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嗯。」
02
天色清澈,從紅豆杉上漏下來的幾寸陽光稀疏地映在他一側的臉頰上,有些刺眼,他的眼睛條件反射地微微眯了起來,餘光落在躲在屋外偷窺的幾人身上。
總之完成之後,你便不會再記得他,如同他從未出現在你的生命里,從未帶給你痛苦與快樂。
和藹溫柔的語文老師在調離之前,特地找了毫不起眼的她談話:「如果一個人待著無聊的話,試著去學一學畫畫怎麼樣?」
容信收好錢,朝顧客道一聲慢走,只覺斜前方有一道灼熱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她下意識地抬頭望過去,西館後門古香樟的樹影中立著一個修長利落的人影,輕度的近視眼讓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和五官。
紀之歌撲上去,觸到容信汗津津的衣服又嫌棄地自動彈開了,「呵」一聲冷笑,轉換成一副性冷淡的嗓音:「就憑你這小身板?」
苦味一下子蔓延開來。
第二天,容信照舊鼓起勇氣去少年宮,那裡的氛圍比學校要好一些,但她仍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越來越喜歡拿著畫筆在紙上隨意塗抹的感覺,不規則的沙河湖海、飛蟲走獸,漸漸在畫紙上成形。老師從不會指責她的肆意妄為,總是很耐心地鼓勵和指導。
紀之歌轉頭去學校小賣部拿了兩聽可樂出來,頓覺自己像鑽進了蒸籠,這時候容信還在操場上揮汗如雨,一圈接著一圈地跑,跟上了發條似的不知道累。
曾遠林是薔山大學的校醫,二十余年沒挪地,房子也就近買在教師公寓。薔大建校百年,四處綠樹成蔭,枝丫相互掩映,清涼幽靜。他們這一棟又靠近桂糖湖,晚風掠過蔥鬱的竹林從湖面一路吹來,舒適愜意。牆壁上蒼綠的爬山虎在風中微微顫抖。
「啊——我想跟阮老師談戀愛,當他的祝英台。」
但容信已經不再害怕。
容信舉起沒二兩肉的細長胳膊,左手握拳,秀了秀壓根不存在的肱二頭肌,不受美色所誘,猶如自東土大唐來的聖僧:「小心我揍你丫。」
容信聽說過開古董店的阮老闆。
明明眼淚滂沱,矇矓的視線中連他的模樣都是模糊不清的,卻像看見一線溫柔的晨光,安靜地在前方等候自己。
一分鐘后,眼睛幾乎要被眼淚糊住了的時候,她手上被塞了一塊紅豆餅。
坐在沙發上看肥皂劇的容鸝嫌棄地沖她橫了一眼:「趕緊去沖個澡,一身汗味,臭死了!又去跑步了吧?你說說你,每天雷打不動地圍著操場跑兩圈居然還能淋場雨就病倒,還談什麼強身健體……」
阮桎言的手指停在棕灰色的門沿上,身後的屋子採光效果不太好,顯得灰暗又空闊,彷彿一條冗長深邃的時光隧道,而他像從某個遙遠的時代跋涉而來的人。他眉骨高,輪廓深邃,五官有種英挺的漂亮,穿著面料柔軟的黑色對襟襯衫,樣式素雅古樸,容易讓人聯想到武俠小說里風華絕代的隱世高人。
二十齣頭的年輕女孩化著厚重的妝,綠色的眼影暈染開來,滿臉都掛著淚,艷紅的唇一張一合念念有詞,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地坐在了容信面前。
他們幫人清除記憶,需要你整理出與那人有關的東西,巨細無遺,一樣也不能缺——他的照片、衣服,他送你的禮物,與他有關的日記……技術人員需要你根據每樣物品回想當時的情景,這樣,你的大腦中會繪製出與他相關的記憶藍圖。他們再把那幅藍圖一點一點從你的大腦中抹去,消除那些記憶的痕迹。
曾遠林在廚房炒菜,探出個頭來喊:「小容回來了啊,餓不餓?爸爸就炒最後一個菜了,馬上就能開飯了……」
這會兒大家見到了本尊,發現他出乎意料的年輕。
01
正在她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冷汗涔涔往外冒的時候,有個人推著自行車超過了她,很快走在了她前頭十步遠的距離之外。
