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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般的人

作者: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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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Chapter 2

男生宿舍樓門前照舊圍得水泄不通,大家排隊在領軍訓服。紀之歌運氣不錯,在門口就撞見了姜槐和他室友。在大家的起鬨聲中,姜槐過來跟紀之歌打招呼。
曾遠林心不斷往下沉,心想不得了,我閨女這次怕是陷進去了,以前看我吃得那麼難受的時候,也沒見給我點外賣。人家一來,她倒想得周到。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容鸝特地從廚房跨出來還想教訓容信幾句,不料看見布藝沙發上的陌生男人。
紀之歌高高舉起手中的接站牌,眼睛在人潮中不斷地搜尋。按照昨晚姜槐在簡訊中所說的,他身上穿的應該是款式簡單的純灰T恤,頭上戴了一頂同色的鴨舌帽。紀之歌還知道,他的身高在「平均海拔」以上,走在人群里會非常顯眼。
容信在涼席上來回滾了兩圈,明白她今天要是不準時出現在火車站,紀之歌估計真要同她絕交,鉚足了勁朝天花板發泄似的號了一聲,麻溜爬起來。
容信搖頭。

01

「我請的客,我不多吃點就虧了!」紀之歌想起姜槐和那兩個女生挨在一起說話就心裏難受,在飯桌上情緒上頭,發泄似的吃多了,這會兒就更委屈。
「不要啊……」容信心裏哀號,容鸝做的東西是人吃的嗎!不要再禍害人了!轉念一想,不如借這次機會,把阮桎言帶回去給容鸝看看。容鸝道行深,或許能將阮桎言的記憶看個徹底,看清他到底是何方妖孽。
曾遠林走了出來,心裏打著算盤:「阮先生是吧,我看你也沒吃飯,不如去我家將就一頓?」
「我看看。」曾遠林插入兩人中間,托住阮桎言的胳膊瞧了瞧,轉身去裡間拿醫用工具,「口子比較深,我建議打破傷風針。」
「誰讓你看這個了!我之前交代你的,讓你看他的記憶。」容信急了。
無聲的對峙中。
阮桎言難得短促地笑了笑。
瞌睡和夏天的疲乏解了,不知不覺就到了西館後門。
「你走開!不準叫人!不準報警!不然我馬上就從這裏跳下去!」大叔面紅耳赤地咆哮,沖容信揮手驅趕。
「男神的威力真的這麼大嗎?」
辦好入住手續,姜槐拿了602的房卡。兩個女生住一間,挑的是同一層的605。
「當然是為了撐場子!有你在我沒這麼緊張,就跟如果我在場你會比較自在是一個道理,你看,你現在話都變多了,還會貧嘴了。」
容信一點兒也不想進去看鍋里那條死不瞑目的魚,倒了杯水給阮桎言:「你隨便坐。別介意,我媽從小就缺根筋。」
容信看她一頭栽進泥潭裡不準備拔|出|來,也沒辦法,去馬路對面的藥店買了盒健胃消食片給她。
他們在餐廳門口,看到一個熟人從左邊的花店走出來。容信下意識地往紀之歌身後躲,但是來不及了。
常去的那家餐廳已經連續兩天沒有開張了。
容信永遠記得騰飛同學在階梯教室上大課,當著幾百號人的面,雙眼脈脈含情表情誇張地朗誦「我凋零的心」時,她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滿堂鬨笑中被碾碎了。
為了增加可信度,徹底讓翁騰飛斷了念頭,容信奔向阮桎言,自投羅網。反正遲早要被他逮住,倒不如好好利用現成的資源出口氣,也不虧。
一行五人。
樹上的知了發瘋似的叫。
阮桎言竟然覺得有些掃興。
這話聽在曾遠林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我們以前認識,」容信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真摯一點,「我在報警電話里也說了,我只是懷疑他殺人,因為他隔壁的老人已經五天沒出來露過面了。他跟老人以前起過衝突,發生過爭執。老人曬在外面的衣服一直沒有收進去,門上的鎖也有被撬開過的痕迹。我今天下午就發現了,當時就想打電話報警的,只是拖到了現在……」
風把容信的頭髮吹得凌亂,頭頂的樹葉翻動,和春曉江中的水流聲好像相互應和。沒咬兩口的小布丁徹底只剩一根棍兒,嘴邊還殘留著淡淡的牛奶味,讓容信想伸舌頭舔一舔,但她到底沒敢輕舉妄動。
那一番解釋,容信自認為還說得過去,但阮桎言卻依舊篤定她在說謊:「你跟他之前不認識。」
一個麻煩,接一個麻煩。
容鸝用奇怪的眼神瞥她:「還好意思說別人是個怪物,你自己不是?」
「看清楚了,是真的帥。」容鸝說。
容信笑:「不是吧,這麼認真啊?」惡劣的念頭冒出來,她故意惡作劇地說,「喜歡一個人多累,我幫你忘記他吧?」
他們打趣道:「還從來沒見你走過神,今天這是怎麼了?」
但這個位置對她來說剛剛好。
「你爸爸……好像誤會我們了。」趁曾遠林上廁所的工夫,阮桎言身體傾向容信,「先打個招呼,我姓阮,叫阮桎言。」
容信搶過接站牌一看,上面寫的名字是——姜槐。
昨晚阮桎言考慮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不插手這件事,移交給國家文物局和考古學專家去處理。他出生的那個朝代已經被歷史的塵埃掩埋,那便順其自然,他不想橫加干涉。
