人,就心裏發毛。他們朝著遠方的黑色山影進發了,午夜的城市安寧又乾淨,橙黃的燈光下,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有種特別的感覺。
「我是怕他們的刀。」
過路人很多,可人們來去匆匆,目光只在尋人啟事上一掃而過,沒人停下腳步。
兩個孩子趴在鐵欄杆上,靜靜地看著江水從腳下流過,朝著那遙遠不知盡頭的下游奔波,好像所有煩心事都隨波而去了。時間過得真快,天邊泛起魚肚白,小哥倆繼續
和*圖*書往前走,天大亮的時候,哥倆已經來到了嶽麓山腳下的大學。
「就是惦記著妹妹,還有奶奶。好幾年了,看一眼也好。」
一天早上,皮蛋還沒睜眼,有條身體冰涼滑溜,香腸粗細的黑東西爬上了他的手。嚇得小寶心都快從嗓子里蹦出來了,又蹦又跳地抖摟個不停,就差沒飛上房頂了。哥倆冷靜下來,這才發現那不是蛇,只是一條粗壯的鱔魚,不知從誰家的下水道里逃走,又奇迹地出現在皮蛋手邊。
不說倒好,那個扒手一聽說警察兩個字,馬上回過頭來,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目露凶光。扒手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到附近一處羊肉串攤子上,攤主也是新疆人,身高肚肥的大叔。濃濃青煙中,那大叔冷冷地看著皮蛋跟小寶,小扒手拿起剛烤好的肉,狠狠地咬一口,若無其事地咀嚼著。
小寶閉上嘴,茫然地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張凶神惡煞的臉:拐賣他的壞女人,凶死人的大胖子,火車上的扒手,人販子,大眼袋一伙人,還有冷漠至極的張老頭。唯一正常點的,就是蔣叔叔,他給自己買玩具買衣服。
李太太的話讓高玉芬的心窩子暖了起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不僅老公反對,連自己的娘,對她獨自出門尋子也唉聲嘆氣,嘴裏沒說,心裏早就想勸她放棄。
「但是,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長大呀。」
「嗯。」皮蛋看著小寶清澈的眼睛,點了點頭。
吃完飯,哥倆開始找地方過夜。雖然身上有錢,卻沒身份證,不能去小旅館開房。天氣又悶熱無比,身上粘乎乎的,小寶很想洗澡,於是皮蛋提議,找家便宜點的網吧,開一台電腦包夜,比去小旅館省錢,兩個人可以玩會兒,還能去衛生間沖個涼,網吧也有空調,有免費的水可以喝。
我要厲害,就不會拉著你逃了。皮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指著路邊的臭豆腐攤說,累了吧,咱們嘗嘗你說的臭豆腐,到底有多香。
高玉芬說什麼也不敢要,那鐲子是婆婆的婆婆帶來李家的嫁妝,是李家唯一的傳家寶。婆婆的婆婆,據玉質算不上特別好,還磕壞過,中間有個小坑。婆婆的公公從鄉下拿到長沙城裡的老字號金鋪,找師傅做成了金鑲玉,把小坑補了起來,那金子上頭,還有當年金鋪的字型大小。鐲子經過兩代人的手上百年的打磨,變得玉質溫潤,寶光柔和。婆婆為人低調,平時都不敢露出來,冬天也總是藏在袖子里,生怕別人看見。
「需要我做些什麼儘管說,只要我幫得上。」阿飛很為李高峰擔憂。
皮蛋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說:他們以為我們也是小扒手。混這行要分地段,火車站跟汽車站的就是兩撥人,隔條街的也有不同,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卻有著共同特點狠,盡量避免跟這種人打交道,就算碰到,也千萬不要跟他們對著干。
借錢真難。
走著走著,小寶就哭了起來。他忍著不出聲,低著頭擦掉眼淚,不想讓皮蛋再為自己操心,更不想讓皮蛋為他生氣。再後來,他們走上了湘江大橋。大橋可真長,可能都走了十分鐘,才走到江心的橘子洲上頭,小寶被寬闊的江水深深吸引,忘記了流淚。
皮蛋和小寶上的就是普通車,為了不被發現,只能鑽廁所。廁所不能待太久,否則尿急的乘客會把乘務員召來,乘務員的鑰匙能打開車上所有的鎖。哥倆只能不斷地換著廁所,每節車廂的廁所都呆上一會兒,不容易叫人起疑。乘客太多,列車員懶得搞衛生,廁所里臭氣熏天,搞得哥倆只想吐。皮蛋笑呵呵地說,這樣也好,沒胃口吃飯,把飯錢省下了。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寶聽到或是想起火車,就會條件反射地乾嘔。