白天似乎有電工來修過路燈,但不知怎麼半途而廢了,新安上的燈泡忽閃忽滅,沒折騰多久又徹底熄滅。
她心裏原本並未感到忐忑,只是越往後,道上人聲越稀。
這上面記載的是一則小趣事:宗元城,鈷鉧街一角,倆垂髫小兒鬥蟋蟀。倏然起大風,綠衣小童的蟋蟀被刮上了天,黃衣小童不戰而勝,得意大笑。
現場霎時恢復寂靜。
只有天上半圓的月亮散發著朦朧的光,暗淡的疏星像幾粒渺小的沙,鑲嵌在天空里。
容信和曾遠林並排坐著聊天,容鸝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塞了一塊黑乎乎的藥膏進容信嘴裏。
其實只要開口說清楚就好,
hetubook.com•com可偏偏她連替自己說話的勇氣也沒有,一味地埋著頭,長發垂下來,海藻般包裹住臉頰,像要藏住她所有的情緒與秘密。
剩下的兩男三女一個勁地附和點頭。
紀之歌朝跑道上的人招了招手,大聲喊:「哎,你歇會兒成不成?」
老孫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激動又忐忑,他們可能發現了一種當今史書上毫無記載的文字新載體,於是把情況反映給了薔城博物館的館長。館長二話不說,讓他去找阮桎言想想辦法。
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鈴響後,人群蜂擁著往外擠,很快只剩下容信。
她顛了顛背上有些沉的畫板和書包,開始胡亂猜測,他為什麼不騎車呢?他家住在哪兒?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他長什麼樣子……
也想勇敢一點,活潑一點,招人喜歡一點,但她好像就是做不到。
紅九跟前面的男人迎面相逢,大嗓門地打了個招呼:「阮老闆,這麼晚才從古董店回來呀?」
別人不認識的字眼,此時此刻在阮桎言看來卻覺得格外親切。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屬於成年男子挺闊的背影,沒有停下來,機械地邁著步子,一步又一步。
在班主任嚴厲的目光里,容信又把頭低了下去,她知道這件事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他們之間,依舊隔著十步的距離。
「每天跑步累不累啊?」紀之歌問。
滾圓的太陽快要落山,蒼翠的山巒上像是吊著一個熟透了的紅皮大橘子。
誰來收了這貨?
這些煩惱她無法向每天守在雜貨鋪里玩牌九和搓麻將的容鸝說起,只能獨自面對著牆壁質疑自己——你怎麼會這樣不倫不類,自我厭棄,無法得出一個答案。
她這一陣為大四實習跟找工作的事發愁,別人都有夢想和為之奮鬥的人生目標,而她好像從來沒有什麼特別想要做的。連容鸝都系著圍裙發誓要做出好吃的榴槤千層,怎麼自己就沒點追求呢?
起風的秋夜,熱乎乎的紅豆餅隔著紙袋散發出甜糯的香味。她停止哭泣,肚子因為飢餓適時地咕嚕叫了一聲。
她依舊害怕,卻漸漸在離自己十步遠的背影中體味到一絲溫柔的善意。
這些聲音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旁邊的木門「吱呀」一聲從里開了。
無聲的嘲笑和隱隱的優越感在其他人心裏沸騰。
一邊走,一邊掉眼淚,並沒有發出多大的動靜,她連哭都是隱忍的樣子。窄窄的馬路在夜色中延伸,盡頭的電線杆旁有一個人,扶著一輛自行車。
阮桎言無聲地勾了下唇,心裏已經給她定了性——江湖騙子,年紀輕輕的不學好。
只是不知從哪天起,與西館後門相連的石子巷裡漸漸多了幾個算命先生長年駐紮,他們的生意算不得好,偶爾才有顧客光臨,卻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這在容信看來,也十分複雜。她倘若要吃掉一個人的記憶,兩三秒即可。
「啪」的一聲拉開拉環。