阮桎言的目光停留在提梁卣圈足處被腐蝕的夔龍紋上,不太在意地答:「還是別了,耽誤人家女孩的時間。」
曾遠林一哆嗦,手上的力道差點沒控制好。
「這麼凶。」她嘀咕一聲,站定不動了,投降似的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不會再靠攏。
容信還縮在紀之歌身後不想出來面對,但翁騰飛的陣仗頗大,手裡的九十九朵玫瑰格外鮮艷,花瓣上還滾著水珠。
快到飯點,紀之歌說請他們吃飯。
阮桎言走進人圈裡層,不由得摩挲著虎口上微有粗糙感的疤,若有機會,準備隨時逮人。
兩人正東張西望著,身後瘦高的男生越過兩個票販子,點了點紀之歌的肩膀:「是之歌嗎?」
「吃飯的時候不準老喝水,容易消化不良。」曾遠林無奈,「在家都跟你說多少遍了……」
她不喜歡大庭廣眾下被攔住,也介意如此高調地被迫接受一個人的告白。
「暗戀了很多年的,你說能不上心嘛,」紀之歌順了順長發,「我今天好看嗎?」
閨女找了個比她大許多的社會人士,愁。得多觀察觀察,看品性如何,長得好看倒是其次。
一眼往石子巷掃過去,今天並沒有再看見那面「解千愁」的招牌,腦門上繃著根髮帶的小姑娘沒有出現。
「可喜歡不是這樣的。」容信把臉埋進紀之歌背脊上的長發里,悶聲說,「真正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在意她的感受嗎?」連容鸝那麼沒心沒肺,知道曾遠林害怕打雷,遇到暴雨天也會撐傘去校醫務室接他,不是嘲笑,而是設身處地替他著想。
阮桎言鋪好宣紙,對著卣臨摹上面的夔龍紋飾。先在紙上畫好了,到時候在器內填充好雕塑泥,補石膏,再用木刻刀把紋路剔刻在石膏補面上。
容鸝在薔大當生活老師的初衷,是為了看緊在學校當校醫的曾遠林,她聽說學校里漂亮小姑娘多,非要跟著過去湊熱鬧,把人盯緊。於是好脾氣的曾遠林給她走了後門,讓她混個女生宿舍樓的宿管噹噹。
容信驚魂未定地跑回家,「砰」地把門甩上,發出一聲巨響。
和-圖-書個熟人姓翁,叫翁騰飛。容信大學三年,收了他三年複製粘貼的情書。
只能另找地方,阮桎言沿著小街散步。
阮桎言終於抬頭掃了說話的男孩一眼,男孩委屈不已:「是您讓我說的。」
阮桎言對於圍觀年輕人表白是沒有興趣的,但如果事件的主人公之一是他惦記了好幾天的人,這就例外了。
她不愛油紙傘,也討厭下雨天。
「有沒有感到刺鼻子?」越往上走,容信越擔心家中慘狀,苦中作樂調侃地問了一句。
容信受不了,起了身雞皮疙瘩,學她欠揍的語氣:「歌歌——」
小輩們沒等到他表態,又問:「老師,您答沒答應館長?給個準話呀,我們也好回復。」
可偏偏有人就吃這一套:「沒問題,明天給你熬。」
翁騰飛備覺受傷:「你連見都不願意見我嗎?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那麼喜歡你。」
容鸝把面膜揭下,認真起來:「沒遇到過。」
阮桎言只見掌心裏的小姑娘突然跟見鬼了一樣,渾身一抖,驚恐地望著他。然後猛地低頭,一口狠狠地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現在正是晚飯點,人多嘈雜,一路走過去也沒有看見中意的店,反倒越走越偏僻。面前就快到春曉江,透過樹隙能望見漆黑如墨的江面,在路燈的映襯下泛著澄瑩的幽光。
自行車車輪碾過一地落葉,
銼草有干有節,最適合用於在木器上雕刻紋飾和線條的打磨,不會留下划痕,不損傷器物的神韻。手上這一批銼草還是去年秋天收割了晾乾備用的,等要用的時候,用溫水泡一泡就能恢復直挺。
容信現在只想遁地逃走,她撒腿就跑,但沒跑出多遠就被追上來的阮桎言提住了衣領。他像拎一個半歲的孩童一樣,差點把她拎起來。
人群發出驚恐的聲音,誰也無心再湊熱鬧看告白。

03

手下的木雕不知被打磨了多少遍,漸漸有了細膩溫厚的歲月感,老師傅對著光源仔細瞧了瞧,頗為滿意,又說:「過幾天你要有空的話跟我去薔大走一趟,有個講座定在那邊開,邀請了咱們的人,老孫他們那天剛好要去外地出差……」
這最後一句,就很露骨了。
紀之歌僵硬地回過頭去,局促地點點頭:「是我。」她厚厚的捲髮披散著,掩在肩胛骨和胸前,好像連同心臟也被捂得嚴實,微弱的窒息感襲來,她的第一反應竟是低下頭去,不敢看這個人。
人一生的時間是有限的,經歷的事情、留下的記憶也有限。容信見過一位一百二十歲的老者,生活坎坷跌宕至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比劇本小說來得更加誇張,親人朋友離散背叛,事業一波多折,行將就木之時躺在敬老院的床上將一生所得捐給慈善機構,對人世已無眷戀。老人腦中的記憶散點圖也就半個籃球場大小,她也能夠看穿。
紀之歌一秒鐘抱頭:「不行!不準吃掉我的記憶!忘記他,我寧願死!」
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小時,散場時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紀之歌在飯店門口和姜槐說再見,挽著容信的胳膊一出去,立即被撲面而來的熱空氣密不透風地包裹住,打了個飽嗝,胃裡泛起一陣噁心。
