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寸之地，寄無窮之境
管家姓張，名廣倫，祖籍福建。家鄉習俗，家人習慣以「阿」字開頭的小名喚他。後來，張廣倫南下，來到上東城，因緣際會跟了宗明山，做了宗府管家。見面之初，宗明山就叫他「阿廣」，渾不似上東城其他戶主那般，隨意使喚英文名。張廣倫聽了，很是愣了一陣。宗明山笑著問：「不合適嗎？」張廣倫心潮起伏，被這一聲鄉音感動了，從此跟了宗明山整整二十八年。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金山銀山換不了一個人的忠誠，一聲鄉音就可以了。
張嫂行至路口，卻是向右。
他沒有抽煙的嗜好，隨身也從不帶煙，這會兒卻十分、極其、要命地想抽一根。魏應洲曾經對他講，男人忽然想抽煙通常只有兩個理由：第一，你讓別人痛苦了；第二，別人讓你痛苦了。他想，魏應洲說錯了，還有第三種，別人先讓你痛苦，你再讓別人痛苦，一根煙能抽出雙倍的痛苦。
魏應洲道：「這是林洛雯送我的，她母親的家族產品。我方才讓侍者拿去給廚房，讓他們按著傳統茶道方式泡好了端上來。我給你留了一杯，試試看。」
張嫂給他倒茶，聽著他們的對話，聽起來像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但謝聿臉上絲毫沒有笑意。張嫂拿眼看他，眼中有一個輕輕的問號，謝聿不予理會。見她看久了，他投過去一眼，張嫂頓時明白自己越軌了，低下頭去。
謝聿抬頭，見到來人，難得地笑了。
「如各位所知，老齡化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問題。在韓國，65歲以上的老年人有738萬人，佔到總人口的14.3%，到2060年，這一比例將變成40%；在日本，65歲以上老人達到3514萬，佔總人口比例27.7%；在我國，65歲以上老年人口達1.58億，佔總人口的11.3%，預計到21世紀中葉老年人口總量還將翻一番，目前，六省份已經進入深度老齡化……
她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今晚真是累死我了，要請你吃頓飯還要我游兩圈。你說，上東城哪個首席執行官能做成我這樣？」
謝聿放下玻璃杯，開口道：「俞叔，有件事，我想跟你提一下。」
他將她的雙手摟在他的頸肩上，為她方才差點害死他的舉動圓場：「你抱住我，我帶你上去。」
謝聿聽了，沒說話。
謝聿眼不見為凈，索性扭頭看窗外。
「養老產業成為前所未有的世界性產業，我國政府對此的支持顯而易見。這是近五年來的政策，可以看見，支持的力度在不斷加大。其中，養老小鎮是鼓勵民營經濟進入的最大產業……
魏應洲拿走電話，同他直接對話：「想跑路啊？你想得美。一小時后，第一會議室見，你跑都別想跑。」
魏應洲沒防備，猛地又喝了好幾口水。
謝聿被這一道目光盯得心裏鈍痛。一個人怎麼會老成這個樣子？將一生的瀟洒、聰明、膽量、勇氣，全都耗盡了，彷彿一個人老了，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令自己和旁人見了都驚恐的人。
魏應洲笑了。她知道，這就是謝聿點頭同意的意思了。
「路邊看到了，覺得好看，順手就買了。」
宗啟程當即住口。
五年前，就在謝聿搞了張萬能卡之後，魏應洲也死皮賴臉地跟著搞了張。她打著「謝聿朋友」的身份，狠要了一筆酒店折扣。雖然事實證明，魏應洲折扣打得再多，也極不划算，因為謝聿游泳是風雨無阻，魏應洲則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俞祥愣了會兒，繼而對謝聿抱歉地笑笑，亡羊補牢：「哦哦對，我記錯了，是往右開。」
按照宗啟程那「占不到便宜就是吃大虧」的思維方式，她註定跟他難以溝通。她都沒好意思告訴他，按著投委會公事公辦的結論，措辭才不會這麼客氣。投委會出具的報告上，原話是：項目目的不明，風險極大，有非法融資之嫌。換言之，在投委會眼裡，這就是個騙子。
「那你往哪兒動呢？」
二十九歲的魏應洲，想起十九歲那年的自己，做不出好與壞的評價。
「上東城的外賣大戰，補貼也快結束了。」魏應洲指指盒飯，油膩至極，令她都同情自己的胃，「價格便宜，質量卻大幅下降，C端客戶不會買賬的。」
啪！魏應洲將手中一沓資料甩在桌上，臉色一沉：「宗啟程，你敢在橋銀放肆試試？」
「哈？」
「俞叔的阿爾茲海默病，越來越嚴重了？」
「找我沒用。」謝聿態度冷淡，拒絕到底。
魏應洲使了個眼色，管家上前，將茶端走。
所以現在，俞祥更說不出話。非親非故的，他難道還要求謝聿像兒子一樣給他養老送終嗎？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年輕時心比天高，要自由，要獨立，堅決不肯結婚，不肯有孩子，為此很是傷過幾個好女人的心；對待工作又胸無大志，直到晚年做了謝聿的司機，才算好好工作了八年。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真好，不累，又自由，直到第一次在醫院，聽見醫生宣布「阿爾茲海默病」的時候，他才五雷轟頂，心想這會兒有個家人該多好。但，人生從來平等，哪有那麼多便宜給你佔盡。他浪盡一生，既無財，也無子，晚年凄涼光景，可見一斑。
張嫂聽了，放下筷，點點頭：「是啊，我兒子生孩子了，我要回家帶孫子。現在年輕人工作壓力這麼大，工作時間都是996，又沒有錢請保姆。就算有錢請保姆，也怕保姆在家虐待孩子，沒有老人幫一把根本沒法養大一個孩子。所以，俞叔，我就只能做到這個月月底了。」
他說完，起身整理西服下擺，助理立刻為他披上風衣。他身為「二東家」，陪這群打工人演戲五小時，連飯都沒吃，他覺得自己給魏應洲的面子夠大了，懶得再做場面功夫，下巴一抬，驕驕傲傲地走了。
他大怒：「魏應洲，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是吧？」
魏應洲不明所以：「社會性福利保障機構，據說在那辦公。」
謝聿這張嘴，真的毒；背後乾的事，也毒。
「魏應洲！」
路過地鐵站，一位老婆婆顫巍巍地遞上一朵紅玫瑰：「年輕人，買朵花吧。」
以她的出身，她學足了詩詞歌賦，就是沒學過四個現代化，一聽到經管、金融等詞彙，本能地就有種被時代拋棄的恐懼。這種恐懼令她對精通於此的人更為忌憚，比如魏應洲。