阮桎言看著從陶罐底臨摹下來的幾行字,有一瞬間的愣怔。
「我不是人?」
那是容鸝還沒遇到曾遠林,她們母女倆還在紅楓鎮生活的日子。那時的容信比現在更加瘦小,還未長大的孩童,如一株雜草在長滿苔蘚的僻靜角落孤獨地生長。
夏夜的黑藍天幕深邃遼闊,上面有閃亮的星辰,遙不可及卻有無與倫比的美麗,閃耀著勾人心弦的光芒。容信仰頭望著那片星海,酒勁似乎後知後覺地上來了,她感覺有點眩暈。
紀之歌受忘情診所日進斗金的刺|激,一個勁地慫恿她:「人都是各憑本事吃飯,你又不偷不搶,不過利用自己的天賦幫幫別人怎麼了?」
他已經五百余年沒有見過這種字體,熟悉又陌生,如同面對一位許多年未見的故人。
左腳,右腳,心中重複數著,樂此不疲,像小孩子玩的把戲。
容信十一歲以前的記憶,就像她每日吞咽的藥膏,澀而帶著無盡的微微苦味。
「是,是……」幾個小年輕又趕忙戰戰兢兢地跟了上去。
瓷器組的老孫師傅遇到的是個大難題。不久前薔城博物館收到一批新出土的文物,其中有件破損嚴重的印文硬陶罐在眾多器物當中並不起眼,昨日老孫偶然發現硬陶罐底刻有幾行奇怪的文字,前所未見。
到家時,容信的後背被冰冷的汗液浸濕。容鸝從牌桌上抬頭:「回來啦,餓了廚房有飯,自己去吃,順帶給我倒杯水來,快要渴死了……」容鸝完全忘了自己答應過容信要去少年宮接她回家這回事。
容信再也無法忍受,哇哇大哭。
全班隨堂小考,只有她一個人得零分。
「小阮,你有沒有什麼線索?」老孫見他若有所思和_圖_書,心裏頓時又燃起了希望。
「不準吐,咽下去。」容鸝說。
予你解千愁,
而容信卻正值叛逆期。
所以即便要忍受回家路上的提心弔膽,容信也堅持著去少年宮上課。
這樣說起來,還是挺麻煩的。
「行,你儘力就成,也別太難為自己。館長在首都開會,過兩天就回來了,具體的到時候咱們再一起商量。」
她一直覺得孤獨,無論是在家,還是學校,每時每刻。
這簡直是模板式的失戀。
方才那兩人的一舉一動他全看在眼裡,並無異常。
容信之前不曾留意過這些,如今一留意,心裏七上八下,確實覺得有幾分瘮人。
容信轉頭,不想跟她爭,眼不見為凈。
容信減慢速度,停在了她面前,眼睫毛上都粘著汗,額頭上繃著的白色髮帶濕透了。紀之歌趕緊把冰可樂貼在她臉頰上,上下滾了滾,問:「涼不涼快?」
她身體向來不好,抵抗力差,容易生病,常年要吃藥調理。是容鸝想出來的鬼畜法子,把煎好的中藥做成了一塊塊藥膏或是一顆顆圓滾滾的大丸子,看上去就跟巧克力冰棒和巧克力豆差不多。有段時間,容信常叼著塊藥膏走在路上,紀之歌以為是巧樂茲,硬是搶過去含了一口,結果蹲在路邊的水龍頭下漱了半天的口沒起來,差點陣亡。
好像她記憶當中的那個人。
留校,這是班上極個別的差生才會有的待遇。
容信屬於沉默寡言不討人喜歡的那一類學生,她多數時間在座位上安靜地看書,上課認真聽講,從不缺交作業。在外人看來,她都這樣努力了,考試還能得零分,腦子是有多笨。
擦肩而過時,慌慌張張的容信並沒有看清他的樣貌。
阮桎言點了點頭,說辭委婉:「以前好像在哪本古籍上見過,我拿一份複印件回去研究研究,看到時候能不能大概譯出來。」
這幾個是博物館文保科技部瓷器組新來的年輕人,還沒從大學里畢業,一個個稚氣未脫,活力無限。還沒來幾天,就聽說了阮桎言的大名,想找機會見見廬山真面目,今天逮住機會就一窩蜂跟著跑過來了。
容信對這個人越來越好奇,卻沒有大步向前的勇氣。
從瓷器組出來,阮桎言沒有直接回北廂房,改道去外面透透氣。
紀之歌說得大義凜然,容信摸著下巴,覺得也有點道理。
第二天晚上九點半,容信從少年宮出來,連容鸝的人影都沒見到,估計搓麻將搓得正歡,完全把這事忘在了腦後。
班主任感受到挫敗,對面前軟硬不吃的學生失去了耐心,拍桌子:「明天叫你家長來辦公室一趟。」
容信揀了件寬大的家居服朝浴室走,容鸝還在後面沖她碎碎念著:「今天一整天沒見影兒,又跑哪兒瘋去了?你明年就大四畢業了,連個戀愛都沒談,以後能有什麼出息呀你……」
怎麼自己就這麼倒霉?
