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當我們終於相逢
幾年不見,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改變。飯桌上,他對容信多加照顧,出了酒店,又噓寒問暖。
她在哭。
八成沒什麼好事。阮桎言無奈起身,朝後殿走去。
他的腦海中有一段空缺的記憶,彷彿一覺醒來,十多年時光被夢魘吞噬乾淨。
容信開門下車,翁騰飛拉住她的手腕:「明天是周末,你不上班,中午我來接你出去吃飯。」
如果可以,容鸝更想吃掉容信腦海中所有關於阮桎言的記憶,可這一點她無法做到。她只能寄希望于,容信自己在時光中痊癒。
她回頭,身後空無一人,只有殿前的台階、院中的青檀和蒼翠的山巒。
黃昏時分空蕩蕩的走廊上,容信靠牆站著,被論文指導老師罵得狗血淋頭。老師唾沫橫飛,氣急敗壞的聲音能驚飛枝頭的麻雀,而他面前的容信儼然一棵千年屹立不倒的胡楊。
這姑娘低斂著眉,沉默不語地站在窗前削蘋果,一絲不苟的模樣,蘋果皮不曾斷,一圈一圈往下墜。
季程心全程窺屏,見老師發飆,不由得心想,這位叫容信的同學膽大包天有點酷,不知道是不是真不想畢業了。
鐘聲撞響,容信的頭低下去,額頭輕輕點地。曾有個人在邇群大佛下跟她說,一起拜過天地與佛祖,三叩首,我們就算成親了。
容信抱著枕頭埋進被子里。似乎只要她不提阮桎言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會徹底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容信的名字出現在二次答辯的名單上,那一陣,季程心無論哪個時間點去圖書館轉一圈,總能發現她。
他留在邇群已經有一年多,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誰。
「最近都好像聯繫不到你……」
當然季程心並沒有等來回復,晚上輾轉反側拿著手機看了又看,跟著了魔似的。
她在酒吧喝茶。
容鸝這才安靜地好好打量她,確實變了些。無論是模樣,還是性子。瘦了,更不愛說話了。
她只想與他一生到老
旁邊的老闆居然也不生氣,顯然已經習慣,笑道:「這傢伙就是來砸場子的,每天捧著個杯子過來,自帶養生茶,我真是沒見過她這麼怕死的人。」
容信無意間往上瞄了一眼,解開安全帶,臉上帶著點笑容問駕駛座上的翁騰飛:「這些年你究竟喜歡我什麼?」
直到畢業論文答辯的那天,季程心終於見到容信。hetubook.com•com
這次遇見之後,季程心留下容信的新聯繫方式,聯繫了幾次,自然而然熟絡起來,相互之間也多了個能約出去吃飯聊天的伴兒。
季程心心裏一跳。
容信敷衍兩句說:「這邊環境好,待著也不錯。」
之後貌似不經意地跟幾個班幹部聊起容信,大家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她好像總是獨來獨往,上完課就走人,不住宿舍。她喜歡綁髮帶,還有她似乎十分熱衷於跑步,傍晚出來散步遠遠隔著一排香樟看見跑道上有個人影在晃,準是她。
容信離開戚縣,是在一年以後,容鸝不慎摔傷住院,召喚她回去照顧老母親。容信一出現在病房門口,容鸝就拿著枕頭劈頭蓋臉地砸過去:「你個小兔崽子,你還知道回來!」
容信只說:「明天跟他約好了中午一起吃飯。」
老師最後留下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憤然離場,季程心從樓梯口裝作偶遇般朝容信走過去,明知故問:「是不是論文出了問題?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容信在薔城工作幾年後,也開始被曾遠林那邊的各路親戚安排相親。她沒有多抗拒,但也不見得有多配合。和對方碰個面,吃個飯,就散場,多半不會再有下文。
01
季程心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半夢半醒時,隱約聽到低低的抽噎。
大殿半空吊著大小不一的盤香,香火味隨著一圈圈裊裊的青煙擴散。
時間推著人不斷向前走。
翁騰飛看著容信在長路盡頭隱去的背影,驀然出神,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卻又完全記不起來。他撓撓頭,收到朋友邀約的簡訊,又興緻勃勃地計劃起該如何輕鬆愉快地度過下一個周末。
季程心是臨近大四畢業之際才留意到班上有容信這個人的。
陌生人一樣的同學,不知怎麼就上了心。
容信終於有了點反應:「你知道?」
翁騰飛自己也答不上來。他追求容信,已經分不清是這個女孩真的讓他動心,還是對她有一種求而不得的執念。
女孩額頭上綁著一根煙灰色的髮帶,頭髮剪到齊肩。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攀著梯子往面前的千年青檀樹上系絲帶。
季程心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又聽她說:「我愛的人被埋在地下了,我得找到他。」
容鸝嘆一口氣:「都過去那麼久了,你忘了他吧,你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就算他活著和圖書,你們兩個也不見得會有結果。」
曾遠林再三斟酌,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事情,顧及她敏感的情緒,一時不知該怎麼答。
她說,佛祖,在我心裏,我已經嫁給他了。