高玉芬不想哭,不想當著這麼多陌生人的面哭,哭過那麼多次,她早知眼淚無濟於事。可她還是聽到自己嘴裏發出嗚咽,雨水模糊了視線,滾燙的淚一離開眼眶,立刻被冰涼的雨水沖淡。
大哥肋骨斷了,得住好一陣子,還連累好幾個老鄉,醫藥費加誤工費,又是一筆巨款。這回,把那筆用來做酬金的定期存款都給花了個乾淨,就算是有人提供小寶的消息,李高峰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來了。
哥倆身上雖然有錢,但皮蛋沒把錢花在買衣服上。他們身上穿的還是離開礦區時,羅姨和秦阿姨家孩子們的舊衣服,顏色晦暗,領子松垮,完全走形。絕大多數的城裡人,不會把目光停留在兩個這樣的孩子身上,不過偶爾也有人會盯著他倆細細打量。
虛驚一場,皮蛋讓小寶別怕,小寶卻擔心,這裏靠近山腳,萬一下次真的來條蛇,怎麼辦?
百合經常給高玉芬打電話,問她到了哪,給她介紹當地的志願者,有時候還安排她去志願者家裡住。高玉芬最怕給人添麻煩,非親非故的,人家有這份好心愿意接待她就很滿足了,她不願住志願者家,最多也就是打聽路,借用一下電腦而已。
那人嚇壞了,住了手。皮蛋被驚醒,馬上彈坐起來,大吼一聲是誰?
放學的高峰期,成千上萬的大學生們在哥倆前面經過。皮蛋不知道說什麼好,拚命磕頭,碗里的錢多了起來,少的有一兩毛,最多的還是一塊和五毛,硬幣也有不少。皮蛋把腦門都磕破了,滲出血來。
不止一個學生問起小寶的病情,皮蛋都照直說了,有不嫌髒的,試試小寶的體溫,留下十塊五塊的大鈔。其中有一對學生情侶,穿得很洋氣,不僅給了錢,還掏出手機給他倆拍照。
「誰也沒跟,我媽跟一個叔叔好,叔叔喜歡妹妹不喜歡我。我也不想跟爸爸生活,就偷了家裡的錢,跑了。」
我知道臭豆腐是湖南特產,其他地方沒有。
再討不到錢,怎麼辦?高玉芬的腿早就麻了,皮膚上就像爬滿了一萬隻螞蟻,心裏犯著愁,忍不住用拳頭一下下地捶著腿,大著膽子抬起眼來,卻看見幾個穿著制服的人,大步流星走過來。
看著距離自己只有十幾米的江水,小寶有點犯愁,睡著後會不會江水暴漲,把自己和皮蛋淹掉。這麼想著,小寶忍不住說了:哥,我不會游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臉由紅轉白,從激動緊張,到失望著急。她不怪任何人,要怪,也只怪現在的騙子實在太多,尋子也好,回家求路費也罷,,什麼理由都不能打動人心,就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那些乞討的成年人,又怎能指望人家相信自己真是遭了難。
做了一番思想鬥爭后,高玉芬決定去行乞,她的要求不高,只想遇上幾個好心人,把電話費交上就行。
守在店裡,沒有生意,李高峰只能打打蒼蠅,六月里的天居然有了幾分涼意。偶爾有人打來電話,提供小寶的消息,會被他神經質地大罵一通再掛斷。掛斷後又後悔,萬一對方是真的知道消息,豈不是錯過了機會。
皮蛋的媽當年人稱黑珍珠,是遠近聞名的美人,開過兩家服裝店,生意還不錯。但她再怎麼賺,也不夠皮蛋爸爸輸的。兩家服裝店輸掉了一家,皮蛋媽一氣之下把女裝店改成男裝店,專做男客生意,生意倒是又好起來了,就是兩口子天天打架。
「蔣叔叔是好人。」小寶不甘地解釋道。
「哼,不錯的話,會讓我去下井?她和死老頭都是騙子,她把我們哄回來,老頭哄我下井,死了他們好分錢!」
在沙灘上睡了一夜,皮蛋沒事,小寶有點www.hetubook.com.com感冒,兩個人都沒蓋毯子。當時不過是咳嗽和頭暈,小寶覺得能撐下去,跟在皮蛋後頭一起撿垃圾。第二夜再起來,皮蛋也有點感冒了,小寶卻發起燒來,滿臉通紅,身上滾燙。
香菜和紅薯粉,滾上一滾就可以撈出鍋,放進油碟里拌著吃了。
高玉芬最不願欠人情,本不想接受,可眼下這種狀況,她不得不接受。她收下錢,給李太太寫了張借條,保證將來一定會還給她。
唯一沒被偷走的值錢貨就是手機,高玉芬趕緊給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里,李高峰發了脾氣,他說:你怎麼不把自己給弄丟了呢?