這部電影容信也看過,當時看完只有一個想法,她比電影里的精神病專家霍華德博士和那幫技術人員都厲害。
她卻好像變成了他孤單的影子。
「容容,你是不是閑得無聊?我給你出個主意。」紀之歌又湊過來,盤腿在她旁邊坐下,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你不是能吃掉別人的記憶嘛,這可是條發財的路子……」
為首的男生硬著頭皮站出來,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阮……阮老師,孫師傅那邊遇到了點難題,讓我們來找你過去幫忙……」
薔城博物館有東與西之分,東博物館對外開放,可供遊客參觀;而西博物館是文保科技部人員的工作場所,平日里少有人來,相較於東博物館的人聲鼎沸,這邊幽靜得如同與世隔絕。
容信失神地望著那個方向。
街邊調皮搗蛋的男孩在炫耀新買的摔炮,惡作劇地往路人腳下扔,小爆竹噼里啪啦地炸開。容信心驚膽戰地走過去,男孩卻盯緊了她,一個摔炮丟過去。
容信掀開眼皮,瞅了紀之歌一眼。
賺了錢心情好,她還舉杯陪曾遠林抿了兩口小酒,非常滿足。酒足飯飽,父女倆搬著兩張竹椅去寬敞的陽台上乘涼。
她就著曾遠林的水杯喝了口水,結果是微澀的茶,一大口倒進嘴裏,混合著還沒消散的中藥味兒,酸爽得簡直沒辦法形容。
容信格外珍惜容鸝沒有倒騰黑暗料理的日子,讓她不用再提心弔膽地害怕下一秒在粉絲里嚼出雞蛋殼和細沙。
那應該是個女孩,她的頭髮不長,快要齊肩,額頭上還綁著一根黑色的運動髮帶。她坐在矮板凳上,彎腰低頭,下巴撐在膝蓋上,捏著粉筆頭在腳下的石板上塗塗畫畫。旁邊立著一根竹竿,撐起和-圖-書一面招牌,發黃的布面上寫著三個行楷大字——「解千愁」。
隔著十步的距離,他猶豫了一會兒,問她:「你哭什麼?」
容信沒有勇氣嚼,囫圇咽下去,她今天已經吃了很多苦味的記憶,現在只想嘗點甜的。
倏然間,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沒有應對措施,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辦法。
老師給了她少年宮的地址和聯繫電話。
古舊的木窗被重新刷了一層清漆,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屋檐下的兩棵雲南紅豆杉高高懸在頭頂,前兩天陸續結了殷紅的果子,跟小紅燈籠一樣。回形紋的窗格底下擠著幾個腦袋,正扒在窗台上,鬼鬼祟祟地朝屋裡張望。
連上課從不認真聽講,永遠在睡覺和講小話的郭狒狒也做對了一題。
怎麼會這麼膽小懦弱?
老孫當即拍照傳給相識的薔山大學文學院老教授,老教授連夜把古書典籍翻了個遍,也毫無所獲。
容信緩了緩呼吸,把整聽冒著氣泡的可樂咕嘟咕嘟灌下去,朝著天空打了個響亮的嗝兒:「爽——」
她並不太愛干這樁活兒。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有味道的,有的甜,有的苦,容信替人解愁,幫他們吃掉的那部分記憶自然都是不好的,令人痛苦的傷心事,那些記憶都帶著苦味。她一口咽下去的時候感覺自己在吃藥,而且是那種散發著濃郁的惡臭味的中藥。
她娘叫容鸝,是個傻白甜,來自銀河系外的一顆青灰色橢圓星體。她意外落到地球上,被這裏的奼紫嫣紅三千繁華世界迷了眼,一時樂不思蜀,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又因心性單純,她被三汕口的街頭混混騙財騙色之後一腳踢開,獨自生下了容信。
男人似乎被她嚇了一跳。
這種僵局在三天後的星期五被打破,容信沒有準時放學,也沒有去少年宮,她被班主任留校了。
「紀之歌,給我好好說話。」
天色暗了,山頭掛著的大紅橘子徹底從樹杈上掉落,沉入鋪滿碎金的湖面。
在紅楓林路段,她再次遇到了那個人。他仍然推著一輛老式的自行車,閑庭信步般,不緊不慢地走。
今天在稀稀拉拉分散坐著的算命先生裡頭,有一個特別的人。
阮桎言的背影很快在斜廊盡頭隱去。
女孩還沒開口說話,容信就知曉了她現在這麼失魂落魄的緣由——她潛入女孩的潛意識,一眼瀏覽完女孩的記憶。
相戀五年的男友劈腿,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一刻鐘前,女孩剛經歷了分手。
容信背著畫板一邊往家走,一邊踢著腳下的一顆小石子。
她選擇就地陣亡,躺在竹椅上半天沒起來。
他在這帶風評極好,才貌雙全,溫文儒雅。又是福利院的義工,貌似還資助了幾個孩子完成學業,各種事迹被鎮上的三姑六婆誇上了天,都說「嫁人要嫁阮老闆」,容信沒少聽人誇。
「不要嘛。」
怎麼就她交不到朋友?