她不確定這個人剛剛看見了多少,聽到了多少。
他工作和生活都在北廂房一片,是唯一一個住在西館內的文物修復師,是個特例。
與翁騰飛的視線錯開,容信目光四處游移,卻發現了台階前排穿中式黑色對襟襯衫的男人,清瘦英挺,和前兩次見面時差不多的穿著打扮。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工作牌,一截深藍的細窄吊繩橫亘過蒼白勁瘦的脖頸,四四方方的牌子墜在身前。
翁騰飛抱著玫瑰被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傻眼,紀之歌拉著容信驚魂未定地詢問,眼睛在她身上掃描:「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傷?」
此時此刻想起的居然是十年前的那個背影,昏暗的紅楓林路段,自行車車輪碾過一地落葉,她隔著十步的距離,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還好是個多雲天氣。
「阮先生你好,請問你今年貴庚?」
但現在看來,坑的還是容信。新生入住宿舍樓,東西發放、打掃衛生,容鸝全推給容信,當個甩手掌柜,自個兒坐在小房間里吹風扇看電視。
容信還真忘了:「我現在可以反悔嗎?」
「就它了。」阮桎言彎下腰端詳,手指捻起內壁附著的白色沙狀粉塵嗅了嗅。
循聲望去,巧了。
「阮老師,其實是老館長讓我們給您捎句話,他說這次您跑不了了,相親的飯局他老人家已經擅自做主替您答應了。」初生牛犢不怕虎,把大實話一字不漏全說了出來。
他腦海中的記憶像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蛛網,錯綜複雜,層層交織疊加,讓容信根本無法看清,也無從下手。她以前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
從容信這個角度看過去,紀之歌的臉似乎僵硬了一秒,隨後又熱絡起來,問他:「吃飯了嗎,我請你吃飯吧。」
「我姓阮。」
周圍的路燈太暗,容信一點點向前挪動,靠近大叔的位置。隔得太遠的話,她沒有辦法看清他的記憶。
「他叫姜槐?」
醫務室僻靜,淺淡的陽光被濃密的樹蔭一篩,剩幾線金黃打在窗欞上。兩張辦公桌拼接在一起,上面擺了病曆本和一盒溫度計,曾遠林坐在桌前打開餐盒準備吃飯,筷子上的紅燒茄子還沒入口,窗玻璃被人屈起手指敲了一下。
容信說:「你最好看,老紀。」
來來往往的新生和家長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八卦地期待後續的發展,甚至有的人特意停下腳步,在旁邊觀望。
「你們差了將近七八歲,相處起來會不會很費勁?」
「就知道找我沒什麼好事。」
阮桎言在一旁看有沒有要搭把手的地方,老師傅邊忙邊問他:「印文硬陶罐上的那五行字,你琢磨出什麼來沒有?」
他鬆了手,小姑娘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跟個兔子似的蹦遠了。
翁騰飛還想爭取:「可容信還沒答應我。」
「順其自然當然沒錯,但總順其自然容易錯失機會呀。我老戰友家的女兒就不錯,要不要安排你們見個面?」
姜槐看見旁邊的容信,問:「這是?」
容鸝躺在竹椅上敷面膜,盡量控制住面部表情罵她:「把門摔壞了你修啊?這麼用力做什麼!後面有鬼追你呀?」
說完一連串的話,容信嘴裏很乾,下意識地吞咽口水。
阮桎言藉著中場休息的時間出來走走,沒打算再回去。
眼前的麻煩還沒解決,前幾天好不容易擺脫的麻煩又狹路相逢。既然情況都這麼混亂了,乾脆——
容信見她臉色不對,趕緊把人拉到陰涼處。
阮桎言猜測了許多種可能,走回去的途中經過木器組,被老師傅拉進去扯閑話。院子里幾個年輕人光著膀子在輪流砸修復木屏風要用的魚鰾膠,一個個猛流汗。過去有句老話叫「好漢打不出二兩鰾」,這活兒只能放任小夥子干,上了年紀的老師傅在用溫水浸泡銼草。
事發突然,阮桎言右手手臂上不可避免地擦出一道幾厘米的口子。
曾遠林給阮桎言清創消毒,容信端過和圖書他的餐盒吃飯:「爸,我先吃你的,待會兒我去家裡把我媽煮的粥給你送過來。」
幾人打了個照面。
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我什麼也沒有做啊,他可能自己想通了。」
「就是吃個飯,你吃這麼多幹什麼,又沒人跟你搶。」看得容信想打她。
容信改口:「那就叫歌歌。」
情路漫漫啊!容信在心裏替紀之歌擔憂。
「這事你做主吧。」老館長自然沒有意見,走了幾步又背著手轉回來,說起題外話,「小阮啊,我記得你今年三十了吧,有對象沒有啊?」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緣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02

「把話說清楚了就放你走。」
容信夾了一筷子魚肉,驚訝:「媽,這魚你怎麼燉的?」
不管吧,良心不安。
她一直希望自己健康,做個天性樂觀豁達無憂的姑娘,不想有朝一日成為丁香般結著愁怨的女子。
她隔著十步的距離,
老師傅說:「也行,那畢竟是人家的事,我們管的主要還是文物修復這一塊。」