當晚，魏應洲被一通電話叫去宗家。
他知道，謝聿給自己留足了面子。以謝聿的觀察力，要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不難，而他並未直接點明，還在自己給他造成那麼多麻煩之後，為自己安排去處，這令俞祥無地自容。
他裸著上身，穿一條泳褲。腹肌、窄腰、V形腰線，平日襯衫下包裹的好身材顯露無遺。他俯下身，拿起浴袍穿好。一脫一穿，野性與斯文瞬間切換。他已今非昔比，遠不是當年寄人籬下的小小調酒師。魏應洲有時會想，自己真正認識過謝聿嗎？
「那你的選擇是什麼？」
張廣倫收下禮物，為她引路：「魏小姐，這邊。」
魏應洲無意跟他糾纏：「我的結論就在這裏。你要怎麼做，請便。」
「今年是第三年了吧？」
隨即她按下內線，讓秘書送客。
魏應洲在半山度過了大部分童年時光。
謝聿冷笑：「未免以後再遇到，我把他查了個遍。他做過智商測試是吧？『智商平平』四個字真是沒埋沒他。」
電梯停在第三十九層。
魏應洲收拾東西，招呼謝聿：「走吧，一道吃個飯。」
飛機落地，謝聿拎著行李箱下機。海風清新，吹得襯衫直晃。他環顧四周，看見一座未被開發過度的小城。而他即將把十億元投入對這裏的開發，不知是開拓者，還是破壞者。
謝聿：「你夠浮夸的。」
「要我負責，起碼也要給我負責的實權。你做這行這麼久了，不會單純到會信『投資人聽了五分鐘，立刻發覺這是個好項目，當即拍案決定投十億』這種社會新聞吧？騙老百姓的。這類投資人，見面之前把盡調都做完了，細到創始人結婚沒有、人品怎樣、孩子幾歲，都可能成為投資人決策的一部分。你再看看宗啟程這個項目，根本沒有讓我們插手的餘地，你讓我怎麼負責他的結果？」
他沒什麼朋友，更沒什麼親人，能夠跟他憶苦思甜的人，數來數去只有一個魏應洲。這情分搬出來，他總要讓她三分。
黃婕提醒道：「魏總，錯過這次聯席會議，下一次的名額就沒有橋銀了。」
老派管家，最怕收人長短，當即推拒：「魏小姐，您客氣了，我不能收。」
蜷縮的左腳剛剛抵到了一個位置，她還暗自心想，謝聿這一身肌肉真是練得好。這會兒聽到他冷聲警告，魏應洲下意識往水下一看——
謝聿坐在門口，從頭到尾高高掛起，事不關己，臨了卻平地一聲雷，問了這麼一個驚人問題。
周六，晚上九點，酒店。
「包括你。」
見到魏應洲，宗明山笑：「呵，這麼早，你果然夠勤勉。」
宗啟程被人當頭一棒，面子裡子都掛不住，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搬救兵。
俞祥等著他說下去，他卻沒有立刻再說，只讓張嫂泡些茶來。紅酒終究喝不慣，被謝聿撤了下去。
魏應洲有和-圖-書一種氣質，古代稱之為「興」，平日里疏散開展，不成形，最後關頭往往強大有力。魏應洲做事，講究「凡事要留個有餘不盡」，尊重自然之意志，順應無窮之變化。所以這些年，她常常做兩件事：「我上就上吧」，假裝自己不害怕；「我就是試試」，假裝自己不在意。最後裝著裝著，她真的就不害怕、不在意了。
「不，不用。」宗明山擺手，「人老了，睡眠就少，這是自然規律。至於這間辦公室，現在屬於你。辦公室主人不到，我不能隨便進入，這是最基本的規矩。」
一頓飯，吃得五味雜陳。
他眼眶酸澀，為能遇到這樣一位僱主而感念在心。
魏應洲不愧是被謝聿稱為「笑面虎」的人，這會兒還能端出一個不動如山的笑容：「宗啟程要做事，橋銀當然是要支持的，但能支持到何種力度，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還是要按照公司的項目流程來，讓評估組先聽聽他的具體方案。」
自從謝聿接手宋萬年那檔子爛尾事，往返長三角的頻率就直線上升。這帶來了諸多後遺症，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口味被帶偏了。
魏應洲看著他。
單單聽她方才那幾句，魏應洲就知今晚要糟。季蔓妃以退為進，輕輕訴了一些苦，就將十個億的巨額項目說成是宗啟程的隱忍負重、胸懷抱負、伸手求援了。
謝聿聽了，沒反應。
「不行。」魏應洲態度強硬，「今天上午我就要你。」說完，她就掛了電話，渾不知最後那句話令謝聿神遊了五分鐘。
半小時后，謝聿上岸。
挨訓一小時，魏應洲情緒尚可，還能不緊不慢給外婆倒茶：「外婆，消消氣。」
魏應洲忽然想起謝聿的醬油麵，雖然又貴又簡陋，這會兒魏應洲卻想，還不如去他家再蹭一碗醬油麵。
宗啟程腳步一頓。
張嫂再一次走出去倒茶時，聽見俞祥高興的聲音。
魏應洲停了下掙扎的動作。
這就是魏應洲對宗明山敬重的理由。
魏應洲重複問了一遍。
旭日東升，落地窗外，高樓林立。宗明山忽然抬手，指了指一棟大樓，問：「那裡，你知道是什麼地方嗎？」
魏應洲站起來：「來，泳池裡比兩圈，你贏得過我，我就准你不幹。」
謝聿謝過老師傅，打包了一籠湯包，上飛機前在機場當晚飯。
八點，謝聿到達橋銀，還未進大樓，就見到了今日的誇張陣勢。他定睛看清為首的人是宗啟程，立刻掏出手機打電話，對黃婕交代：「上午我有事，魏總找我就說我不在。」宗家的渾水，他才懶得蹚。
「你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比方說，一個人如果擁有了足以抗衡道德觀的身份與財富，那又何懼道德觀對他的約束呢？」
她將一籠小籠包往他面前一推：「上東城吃不到的，我提前讓主廚準備的，他們調來了錫城本地師傅，才有了這籠小籠包。試試看，是不是你心裏那道甜。」
晚上七點，魏應洲驅車前往半山別墅。
張嫂似乎習以為常，扶他下車：「是這裏，沒錯的。」
俞祥當時就哭了。
謝聿擦著頭髮：「你有在周末專門騷擾我的嗜好嗎？」
庄素央動作一頓，季蔓妃也停了哭訴。
論厲害，只要魏應洲有心，可以厲害過很多人。她稍使手腕，輕輕巧巧地就將燙手山芋扔了出去，而且不是扔給外人，是扔給宗明山。庄素央再跋扈，對宗明山始終敬重。五年前，宗明山小中風，宗家盡現代醫學之力將他救回，仍是留了後遺症。宗明山的手腳不如從前，行動力也每況愈下。庄素央知道，宗明山不能倒。只有他不倒，她的一切榮華才能不倒。
她端起茶，自顧自和他碰杯。
魏應洲不予反駁。
謝聿轉頭，看住她。
他慢條斯理，吃完最後一個湯包，喝了口水，這才拿她當回事：「這頓飯吃的代價可真大。」
半小時后，兩份外賣被送進首席執行官辦公室。
「好，我明白。」
她未曾注意，他插花的花瓶，常年放在這間會議室的主席位前。而那個位子，永遠是魏應洲的。
