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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寶記

作者:吳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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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

第一次是我剛下飛機時,發現了他發來的微信:「任婕,這兩天有空嗎?聚一聚吃個飯吧。」那時我正順著人流和無窮無盡的透明落地窗往行李提取處走。祖國的春天啊,明媚得像一個傻小子嬉皮笑臉地拍著玻璃窗,喊著:「出來玩啊!出來玩啊!」可我哪裡有心思玩?窗邊的空氣至少有二十八度,我脫下外套,又脫了毛衣,只穿著一件襯衫,仍然滿背出汗。在這種狼狽與不適的狀況下,我當然選擇無視他的消息,連回復都忘在了腦後。
我想了想,同意了。這些天閉門不出,也沒人說話,有時已經感到自己有些精神恍惚。我用殘存的理智提醒自己,還是要出門見見人,不然沒等到庄小天回國,自己先垮了。
啊,那時候,我聽得神經一緊。可我沒想過這種事真的會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畢竟庄小天曾經表現得對我那麼痴迷,在我的照片被大學校刊用作封面的年代,他用各種方式表明我就是他的「只取一瓢飲」。可是時移世易,他如今在歐洲獨自生活,沒了東方的弱水三千,我這一瓢飲也遠水救不得近渴。出軌對於異國人士來說太方便了,七個小時的時差足夠遮蔽一切嫌疑,何況還有千萬里路。男女生搭個伙,做一對臨時情侶,以解寂寞,以增喜樂,好像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選擇。鄭喜就曾經數次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定力:「我每次見到漂亮的荷蘭妹子,都要主動跟她們提一下,說我有女朋友在中國,免得接下來會有什麼事情。要不然,那些妹子一個比一個漂亮,真是很難把持住啊!」
我記不得了。QQ空間這東西,我上一次打開好像還是前年。也難為老朱這麼用心挖墳,我乾巴巴地笑了笑。
「你底子在那裡,再說,這其實就是一個逗小孩開心的遊戲,就當是玩一下嘛。拜託了拜託了!」老朱寫道,又連發三個祈禱的表情。
那時,我並沒有十足把握,會和面前這個男人一定相愛一輩子。可我沒想到,臨到收尾時竟會是這麼不堪。父母給予我的這副還不錯的皮囊,讓我在年輕的時候沒有機會發現他是一個多麼挑剔的人,他習慣了我比大多數女生好看,哪怕只是暫時冒出幾顆痘痘,都會被他整天不停地皺著眉頭打量。他厭惡我坐在地上大哭的樣子,因為那樣很醜。當我把自己弄得很醜,我已經有了罪過。可薇薇漂亮嗎?鄭喜說她不漂亮,「連你一半都比不上!小天也就是太無聊了,被她纏上了,你放心,老婆肯定還是你,小天沒那麼糊塗。」
庄小天私和圖書下裡向我吐槽:「鄭喜不足一米七,站著和荷蘭妹坐著一樣高,竟然會擔心荷蘭妹看上他。」雖然如此,鄭喜是庄小天在荷蘭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曾經信賴的、我與庄小天唯一的共同朋友——庄小天和我不是同省人一個地方的人,大學也只是同校不同系,鄭喜則是我鐵打的老鄉,初高中同班同學,從小到大一直處得不錯。哪怕他這幾年和庄小天越來越鐵,我一直認為他可以算是我的「娘家人」。正因為有他跟小天在一處留學,正因為他給我描繪的總是一個埋頭做實驗無暇他顧的丈夫,我從未懷疑過,庄小天會和那些輕浮的男生一樣。
四年前,我二十五歲,和戀愛六年的庄小天結了婚。第二年,他申請到了去荷蘭讀博的機會,他說:「我真的很想去,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支持他,可是我費了兩三年、考了許多回,剛剛終於考到省城的公務員,我實在捨不得辭去。我對他說:「你去吧,我盡量多找機會去看你。」
這就是我不恨那個薇薇的原因。她知不知道,她不可能得到尊重,純粹是庄小天在異國消遣的工具?