「在外面好歹注意點形象啊你!」紀之歌的聲音終於恢復了正常。
這是當年宗元皇室內部流傳的一種字體,僅在宮廷內使用,後來改朝換代,慢慢年久失傳,無聲無息地被埋葬於時間的長河之中。
自那以後,容信每天上完課,步行半小時去少年宮學畫。一段並不算短的路程,但她很享受那一段時光,路過衚衕、巷子、楓樹林與小橋。
紅楓鎮附近只有一家古董店,而阮姓在當地少見,容信也只聽說過有一個人姓阮。
那幾個腦袋窸窸窣窣地討論:「原來阮老師好這口……」
阮桎言捻滅了手上的煙,眼睛盯著招幡上的「解千愁」,心裏難得起了困惑。
「有事?」
「那你每天跑宴河邊上鬼吼鬼叫的累不累啊?」容信反問。
「你招牌上說能夠解千愁,是不是真的?怎麼收費?」女孩問。
雖然之前沒見過本尊,但已經知曉他的身份,她暗暗舒了口氣。
所以要靠喝葯發財,她還真不怎麼願意。
迎面撲來的風是熱的,易拉罐上的水珠連成一線蜿蜒往下淌。
03
「我腦袋想禿了都沒想到。」
腦海中一時閃過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她祈禱著自己千萬不要遇上那樣的倒霉事,又想著倘若遇到了,容鸝會不會拿贖金來救她。
忙活了一天,容信硬是還跑了八百米才回家,整個人像從水池子里撈起來的,全身汗濕。
容信朝四周掃了兩眼:「這不沒人嘛。」
阮桎言從瓷器組的大院里出去,先前那幾個小學徒一路目送他走遠。
晚飯是曾遠林下廚,十分豐盛。
收音機里的《梁祝》戛然而止,悠揚的尾音在空氣里打了個轉兒。
阮桎言原本
https://m.hetubook.com.com以為這隻是騙小孩的把戲,如今看來,似乎還真的管用?
容信說:「跟我聊完天你的煩惱就沒了,千真萬確,一次收費五十。」她原本想開價一百的,舌頭拐了個彎,見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頓時打了個對摺。
少年宮的老師提醒他們,最近晚間路上不太安全,附近出了幾起打劫綁架事件,最好要有家長來接。
她當時因知曉自己食憶人的身份,覺得自己是個異類,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古香樟下阮桎言所在的位置離容信還有一段距離,不算近,但她與女孩的這番話悉數傳進了他耳中,一字不漏。
容信走到槐樹底下,靠著樹榦坐下來歇氣。遠遠的田徑場上還有兩三個男生在擲鉛球,旁邊教師公寓門口不知誰家的兩條柯基在花壇里打架,圓滾滾的屁股互相懟來懟去,戰況激烈,塵土飛揚。
可是,怎麼可能?