要說宗啟程這些年沒一件事幹得過魏應洲，真不是毫無道理。他這個人除了滿腦子「她想害我」「她又想害我」的陰謀論之外，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什麼。這會兒他這個毛病又發作了，當即拍桌子，表示完全不能接受魏應洲對一個進步青年的打壓。
他忽然有一個認知，近乎荒誕：這世上所謂溯源，或許大部分存在的理由，都是為了自我心安；至於那個「源」，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能夠說服自己接受，就好了。
俞祥離職那天，謝聿出席一場峰會，沒去送機。俞祥在機場等他良久，後來在財經頻道直播上看見他，「唉」了一聲。僱主永遠是僱主，哪裡顧得上他。老人就這樣上了飛機，走了。
她就知道，謝聿這個人，錙銖必較，尤其是對她。
又輕輕鬆鬆，將他一軍。
謝聿站在走廊盡頭，忽然想抽煙。
會議室，謝聿就著門口座位坐了下來。
謝聿起身，將身後的一枝紅玫瑰隨手插入了會議桌上的花瓶。
魏應洲哈哈大笑，信口開河：「分手就分手，怕什麼，我魏總什麼女孩子找不到，我賠你一個。」
而今，她再一次聽見他愧疚的聲音：「應洲，不過十億而已。錢，能賺；情債，還不清。能讓外婆開心一點，就盡量讓一讓她吧。」
這一天，魏應洲忽然想起了謝聿，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真要給謝聿介紹女朋友，她還真不知道該介紹誰。謝聿那悶騷勁兒，一看就是對女朋友要求極其高的人，難搞得不行。
謝聿年輕時還會被她騙過去，現在對她這行徑已然免疫。
「所以你認為，宗啟程今日這項目，正是極端的商業活力和近乎瘋狂的求富行為？」
謝聿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對我影響不好你負責嗎？」
魏應洲想起來了：「哦，對，我把你踢過去了。」
宗啟程看著謝聿，咳嗽了一聲。這是他緊張的表現。
庄素央的臉色有些不痛快。
宗啟程起了個大早，徑直抵達橋銀總部。他姓宗，又是第三代嫡孫，稱一聲「二東家」不為過。二東家陣仗驚人，一輛加長型豪華轎車，載著律師、會計師、戰略專家，浩浩蕩蕩一群人。
一頓飯吃完，他忽然對她道：「坐我車回去，晚上住我那裡。」
「少來，我沒那種本事。」
魏應洲：「知道了。」
到底顧忌著還在橋銀，魏應洲說了算的地方，總不好太放肆。他「哼」了一聲，鼻音很重，盡情表達了「二東家」的不滿之後，拂袖而去。
魏應洲看他：「你這表情明顯是不信任我啊。」
魏應洲笑笑：「破了規矩就要罰錢是吧？」
魏應洲：「好好，那就不喝。」
惠海是沿海小城，人口不過一百萬。機場冠了「國際」二字，實際上和一線城市的公交客運總站都沒法比。媒體犀利，給了惠海一個「漁村」的外號。當地政府幾次發力，想用實際行動擺脫「漁村」形象，奈何地理條件就這樣，人口又持續凈流出，可謂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人民生活往好聽的方向說就是「悠閑、無壓力」，往壞了說就是「發展停滯」。
他張了張嘴，又及時收住了。
魏應洲這會兒理虧得不行：「我剛才……不小心的。這個對你……會不會影響不好？」畢竟謝聿還沒結婚，甚至沒女朋友，萬一給人家落下陰影，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對宗啟程挺了解啊，詐得這麼准？」
魏應洲抬手，支著側臉看他：「包括我？」
宗明山反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
俞祥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周五，魏應洲被一通電話叫回了宗家。
茶香清幽，如回憶，將悠長歲月拉回十年前。他和她之間，關係非常清醇，不帶一點勢利而美到極致。
「峰會、演講，對你來說，不難的。」魏應洲信口開河，「那種峰會，都是講給場面上的人聽的。真話不能多講，套話隨便講，對你來說還不容易？至於大學演講，除了飛一趟比較耗時間，其他也沒怎麼。你長得那麼帥，往講台一站，忽悠忽悠大學生我覺得足夠了。」
兩日後，一架波音飛機從上東城直飛惠海市。
侍者走過來，遞上一杯茶。魏應洲將茶杯慢慢推至對面，玄米味撲鼻，香醇濃郁，是新加坡上好的玄米茶。
工齡四十年的廚房老師傅告訴他，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這裏的人愛吃甜，錫城甚至不是甘蔗產地，也就是說，並非蔗糖產地，所以從古至今，錫城人民愛吃甜都是一個未解之謎。
跋扈、囂張、睥睨、驕縱，老牌生意人極容易有的劣性，宗明山從未有過。這老人，更似一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辨是非，明事理。這樣一個人，既是她的外公，又是她的上級；既教導她，又尊重她。宗明山一個人，就將宗家所有人負了她的部分，全都補上了；甚至還有多餘的部分，供她為宗家繼續忍，繼續賣命。有時魏應洲也會想，最高級的權謀，恐怕也不過如此。你不知道他是否真心，不知道也無妨，它絲毫不妨礙你為他繼續效忠。
魏應洲不咸不淡：「你倒是認www.hetubook.com.com同它。」
「好。」
老人名叫俞祥，六十二歲，給謝聿當過八年司機。謝聿二十一歲進橋銀做事，上班第一天魏應洲就讓他配個司機，他說不用，魏應洲直截了當告訴他，不是為了讓你生活優渥用的，是為了讓你跟得上橋銀的節奏。謝聿很快發現魏應洲沒說謊，橋銀的快節奏用「要你命」都不夠形容的，他又是簽了三十年賣身契的人，魏應洲更是無所顧忌地往死里壓榨。魏應洲的意思是他如果不知道從哪裡找司機，那她就直接派給他一個。原本她想，司機必定是要心腹才行，派過去的人總不如自己找的安心。誰想謝聿不領情，直接讓她派個人過來，他無所謂。於是，被魏應洲派過去的俞祥從此跟了謝聿八年。
魏應洲和謝聿面對面，各自吃著一份外賣。謝聿吃得不多，他飯量一向小。魏應洲也吃得不多，因為今天的外賣實在太難吃了。
宗明山難得數落：「你這確是暴殄天物。」
離開之時，宗啟程經過謝聿身邊，忽然聽見他問：「宗先生，你的合作夥伴是誰？」
「此次，我們養老小鎮項目的選址在惠海市。至於為什麼會選擇此處，理由已經在各位手上的可行性報告上一一寫明。」說到這裏，宗啟程頓了頓，輕咳了一聲，表明以下才是他的重點，「當然，第一要義是，我們已經取得了和當地政府的合作，對方表示會大力支持。包括土地、稅收、財政撥款政策等。」