皮蛋毫不猶豫地往小碗里扔了五塊錢,小寶驚訝地看了皮蛋一眼。五塊錢,在以前,可能要兩個人奮鬥一下午,撿來的垃圾才湊得出這個數。
小哥倆腿軟得撐不住身子跪倒在地,皮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手捂住還在滲血的傷口。
「世界上,只有爸爸媽媽會真的對自己好了嗎?」
婆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高玉芬別出聲,她把聲音壓到最低,再一次把鐲子塞進高玉芬手裡:「叫你拿就拿著,李家就這麼一個值錢貨,給了你,給不了她。你別怪高峰,是我沒管好他,他打人他不對,你公公在世的時候,從沒對我動過一指頭。」
沒辦法,她去了醫院檢查,驗完血后,醫生說她嚴重貧血,開了一大堆補血藥,又開了催經的黃體酮。她只拿了黃體酮,不捨得花上幾百塊買補血藥。打了三天黃體酮,久違的例假終於恢復,卻差點頭暈倒在公廁里。值得欣慰,還有給李家生孩子的能力,可她還是不捨得買補血藥,只在路邊攤上喝三塊錢一碗的豬血湯。
清晨的校園,道路被成千上萬的大學生給佔滿,他們離開宿舍,像密密麻麻的沙丁魚,朝著教學樓進發。哥倆從沒一次見到這麼多學生,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定住神來,不時有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那眼神是安全的,沒有惡意的,皮蛋心裏踏實了一點,這裏至少沒有流浪漢和新疆小扒手。
皮蛋再也不說話了,甚至不敢往羊肉串攤子看,拉著小寶,飛快地往前走。直到走出一身大汗,走到那兩個人再也看不見了,才敢停下來。
高玉芬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沒有錢來表達謝意,只好幫李太太做家務活,掃地拖地擦這裏擦那裡,李太太反而不好意思,說她還是病人,讓她趕緊歇著。
照相時,小寶都沒能打起精神來,聽說能找家長,小寶強撐著身子,跟皮蛋一起磕頭,一個響頭磕下去,人都差點起不來了。把皮蛋給心疼壞了,又是喂葯,又是伺候喝水,讓小寶趕緊躺下歇著。
為了賺錢,皮蛋決定重操舊業。
皮蛋心道,這兩人怕是跟了自己有一陣了,見身邊沒有大人才敢下的手。他忙拉著小寶的手,小聲說,注意他的動作,逮住機會就跑。
十賭九輸,長賭的人都知道,大部分時間手氣不會太好。皮蛋爸爸偶爾手氣好,也會把他抱起來,用鬍子扎他,帶他去買點好吃的。這種情況一年也難得有兩次,更多的時候,他輸到眼睛紅了才回家,看什麼都不順眼,張口就罵還是輕的,動不動就打人。
說這幹嘛,這跟咱們往哪走有關係嗎?皮蛋覺得有點丟臉,不想談這個話題。
剛才的小扒手,偷走了皮蛋身上所有的零錢。幸好,皮蛋的鞋墊子下還藏著一張一百塊。這最後的一百塊,為了補褲子,皮蛋不得不把這一百塊破開。
那小子被當場抓住卻絲毫不怕,索性直起腰來,比皮蛋還高出半個頭,他陰冷一笑,也不說話,吐出一口濃痰,轉身就走。
婆婆輕聲細語地說著,高玉芬心中一寬。
「不是所有爸媽都會對孩子好。」
當然,你沒吃過,不知道。
江面可真寬啊。雖然長江更寬,但經過時小寶跟皮蛋還在火車上的廁所里,只能看到一尺寬的江面。不像現在,寧靜的江水擺在眼前,水面泛起的波紋被沿江大道的路燈映照,好似蕩漾著無數金箔。午夜的江風格外爽利,空調製造的冷氣,能叫毛孔全部關起來,江風雖涼,卻能讓每個毛孔張開,說不出的暢快。
