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跟你前妻是因為什麼離婚的,能不能跟我說說?」我終於問出這句話。
因為人要活在當下與未來,一個總是讓我浸入回憶的人,其實不適合併肩同行。何況,我想起自己年齡的時候已經夠多了,真的不想身邊有這樣一個年輕的孩子以對比的方式更加頻繁地提醒我自己的年齡。
「看你老是謝我,那我就不客氣一點,問你個私人問題啊。」我笑道。
「你剛才在想什麼?」我試著問他,「是不是覺得我點的都是葷菜,好能吃肉?」
「老朱……」我想來想去,話到嘴邊還是收住了。
「不不不,」老朱連忙搖搖手,「我是忽然發現,你口味跟小儀她媽有點像。她也是喜歡兜魚、雞煲蟹這幾個菜。」
已經隱約感到,因為最近跟蟲子接觸較多,他對我的態度有所變化。可能因為「仙女」這個身份的加成,以及陪小儀做遊戲的放鬆環境,暫時撩亂了這男孩兒的心境,使得他忘記正視我與他之間年齡和身份的現實距離。
「你後悔嗎?」
「托您的福,沒病沒災。」我答。
聽老朱這樣說,我的心也放下來,「你知道是什麼就好,那趕緊買吧,幸好現在網購很方便,沒幾天就能到手。」
老朱手肘撐在桌角上,歪著頭撓他的鬢髮。過了一會兒,苦笑道:「其實小儀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以前也問過我,為什麼不跟媽媽一塊睡?為什麼媽媽平常不在家?我跟她爺爺奶奶只能跟她說,你媽媽工作忙,你媽媽在外地上班……其他的我都能想辦法給她,但是這個我沒辦法,真沒辦法。」
老朱垂下眼睛。
難道老朱也不明白?我正替他擔心,老朱忽然豁然開朗似的,陡然提高音調,「噢噢!我知道了!想起來了!」
老朱臉色略有遲疑,不過沒說啥,加了一樣時蔬,一樣點心,把菜單交給了服務員。
「昨天在公園,小儀其實許了兩個願。第一個心愿就是那套彩虹玩具,第二個你知道是什麼嗎?」
掛了電話,我回去跟蟲子繼續吃。飯畢,我立刻跟蟲子告辭,要回家去。
「你怎麼想?昨天是520哎。」老朱謹慎地盯著我。
老朱呵呵地笑,看著桌子,不敢看我。
這是什麼意思?我先是意外,繼而有些氣惱起來。盯著訂單發了好一會怔,我調出小天微信,直接問道:「為什麼送我花?」
「到底是什麼?」我十分好奇。
老朱正在涮洗碗筷,聽了我的話,那受驚的表情跟小說里形容的一模一樣,「差點
m.hetubook.com.com驚掉下巴」。賬號密碼都還記得,順利登上了。一看訂單列表,我心裏一聲嘆息。
為了排除這個可能性,我登了小天的淘寶賬號。他習慣在淘寶上訂同城送花。
小天回了個流冷汗的表情。我直接關了手機。
去洗手間把妝容卸掉,面頰一放鬆,精神也有點兒睏倦了。我打算睡個午覺。睡前又想起那束玫瑰,走到窗前向下一看,已經不見了。真好,跟我無緣,去它該去的地方吧。
「很多女性的悲劇,都是從生了一個沒準備好的孩子開始的。」我嘆口氣,「二十一歲才多大,她自己心態上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從生到養,這個過程的所有痛苦和壓力不會因為這個母親沒準備好就會減少任何一點點,所以她就崩潰了。」
「不是怕你尷尬么?她以為你在追我。加上也沒什麼事,一個小誤會而已,說開了就完了,過後她也沒再找過我。」我笑道。
幾道菜已經上齊,我們開始吃飯。我感到老朱有點兒心事重重,便笑著開解:「你不用太擔心,也許小儀一得到了彩虹積木,高興得不得了,就忘記了她第二個心愿了。而且我扮仙女的時候跟她說過,一次只滿足她一個願望。她如果一直念念不忘,我可以想個辦法再次出面安慰她一下,『仙女』的話她肯定會聽的。」
「沒回國,他從網上訂的玫瑰,快遞員送給我的。我從公園回家之後收到的。」
「那個人就是你前妻。紀韻文找我吃過一次飯,就在這家餐廳。」
「張雨蕾的彩虹?」他喃喃念叨,「張雨蕾我知道,就是我們親戚家一個女兒,比小儀大一歲的。『彩虹』是啥?……」
「他回國了?」
「兜魚超好吃,爽滑又下飯,雞煲蟹很鮮的,三套鴨也好吃,我最喜歡吃裏面的筍。我就點這三個啊。」
「是啊!連我也沒想到,小孩說起來是愛情的結晶,但養起來真的是太累人了,把生活完全弄得天翻地覆。她懷孕之後身體反應大,經常吐,就辭職了,生了之後天天在家帶孩子,很累,我一個人上班錢又不夠,還得跟父母要補貼,她不喜歡跟我爸媽住,但那時又沒買新房,不住家裡又能住哪呢?總之,樣樣不如意,樣樣都折騰得不得了。她經常生氣,跟我哭啊鬧的,覺得被我騙了,婚後生活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中間還夾著我們兩家父母鬧矛盾……那幾個月真是一團糟。後來小孩一斷奶,她就逼著我跟她