「那最後還問那個問題？」
宗啟程滔滔不絕，從古至今，從全球到上東城。
他趕時間，正欲拒絕，聽見老婆婆笑了一聲：「年輕人，你的表情出賣了你的心，春潮湧動，怕是要克制不住了。」
魏應洲下車，叫了聲「張叔」，將一個盒子塞入張廣倫手中。
一番話，前塵往事，都有了因果。
她正站在泳池邊，向他熱情招呼：「嗨。」
一頓飯，俞祥請得甚是破費。
就算不想見到她，這表現得也太明顯了吧！
「這倒不用。我若是想喝，過來就是了。」他提點她，「手下人送你的，不管他是否真心，你都要以真心收好。這是為人上級該有的器量。」
周姨是張廣倫的老妻，雖不在宗家做事，卻是張家的主心骨。魏應洲從小沒少受這對夫婦照顧，偌大一個宗家，她和誰都算不上親，此種境地下，張廣倫夫婦並沒有對她另眼相待。魏應洲明白，與其說這是他身為管家的職責，不如說這是張廣倫作為一個人，天性里的公平和善良。在宗家，要將這一份天性賦予實踐並不容易，頭一個不待見的就是庄素央。張廣倫明裡暗裡為她打點的一些事，很小，卻不易。這份恩情，魏應洲記在心裏。
謝聿同他一道走進去，假裝無事發生：「沒關係。俞叔，我們進去吧。」
謝聿扯了扯嘴角，沒理她。
他正站在辦公室門口，拄著拐杖等她。初夏，他穿一件毛背心。這是畏寒的徵兆，也是一個老人正在敗給時間的徵兆。
她進屋，屋裡已演完一套苦情戲。季蔓妃拿出當年影后的演技，對庄素央抹淚花：「我知道，我們啟程論資質，論手腕，都不敵應洲，但這孩子，起碼心裏是想進步的，也一直以『宗家嫡男』為榮耀，想為宗家做些事，可應洲她……就是不肯幫一幫他。」
魏應洲點點頭：「不錯，外公是這樣叮囑過。」
安排張嫂照顧他，連費用都是謝聿出的，俞祥慚愧。可是除了慚愧，他也開不了口說不用了。他能不用嗎？一沒有請保姆的錢，二沒有日益清晰的頭腦，他怎麼不用？
十分鐘后，酒店侍者看呆了。
評審會定在一周后。
俞祥作為當地土著，一臉振奮，對張嫂指揮：「往左開，對，馬上就到了。」
魏應洲摸著後腦勺，自我解圍：「這茶是謝聿拿來的，之前他去了趟江南，從西湖特地帶回了明前龍井。外公喜歡，等會兒我讓人送到宗家。」
魏應洲倒是沉浸其中：「那個項目的思路，明眼人見了就知道，出自行家之手，沒點實戰經驗做不到這種程度。宗啟程根本毫無實戰經驗，他又心胸狹隘，為省他那點薪酬，團隊里只收年輕人。這種團隊湊在一起，做不到今天的程度，他身後一定有人在指點他如何畫龍。可惜，以宗啟程的資質，最多也就只能畫條龍，絕對做不到點睛。」
黃婕領命而去。秘書的責任只在於提醒，魏應洲既已拿定主意，黃婕唯有遵從。
「你能找你自己賠給我嗎？」
接下來，投委會按流程，向融資團隊提問。宗啟程大手一揮，示意律師、會計師、戰略專家，輪番上陣。
張嫂站在樓道里，告訴謝聿：「俞叔很想為你做點什麼。他知道自己越來越記不住事了，就在家裡各處貼小字條，每天念、每天背，尤其是關於你的。你的名字、愛好，他都每天念幾遍、背幾遍，以防太快忘記。他也不圖什麼，就圖今後還能見到你時，叫得出你的名字。」
隔日，清晨六點半。
謝聿想了一會兒，說：「我曾經有可能成為前者，但後來，我遇見一個人，讓我轉向了後者看一看。」
或許，整個宗家，只有他明白，不是魏應洲離不開橋銀，而是橋銀離不開魏應洲。她油鹽不進，卻在大仁大義方面清清明明。這樣一個人，這輩子蹚在宗家這趟渾水裡，他都要替她委屈了。
惠海是俞祥的祖籍，退休后他就回了這裏。今天俞祥知道謝聿會來，特地來接，要做東請他吃飯。與俞祥同行的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姓張，是謝聿雇來照顧俞祥的。謝聿的錢付得很到位，張嫂將無親人的俞祥照顧得很好，面色紅潤，精神矍鑠，除了有些清瘦。
只有謝聿與她閑時聊過這個問題。
「好了好了，我認輸了，你贏了。」魏應洲向來不和自己過不去，當即摟緊他的頸項，「扶我上去，我請你吃飯，今天我找你真有事。」
俞叔跟著點頭：「哦哦，這樣。好，這當然，家裡事永遠最重要……」
東星斑、生蚝、海膽蒸蛋、象拔蚌……惠海市瀕臨沿海，海鮮物產豐富，俞祥請謝聿吃當地最好的佳肴。謝聿看得出來，雖然這裡是沿海，但海鮮這個東西，就沒有不貴的時候，俞祥怕是把這幾年的存款都掏了出來。
宗遠航和季蔓妃為此很是愁了一陣。
說完，他抬手端起面前那杯玄米茶，仰頭慢慢喝下。
謝聿看見她就頭疼。
魏應洲猛地推開他。
他信手拈來的一個謊話，漏洞百出，豈料魏應洲卻大為認同。
他語氣不善，已然一副被打擾的不悅。在旁人眼裡，謝聿活得很抽象，毫無脾氣；在魏應洲面前，謝聿活得可具體了，全身上下都是脾氣。
魏應洲兩手一攤，沒臉沒皮：「就是想得美，才來找你啊。」
謝聿頭疼地扶額：「你就不能換個人坑嗎？」
從小到大，什麼題海戰術、通宵熬夜，普通人為了讀書慣用的那一套，宗啟程統統用過。可惜這人吧，就是腦子不行，沒什麼理由，就是不太行，臨門一腳通常以滑鐵盧告終。夫婦倆甚至帶他去做過智商測試，測試結果很令人憂心，四個字總結：智商平平。
魏應洲聞到了一點「隱私」的味道，不懷好意地問：「心上人？」
她最不喜的，就是魏應洲的油鹽不進。她那套壓制，對魏應洲而言無關痛癢。挨幾句罵還能死不成？搞笑。若是如此，魏應洲縱橫上東城十年，早已死過一千次。
「你來開會買朵花幹什麼？」
她對管家致謝：「我知道了，多謝。」
魏應洲點點頭：「關於他還有幕後合伙人，本來我沒想到這層關係，直到你問了，再一看宗啟程的反應，我就知道，錯不了。他性子急，被你試出來了。」
投資評審，橋銀有一套嚴格機制，但庄素央發話一切從簡，魏應洲樂得輕鬆，大手一揮，一路綠燈。投委會提醒她，注意風控。魏應洲說沒關係，上面有老太頂著呢。魏應洲就是這點好，從不跟自己過不去，該摸魚時摸魚，該放水時放水，很有種及時行樂的田園志趣。
在上東城，魏應洲和謝聿被稱為橋銀「王助」，這是上東城對兩人實力的最高敬畏。魏應洲有庄素央壓制著，宗啟程並不怕她，謝聿更是一介外人，按理說更談不上忌憚了。但微妙之處就在於，只要這兩人合體出現，就能令人大為緊張。那是一種高壓，彷彿兩雙眼睛，一前一後，能將人心看得無所遁形。
倒是俞祥，談著談著，笑了。
俞祥尚未做完一番心理建設，只聽謝聿在一旁開了口：「俞叔，張嫂走後，關於你的安排，我也想過。」
直到宗啟程平地一聲雷，宣布將在此建立國內第一個標杆性養老小鎮，一舉將之推向了公眾視野。宗啟程背景優渥，出身宗家名門，背靠橋銀，綜合起來看，故事性不是一般地強。媒體大肆渲染，從機場到沿海到處可見項目宣傳口號。謝聿有不好預感，這事確如魏應洲所說，不可能停止了。