紀之歌警告地揪了她一下:「記住啊,等下好好表現,不準給我搗亂,否則以後有你好果子吃。」
「老曾!」
昨天看見的那一幕,究竟只是偶然,還是……
老館長是妻管嚴,每日準時回家猶如上班打卡,經阮桎言一提醒時間,趕忙走了。
面前湊著好幾雙亮晶晶的眼睛,阮桎言想忽略都不成:「要說什麼就說,想問什麼就問。」
容鸝滿臉茫然:「要掏內臟?怎麼掏?咦,聽起來好殘忍。」
阮桎言的傷口已經處理好,容信想著應該可以把他攆走了,箭館的老闆卻聞風趕來。他從圍觀的俱樂部學員口中得知了有人被箭射傷的事,害怕阮桎言追究,主動過來給他道歉。
「你怎麼知道?」容信反駁。
阮桎言看中的是一尊夔龍紋提梁卣。卣是古代的一種酒器,多為橢圓形開口,深腹,有蓋和提梁。面前桌案上的提梁卣破損嚴重,提梁斷裂成數段,腹部將近缺失了一半,碎片如蠶豆大小。
「那丫頭眼光不錯,這點隨我。」
「今天早上從隔壁省運了一隻西周早期的貫耳壺過來……」阮桎言一秒轉移話題,兩個老師傅果然馬上加入討論之中。
她同姜槐,是怎麼認識的,這是藏在紀之歌心裏天長地久的一個秘密。
看她的模樣,估計是二十齣頭的年紀,應該正在讀大學。阮桎言這樣想著,目光不由得在面前的人群中一一掠過。薔城十幾所高校,又覺得遇見的概率並不大。
翁騰飛被她一句話問得臉漲紅,提前背好的情詩像魚刺一樣卡在喉嚨口,沒有再說出來。
「不行!趕緊起床刷牙洗臉,準備出門,我們在火車站會合!不來絕交!」紀之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淡定,句句話裡帶感嘆號。
博物館內不能生明火,阮桎言自己也不太擅長做飯,撈起鑰匙去外面小街上找家館子解決晚飯問題。
「暫時不考慮這個,順其自然。」
容鸝一出手,全家都顫抖。一鍋南瓜粥能煮成黑米粥的色兒,黑暗料理天賦與生俱來。
廚房嗆人的濃煙還沒擴散到客廳來,鍋碗瓢盆乒乓交響樂合奏,但沒有傳出瓷碗摔碎的聲音,算頂好的了。
容信服了:「你燉了它,還要吃它,現在才說殘忍?」
薔城火車站人滿為患。

04

「要求真多,」容鸝拋了個超高難度的白眼加媚眼,「快點擺碗筷。」
她一直仰著頭跟阮桎言對視,無法消弭的壓迫感如影隨形。天光與路燈暗淡,她卻能數得清他每一根睫毛,看得見映在他瞳孔上細碎的光影。
「你剛才在做什麼?」阮桎言意識到,自己不開口,她似乎就不打算吱聲了。
容信越發心虛,她是食憶人這事只有家人和紀之歌知道,現在被別人抓了個正著,該怎麼搪塞過去?
容信立馬點頭,懇切且堅定不移的語氣:「對,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不會答應你的,她在大一時就已經明確地拒絕過你了。」
容信鬆開阮桎言,後者眼睛輕飄飄地斜睨向她,隱約帶著點戲謔的意味。
眾人後悔莫及,在心裏哀號,表面上只得恭恭敬敬地應了。
幾人用豐盛的外賣解決了午餐問題,曾遠林和阮桎言去陽台抽煙,兩人人手一根薔城本土的漢宮秋。挺雅緻的煙名,讓阮桎言想起多年前在北方見過的同名的花,又叫剪秋蘿,深紅色花瓣,單薄嬌俏,在高山草甸陰濕溝谷里一叢叢地綻開,遠看卻像一大簇幽深的火苗。
「我也看了啊。」容鸝對著廚房擦得通明鋥亮的櫥櫃照了照,發現自己得補個口紅了,毫不在意地說,「我也看不清,裏面裝的東西太多太雜,叫人看不|穿他身上發生過什麼。」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容信給她順毛:「你說你傻不傻?」她摸了摸紀之歌的頭,語重心長,「老紀,我瞅著你這位男神追起來並不容易啊,你情敵多,關鍵他還有些高傲。初看是溫文有禮,再看就讓人覺得有距離感。」
「看江景呢。」面對陌生男人的詰問,容信一板一眼地回答。
倒是沒人對此提出質疑,只有小徒弟們有時聚在一起會開玩笑,大晚上的,整座西館只有阮老師一個人和一大堆古董,想想都後背發涼。
容信心裏想,問題是現在她被人逮住了,還差點暴露自己。
紀之歌一個電話轟炸過來,容信正蹲在地上清點要發放給新生的垃圾袋、拖把、掃把等各種各樣的物品。在紀之歌的慫恿下,容信果斷地溜了。
先給提梁卣簡單清理了灰塵,然後要將原有的碎片拼焊複位。
阮桎言本就沒打算追究,把老闆打發走,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容信身上的秘密。
男醫生看見屋裡仨人,氣氛詭異:「原來大家都在啊,我去午休睡會兒。」說完又撩起軟紗門去隔壁間了。
曾遠林打頭陣,掏鑰匙打開門像揭曉什麼大獎似的,所見的情況比他想象中要好。
曾遠林表情複雜地望著社會人士阮桎言:「剛剛小容說你是她朋友,還沒來得及問,先生怎麼稱呼?」
薔城西博物館後門的石子巷,擺攤算命的老先生們一般上午十點姍姍來遲,慢悠悠地開始一天的生意。飯後,阮桎言照例出來順著老圍牆下的綠蔭溜達兩圈,這邊隨處是穿堂風,攜著荷花池的水汽,掃除午後的悶熱。
「小阮,小阮?」旁邊老師傅叫他,「你想什麼呢?」
紀之歌給她使眼色,小聲貼著她耳朵咬牙切齒地警告:「你如果想要儘早擺脫掉這個翁同學,不騙人怎麼行,他可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你閉嘴!」紀之歌捂住容信的嘴巴,「火車到站了。」
容信緊張地調整了一下額頭上的髮帶,裝作不經意地對阮桎言提起:「我反正是要回家的,要不跟我一起回去?」意思是,反正你也沒打算放過我,不如跟我回去蹭飯得了。