m•hetubook•com•com離婚。我勸不了她,就離了。」我在心裏思量著,到底要不要現在就告訴老朱小儀的第二個心愿。按理可以直說,剛才跟蟲子商量,蟲子的意思也是先告訴老朱,具體如何處理,以老朱的意見為準,我們不必幫他做主。
把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能知道我地址電話的,都是不可能送玫瑰的關係。父母長輩閨蜜朋友都不過什麼520,不至於今日送花。難道有暗戀者曲里拐彎打聽我地址然後送來?今天小儀一句「好漂亮」讓我信心大增,覺得或許也有這可能。
老朱連連點頭,「那真多謝你。」
「估計問題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了。」我道。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年輕,賭氣,硬離的婚。」老朱開始述說,「那時候紀韻文很年輕,才二十,我也挺年輕的,不過比她大點,二十五六歲。她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銷售,我在朋友家裡見到她,對她一見鍾情,追了一段時間,把她追上了。談的時候還挺順利,但是過了一年,不小心懷孕了。當時她的意思是不想要,不想這麼早結婚。但我爸媽很想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勸了她一段時間,她爸媽也勸她,說早點結婚生小孩定下來也好,後來她就同意了。」
「張雨蕾的彩虹。」我一字不落複述給他,「這是她的原話。」
「那行,你先準備小儀這個禮物吧。」
「那你說,這事怎麼辦呢?」我微笑,「小儀這第二個心愿……」
「我怎麼想?我覺得荒謬。」我微笑道,「不是傷心,不是後悔,談不上生氣,更沒有感動,竟然是荒謬,滑稽。這時候我知道完了,真的跟他生分了。因為我想起大一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我毫無感覺但老纏著我的男生聖誕節給我送花,當時我就是這個感覺,莫名其妙,『為什麼要送給我?你送給別人不行么?』」
他回了一個表情包,巨大的OK。
既然有這份心,我就得加倍審慎,畢竟這說到底是老朱的私事。
「你別急,聽我說,我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我緩和口氣勸他平靜,然後將當日的事說了一遍。
倒頭狠狠睡了一下午,醒來重新開機,小天沒有再發消息過來,我亦無動於衷。倒是老朱,給我發了張訂單截圖,就是那彩虹積木,然後是一串咧嘴嘿嘿笑的表情。每個人愛用的表情其實都跟他們真實的面孔很接近。
回到小區快遞點,果然有一束紅玫瑰等著我https://m.hetubook.com.com,一共十九朵,用香檳色紙包裹著。小卡片上只寫了我的名字,不僅沒有贈送者,連祝福語一欄也是空的。說實話,我真是一頭霧水了。
說完,老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抬起手在嘴巴前搓了搓。
我看著他,心裏頗有點感觸。看來以前的直覺是對的,老朱和他前妻之間沒有深仇大恨。這幾年老朱一直沒交過女朋友,眾所周知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有了小儀,要麼忙工作要麼帶小孩,實在分身乏術;二是長得胖胖的,越來越接地氣,吸引年輕女孩確實不太容易。
並且,在看到小儀之前,單親家庭對我來說亦只是個概念。但在看到這個面頰酡紅、憨態可掬的小孩兒的真實面目后,看到她那麼容易便相信世上真的有仙女以後,我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小孩子的存在能讓愛她的老朱甘心付出一切。實話說,我真的希望小儀的兩個心愿都能實現。固然以後她慢慢長大,總有經歷挫折的那一天,我真的不想讓她在五歲生日那一天體味心愿落空的滋味。我希望能在她心裏存下「人生可以完美」的種子,哪怕只是作為未來的一份回憶也好。
「不過,」我趕緊加以註釋,「她說這個心愿的時候不是那種很委屈的模樣,是一臉的好奇跟期待。我想她目前對離婚並不理解,也不是傷心,只是聽別的小朋友說爸媽都在一塊睡,她爸媽不是,她就想看看。」