魏應洲找的就是他。
「魏總，你想太多。」謝聿紋絲不動，「我幫你，是因為你那個表弟真的太笨，我看不過去。」
老人卻繼續說了下去：「也是我欠ｈｔｔｐs://m•hｅtubook•coｍ.ｃｏm你外婆的地方。」
「是，醫生說，他越來越瘦也是這病造成的。這個病，無法逆轉的。」
她不問還好，問了，謝聿一肚子火。陳年舊事翻起來，這筆賬都不夠他翻的。
上東城數一數二的名流別墅，半山算一處。偌大一片山林，只有五棟別墅，其中兩棟屬於宗明山。宗明山將兩棟別墅打通，合為一體，大有大開大合之勢。這裏位置極好，依山傍海，既是遠東經濟中心獨一無二的天然氧吧，也是隔絕「狗仔」的最佳居所。這些年來，半山地價扶搖直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你這是霸權主義。」
「外公。」
三年前，俞祥離職，正是因為謝聿發現他病了。而他得的病，就是阿爾茲海默病——全世界至今為止無法解釋的疑難雜症之一，它甚至不易被人察覺。謝聿開始察覺，是從俞祥開錯路起的。三年前，他時常開錯路，令謝聿來不及趕上會議、趕上飛機。每次發生這樣的事後，俞祥都恨不得跪下來求他原諒。但，謝聿能原諒一次，無法原諒太多次，說到底，他也是為人打工而已，他可以為俞祥兜底的底線不多。
她不是為季蔓妃花里胡哨的演技所觸動，她是為一句「宗家嫡男」所觸動。對第三代男兒的渴望，是庄素央的心結。這會兒季蔓妃宣之於口，好似將她的心結捅破了。庄素央並非想成全宗啟程，她是想成全自己的心。
一個世界級的腦筋急轉彎遊戲在她面前揭曉了答案：對一個男人而言，又硬又有彈性的部位，不一定是肌肉。
是一盒價格不菲的血燕。
她訕訕地，順著他遞來的台階結束玩笑：「你贏了。」
魏應洲的黑色保時捷一出現，酒店經理就迎了上去。她是貴賓客戶，單是橋銀每年年會，就是酒店主營收入的重要保證。經理招呼了一聲「魏總」，她指指樓上，示意不必費心。經理當即明白，送她進專屬電梯。
她表情扭曲：「要死了，我的腳……」
方才魏應洲沒有做熱身運動，長袖長褲地扎進了泳池，運動不當的結果就是左腳抽筋了，疼得她齜牙咧嘴。
魏應洲沒有理由反駁他。她臉上浮起個「別這樣，咱們是友軍」的笑容，以退為進看著他。
謝聿一怔，繼而笑了。
謝聿警告她：「你別動。」
古典茶杯，一杯一茶，自成風景，方寸之地可以寄無窮之境。林洛雯，正是多年前魏應洲以一杯玄米茶博取友情的柳林財團獨生女。在上東城讀完高中，林洛雯回到新加坡，和魏應洲的友情卻持續至今。
謝聿掃了她一眼，給出中肯評價：這人，生錯了性別，若是個男人，有這風流腔，上東城的害群之馬里絕對有她一席之地。
魏應洲笑了，端來一杯茶，放在他手邊。
謝聿胃不好，對海鮮一向看得多，動筷少。但今天，他一反常態，不僅來者不拒，還在俞祥遞來一瓶紅酒給他倒滿時，痛快地幹了一杯。紅酒倒在材質堪憂的小玻璃杯里，顏色詭異，看上去不像酒倒像是醬油。謝聿和俞祥一碰杯，一口喝了半杯。俞祥笑了，這麼給面子的謝聿百里挑一。他當即仰頭一口悶，略表心意。
有一天，謝聿終於勸他：「俞叔，生病的話，還是要儘快治療為好。」
謝聿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她：「這案子就是個空架子，只有故事沒有可行性。早年玩投資的人急功近利，掀起過一陣『講故事』的熱潮，但今時不同往日，資金很值錢，大家都不會輕易被故事騙了去。」
他惡狠狠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末了，她還加了一句：「我跟你誰跟誰啊。咱們兩個，鋼鐵關係，比最鐵的兄弟還要鐵。」
宗遠航季蔓妃夫婦有兩子，一個宗啟程，一個宗啟豐。宗啟豐就不說了，禍國殃民的一個二代，放在哪裡都是教科書式的反派。夫婦倆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宗啟程。
等上菜的工夫，謝聿起身，說去趟衛生間，臨走前一個眼神，張嫂收到，跟著出去了。
「真不幹。」
「謝特助，這裏。」
謝聿面無表情，整個人沉進了水底。
「哎，你說。」
「張嫂做完這個月，家裡有事，就沒法再做下去了。」
魏應洲不懷好意：「其實你在擔心我吧？就這麼怕我看出來，你這是什麼毛病啊？」
魏應洲動作也一頓。
晚餐入席，宗啟程與魏應洲相對入座。魏應洲瞧了他一眼，暗自揶揄：資質再平平的人，錢到位了，也能往精英方向學個三四分。
二舅一家，大小三個男人都不行，二舅母季蔓妃卻是個狠人。她是上東城的著名影星，年輕時也是風生水起的大美人，見得多，自然識得廣。她搭上了宗遠航退圈后，這些年恪守世家本分。儘管宗家無人要求她什麼，她自己首先選擇了低調，婚後不再涉足娛樂圈，只做慈善和公益，贏得坊間一致好評。
「呵呵。」
庄素央當即被觸動。
隔日，魏應洲約見宗啟程，直截了當告訴他：「投委會一致認為，你這個項目有點問題，不適宜通過。」
魏應洲尋思，這是個好時機。她開口：「宗啟程的事，必須想辦法接手了。處理起來，有你一份。」
魏應洲一時想不通話題是怎麼從公事跳躍到這裏的。
宗啟程彷彿被人擺了一道，脾氣瀕臨失控。他一指謝聿：「你算什麼東西也敢來質問我的項目」
他舊事重提，說出驚人：「那曾經是匯林銀行董事會主席費士楨的住所，後來征為他用，費士楨才遷居別處。」
魏應洲明白了。
一小時后，謝聿走進會議室。
良久，張嫂聽見謝聿的回應——
時間尚早，兩人又談了些事。
他收下花，付了雙倍的價錢。
謝聿：「好吧……」
一句話，已將今晚結局定了調。
「啟程要做一個養老小鎮項目，需要橋銀投入十個億？」
「我被你搞了十年『996』，有心上人都被你搞分手了，你不愧疚嗎？」
「我不幹，你找別人吧。」
魏應洲笑罵了他一句「太會裝」。
得到的是二舅母季蔓妃的肯定答覆：「是。這不是啟程心血來潮的一個想法，事實上他已經籌備了很久，如今時機成熟，才向家裡提提看，橋銀能不能支持一把。」
魏應洲不由分說，將禮物送到位：「給周姨的，前些年她動了手術，需要吃這個。」
此類場合，座位很有講究。誰親誰疏，一目了然。謝聿高冷地往角落一坐，擺出一副跟誰都不親的態度。宗啟程心裏一喜，方才的緊張感減輕不少。
謝聿看她一眼：「對我來說，你的事才是最難搞的事。」
豈料，黃婕告訴他：「謝特助，魏總就在我身邊，讓我開了免提，她正聽著你這通電話呢。」
窗戶大開，兇猛的海風吹進來，將他一瞬間的猶豫又吹沉了下去。他轉身邁步，向餐廳走了過去。
她抬起筷子，輕鬆制住他的，謝聿不得不停下來。