煙的味道寡淡,抽完唇和圖書齒間也無多少澀感,適合曾遠林這種當醫生的人,只過過嘴癮。
「你凶什麼凶?」容鸝委屈地望向曾遠林。
受傷的是身邊的男人。他身上的黑色衣料掩住傷口,並不十分明顯,但她離他最近,清楚知道他的傷勢,鼻尖隱約還嗅到一絲血腥味。
「唉,」紀之歌擺擺手渾然不在意的樣子,自我安慰,「男神嘛,和我等凡人當然會有距離感,這很正常嘛。」
前方的西餐廳左邊緊挨著花店,右邊是一家箭館,平常生意非常火爆。箭是從箭館方向飛出來的,約莫哪個缺心眼的沒有在指定場合練習,不慎把箭從窗口|射了出來。
對容信來說,今天是悲催的一天,她簡直快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昨天擺攤替人解憂賺的錢屬不義之財,所以今天才遭受到了報應和上天的懲罰。早上五點多被紀之歌的電話吵醒,陪這位姑奶奶見完姜槐,送她回家。再被容鸝使喚去打掃宿舍樓衛生,累死累活過完一天,還堅持跑了八百米鍛煉身體,現在出來買根小布丁還能遇到大叔要跳江。
「真是的,白白浪費老娘一張面膜。」容鸝扭著腰走了,正經嚴肅的樣子沒維持幾秒,傻白甜才是本性,一把年紀了還嗲著聲音朝剛從浴室洗完澡出來的曾遠林撒嬌,「老公,我明天早上想喝銀耳蓮子羹……」
離她不過兩三百米遠的地方,廢棄的紅磚舊樓旁,阮桎言手中的煙燃了一半,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了。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
「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他看見我之前吃人記憶,一直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於是纏上我了。沒把事情弄明白之前,估計他不會放過我的。」
容信累了:「還是叫您老佛爺吧,這麼難伺候。」
「讓館長和姑娘溝通,定好時間,我準時到。這個月二十五號不行,得去薔大參加講座。」
只剩下阮桎言。
阮桎言跟不知道疼似的,放鬆地靠在椅背上,目不轉睛地看掛在牆壁上的電視。曾遠林本想找他聊兩句,見他這麼認真看新聞,一時沒好開口打擾,就跟容信聊了起來:「你媽中午回家做飯了?」
阮桎言稍微側耳,聽見幾百米外的聲音,兩個正在擇菜的婦女在議論,餐廳的老闆和老闆娘吵架了,老闆娘一氣之下跑回老家新疆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阮桎言低頭瞄到自己右手,虎口處有一道淡淡的牙齒印。那天在春曉江邊,小姑娘下了狠勁,被她一口咬出了血。
西館佔地面積廣,房間多,環境也好。但因文物的修復對空間內的濕度溫度各方各面都有較為嚴苛的要求,館內用水用電都有講究,住在這邊並不方便,大家不會想要留宿。唯有阮桎言,自從被館長聘請過來就一直住在北廂房。
紀之歌看清面前擋路的人後,知道一時解決不了問題,有先見之明地告訴姜槐:「你先進去點餐,菜上桌也還要段時間,等這邊處理好了,大概我們正好能吃上東西。」
那時一路秋風相送,往後一生不可追。
早上五點,手機催命一樣在床頭柜上振動。容信閉著眼睛按下接聽鍵,紀之歌興奮的聲音震得人耳朵一麻:「容容,起床啦!」
這個月二十五號,阮桎言和文保科技部的兩個老師傅一起去薔大聽講座。薔山大學是薔城最好的本科類院校,也是全國著名學府,他們來的這天恰巧趕上大一新生入學。學校里熱鬧非凡,門口的車隊排成長龍,走一段,堵十分鐘,後來幾個人索性下車步行。
紀之歌不想跟她說話:「我遮紫外線不可以?」
中年男人忽然茫然地看了看江面,似乎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又狐疑地打量了容信兩眼,拍拍褲管上的灰塵走了。
阮桎言只想過她會逃,但沒料到她會投懷送抱。
「館長,」阮桎言阻止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你再不走,待會兒回家沒飯吃了。」
紀之歌煞有介事地點頭。
容信到這會兒才搞明白,原來她家老紀只是一廂情願——單戀。再看姜槐,少年感十足的一張臉,站在陽光下的樣子連路人也忍不住頻頻回頭,確實很招人喜歡。
容信快哭了:「我都說了我不知道……大叔本來要跳江的,估計後來不想死了,就走了。這關我什麼事啊……」
看清中年男人大腦里的記憶,容信暗自一陣心驚,她管閑事管出麻煩來了,遇上一個亡命之徒。
做完這些,容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轉身心臟差點從喉嚨口跳出來。
容信心情複雜地偏過頭去看紀之歌的反應,後者端著學姐的范兒,已經調整好狀態,笑眯眯地對姜槐說:「我先帶你們坐車去學校吧。」
「容容,人大腦里的記憶是什麼樣子的?」
液晶屏上滾動的新聞播報阮桎言其實沒有看進去多少,耳朵不自覺地在聽父女倆閑聊,陌生又新鮮,言語中十分自然地流露出家人之間的默契和親近,讓他感到恍惚。畢竟他是沒有過家的人,五百多年前如此,五百多年後的今天亦然。
「爸,得開工了。」
她不應該惦記著怎麼逃跑,擺脫這個讓她無法看清楚記憶的怪物才對嗎?