「我現在丑得很,當不了仙女。」我打出這行字,又寫了些其他緣由,想想又刪去了,只保留了這一句,發了過去。
一周后的晚上,我又歪在觀音像面前的地板上發獃,像個有氣的死人。一周沒拖地,沒擦桌子,目光所及,哪哪都有一層灰。我心裏想著要不要打掃一下衛生,卻遲遲沒有動彈。這時,微信響了,又是老朱。
「有點事情想跟你商量。」老朱加了一個嘿嘿笑的表情。
「你值得。」他說。
「你空間啊,你以前給我們看過。」
不過我也並非完全孤單。陪伴我的有一尊一尺高的觀音像,是回國第三天從淘寶上下單買的,質量不錯,眉目描得清秀,釉色濃淡正好;我還買了一盒檀香,一隻香爐,三不五時在觀音身邊點一根。我在牆角放一隻小茶几,觀音和香爐擱在茶几上,自己就在茶几面前盤腿坐著。在觀音凝滯而慈祥的目光中,在檀香濃郁又嗆人的香味里,我發獃,出神,胡思亂想,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我並不懂怎麼供奉觀音,也不懂佛經怎麼念,但我是一個中國人,當一個中國人感到絕望時,好像就會有一個古老的聲音從身體深處顫巍巍地對你說:「拜一拜觀音吧,她會給你撫慰。」於是我買了觀音,每天看著她,在心裏和她說話。短短的十幾天里,我理解了很多從前不理解的古人和今人。https://m.hetubook.com.com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會有宗教,為什麼大部分人明知神佛是假的,佛像還是能賣得出去——因為痛苦。神佛雖然虛無,但如果把自己的心分一部分交給神佛,總比全部留在自己體內一分不落地承受痛苦要好。
那時,我心花怒放。生日當天,穿著白色長裙的我站在校園某片被爬山虎完全覆蓋的圍牆前,手裡拿著一頂黑邊白草帽,微微低首,朝他微笑。不用看相機,我就知道這張照片有多美,因為照相需要感覺,那一天我感覺很好,一切都很對——墨綠色的爬山虎會顯得我皮膚潔白,合體的長裙與黑得發光的頭髮會無可挑剔,我的微笑很自然,很舒服,因為心裏充滿了恰到好處的自信,因為我知道這個拍照的人有多麼愛我。
在二十九歲這年的春天,我的世界崩塌了。我變成了一個很難看的人,老朱卻叫我當仙女,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叫人奇怪。
正在想著,微信聊天頁面忽然開始載入圖片。家裡網不太好,圖片中央的圈圈轉了半天。我猶豫著要不要讓老朱重發一遍,結果圖片突然整張跳了出來,清晰無比——是一張墨綠背景的人像。我很快認出來,那是我自己。
隨後我反應過來,嘆了口氣——畢竟他身邊確實有一個小孩子。我曾經以為,今年或者明年,我也會開始誕育自己的小孩子,這次去荷蘭前甚至私心打算不再避孕,畢竟庄小天再過三個月就會回國,懷上也就懷上了。而如今,我只慶幸這隻是個打算,沒有成真——因為壓力太大,我的姨媽提前了一個禮拜,現在正來勢洶洶。精神的苦上再加一重姨媽的痛,我對現在的處境,真是無話可說。
沒等我想好回復,他又寫道:「我先請你吃飯吧,見面再聊,就當解個悶唄。」
這次我攢出的假期有十七天,結果出國只用了五天。剩下的十二天,我一直偽裝成仍然在荷蘭的假象——我不想讓父母知道,也不想要朋友見到我的狼狽。
「買那麼貴的衣服幹嗎?」我說。
「我現在好醜,你別對我抱那麼高的期望值。」
薇薇是庄小天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國同學,一個正在讀碩的女留學生,關於她我所知的就這麼多(對於庄小天那個留學生朋友圈,我永遠是匆匆過客,是「庄小天老婆」)。薇薇與庄小天,並不是例外。有一次,大概是我第二次去阿姆斯特丹看庄小天的時候吧,他帶我去大學食堂吃飯,我看到一個三十齣頭的中國男生和一個中國女生互相喂薯條,舉動親密。https://m•hetubook•com.com這男生庄小天跟我介紹過,我便問他:「那男的不是有老婆孩子在中國嗎?為什麼跟這個女生跟談戀愛似的?」庄小天笑了,說:「是啊,但是他老婆不知道啊。」