03
「我開車送你去。」
但他開解不了阮桎言,兩人只適合當棋友。
這時已經快到冬天,接近一年的尾聲。
從苦覺寺出來,容信與翁騰飛道別,兩人各自回薔城去,並未一道走。
在戚縣古墓那場大爆炸之後,她是見過阮桎言的。容鸝不知道他是如何劫后逃生的,但他確確實實懷抱著一腔孤勇回來找容信了。
季程心驀然一驚,睜開眼睛去看,火爐對面的容信用圍巾蓋住了大半張臉。她費力仰著頭,雙手緊攥著衣角,竭力控制自己。
曾遠林了解這個情況后,多次想開口跟她談談,但最後都作罷。容信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反倒過來寬慰他:「別擔心了,這不是沒碰到合適的嘛,要是有和眼緣的,我保證一定會抓住機會。」
「看佛。」容信說。
當晚兩人又在老酒吧聚頭,季程心問起這事:「你每天扛著鋤頭去北邊幹嗎?挖金子嗎?」
他穿著粗布薄褂,倚在木柱子后,腳邊有個現成的舊蒲草團。站著站著,便順著柱子往下滑,一條腿屈起,手搭在上面,閑散舒服地坐著。
樹榦上一樹隨風飄蕩的紅綢子,都是過往香客們的祈願。考生求金榜題名,戀人求天長地久,父母求闔家團圓兒女平安,患者求無病無痛健健康康。
一進家門,無非是被容鸝堵著問她覺得翁騰飛怎麼樣,每天都繞遠路來接送女方上下班的男人已經很難得了,要好好珍惜眼前人之類的。
回到宿舍后,季程心鼓起勇氣私敲了容信:「嗨,你在嗎?要交論文了。」
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季程心突然心血來潮去班級群里翻找以前活動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校運會上接力賽的留影。
於是,容信被點名批評了。
白熾燈光下,她低垂著頸,無聲無息中與外界隔開。季程心數次想走過去,連開場白都已經想好,最終卻作罷。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她無從得知,但從班長那裡聽說,容信終歸在這年夏天順利畢業了。
那一眼背影,不過是萬千世界里的,萍水一相逢。
這位容信同學,太冷淡了。
可他的一生啊漫無邊際hetubook.com•com
畢業之後大家各奔東西,季程心回到老家戚縣,走父母一早鋪好的路,去當地中學當老師。每天過得相當平和,除了偶爾要應對班上一兩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她沒有想到,會在戚縣再次遇到容信。
在戚縣為數不多的酒吧里,容信坐在吧台前和老闆聊天,看上去是熟客,應該常來才對。季程心走過去,驚訝道:「容信,怎麼是你?」
她緘默,始終沒有解釋。
容信解釋:「養生,想活久一點。」她得留著命找一個人。
可容鸝吃掉了他十幾年的回憶,那段記憶從十年前的紅楓鎮開始,變成空白,古董店的阮老闆不曾在紅楓搖曳的漆黑秋夜遇到哭泣的小容信。沒有紅豆餅,也沒有遲到十年的約定。
容信的第十三個相親對象是個老熟人。
當年苦追她的翁騰飛同學搖身一變,變成個西裝革履的生意人。他家經濟狀況不錯,有車有房有存款,最重要的是,他喜歡容信。
季程心酒量還算不錯,喝了幾口,話匣子打開后滔滔不絕,漫無目的地說了很多話,最後似帶著遺憾對容信感慨:「我覺得你挺酷的,一直想跟你交朋友,可惜浪費了大學四年時間,沒想到現在還能有這個緣分……對了,你來戚縣做什麼?」這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縣城,又不富裕。
酒吧幾乎沒生意,就他們三人,圍著火爐坐下來聊天嗑瓜子,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
「他活了五百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你對他來說,又能算得了什麼?」
夜色洶湧,越發深。
容信轉回頭,面前的佛像眉目慈悲。余光中灰色的衣角閃過,等她再定睛看,只有黛藍的布簾被風吹動,隨著一殿的明黃燭火輕晃。
兩扇殿門敞開,從阮桎言這個角度看,能遠遠望見綠樹掩映中大佛的耳垂。再往近了看,能看見殿外的一男一女,應該是情侶。
邇群旁邊有座苦覺寺,裏面有位老和尚與他是故交,兩人每日在屋檐下圍著棋盤對坐,漫無邊際地閑聊。山中風涼,又到了多雨季,檐下長滿青苔的小溝里流著一線銀白,上面漂著幾片被刮落的槐樹葉子。
「老師是為你好,罵你也別往心裏去。」
季程心立刻發現了這點。
02
薔城多好,戚縣才叫人看不上眼。人生地不熟地跑過來,也不知道她究竟打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算盤。容信咧嘴一笑:「這你也信?」
睜眼說瞎話,季程心暗暗腹誹。
小和尚前來傳話,又有人來找老和尚。阮桎言扔了棋子,一個人待著索然無味,也跟著去了,結果更無聊,連聽故事的興緻也無。
老和尚整天笑眯眯的,心寬體胖,挺會開解人,上苦覺寺的居士們都喜歡找他。
連照在臉上的光都是昏暗的,外面已經在落雪,輕飄飄的,像紙屑一樣沾在窗戶和瓦片上,有寒涼的風無孔不入,從門縫裡鑽進來。季程心望著她臉上的笑,心底卻生出一陣悵惘,冷得打了個哆嗦。
當時他就在她身邊,她又怎麼會預見未來的離別。
容鸝有個秘密,大概要在心裏埋一輩子。
我後悔了,阮桎言。
容信沒有反駁,水果刀猝然劃破指尖,緋紅血珠冒出。
小和尚掀開門上的布帘子,悄悄朝阮桎言招手,求助地看向他。
翁騰飛開車把容信送到她家樓下。容鸝一聽有風吹草動,跟曾遠林一起趴在陽台上暗中觀察樓下的情況。
說過的話,可以反悔嗎?