謝聿兩手一攤：「怎麼會？我隨口問的。」說完，他又笑笑，「宗先生，你反應太大了哦。」
一個皮球踢向她，一桌子人齊刷刷看向她。
魏應洲點點頭：「原則上來說，就是這樣。」
說是內部路演，其實就是講個PPT。在職場，流傳著一個通病：會辦事，不如會拍馬；會拍馬，不如會講PPT。宗啟程就很符合這個通病。他不知道的是，橋銀對此類潛規則向來拒絕到底。
他有些氣急敗壞：「怎麼，你是懷疑我，沒有能力做這個項目？非要有人幫一把不可」
「OK，stop.還在吃飯，話題太噁心。」
管家知老太習慣，吩咐人撤走老太面前的碗，端上一碗煲湯。老太養生多年，每晚必喝一道煲湯，且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同。
魏應洲倒是笑了：「我滿腦子都是那些難搞的事，難為你還想著我那點小事。」
「哦，這倒不會。」魏應洲的不要臉又回來了，大言不慚，「這點事不至於。」
打電話給她的人是庄素央，一開口即不容她拒絕：「回來一趟，今晚家裡一道吃個飯。」
謝聿最怕魏應洲跟他來這個。
魏應洲隨他進屋，問：「今晚家宴有幾人入席？」
說完，魏應洲已經甩脫了高跟鞋，捲起襯衫袖子，縱身扎進了泳池。
謝聿很喜歡三個字——我要你。工作累極時，夜裡他常常會夢魘。夢境很旖旎，有他，還有她，夢裡他是放縱的，最愛對她講「我要你」；隨後他就會遵從意志，不再同自控力較勁，也不給她半點講價的機會。
魏應洲說了聲「好」。
魏應洲雙手環胸，有點鬱悶。
魏應洲公事公辦，指示投委會「按規矩來」。橋銀投委會實力過人，很能體現上東城精英一代的理想主義。魏應洲一句指示，投委會扎紮實實按規矩辦了。一周后，一份評估報告呈在魏應洲面前。
「不是跟我關係鐵嗎？」他對她斯文一笑，「讓你喝幾口水就受不了了？這點事，不至於。」
這就是魏應洲常年見到季蔓妃都會躲著走的原因。
這一群人在橋銀大擺陣勢的時候，謝聿還沒出門。
魏應洲笑了下，輕描淡寫：「外婆，說穿了，我不過是給橋銀打工而已。橋銀董事會主席，永遠是外公。只要董事會或者董事長同意，我沒有任何反對的m.ｈｅｔｕbook•ｃoｍ•ｃｏｍ餘地。他們有何建議，我都會遵從。」
魏應洲說了比兩圈，就是貨真價實地比兩圈，一點水都不放的。魏應洲的體育出了名地好，她從前參加校隊是主力，這幾年參加上東城企業家各類錦標賽還是主力，從跑步到游泳，從馬術到飛行駕駛，普羅大眾玩的她玩，精英階層玩的她也玩，是個什麼都很玩得起的人。
魏應洲達到終點，沖他笑道：「看見沒有？我贏了，你就得聽我的……」
張廣倫在宗家立足二十八年，有心提點，一兩句已足夠。她用一盒血燕，換鴻門宴前的一兩句提點，這筆生意，是她賺了。
庄素央道：「我不喝。」
接機口，一個老人正等著他。
謝聿言簡意賅：「你左腳抽筋，可能傷著了，不要開車回去了，坐我的車。到家后我幫你看看，上一點葯。」
謝聿冷笑一聲，一把將她扔回了水裡。
謝聿萬年冰凍的一顆心，此時也像是肉長的，微微觸動。
「你『呵呵』是什麼意思？」
夫婦倆砸重金投入教育，宗啟程還真被砸出了一個「像那麼回事」的模樣來。
「理論上來說，是的，就看每個人的選擇了。你可以選擇成為它，也可以選擇推翻它。」
如果說，謝聿兩點一線的生活還有何種樂趣，游泳可以算一項。酒店泳池採取包時制，普通客戶是包月，銀卡客戶是包年，謝聿搞了張萬能卡，一包就包了十年，把小半輩子都包了進去，當初差點沒把酒店經理樂死。魏應洲發現，謝聿在個人生活方面特別懶，比如買房，比如游泳。十年如一日的穩定生活，上東城很多人都喜歡，但真沒幾個人敢像謝聿這樣，冒十年風險將未來都定了。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謝聿。
宗啟程確實也很努力。
十個億，對橋銀而言，不算多，但企業經營最重現金流，橋銀賬面一夜撥去十億現金，從首席執行官的角度看，壓力不是沒有。換言之，魏應洲可以拒絕，但拒絕的理由不太站得住腳，這就等同於不好拒絕了。
橋銀「魏謝」，聯手十年，一同闖過上東城股市大蕭條、房地產泡沫崩盤等諸多兇險。上東城媒體稱這兩人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幾次都在最後關頭將橋銀從死亡邊緣險險拉回。他倆的命都不夠好，但絕對硬。
宗明山附和：「道理上是這樣的。」
她推開他的動作太猛，左腳又沒恢復，猛地向後，再次沉入水底。謝聿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她的腰，將又嗆了幾口水的魏總貼向胸口。他也很難受，但此刻由不得他惱火。
他持不同意見：「你有可能是對的，但我不這麼想。」
「理由呢？」
她的童年不算愉快，雖無虐待，苛責總是不斷，以至於成年後，她對此處的感情很複雜：若說眷戀，未免言過其實；但要說冷淡，也絕不至此。後來，她拿出了一份魏式洒脫：寧可他人負我，不可我負他人，無愧於天地就好。
「有六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老爺夫人、宗遠航季蔓妃夫婦。哦，對了，還有宗啟程。」想了想，張廣倫又壓低聲音告訴她，「宗遠航夫婦今天中午就過來了，陪了老太太很久。」
謝聿在橋銀的地位有點特殊。
宗明山搖頭。
他猛地潛入水底，幾乎是閃電般的速度遊了過去。他在水底看見魏應洲抱著左腿，游不上去，表情頗為痛苦。謝聿一個加速將她攔腰抱住，用力將她抱了上去。
魏應洲「哎喲」了一聲：「買了就別浪費，插這裏又沒人看，還不如放你自己辦公桌上。」
他看向魏應洲，打出一張底牌：「我記得爺爺說過『生意應該平衡頂層設計與腳踏實地』，這是一個永恆的不可迴避的問題。現在，我可以說，起碼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掉以輕心，並且取得了一些成果。」
謝聿冷淡開口：「很久以前我就說過了，我簽三十年賣身契，是為橋銀做事，至於你們宗家的內部鬥爭，我沒興趣插手幫誰。」
「當年，我有目的的。」
可是後來，俞祥不得不離開了他。
「來，還是喝點酒吧，今天高興。」
一個跑路很快，一個捉人更快，情侶都不見得有他倆默契。
外人總以為，世家子弟，有無頭腦都無所謂，反正祖上有錢。但事實上，身為世家子弟就會明白，他們這種人，需要比普通人更出色才行。祖上再有錢，輪得到你多少，拼的就是本事。在宗遠航、季蔓妃看來，「智商平平」比「弱智」還要慘。如果天生有缺陷，還能博一把老父老太的同情，分到的家產不會少。但智商平平就難說了，既掙不了同情，也無實力去爭，對宗家而言，與棄子無異。