「到底什麼事?你直接說。」
但現在,我冷眼旁觀,不覺得好笑。從荷蘭回來以後,我和庄小天一直在冷戰。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挨過他回國之前的這段日子。如果發現他出軌的當日就有民政局幫我們立刻辦理離婚證,那麼我的回國就是新生活的開始,現在每熬過一天,痛苦可能就少一點,而不像眼下這樣,懸而未決,不得釋放,也不得出路。我害怕小天會挽回,也害怕自己會心軟;害怕時間長了會原諒,也害怕我在仇恨中走不出來而發瘋。無論哪一種可能性,都讓我害怕極了。此時此刻,讓我嘲笑網上這些嚴肅古板的人們,我做不到。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瀕臨忘記跟老朱正在聊天的邊緣,老朱發來了一大段話。
老朱發來流冷汗的表情之後,半天沒回話。我無聊地刷起了百度「觀世音吧」,找了幾篇帖子來看。這些帖子的名字都起得非常認真,結果反而有一種不自覺的好笑。比如《觀世音菩薩讓人生天翻地覆的究極方法》,《如何找到適合自己的經》,比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和菩薩之間的事》。
不用他提醒,我知道。我哭得滿臉通紅,齜牙咧嘴,眼淚鼻涕糊成一堆,當然不好看。我在地毯上胡亂睡了一夜,亂夢連連,大概每十分鐘會驚醒一次。第二天早晨去洗手間,從鏡子里看到一個殭屍般蒼白腫脹的臉,眼泡腫得蓋住了半個瞳仁,說這張臉有四十歲也不為過。我拿出一盒冰塊倒進洗臉池,把臉用冰水浸了快半小時,勉強恢復成爹媽能認出來的模樣,然後買機票,收拾行李,出門離開。我拖著行李箱在小巷裡往地鐵站走,寒風吹得我可以用皮膚數出羊毛衫上有多少洞眼。為什麼,為什麼荷蘭的春天這麼冷?我每年來阿姆斯特丹兩次,三年就是六次,竟然頭一回注意到,這片異國的土地永遠是冷的,沒有夏天。
不過,老朱並不知道我出國了。老朱本名朱宏天,是我前同事,本科畢業頭一年我曾經去一家私企工作,他也在那裡上班。當時大家經常一起吃吃喝喝,在我離開公司后也沒有斷交,不過後來聯繫也不算頻繁,現在回想,我們已經有一兩年沒見面、半年沒像樣聊天了。或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老朱就這麼突然找我吃飯,而且還找了我兩次。
「明天晚上和-圖-書有沒有時間吃個飯?」
我看見之前那條被我遺忘的邀飯記錄,回道:「有事嗎?」
二十一歲時的自己。念大三。我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連衣長裙,那是庄小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們一起逛商場,他親自挑選、讓我試穿后買下,花了六百多元。在那時,六百塊是我們將近一個月的生活費,我覺得很貴,但他執意要買,而且還說:「等我以後掙了錢,豈止六百多,我還要給你買六千多的裙子。」
三月十七日,我從阿姆斯特丹回到中國,滾進自己家中窩起來,像一條逃避打雷聲的狗。之後一連十天,我每天精神恍惚,在麻木和痛苦中交替著。沒有人知道,因為我不願告訴誰;也沒有人看出來,因為我只有餓急時才出門覓食。賣食物的都是陌生人,陌生人是不會在意另一個陌生人臉上是否寫著痛苦的。
這段話起先看著沒什麼,看到末后一句,我呆住,睜大眼睛。仙女?就我現在這副樣子,做仙女?老朱比我還大三歲,怎麼做起這種小孩子的夢來?