沉默許久,李高峰強壓住怒火,讓老婆在火車站附近等著,他馬上去買火車票。
那姐姐面和心善,看了小寶的情況后,還願意送他去醫院看看。皮蛋說沒事,手裡沒錢,看不了病,只要幫忙寫幾句話就行。皮蛋從口袋裡掏出撿來的粉筆頭,姐姐真給寫了幾句。字工工整整的,有兩三句,皮蛋一個也不認識,姐姐寫完還往空碗里放了十塊錢才走。
皮蛋的爸爸是賭鬼又是酒鬼,人還沒進屋,隔著門就能聞到刺鼻的酒味。他不分晝夜地賭,有時候在家裡搓麻將,有時候去別人家玩牌。直到現在,皮蛋只要聽見搓麻將的聲音就腦仁疼,還會心煩意亂睡不著。
不能再這麼待下去了,得想辦法賺錢。主幹道上,人多的熱鬧地帶,總少不了巡警,皮蛋最怕警察,遠遠看到也要掉頭。人少的地段,雖然警察也少,可能撿到的垃圾也就更少。晚上,哥倆在免費公園裡露宿,還算涼快,蚊子卻多得能把人給抬起來。
充分的睡眠令高玉芬恢復了體力,雖然還有些發燒,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她跟李太太聊起自家的事,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連自己跟丈夫鬧到差點要離婚的地步,連婆婆獻出傳家寶鐲子也全都說了出來。
小寶一聽就同意了,蔣叔叔家有台電腦,他玩過兩次遊戲,可有意思了。於是哥倆開始找便宜的網吧,十二點才算包夜,時間還早,可以多走幾個地方。
出門來的這些日子,再怎麼儉省,還是用掉兩千多塊,其中大半花在了路費上。她跑了兩個省,走遍了大大小小公辦的民辦的救助站和福利院,小寶還是沒有一絲消息,希望卻一點點地消耗光了。精神壓力大,身體也越來越差,為了省錢,每天只吃饅頭包子充饑,她已經兩個月沒來例假了。
你瞧,這是什麼?皮蛋二話不說,翻起褲腳邊來。這褲子是羅姨兒子的,穿在皮蛋身上長了兩寸不止,皮蛋只能把褲腳邊卷了兩折。卷折翻開后,一邊現出一條細細的粉紅色花邊。皮蛋小心翼翼地把那花邊展開,露出上頭笑眯眯的毛主席的臉。
「他要真好,就不會把你送給女瘋子。」皮蛋白了小寶一眼。
地上稀稀拉拉地扔著幾張被扔掉的尋人啟事,高玉芬想去撿,有的被踩上了腳印,有一張,小寶的照片上還落了口痰。高玉芬只能想,至少有幾張被帶走了,或許這幾個人中,有一兩個人會認認真真地看一遍小寶的樣子,說不定,將來哪天,就碰上小寶。雖然這種可能,跟買兩塊錢彩票中五百萬大獎頭獎的機率差不多,高玉芬卻必須這麼想,還得讓自己相信,否則,她很難撐下去。
皮蛋不招蚊子,即便被咬,也只是綠豆大的小紅點,不怎麼癢。小寶就不行了,細皮嫩肉的,蚊子一堆堆地往身上爬,咬起來簡直不要命,趕都趕不跑,隨手一拍,腿肚子上能沾一片的血。
「我不信,哪有不疼孩子的爸媽,我媽說過,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雨小了,有些人拿包頂在頭上跑了出去,人群稀疏了一些,接人的,買票的,也分別朝著出站口和售票廳走,車站門口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人。高玉芬拿著撿回來,還在淌和圖書水的尋人啟事,回到沒雨的地方,身上已經沒有一根乾絲,雨水不住地從頭髮上,衣服上往下滴。
每走過一條街,看到一棟老房子,小寶都會饒有興趣地問皮蛋,是不是有印象。皮蛋想,不能讓小寶那麼快就失望。
見人多,高玉芬就拿出尋人啟事散發,每發一張還跟人家說聲謝謝。