她一時接不下這話，只聽謝聿道：「將軍。」
魏應洲心裏一沉，預感到了什麼。
謝聿坐下，菜已上齊。菜是魏應洲點的，謝聿看了眼，倒是有些被吸引，竟然都是江南名食。
她端出魏總的架勢：「我請你吃飯，會虧待你嗎？」
這會兒，兩人比了兩圈，魏應洲一路領先。倒不是謝聿給她放水，而是魏應洲實力驚人，謝聿天天游也游不過她。謝聿跟在她身後，看著前面那個浪里白條，心裏暗罵：這麼會游，去當運動員為國爭光好了，當什麼首席執行官，浪費！
魏應洲的大度是出了名的，尤其對謝聿。她喝著咖啡，沖他擺手：「別這麼見外嘛。謝特助，我給你送發財的機會來了。」
立體投影打開，宗啟程開始做內部路演。
「有你出手，我很放心。」
魏應洲這些年應酬，和很多人吃過飯，有文青，有大款，有文青式大款。她最怕遇到一種人，吃個飯搞得特別隆重，喝好吃好還不行，還非得抒情，展現個人文化。吃條魚、喝口湯，都得講述一通「當年我在某地某處，沿江見過它一面……」。
魏應洲閑話家常了幾句，借了個理由，起身走了。她相信，方才那幾句，意思已經足夠明白。
「老」，多麼可怕的一個字，再獨立的老人，也有不得不依賴他人的那一天，若再加上一個「病」字，簡直無路可走。
謝聿從不跟食物過不去，也從不跟魏應洲客氣。他動筷品嘗。湯汁肆涌，是他喜歡的那道甜，甜進心裏。
「唰」，眾人齊齊看他。好傢夥，這麼多人，一屋子都坐滿，他和魏應洲談跨國併購都沒用過這麼多人。謝聿走得旁若無人，卻連宗啟程見了他都換了個姿勢，正襟危坐。
謝聿走在路上，舔了舔唇。
眾人齊齊到場，魏應洲做好了今晚會掉進巨坑的準備，但當她具體看見這個坑的大小之後，還是彷彿聽見了自己被這巨坑拍扁了的聲音。
「對，俞叔發展得算是慢的，有些人到了第三年，連人都不記得了，他還記得你。」
謝聿一桶冷水往她頭上澆：「你想得可真美。」
「俞叔，好久不見。」
一場評審會，開足五小時。
他道：「多謝您提醒。」提醒他克制。
魏應洲身為上東城知名紈絝子弟，從沒丟掉過享受的本事。她挑了個臨窗座位，上東城夜景盡收眼底，又應景點了鋼琴曲。餐廳經理彎下腰，說了聲「好的」，領命而去。很快，鋼琴聲響起。魏應洲叫來侍者，給他一張卡，說是打賞演奏者的小費，替她送過去。侍者快步走去，彎腰將卡遞上，鋼琴前的女孩吃了一驚，繼而滿臉通紅，遠遠朝魏應洲頷首致謝。魏應洲沖她一笑，意思是客氣了，應該的。
宗啟程矢口否認：「什麼合作夥伴？這是我一個人的項目！」
「OK。」
夫婦倆不甘心。既然智商平平，那就用外力扭轉。宗啟程的教育條件從小到大都是宗家最好的，外語、金融、科技、馬術，什麼稀罕就學什麼。季蔓妃在這方面有著一個女人的獨到之見：智商平平的人最適合學什麼？那就是學普通人沒有能力去學的！他只要學了，即便只有皮毛，也完全比得過沒條件去學的人，出類拔萃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她看著他，笑容有一絲艷，「就看你，想拿出來多少。」
抬頭一見，「衛記海鮮館」五個字印在招牌上，周圍還閃著一圈霓虹燈，天不黑就通電，一閃一閃的。俞祥又對謝聿抱歉笑：「它可能剛搬的地方，我又記錯了。」
車子緩緩駛入庭院，管家一早就候著了，迎她下車。
季蔓妃反應敏捷，立刻跟進：「這是自然。啟程也是宗家一分子，當然比誰都該遵守規矩。何況，過得了評估組，啟程未來的路也更穩健些。」她暗自想，過評估組的方法有的是，只是一個形式而已，怕什麼。
謝聿不置可否：「我不是認同，是陳述事實。你不可否認，極端的商業活力和近乎瘋狂的求富行為，正是現代社會改善和進步的組成部分。只不過，過猶不及。」
到了地點，他又不肯下車了，喃喃自語：「我記得館子不在這兒，張嫂，你帶錯地方了。」
公寓離橋銀很近，謝聿的通勤方式很環保，經常騎共享單車。後來有一次，他下班掃不到車，索性連車都不騎了，從此走路通勤。魏應洲曾想投資共享單車這賽道，謝聿輕描淡寫拒絕說：「我信不過它的押金制度，哪裡是共享單車，簡直就是流動吸儲點，遲早會出事。」謝聿一張嘴說好事不靈，說壞事賊准。一年httｐs://wｗｗ•heｔｕbｏｏｋ.ｃｏm•coｍ後，上東城的共享單車猛然成為移動互聯網經濟的「爛尾工程」。
魏應洲沒有表態。
所以魏應洲特別喜歡和謝聿吃飯。
庄素央放下筷子，率先開口：「啟程有事業，有想法，要好好做了，這是好事啊。」
庄素央當年為宗明山所做的，傳聞洋洋洒洒，至今仍是上東城娛記的心頭好。當事人三緘其口，也擋不住媒體的窮追猛打。宗家雖從無一人敢過問，但人人皆讀八卦雜誌。是真是假，各自擺著一桿秤。魏應洲起先是不信的，後來她信了。宗明山的愧疚，是最好的證據。
庄素央沉著臉。
俞祥立刻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
「那你罰吧，我十倍賠給你。」
侍者賠笑：「是、是的。」
她按下內線，叫來秘書黃婕，吩咐她推掉今晚的一宗聯席會議。黃婕名校碩士畢業，年輕幹練，正是職場年輕派的代表。做了魏應洲五年秘書，黃婕不可避免地見到了魏應洲的小部分私事，對魏應洲時常會因私事陷入被動的局面心有戚戚焉。魏應洲對家人的容忍力，遠超大部分人所能忍。
得意之色太快顯現的人，不值得她反駁，因為往往她還未出手，他就已經敗了。
宗啟程很得意：「當然，宗家並不是只有你會聆聽爺爺的教誨。」
「Sorry，」她難得羞愧，緊張得直接飆起英文，「my mistake.」
「這怎麼能叫噁心呢？」謝聿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道，「美國人很早就說過，在人們高漲的、從未有過的消費熱情背後，是精神和道德上的屈從和冷漠。越來越多的人變得什麼都不相信，除了已經到手的個人利益。」
宗啟程也沒有想過她會立刻放行，遂起身告辭：「好啊，沒問題。魏總貴人事多，耽誤點時間，也是情理之中。只不過，不要耽誤太久，惠海市那邊，我總要照顧到人家的感受。」
「質量下降是情理之中的事，說不定，真相比你想的更殘酷。比如，根本沒有資質的小作坊也掛靠平台，正靠低價大發財。」
她上前，扶住老人：「外公面前，我不敢說勤勉。外公不是比我更早嗎？要過來怎麼不提前和我說呢，我來接您。」
「前天，你給客戶面子，大言不慚接下了出席上東城投融資峰會演講的任務，結果呢？你沒去，我去了；昨天，你又給人家面子，接下了去內陸一所大學做演講的任務，結果呢？你還是沒去，又是我去了。魏總，你這一天天地丟給我的爛攤子會不會太多了？」