所有糾纏的緣分,在源頭被截斷,畫上句點。
季程心從家到學校的路上會經過一個汽車站,好幾次早上撞見容信在出站口搭一輛小型客車往北邊去,更奇怪的是,她手裡拎著把鋤頭。季程心納悶,戚縣最荒的就是北邊的幾個村莊,當初北邊的斷崖上發現一處古墓穴,沸沸揚揚火了一陣,考古學家來過好幾批,後面卻又發生了一場特大爆炸把墓穴炸毀。
那聲音極細微,極壓抑,一吸一頓,彷彿隱忍到極致已不能再忍從胸腔中生生劃開了一道口子,和著淋漓的鮮血流出來。
容信照舊喝一口她的養生茶,沒多大的表情:「挖人。」
明顯開玩笑的語氣,季程心用手肘推了她一把:「去你的,剛剛那麼認真,我差點當真了。」
這話該怎麼說,畢竟以前也不怎麼熟。
容信發出低沉的聲音:「不用了,謝謝。」
在郢蘇的那個晚上,她信誓旦旦地對阮桎言說,獨自活下來的那個會很艱難,但活下來的那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室外風霜雨雪不停,越發襯出裡頭的溫暖,爐火熏得人昏昏欲睡。季程心最近被三姑六婆催著相親,不想回家,便一直賴在酒吧一角不願意離開,刷刷手機微博,靠著椅背打盹兒。容信也沒走,一本正經地在看電視。
「他那樣的人,沒辦法好好陪你過一輩子。等你老得牙齒
www.hetubook.com.com掉光了,他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你想想那畫面,不覺得自己可憐嗎?
容鸝聽后十分滿意地去敷面膜了,拉著曾遠林在客廳說悄悄話:「我看這次沒準能成,他們倆又是同學,一早就認識了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容信也並沒有拒絕,她點了點頭說:「好,明天見。」
「我事先和叔叔阿姨溝通過了,他們也很樂意。」他指的是曾遠林和容鸝。
「嗯。」
容信卻忽然問曾遠林:「爸,人說過的話,可以反悔嗎?」
第二天和翁騰飛見面時,翁騰飛向容信提出了雙方父母見面的想法,想和容信儘早定下來。
「嗯。」
扯開嗓門大罵好幾通,把積攢了一年的份,全倒出來往容信身上砸,卻沒有等來容信回嘴。
兩人緩步進殿。女孩在佛前供上一捧紅豆。隔著不近不遠的一段距離,柱子后的阮桎言收回目光,原來她求的是相思。
一排的選手當中,最右邊有個穿黑衣頭上綁著根紅色髮帶的女孩,截的恰好是她側臉的一個特寫。那是個陰霾天,薄霧在半空洇染,採光很一般,照出來的相片看上去像褪了色,泛著舊,唯獨她額頭上的那一抹紅襯得整個人格外顯眼。
容信分出一縷目光從茶杯上移開,望著季程心似想了兩秒,而後反應過來:「哦,大學同學。」
「去幹什麼?」翁騰飛原本還想跟她詳細談談父母見面的事,頓時摸不著頭腦。
「所以不要再等了,好好過你的日子,趁早忘了他。」梅雨季又來了,春夏蒸溽,沉悶的大雨沖刷著枝上的新葉和地上的泥漿,容鸝頓了頓,「說不定,他也將你忘了。」
她們倆都跟在同一個老師手下寫畢業論文,快要到交初稿的截止日期,老師在討論組裡瘋狂呼喚還沒有音訊的勇士。一番轟炸下,拖交的幾位陸陸續續出來冒泡,死皮賴臉地哄著老師再寬限幾天。
容信也笑了笑。
唯獨有那麼一個人,始終維持著高冷的灰色頭像。
容信眉頭一皺,攪著碗里的粥,撇開了話題:「我今天要去一趟邇群。」
一語成讖。
阮桎言在心裏猜,那兩人求的是什麼。
「姜還是老的辣,你媽我可是深藏不露,他那樣的人不能輕易招惹。他第一次來我們家那次,我就能看到他的記憶,只不過他身份複雜,經歷又曲折,我不告訴你,是不想給你添煩惱。我當時覺得你們倆就是做做樣子,沒真的在一起,要是知道後面你真會陷下去,我鐵定會讓你早點跟他劃清界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