老李家也不大,卻有張上下兩層的客床,專為招待高玉芬這樣找孩子的家長。一周來,高玉芬第一次洗澡,頭一沾上枕頭,馬上就睡著了。沒做夢,渾渾噩噩中,她的身子一會兒熱得像火燒,一會兒又凍得發抖,其他時間,就像沉入淤泥囤積的深潭,徹底失去了意識。等她再一次睜開眼睛,已經睡了整整十八個鐘頭。
那咱上湖南吧。
火車上很擠,高玉芬沒買到座位票,只能站在過道上。人實在太多,幾乎每個從身邊經過的人都會有肢體碰撞,她也就沒在意。下車后,她跟平時一樣掏錢包拿車票,準備出站,這才發現,挎包被人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錢包不見了。
第二天,高玉芬去了典當行,這個被婆婆視為傳家寶的寶貝,只值三千八。沉甸甸的鐲子,換來薄薄的一疊錢,高玉芬把當票揣進兜里,當空的日頭照得她頭暈眼花。
婆婆聽到聲音,把她叫到床邊,褪下手腕上的玉鐲,往她手裡塞,邊摘還邊說:幸虧最近瘦了,以前胖的時候,摘都摘不下來。
李太太的支持,不僅僅體現在嘴上。她說出門在外不方便,身上多點錢,總會好些。掏出五百塊,往高玉芬懷裡塞。
大嫂守在醫院照顧,整日黑著臉,再也不跟李高峰說一句話。大哥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跟李高峰說對不起。李高峰搖搖頭,說不出一個字,心像被人生生割掉一塊,又撒了把鹽,血流不止地疼,疼得他都不想活了。
「要不要報告警察。」小寶也沒見過這麼囂張的扒手,正好馬路對面大概三十米處有個巡警,他趕緊拉拉皮蛋的衣袖。
天橋下有個賣唱的小女孩,大概五六歲樣子,小臉蠟黃,背著手低著頭,吐詞含糊,頂多算跟著節奏哼哼。她唱得實在太差勁,聲音也小,路人經過她身邊連看也不會多看一眼,小碗里空蕩蕩,一毛錢都沒有。
她是這麼想的,現實卻沒那麼容易。在這陌生的城市,她不敢走得離火車站太遠,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把小寶的尋人啟事放一張在地上,用兩塊石頭壓住,跟附近的報刊亭老闆討一截粉筆,在地上寫了兩行字:求助,尋子,錢包被扒,求五十元,交電話費。高玉芬跪在地上,覺得很丟臉,眼觀鼻鼻觀心,臉上火燒火燎,就跟做了天大的虧心事一樣,不敢抬眼看人。
出了火車站,哥倆按老規矩,點兵點將來決定方向,最後點到了左邊。火車站往左,有個不大不小的服裝市場,人流湍急,哥倆手拉著手,必須很小心才不被衝撞。雖然人多,小寶卻開心得一蹦一跳,聽著周圍人的口音,他對找到老家,充滿了希望。
大哥根本沒摸清人家的底,老闆是本地人,來的時候後頭還跟著十來個混混,大哥沒討到便宜,反而吃了大虧,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頓。要不是旁邊的老闆娘跑來告訴李高峰,大哥差點被人打死。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
皮蛋都好些年沒拍過照了,看鏡頭對過來,緊張得不知道怎麼才好,忙把小寶搖醒。小寶虛弱地擠出一個苦笑,咔嚓一聲,照片拍好了,大哥哥說,他要把照片發上網,看看有沒有人認識小寶,要是碰上小寶的家長,就讓他們來這裏找。
皮蛋把頭轉向窗外,恨恨地說,「你爸沒打過你吧。」
等到高玉芬擠出人群,尋人啟事已經都被雨水給沾濕了。她心裏那個疼,比人家用刀子在身上剜肉還難受。雨水打濕了全身,她也顧不上,彎著腰把尋人啟事一張張撿起來。
「其實羅姨人還不錯。」小寶想起秦阿姨拿著刀要殺了他的樣子,羅姨至少是個正常人。
臭豆腐能香?