「得了,醒醒吧你!」
阮桎言隨手帶上兩扇木門:「走吧,你們孫師傅不是還等著?」
阮桎言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他靠在古香樟下點了一根煙,擦燃的火柴迅速焚燒殆盡,剩下一點蒼白灰燼。他眼睛卻盯著前方不遠處,閃過一絲驚訝的情緒。
讓阮桎言詫異的是,前一秒還哭花了妝的女孩突然之間好像被治愈了一般,臉上痛苦的神情一掃而光,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心甘情願地從錢包里掏出了一張五十的遞給了年輕的攤主。
那是這個世界初次對她顯露出善意,十年後的容信依舊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傍晚空氣中浮動的梔子花香,紅霞如錦緞在疊嶂的山巒上鋪展。她愣怔地接過名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想哭。
在容信二十來年的生活里,她一直小心隱藏著這個秘密,遵循著絕大多數人的生活軌跡活得平凡普通,如果不是知情人士紀之歌現在重新提起,她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項絕技。
容信的座位在第八組倒數第二排。這學期她的視力下降了,雖然平常不影響視物,但數學課讓她頭疼。每次課堂練習,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出題總喜歡把數字寫得密密麻麻,幾何圖形上標註的邊長如螞蟻大小。容信看起來重影又模糊,常常會抄錯題幹上的數字,算上半天得出一個複雜的錯誤答案。
當年容鸝被騙財騙色,生下容信,終於懂得生活的艱難。她在地球上混了幾年,總算摸出點門道,千辛萬苦開了間雜貨鋪,守著鋪子過生活。
將近五十平方米的屋內,擺了兩張長形大木桌,桌上零零散散地擺放著些物件:兩個熊掌大的佛像木雕、一卷辨認不出朝代的畫,還有一隻搪瓷大茶缸和一台收音機。
紀之歌愛好配音,屬業餘的,只偶爾接活兒,但保持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去宴河邊蘆葦盪練聲的好習慣。她撩起長發,沖容信百媚千嬌一笑,用百變小櫻的嗓門拿捏著甄嬛的腔調:「臣妾不累。」
容信已經懶得去理容鸝,兀自翻了個白眼,趕緊關上浴室的門。
哀怨又纏綿悱惻的調子在陽光明媚的午後,回蕩在薔城西博物館的紅豆杉下,伴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容信覺得可不一定。
從學校出去時,天已經黑了,她渾渾噩噩地走在路上,原本想去少年宮。走了一半,又想到現在去少年宮已經來不及了,折回往家的方向趕,跟沒頭蒼蠅似的。
如同某種約定般,接下來的好幾天,容信晚上九點半準時從少年宮出來,在紅楓林路段便會遇到阮老闆。
黑漆漆的夜晚,她跟著那道被月光拖得長長的身影,腳下邁開的步子刻意和他保持著相同的節奏。
紅楓鎮的秋夜無比冷清,像陷入了冬眠,半晌聽不見人聲。
紀之歌最近迷上一部電影,有個特文藝的名字,叫《暖暖內含光》。電影里的忘情診所日進斗金,靠的就是幫助塵世中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忘記令他們痛苦的根源——在大腦中清除關於另一半的回憶,讓你從此忘了他。
這天容信總共接了三單生意,她每次都酌情收費,一共賺得三百五十塊錢,已經算非常不錯了。打電話給紀之歌彙報了情況,紀之歌感慨,照這麼下去,她可能要發財了。
男人似乎冷淡地「嗯」了一聲,容信並沒有聽得太清楚,但她心裏那塊懸著的石頭卻因紅九的出現落了地。
容鸝和曾遠林在屋裡絮絮叨叨說著什麼,容信已經聽不清了,她整個人陷在竹椅里,想起今天白天在古香樟下看到的那個身影。
她得不出一個正確答案。
頓時覺得有點心煩意亂,她拿手背蓋住了眼睛,擋住被葉片過濾后照在臉上的斑斑駁駁的橘黃夕陽。
他真正屬於的是那個時代,如今只是活在現世的異鄉hetubook.com•com人。
他像一個謎。
解你愁與憂
只是不久后還是出了問題。
容信嚇得一怔,飛快地逃跑,身後笑聲飛揚。
兩隻小斑鳩撲棱著翅膀從枝頭上飛走了,落下片灰色的羽毛粘在了為首的男生的鼻尖上,他卻一動沒動,獃獃地望著出現在門檻后的阮桎言。
十多年前曾在紅楓鎮生活過的人,如今多數仍然會記得那間鸝鸝雜貨鋪。風情萬種的老闆娘天真不諳世事的模樣,搖著蒲扇坐在門口,永遠能把艷俗無比的花褲子穿出青蓮一般的濯濯風姿。在紅楓鎮那攤淤泥里,好似天外飛來的謫仙。
金屬管被曬了一天,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水帶著微燙的溫度,嘩啦啦地漫過掌心和指縫。容信湊過去快速地沖了把臉,一把揪起寬大的T恤下擺擦著眼睛。
真的好像——
自從五百年前那一場大劫之後,他的生命彷彿進入一種休眠狀態,可他的視覺、聽覺卻敏銳于常人。
也難怪他們驚訝,薔城博物館里的文物修復師的名氣都是靠著日復一日的經驗積累起來的,老師傅佔了六七成。被館長費心請過來,能在這麼一群人中脫穎而出,被眾人譽為薔城博物館「鎮館之寶」的文物修復大師,不應該是個兩鬢霜白、年歲近百的老頭兒嗎?