容信彆扭地收回目光,小聲問容鸝:「媽,我讓你看阮桎言,你看清楚了沒有?」
於是她說:「老紀,你趕緊跟姜槐去吃飯,估計菜都上桌了。我帶他去醫務室,今天剛好我爸在那兒值班,去蹭他的工作餐。」
「你說你這人……」
曾遠林朝容信使眼色。容信嘆了口氣,按亮手機屏幕:「早知道是這麼個結果,我給你們點了外賣,在樓下了,等著。」
容信打定主意,屏息凝神去窺探他的記憶,準備下手。
「照我說,你們倆還挺般配的,怪物配怪物,多好。反正這個女婿我很滿意,一看就是人中龍鳳,你要好好把握住機會。」
除小姑娘之外,江邊還有另外一個中年男人。
場面一度變得十分尷尬。
容信往後一閃,左肩膀幸免於難。小布丁在手裡融化,直往下淌,手指間黏糊糊的也顧不上了。
曾遠林哭笑不得。
阮桎言倒也不介意,只要不吵他就行,說話也沒事,他只是不喜歡人嘰嘰喳喳的,修東西要心靜。
接到新的任務,阮桎言很快進入工作狀態。其他組的徒弟們大概從老館長那處聽到風聲,又被自家師父慫恿,手上沒活兒的都跑來北廂房偷師。
再往前就沒有飯店和商鋪了,阮桎言正打算往回走,眼睛倏然敏銳地捕捉到一個身影,正是他今天琢磨了一天的「解千愁」。
他整個人和滿屋子古老的文物,無聲地契合,彷彿一同被漫長的歲月浸潤過。
薔城火車站距離薔大隻有五站公交路程,很快就到了。現在才八月中旬,學校在放暑假,還不到新生宿舍開放的日子,紀之歌把他們帶到一早物色好的酒店,就在學校南門斜對面。
「我說了不準過來!」
服務員陸續端菜上桌,暑假店裡的生意也不錯,四周鬧哄哄的像個菜市場。旁邊立著的空調呼呼往外吹冷氣,合著蒸籠里剛舀出來的熱騰騰的飯,好似一片煙霧繚繞。
姜槐和容信打過招呼,後面又走出來兩個推著粉色行李箱的女生,身段高挑:「姜槐,剛走那麼快乾什麼m.hetubook.com.com……」
聚集在一起的人如潮水退去。
大叔哭得打哆嗦,撿起腳邊的一根樹枝直指容信,粗暴地在空氣中揮了兩下,悶熱的晚風被抽打出凌厲可怖的聲響。
心中閃過驚訝,再次對小姑娘刮目相看。他正考慮要不要順水推舟伸手接住她的那一刻,一支箭疾速劃破空氣,從她身後射來——
阮桎言語氣淡淡:「我說了,我不信。」
容信咧嘴,無聲地做了個嘔吐的表情。
「叔,你有什麼想不開的,說出來就好了,事情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紀之歌喝著橙汁看不出端倪,其實腦子裡亂鬨哄的,嘴唇開了又合,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容信激動:「我就說了吧,他就是個怪物!」
「一宿沒睡,躺床上翻來覆去。」
新生開學,宿管阿姨容鸝很忙,連帶著容信也忙起來。
容信與紀之歌作為前輩,走前頭領路。姜槐和另外兩個女生緊跟著她們,有說有笑。紀之歌能插上話的情況並不多。
倆女生跟姜槐是從同一個地方考來薔城的,順路一道走。
在場其餘幾個都等著看好戲,敬畏又喜滋滋地盯著阮桎言,想看看薔城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發威是什麼陣仗。他身上圍著深藍暗紋的圍裙,裏面中式的黑色對襟襯衫不免也沾了點灰白的顆粒,袖子挽起,褶皺的衣料隨意疊在手肘上。
「你罵誰缺根筋呢?」容鸝耳朵可靈,誰說她壞話,她准能聽見。
「紀之歌你完了。」容信正色道。
她們在火車上聽姜槐說起過紀之歌的身份,這會兒雙雙齊刷刷地喊她:「學姐好。」
紀之歌無語地望著她:「你這樣男神會懷疑我的性別。」
阮桎言聽他旁敲側擊地打聽與容信有關的事,有些無奈。
「對呀,」紀之歌揚揚得意,「怎麼樣,名字好聽吧?」
紀之歌乾嘔了兩下,顧不上形象癱坐下來。
一舉一動,總帶著股說不清的韻味。
沒等幾人露出驚訝的表情,阮桎言又說:「你們太閑了,不如明天去東館的工地上搬磚。」東博物館還在擴建,正處於施工階段。阮桎言說的搬磚,那是實打實的體力活。
「是……是哪個先表的白?」
——是他。
容鸝一怔,臉上立馬堆積著春風般的笑,自來熟地跟阮桎言瞎叨叨起來,被曾遠林一把拉進了廚房。曾遠林提醒缺根筋的妻子:「你別看人家長得面善就跟人統一戰線了,那是咱閨女處的對象!」
可惜容信視力欠佳,瞄不見上面的人名。
容信頭一回遇上這麼難纏的人,再解釋下去也只是徒勞,不如……把他剛才那段記憶給吃掉吧,這樣就省心了。
對面卧室里睡得正香的容鸝煩躁地拿枕頭捂緊耳朵,含糊地罵了一句兔崽子。
「還好意思說我!我這是遺傳了誰的?」
「嗯,今天新生入學,忙得要命的是我,她在小房間吹電扇吃西瓜。」容信扒一口飯,喝一口水,「她說了中午要回家煮粥的,還專門看了一遍視頻教學。」
阮桎言平日對吃喝不講究,但也沒不講究到這地步,食慾全無,實在沒有叫人張嘴的慾望。
白菜葉沒嚼兩下從喉嚨口滑下去,容信被噎著了,低頭猛咳嗽。
他禮貌地稱呼她為學姐。
「可以可以,您說什麼都對。」容信給自己買了瓶水,給紀之歌買了罐可樂,她從早上忙到現在還沒歇過,累得跟條狗似的,終於緩了口氣,問,「姜槐呢?你今天跑過來是為了看姜槐吧?」
「我我我……我叫容信。」容信下意識往背後的牆壁上靠,貼這麼近,那種要命的心悸又冒出來,讓她只想離他遠一點。「你別再揪著我不放了,那天的事真的只是個巧合。」
昨晚下過雨,把盛夏灼熱的溫度過濾掉三分之一。
一陣陣叮叮噹噹的單車鈴聲捲走白日的聲息,原本就安靜的西館在夕陽的餘暉里徹底沉寂下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容信抓準時機先吃掉他腦海中關於賭輸二十萬和殺人的記憶,抹去他輕生的源頭。
好在姜槐沒有拒絕,把手裡的東西交給室友拜託他帶上去,說:「這次我請。」
他和十年前的那個影子,真像啊!