小寶連連點頭,吞了口唾沫。皮蛋伸手掏褲兜,手一碰到褲子臉色都變了,小寶一瞧,褲子後頭被劃開一條兩寸長的口子,皮蛋沒穿內褲,連屁股肉都露出來了。
「哥,你不喜歡爸媽,還回去幹嘛呢?」
「悔什麼,告訴你,這些年我見到的大人就沒有一個好的。我討厭大人。」
街上漂亮姐姐很多,路邊的酸辣粉和串串香生意很火,這裏的人說著熟悉又陌生的方言。他確定能聽懂大部分話,但許多發音跟印象中的家鄉話不太一樣。單憑這一點,皮蛋已經可以可以斷定,自己不是重慶人,但他不想馬上就說出來。
哥,原來你不能吃辣啊。小寶忽然問道。
對自己一點也不捨得,對小寶的事她卻大方得很。除了路費,最大的開銷就是手機話費和尋人啟事了,尋人啟事每個月得印上一回,一印就是五百張,一張就得一塊錢。人家老闆見她可憐,送她幾十張,她千恩萬謝。
高玉芬給遠在廣東的百合打電話,百合馬上聯繫了高玉芬所在地的志願者老李。老李是個四十多歲的鐵路職工,家裡人都很支持他的志願者工作。
皮蛋話還沒說完,後頭兩個人就一左一右夾了上來。跑不了了,小哥倆被這兩個大哥哥拿刀逼著,進了一處烏七抹黑的建築工地。那兩人二話不說,就開始里裡外外地翻找。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身後就跟了兩根尾巴。皮蛋假裝系鞋帶,回頭看了兩眼,後頭跟了兩個穿黑色T恤的傢伙。這兩個人,他們可能還不到二十歲,體形乾瘦,兩雙賊眼專盯人褲兜和錢包,似乎就是白天在步行街附近遇到的扒手。
在皮蛋的印象里,全家唯一的好人就是不懂事妹妹,妹妹總是笑嘻嘻地跟著他。爸爸很不喜歡妹妹,有了妹妹后,家裡的關係更糟糕了。皮蛋記得很清楚,爸爸把媽媽打得住進了醫院,後來又有個叔叔跑到家裡來,把爸爸打得住進了醫院。那段日子里,皮蛋跟妹妹只能住在年邁的奶奶家,奶奶沒錢,靠收廢品維生,皮蛋從小就知道街上哪些東西可以換錢。
看著濕漉漉的褲襠,小寶又羞又惱,嗚嗚地哭了起來:錢全沒了。那些錢,是他給瘋婆子當兒子,是皮蛋冒著生命危險下井換來的。那兩個混蛋,搶走的不僅僅是九百塊,也是他回家的希望。
過河吧。皮蛋把手一揮,指著遠處模糊不清的黑色剪影,那是嶽麓山的方向。
這天淋雨後,高玉芬病了。她強撐著買了點葯,湊合著對付,可身上的濕衣服,還有手中那疊濕漉漉的尋人啟事,不會自己干,萬一在外頭昏倒了,身上的錢沒準也會被人給偷光。
那是個潑辣的中年婦女,馬上跳起來嘰嘰喳喳,那年輕人不耐煩了,抬手把高玉芬甩到了一邊,大步朝前走去。高玉芬沒站穩,差點摔倒,手一松,一百多張尋人啟事飄飄洒洒地飛了出去,落到了外頭。
記住,這些新疆人都是一夥一夥的,看得到兩個人的地方,還藏著好幾個看不見的同夥。皮蛋喘著氣說。
最後,還是多虧了高玉芬的最要好的一個姐妹,是當年一同進廠做縫紉工的老鄉,廠子里剛裁掉一大批工人,雖然她沒裁掉,工錢也拖了兩個月沒發,自己也不寬裕,一聽說高玉芬要錢用,主動提出送一千塊。她還特彆強調,是送,不是借,不要還。
「我覺得你做得對,我也是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媽的人,我理解你。」
重慶是個很大的城市,人口密度相當高,全市人口超過三千萬。站在大街上,滿眼都是人,兩個孩子必須牢牢牽住手,才不會被人流衝散。
憑著這一千塊,還有當戒指換來的兩千多塊,加在一起也有三千了。高玉芬不知道這些錢夠她走多遠,夜裡起來,摟著小寶的衣服直哭。