粘在身上的衣服不知第幾次被汗液浸濕,容信覺得自己差不多也快要被蒸熟了。她捶了一下紀之歌的肩,果斷做了決定:「行,我明天去西博物館後門擺個攤。」
傳到耳朵里的聲音比想象中的稍微低一些,容信這次聽得十分真切。她說不出緣由,只是一個勁地低著頭哭得更加厲害。
確定這位阮老闆應該不是壞人。
阮桎言在薔城博物館是個最特殊的存在,沒有分配到任何組,因為他什麼都能搭把手,獨佔一間北廂房連同外帶的小院,僻靜避世。據說他是館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請來的,博古通今,在文物修復方面造詣極高。
正值暑假,薔山大學的校園裡變得空空蕩蕩的,像口被舀幹了水的大陶缸。
班主任找她談話,問她是不是上課分神了沒認真聽講,是不是家裡有困難,是不是和同學鬧矛盾,容信一一搖頭,卻不吱聲解釋半句。
瓷器組人多,所處的地方明亮寬敞,東面的玉帶河潺潺而過,兩側連著黃瓦覆蓋的悠長斜廊。
容信提出要去少年宮學畫時,容鸝沒說兩句就答應了,她這幾天手氣好,贏了錢。
他們之間依舊隔著十步的距離,她依舊模仿著他走路的節奏。這一次,他的影子太淡,與地面幾乎融為一體。
容信不敢回頭,聲音卻越來越近,連同著自行車車輪碾過落葉時發出的動靜,在夜裡彷彿被放大了無數倍,在容信耳邊轟隆炸開。
「我……我媽媽……她要看店,她……不會來的。」
「一直以為我男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禁慾系,沒有七情六慾,只愛夜觀天象拿天文望遠鏡瞅一瞅夜空中最亮的星。」
就著微鹹的眼淚,容信一邊一口口地咬著軟綿的紅豆,一邊往家的方向走。
「啪」的一聲脆響。
阮桎言手裡的煙快抽完的時候,容信終於等來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前幾日下過一場暴雨,紅楓林路段的路燈被一個驚雷劈中,徹底報廢。那一帶樹木蔥鬱繁茂,風從當頭迎面湧來,葉片窸窣,好像誰藏在林間絮絮低語。
兩人這樣一前一後走了五六分鐘,容信看到有個認識的人從對面走過來,是開理髮店的紅九,容鸝的牌友之一。因為紅九常年頂著一頭誇張的酒紅色爆炸頭,即便在沒有路燈的夜裡也極具辨識度,容信一眼認出她來。
再看阮桎言,頂多三十來歲的模樣。
「太熟不算。」
紀之歌說得沒錯,容信不是個普通人,打娘胎里出來就跟別人不太一樣。
飯桌上,明明已經十分克制,真的只喝了兩口。
但那個影子,真的好像,好像……
容信回去把這事告訴容鸝,容鸝滿口答應到時候會去接她。
容信抖了抖,三伏天里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容鸝是外星來的食憶人,容信繼承了她的某些特點。例如隨著年紀慢慢增長,容信能夠一眼看穿別人腦中的記憶,只要她想,她還可以吃掉那些記憶。
容信比紀之歌強,現在吃這些已經能做到面不改色。
茶缸內一大把茶葉沉沉浮浮,過時的古董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傳出的是老掉牙的《梁祝》唱詞:「見青絲猶如見賢妹,叫山伯睹物思人更傷悲。常言道結髮夫妻到白頭,看來你我今生無緣配……」
果然是這樣,容信心想,絲毫不感到意外,也未有太多的失望。
像一團淡淡的光暈,藏在隨風輕微搖晃的樹隙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