謝聿待他不薄。
他看了一眼張嫂，又看了一眼謝聿，一雙渾濁的眼睛裡布滿焦慮的紅血絲，幾乎下一秒就要開口問了：那我怎麼辦呢？
她渾然不提痛苦，只陳述結果，一路平靜道來，那些痛苦竟也好似從未有過。
「我左腳抽筋了我能不動嗎？痛死了好嗎？」
這十年，謝聿恪守規矩，信奉「言多必失」，整個人有一種「無」字的氣質。旁人見了，都當他無心，俞祥卻知，他有心，而且比大多數人都有心。
她哈哈大笑，狂點頭：「確實確實，宗啟程那腦子是真不行。」
無事不登三寶殿。大獻殷勤，必有所求。
謝聿走進酒店中餐廳，侍者上前，領他入座。
魏應洲心裏一暖：「外公。」
宗啟程沒料到魏應洲竟敢拒絕他。
兩人站在走廊轉角，有一番對話。
「魏應洲……」
重回水面之上，魏應洲吐了好幾口水，被嗆出了眼淚，整個人站不住，若非有謝聿抱著她，她忽上忽下的，起碼得多喝好幾口水。
有時候，魏應洲也會想，人會具備何種道德觀，並不由身份與財富完全決定。庄素央與張廣倫，論起人性，高下立見。
憑氣味，他猜：「明前龍井。」
魏應洲被雷焦了。
謝聿沒搭理她，話鋒一轉：「不是說吃飯嗎？走吧。」
可惜，這弦外之音，是要對面的人聽懂才行。
謝聿拒絕。
「宗啟程這個項目，說穿了，就是他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借橋銀之手去實現。我們雖然不知他是何目的，結果卻是料得到的。成功不了，只會失敗。這種情況下，還要我去接手，你什麼意思？想讓我幫你，既參与項目，又不被連累，是嗎？」
謝聿瞥了她一眼，暗自罵她真是沒救了。
他拿捏魏應洲拿捏得這麼准，若有一天他對她堅守的理智和道德全部失控，他會將她拿捏成什麼樣子，連他自己都吃不準。
名片上，他的職位是「橋銀首席執行官特別助理」，既不是高管，也不是秘書，聽上去虛頭巴腦得很，但橋銀出事，尤其是出了爛事，謝聿的權力就很大，有時甚至不用報備魏應洲，可以直接插手干預。對此，宗家有所耳聞，但微妙的是，無論是宗明山，還是庄素央，都從未反對。當中理由只有魏應洲明白：對橋銀，謝聿儘力辦事，骨子裡卻透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彷彿他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被開除，他正為那三十年的賣身契頭疼。這種人，對宗家構不成威脅，因為他無心戀權。
魏應洲看人准，看透了謝聿就是那種「跟人聊天能把人聊死」的悶騷性格，給他用的司機絕不能是個話癆，否則謝聿會瘋。俞祥就不會，他是做什麼事都能做得「剛剛好」的那種人。八年裡，兩人配合無間。謝聿三餐不規律，俞祥會在車裡準備餐點；謝聿愛游泳，不管多晚俞祥都等他。久而久之，能跟謝聿聊上話的，除了魏應洲之外，還多了一個俞祥。
他伸了伸手，示意她先回餐廳。張嫂懂了，先行一步。
魏應洲好本事，吃著飯，說著閑話，也能把人將一軍。
「魏應洲。」他淡淡地，「你夠了。」
謝聿還愣著，一旁的酒店侍者已經上前勸阻：「魏總，實在不好意思，酒店規定，非泳衣泳褲不得入泳池。」
魏應洲走出電梯，就見到了宗明山。
她握住他的手，點頭答應：「外公，您放心，我知道怎麼做了。」
魏應洲笑笑：「吃了我的就要還，資本家就這點人性，不懂？」
宗明山始終不語，聽到老妻開了口，才抬了抬眼。他看向魏應洲：「橋銀現在是你在管，你怎麼看？」
「我真是謝謝你了。」
很快，魏應洲劈頭蓋臉挨了一頓訓，內容老生常談，無非是那些舊說辭，「一手遮天」「權欲太盛」「不幫弟弟」。
魏應洲眯起眼：「真不幹？」
此處擁有上東城獨一無二的無邊泳池，專供貴賓客人使用。時間已晚，泳池中只剩一人。
一行三人上車，俞祥堅持要開車，再給謝聿當一回司機，被張嫂制止了。她親自開車，趕了俞祥和謝聿同坐後座。
謝聿端起茶杯，摩挲著杯沿：「俞叔，有兩件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外公與柳林的合作，談判陷入膠著，對方有意拖延。外公知道林洛雯與我同校，有一天把我叫了去，讓我想辦法，讓她為此次合作破局。我那年幾歲？十九，還有很強的道德觀，良心上過不去。那日我試你，讓你買茶回來卻不告訴你要買什麼茶，其實也是在試我自己。若你不解其意，我就想，好了，到此為止，這是天意。但後來，你解了，真的買回了那杯茶，我順勢將林洛雯變成了朋友。你看，良心道德這些關口，再怎麼不容易，到了時間，輕輕一腳也就跨過去了。」
時間近下午一點半，魏應洲合上可行性報告，蓋棺定論：「大致上，我們明白了該項目的內容。具體評估結果，投委會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樣吧，我們隨時聯繫。」
他務實得很，對交際應酬那套深惡痛絕。誰要吃飯時跟他虛頭巴腦，能被他整死。這會兒他剛游完泳，沖了澡，頭髮半濕著，和平日里精明的謝特助相去甚遠。
俞祥是孤寡老人，天生地養，連遠房親戚都找不出一個，又得了這麼個病，回到惠海市之後，幾乎就聽天命、盡人事了。沒想到，他回來第二天，張嫂就上門了，說是受人僱用，來照顧他的。俞祥這才知道，謝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江南人民對甜食的偏愛冠絕古今，謝聿第一次吃錫城小籠包，差點沒被甜死。向來沒什麼好奇心的謝特助過不了「這麼吃會不會得糖尿病」的養生關，借了個機會特地考察了當地的甜食文化。他頂著「橋銀首席執行官特助」的頭銜，特別有招商說服力，當地廠商親自陪同，帶他參觀了一家百年老字號。
謝聿抬眼，艷艷地掃了她一眼。
魏應洲「噌」地一下火氣就上來了：「謝聿你——」
她還沒得意完，突然腳底一軟，整個人沉入了水底。
魏應洲縱有一張巧嘴，也接不住家族歷史的沉重。
這個老人，這種眼神，魏應洲只有偶爾從懺悔為主題的古典油畫中看到過——被折磨著的、被虐待著的、被委屈著的。這麼一雙眼睛，七十多歲了，盯著你，希望你能幫一幫他，替他的懺悔少一點，魏應洲都要為這種低三下四心酸了。
一老一少，先後進屋。魏應洲親自泡茶，宗明山坐下，耐心等她。
他反問：「四年前，宗啟程惹出的內幕交易禍事，是誰被派去善後的？」
這會兒，謝聿游完一圈，換氣時一抬眼，就看見了魏應洲那張欠揍的臉。
「論茶，我是外行，泡茶也只懂熱水澆茶葉，哪裡比得上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