小寶的褲兜里,揣著吃串串香找回的零錢,被一把掏光。皮蛋不喜歡帶錢包,他說那是招賊用的東西。兩個黑衣人,從他身上搜出一包對摺的餐巾紙,其中只有半邊放了紙巾,另外半邊放了足足五百塊錢。黑衣人嘿嘿一笑,更來勁了,逼著兩個孩子把鞋都脫下,在鞋墊下頭又翻出四張帶著腳汗味的粉紅大鈔。
「咱們李家就這一個寶貝孫子,他不回來,我死都合不上眼。你放心,家裡有我給你撐著,他們不會怎麼樣的。本來,讓高峰出去才對,是他身體吃不消。辛苦你了,你一個女人在外頭,吃了苦,回來也不跟我們說。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婆婆把高玉芬的手握在手裡,通情達理地說:「這鐲子,你找家靠得住的當鋪,等找回小寶,咱們好好做生意,賺了錢,再贖回來。將來,再傳給小寶的媳婦兒。」
小寶發現,有幾個跟他們一樣穿著很不起眼的大哥哥,眼睛跟刀子似的,直往身上刺。皮蛋抓緊小寶的手,拉著他快步走出這些人的視線。皮蛋說,這些人都是小偷,身上肯定還藏了刀片鑷子之類的東西,他們是有隊伍的,有人下手有人望風還有人轉移,不能惹,也惹不起。
「我不想長大。」
當然,你看這裏的人一個個都能吃辣,你不能吃辣,肯定不是四川人。我就能吃辣,但我聽不懂這裏的話,所以我也不是四川人。我記得,老家的鎮上,有個推著三輪車賣臭豆腐的老頭,他的臭豆腐又辣又香,可好吃了。
皮蛋和小寶聽得雲里霧裡,什麼隨手拍,什麼微博,搞不懂沒關係,只曉得這是好事,不是壞事。新事物帶來新希望,小寶依然躺在那張爛草席上,蠟黃的小臉有了一絲生氣。
兩天後,高玉芬乘火車去了陝西。志願者百合打電話告訴她,陝西警方打擊了一伙人販子,解救了一批孩子。
俗話說救急不救窮,現在李家的狀況是又急又窮。高玉芬給老家親戚打電話,還沒開口,人家就猜到了她的意思,一個個不是剛買了房裝了修就是要供孩子上學,各種難處,那意思,還打算跟她借錢。
藉著微弱的夜光,那人露出了輪廓,蓬亂的長髮結成了縷,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底色。這人嘿嘿地笑著,說著聽不懂的話,一雙手卻繼續朝著小寶伸來。
那晚潮濕悶熱,似乎要下場暴雨,月亮和星星也不露臉,公園裡漆黑一片,蚊子的嗡嗡聲格外刺耳。小寶抹上花露水,撓破皮的地方,針刺一般的痛,幾分鐘后,癢漸漸止住,小寶倒在長椅上繼續睡。迷迷糊糊中,忽然覺得很不對勁,似乎有人在摸自己的腿。小寶一個激靈睜開眼,一團黑影伏在他身邊,酸臭撲鼻而來,壓住了花露水的香氣。
小寶做夢都想不到,就在他磕頭的時候,媽媽也跪在街邊給人家磕頭。
哥倆身上還有將近一千塊錢,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巨款,對於未知的前路,他倆抱著希望。
小女孩也驚訝極了,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兩位小哥哥,沖他倆微微一笑,聲音也大了起來。這個笑,像極了囡囡,皮蛋和小寶忍不住吸了口冷氣,不知囡囡現在怎樣,大眼袋應該再也找不到她了。
這些天撿垃圾,皮蛋攢下點錢,他背起小寶翻過護欄,跑去最近的藥房。賣葯的人說,小寶可能是中暑后又著了涼。皮蛋掏出所有的錢,只夠買兩盒藿香正氣膠囊,剩下的零錢又買了一瓶水,給小寶喂下藥去。過了好一會兒,小寶還是病懨懨地,渾身無力,想吐,只能躺著。