我沒有想要自殺,我只是在短短的半個春天裡飛速地衰老了。從前,我也經歷過一些痛苦,但那些痛苦是某些麻煩事的副產品,只要把問題解決,痛苦便豁然而愈。但這一次不一樣,造成我痛苦的緣由反而不那麼重要了。不就是丈夫出軌么?常有的事。我其實不是特別在乎,也無所謂這個婚離不離、所付出的感情值不值得,我只是單純地、徹底地感受著痛苦,一次次木然地哭。那種五臟被撕成無數碎片的感覺,像海水一樣淹沒了我。
當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庄小天讀博不到一年就開始出軌,而鄭喜一直在幫小天矇騙我,我幾乎已經出離了憤怒,而只感到恐懼。離開校園之後,人漸漸只能在愛情中找到一點無所顧忌的天真,在友情中找到一點毫無保留的踏實,可是在二十九歲的這個春天,這兩樣我最看重的事物同時跳起來把我打倒在地。我感到我世界中單純潔白的那部分死了,沒有了。剩下的只有灰色的——工作、人情世故、經濟事務;和黑色的——傷痕,被背叛的記憶,熱情的灰燼。只有這些東西的世界,有什麼值得留戀?
或許這對話風格不像平常的我,老朱回了一個流冷汗的表情,不過我不怕老朱生氣。他這人就像一個溫吞的大橘子。溫吞是形容他的性格——活寶,從來不生氣,說話做事總是自帶笑點,也算是天賦異稟;橘子是形容他的長相——皮膚糙,胖乎乎,不好看,比實際年齡看著至少大五歲。這樣的人註定沒有當「小朱hetubook.com•com」的時候,從二十歲就被人叫「老朱」,只不過他不在意就是了。
我的工作可以通過值班來調休,每年兩次,我攢個十來天調休假,再加上法定節假日或年假,湊出半個月左右時間去荷蘭看他。有時是我獨自去,有時陪他爸媽去,因為他們不會英語。我以為我們經得起三年異國的考驗,因為我們都已經結婚了,有了家庭,不再是莽撞的少年人,等他一回國,定了工作,我們會立即著手買房子、生小孩,做一對青年夫妻該做的事。這一切他都跟我反覆計劃過。可我沒想到他的計劃里會有薇薇的存在。
「不在了,好些年前買的。你從哪找的這照片?」
「怎麼會呢?你又高又瘦又漂亮,隨便打扮一下不就像仙女?」老朱回道。
「是這樣的哈,」老朱的語氣活像個淘寶客服,直男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是這樣,「小儀六月四號要過五歲生日,我給她想了一個生日禮物,是這樣的:她現在很喜歡玩藏寶遊戲,還有看藏寶的電影,我想給她設計一個這樣的禮物,就是真人版的『藏寶』,我們找一個秘密的地方裝修成密室的樣子,然後做一個藏寶圖,讓小儀無意中發現,然後按照藏寶圖上的指示找到那個密室。我想請你幫一個忙,就是當密室里的仙女。」
「你看,你這樣就很有仙女的感覺,這條裙子你還在嗎?你穿上這個裙子,小儀肯定拉著你叫仙女姐姐。」老朱發來消息,又加了個嘿嘿笑的表情。
如果不是因為熟悉老朱為人,這句話看著就像是半生不熟男人的調情。但就算是調情又有什麼意義?我的目光在「又高又瘦又漂亮」幾個字上停留了一刻,烏雲漸漸沒過頭頂。一個男人讚美一個女人時有多麼熱情高漲,日後他貶低這個女人時就會有多麼花樣百出。庄小天讓我見識到了人性的另一面。從這一點上來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他?
為什麼會痛苦?因為我的丈夫庄小天,他說我老,丑,性格不好,不體貼他,貪戀著自己的工作不肯出國陪他。他在阿姆斯特丹交的女朋友只是玩一玩,本來沒打算認真,但如果我揪著這件事不放,大不了等他畢業回國我們立刻離婚,反正我馬上就三十歲了,他則拿到了新鮮出爐的博士學位,男人三十又正好找,吃虧的只有我自己。我說:「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我坐在出租房的地毯上痛哭嚎啕,他在我身邊走來走去,該洗澡洗澡,該吃水果吃水果(歐洲五月的櫻桃真是又大又便宜),後來他感到煩了,乜斜著看我一眼,用充滿厭惡的口氣說:「看看你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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