「嫌棄我,還恐嚇我,那你一大早把我叫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呀?」容信不太理解這位摯友腦子裡在想什麼。
阮桎言說:「那天有空,我跟你去。」
容信一蒙,她有喜歡的人?她怎麼不知道?
而一個人要經歷多少事情,背負多少東西,記憶的網才會織得如此繁密灰暗讓食憶人根本無法洞穿?
察覺到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容信的頭越發低下去。她害怕再次聽到「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他就算叫姜大柱,你也會覺得他名字好聽吧?」
正好踩著約定時間到火車站的,六點整。
儘管容信埋著頭學鴕鳥想把自己藏起來,隔得老遠,視力勝於常人幾倍的阮桎言還是一眼認出來是她。
「你——」容信漲紅了臉,「你想幹嗎?」
五天前,男人賭錢賭輸二十萬,可謂傾家蕩產。走投無路下對隔壁獨居的一位七旬老人起了歹心,晚上潛入老人家裡偷盜,被起夜的老人撞見,慌亂中失手將老人勒死,連夜把屍體運去郊外埋了。
容信家住五樓。
「討厭!」
「放鍋里燉的啊。」容鸝坐等誇讚。
第一次來薔大,他隨處轉一轉發現風景不錯。前方不少人聚集在一起,他聽到了「告白」之類的字眼。
「我是問……」阮桎言換了種說法,「你剛才對那個男人做了什麼?」不過一兩秒的時間,前一刻還情緒激動無法自抑的男人突然像個沒事人一樣走了,她是如何做到的?
怎麼可能——
容信輕車熟路地帶著阮桎言從兩棵低矮的石榴樹下鑽過,打開嵌在牆裡的一扇小木門,這是進醫務室的捷徑,省得再繞半圈去走正門。
姜槐點點頭。
紀之歌嚴肅地糾正她:「待會兒在男神面前不準再叫我老紀了,顯得我跟個大老爺們一樣,沒一點兒美感。」
支支吾吾,她到最後也沒有說出來,還是姜槐替她圓的場,含糊著混了過去。
昏暗的紅楓林,
紀之歌搖頭:「不行,不能讓你幫我作弊。」
阮桎言追問:「打電話報警的時候,你為什麼會那麼清楚他的情況,連他的詳細住址都知道?還有,你怎麼知道他殺人了?」
容信認真地看了看紀之歌:「可我沒看出來你哪裡緊張啊。」
但這個說法馬上被阮桎言駁回:「撒謊。」
容信放下茶缸:「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太渴了。」
「我沒事,是我朋友被箭頭劃了一下。爸,你快給他看看。」容信指指阮桎言,忽而才察覺一路上她全程拽著他的手腕。
容信滿手虛汗,雙手不穩地掏出手機打電話報警,跟警察舉報了男人,連同他的家庭住址一併報了上去。
那就好好管吧,跟人聊聊天。
卻赫然嚇得一顫。
「是不是就整個丟進去,魚鱗沒刮,內臟沒掏?」
阮桎言被老館長請去倉庫,兩人商量著為十月份的展覽再挑一件青銅器。
「難道我今天遇到怪物了?」容信困惑。
https://m•hetubook.com.com他饒有興緻地盯著前方不遠處的容信,慢慢才察覺到不對勁。小姑娘多半不願意接受和成全這段感情,她逃避地揪著好友的衣袖,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阮桎言差點沒忍住想開口向曾遠林表明,自己沒打算騙財騙色。他只是暫時還沒弄明白小丫頭藏著掖著的秘密,暫時沒打算放過她。所以,他也沒準備澄清「他與容信是男女朋友」的這個誤會。
「今天新生入校,箭館里的人特別多。可能是哪個冒失鬼失了手,我剛才也一一盤問了學員和客人,他們都不承認是自己射的。我也馬上將館內的監控錄像調出來看了一遍,但是沒有拍到。」
兩人約好在一食堂門口見,容信跑過去的時候,紀之歌已經在等著了,撐著小白傘。容信奇怪地望天:「今天有太陽嗎?」
容鸝見到來人自豪不已:「老公,我今天不僅煮了南瓜粥,還給你做了條魚!」
和昨天在西館後門古香樟下的情形何其相像。
講座非常專業,且無聊。
容信想了想,說:「就像散點圖一樣。年紀越大,經歷的事情越多,儲存的記憶越多,散點圖也就越來越大。」她說完,覺得有點遺憾,「剛才吃飯的時候應該幫你看看姜槐的記憶,這樣就知道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了。」
紀之歌秒變羞澀:「你陪我去男生宿舍樓。」
「酸——」容鸝捏著小勺,嘗了口南瓜粥,「我想試試粥里放醋是什麼味道,但是好像手抖放多了。」
「您好。」阮桎言站起來做了自我介紹。
「怎麼了?」曾遠林飯也顧不上吃。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我有我的判斷。」
「現在都已經大四了,三年過去了,她難道沒有一點點感動嗎?」
「三年過去了,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啊。既然你並沒有學著真正長大,又怎麼奢求別人愛上這樣一個你?」紀之歌把容信從身後拉出來,攬住她的肩膀,堂堂正正地說,「我們容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死心吧。」