皮蛋決定先落腳再說,口音接近了,就離老家不遠了,說不定哪天在街上碰到說小寶家鄉話的人,一打聽,馬上就曉得老家的具體地名。
皮蛋和小寶沒多做停留,小女孩附近肯定有大眼袋那樣的大人在看守,直到現在,想起大眼袋那張臉,小寶還會打冷戰。
最近經常頭暈,高玉芬也想去醫院做個檢查。有一次檢查單都開了,可一劃價,要幾百塊的化驗費,她沒捨得,把檢查單給扔了。可不能暈倒在這裏,高玉芬咬了咬舌尖,讓痛楚刺|激自己,必須保持清醒。現在,她身上寄託的是全家人的希望,她必須堅持下去,再撐上兩年,找到小寶就一切都好了,讓生活回歸到原有的幸福中去。
我們看起來沒錢,身上也沒包,他們看我們做什麼?小寶覺得奇怪。
放心,我會。皮蛋嘿嘿一笑,其實他也不會游泳,家鄉別說小河了,連口魚塘都沒有。現在正是盛夏,天氣那麼熱,這麼寬的江也是一天比一天干,應該不會漲水,所以也不用擔心游泳的問題了。
那裡邊不僅有幾百塊錢的現金,還有銀行卡和身份證。高玉芬當場愣住,她把零錢和整錢是分開放的,大鈔都放在錢包里,零錢放在挎包外面的小口袋裡。那個不明身份的扒手,不僅划爛了挎包的最外面一層,也把裏面的兩層都給劃破了,零錢和錢包全都沒了。
老公要是來,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到了,今晚吃什麼,住哪,都是問題。就在她發愁時,手機收到一條簡訊,手機已經欠費。高玉芬試著打出去,已經無法再撥出去。
天氣越來越熱,晚上,皮蛋只好帶小寶去湘江邊上的河提上睡覺。哥倆帶上草席,翻過風光帶的圍欄,走到防護堤下乾涸的沙灘上睡覺。草席往地上一鋪,天為被地為床,睜眼觀星,閉眼聽濤,還有涼爽的江風,格外舒服。
小寶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坐免費火車了,打心眼裡不喜歡,要躲乘警,要提防愛管閑事的乘客,還得小心各種壞蛋,人販子,騙子,扒手,碰上誰都吃不了兜著走。可不這樣又不行,皮蛋身上一共只有兩百塊,給他買完褲子就還剩一百八,要再買車票,就剩不了多少了。
回到家,看著年邁的老母一天比一天消瘦,知道娘心裏急,卻說不上半點安慰的話。全家只有丈母娘還算硬朗,每天吃四五種藥片,撐著給大家做飯洗衣。
走了大概五分鐘,皮蛋猛地回過頭去,嚇了小寶一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後頭跟了個皮膚比他還黑,卷頭髮的男孩子,看樣子是新疆人,年紀跟皮蛋差不多大小,卻貓著腰,一雙鬼爪子似的手,飛快地縮回去。
大哥瞞著李高峰,帶了幾個老鄉跑到人家店裡,跟看店的小妹說,讓他們每天晚一個小時開門,提前兩個小時關門,留點生意給街坊做,不然的話,他就報警,店裡放蘋果機是違法的,可以封了他們的店。
小寶聽到皮蛋這麼說,心裏暖融融的。兩個孩子繼續走,遇到十字路口無法選擇的時候,就用點兵點將來決定往那邊拐彎。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行人越來越少,一共就討到兩塊錢,其中一張紙幣還缺了半個角,油膩膩髒兮兮。這兩塊錢都是一個大爺給的,高玉芬激動得都快哭出來了,連忙磕了兩個響頭。
世上的香氣有千種萬種,臭跟臭也有千差萬別,同樣是臭,為什麼臭豆腐就臭得那麼沁人心脾。至少小寶在經過賣臭豆腐的攤子時,被那股氣味弄得口水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