容信拉著阮桎言的手,繞過箭館抄小道去校醫務室。兩人身高懸殊,她的頭挨著他的肩,泛黃的發尾被風吹起會時不時蹭到他,遠遠看去,背影竟顯得很般配,還有幾分說不出的和諧與可愛。
紀之歌跟翁騰飛說:「同學,你先回去吧,你擋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我們還要去吃飯。」
「先生,您看這個事——」老闆擔心阮桎言把事情鬧大,影響他今後營業,「您的醫藥費多少?我先幫您付了。」
阮桎言一手攬住容信的腰,一手護住她的頭,半邊身體包裹住她,順勢往旁邊一躲,避開了箭頭。
空氣里有淡淡的霉腐味,光線暗沉。
大家相聚不易,飯桌上你來我往,聊著聊著漸漸也熟悉了些,倆女生問紀之歌:「學姐,你跟姜槐怎麼認識的?」
遠遠看見紀之歌杵在出站口,一身清涼的碎花連衣裙,手上拿著自己連夜趕製的愛心接站牌。容信跑過去,「哇」了一聲:「老紀你這就太誇張了吧!打扮得跟花孔雀似的,什麼男神啊,你這麼上心?」
「容容——」捏胳膊捶腿,紀之歌服務到位,「全世界最好的容容——」
「我們家容信有時候挺悶的,不太會和別人相處,但熟了就好了,一點不設防,我老擔心她在外面被人騙……」
容信有些后怕,這人現在想不開要跳江絕不是因為真心悔悟,而是陷入絕境之後的掙扎,之前還打算再入室搶劫。她這個礙眼的路人,同時也是很好的搶劫對象。
翁騰飛把玫瑰扔進垃圾桶,垂頭喪氣地走了,像個慘敗而歸的戰士。
容信也鑽了進來,交代容鸝:「媽,你待會兒好好看,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記憶。」說完根本不放心,「但你也不要總是很明顯地盯著人瞅,關鍵時候靠點譜行不行?娘親!」
阮桎言趁著還未完全暗淡的天光去澡堂沖了個澡,又到水房拎了兩壺水回來。院門外野貓開始出來覓食,翻過硃紅色的矮牆和柵欄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你TM是不是忘了!你答應過今天早上六點鐘跟我一起去火車站接男神的!」紀之歌吼道。
結著一層薄繭的指尖彈下幾點細碎的煙灰,阮桎言偏頭看了眼廚房,不巧容信和容鸝母女倆鬼鬼祟祟地也在朝陽台偷窺,被猝然投過來的視線逮了個正著。
青春明媚,笑容燦爛。
校醫務室的另一名男醫生半小時前去食堂打飯,路遇一出好戲,回來就扯開喇叭似的大嗓門彙報:「老曾,我看見你家閨女被一小夥子當眾表白了,但是她沒答應,還拉著一個社會人士跑了!」
容信覺得,她媽除了打牌臭美罵街,什麼都不會做,當初守著鸝鸝雜貨鋪能把她拉扯大堪稱世界奇迹,有機會讓她媽鍛煉鍛煉也好。
幾人在樓底聞見黃桷蘭含苞欲放時濃郁的花香,摻和著一股米飯燒煳味兒,頗為鬼畜,被午後的風一吹,散得老遠。
容信跑得喘不上氣,雙手撐在竹椅上,呼吸不穩斷斷續續地說:「媽,你……你有沒有……遇到過……遇到過有誰的記憶是……是看不透的?」她努力描述,「無邊無際……根本沒辦法……看清楚。」
她伸手指向阮桎言:「我喜歡的人就是他!」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朗嘹亮,心裏還帶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期待。
「別瞎說。」容鸝說,「就像我們是生活在這個星球的食憶人一樣,說不定還有許多種未知的生物,大家互不干涉不就好了。」
慢工出細活,他慢慢地描著線條。
容信覺得跟她傻白甜的媽簡直沒辦法溝通。
陷入暗戀中的人智商也不怎麼高,來來去去總是那幾個關心的借口,你吃飯了嗎?你冷不冷?你餓不餓?
「他纏你?這不正好嘛,你們正在交往哎,他要是不纏你去纏別的小姑娘了,你哭都來不及好嘛。」容鸝說起來頭頭是道。
紀之歌這才慌亂地反應過來,為兩人介紹:「她是我朋友,叫容信,容易的容,信箋的信。」
飯菜端上桌,阮桎言看到了傳說中的南瓜粥,果然如容信所說是黑色的,黑中泛黃。說實話,看起來挺噁心的。
學校食堂和外邊的小吃街這時候肯定人滿為患,他們去的是校內的一家西餐廳,旁邊分佈著幾家在營業的俱樂部和花店。這家餐廳雖然貴了點,但不用擠,紀之歌之前在這裏打過工,和老闆混熟后經常會得到一些優惠券。
容信艱難地撐開一隻眼睛看時間,啞著嗓子:「紀之歌,你TM是不是有病?」
容信咳得更厲害,打斷曾遠林:「爸,你幹嗎呢?上班時間好好乾活,不準打探病患隱私。」
夏天天亮早,容信拐到薔大的食堂旁邊的小攤上買了兩份包子和粥,匆匆忙忙在路口攔了輛計程車。
到了下午六點多,西館文保科技部的工作人員陸續下班,紛紛鎖好了院門。鍾錶室剛入門的小徒弟最後走,在門檻外缺了一個口的陶碗里倒了半碗貓糧,也著急下班約會去了。
紀之歌臨走之前不忘朝翁騰飛頭上落下重重一擊,拖長了音調感慨:「他們看起來真的很配啊,容容眼光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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