老朱啃著拳頭,一臉糾結地思索,最後看著我,輕輕搖頭。
「後悔呀!」老朱立刻苦笑道,「感覺我坑了她,不應該那麼早要她結婚,晚個幾年,等我們心態成熟一點再結婚,應該好得多。但是又懷孕了啊——這事也是怪我。說來說去,她跟我離婚,算是我活該。就可憐小儀,我總感覺不管怎麼對她好,都沒法補償她媽媽不在身邊這件事。」
「要她媽?」老朱吐出幾個字。
「只管問,只要不是銀行卡密碼就行。」
「沒事,今天都沒看到你,明天晚上下班后再見個面聊聊?就我倆。」
「後悔也是感情的一種。你老是不找新女朋友,其實還是因為沒走出來,是不是?」我低聲道。
「我要密碼幹啥!我問你,你對紀韻文還有沒有感情?」
「你們的情況跟我和庄小天不一樣,」老朱五味雜陳的樣子讓我有點心酸,「你知道嗎?庄小天昨天給我送花了。」
「明天晚上吃啥,只管說。」老朱慷慨回道。
「對,我再買一個電影裏面那種漂亮的藏寶箱,把這個彩hetubook.com.com虹玩具裝裏面,完美!」老朱這口氣,簡直恨不得打個響指,「哎呀,今天你是我老朱的大功臣,感激不盡!你別說,真沒想到今天樣樣都順利,小儀見你之前沒哭沒鬧,一路高高興興地玩過去,看到別的小孩吃零食也沒要,在台階上摔了一跤都沒哭,這小傢伙真是配合,連許的願也沒麻煩她老爹,哎呀,真是順利了,運氣好……」
第二天晚上,在上次與紀韻文見面的餐廳,我跟老朱碰上頭。老朱叫我點菜,我也不客氣,在菜單上圈了幾道。
老朱點點頭,「所以你現在跟庄小天沒孩子,其實是件好事。」
「今天找你還有第二件事。也是跟你前妻有關。」我豎起兩個指頭。
森林公園門口的餐廳價格有點小貴,食材倒挺新鮮。我堅持要與蟲子AA,這樣彼此都不用割肉太多,還可以撒開來多點兩道大菜。
「離婚的原因?」他笑著,但眼睛里的光暗淡而嚴肅。老男人說起扎心事,都是這樣的表情。
老朱看著我,嘴巴到現在一直沒合攏過。
「她?請你?在這?為啥?你們倆怎麼碰上的?」老朱一口氣追問。
「不了,家裡有個快遞等我拿,我歸心似箭哪。」
「不是吧……女生真這麼愛拆快遞?」他有點兒失笑。
其實最有可能的還是庄小天,我知道。前幾年未曾分崩時,也有幾個情人節或七夕,他從網上訂了花送給我,撫慰我只能一個人過節。只是今年已經弄成這樣,我壓根沒想過再收到他的花。打開手機,也是靜悄悄的,既沒有未讀信息,也沒有未接電話,冷戰關係尚未打破。
「是啊,」我扶著冰涼的啤酒杯,看了老朱一眼,「感覺麻煩了。」
「哦。」老朱隨口應了一聲,還不知道我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我決定開門見山了。
只是他們誰都不知道,我其實認識老朱的前妻紀韻文。那次偶然的見面,讓老朱的前妻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個嘴邊的符號,在我心裏已經有了個具體形象,甚至印象還不錯。雖然我知道,在我扮完仙女之後,一切其實已經不關我事,但是,因為與紀韻文同為經歷了一些人生變故的女人,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內在的同氣連聲讓我有點兒猶豫。
「以前沒吃過兜魚,前陣子有人請我吃了一次,我覺得味道不錯,這次才點。」我對他說。
「她對小儀是一直是很關心,畢竟是她的女兒么。」
回到屋裡,發現小天又發了條信息來:「最近身體怎麼樣?」
老朱乾咽了幾大口啤酒,搖搖頭,「我m.hetubook.com.com不知道。」他嘆口氣,「倒是經常會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挺後悔的。」
「是的。不過話說回來,紀韻文對小儀還是蠻關心的吧?不然也不會誤以為我跟你交往,就想方設法打聽我為人了。」
一條清蒸鯿魚吃掉一半,正跟蟲子同伸筷子齊力翻面,老朱電話來了。估計他已將小儀送到家安頓好,現在迫不及待要找「仙女」細問詳情。
「淮揚菜。」我說。說了一個餐廳名稱。
除此之外呢?是否還因為,他對前妻仍然有些感情?離婚四年,不長不短,一切都有可能。
「就回去?我還打算問你,想不想順路去萬達影院看雷佳音那個新電影,我朋友們都說還挺好看。」他輕聲說。
片刻,小天回復:「你收到了?沒什麼,今天過節,所以給你買一束花。」
我輕輕點頭,表示理解。
「當時怎麼沒聽你說?」老朱急了。
「其實是有點別的事,」我略微正色,「回頭再說吧,找時間叫上老朱一起看。」
「是一種彩虹積木呀,張雨蕾她爸媽給她買的一種玩具,就是一套五顏六色的弧形木頭,可以拼成各種形狀,你別說,設計得真挺好的,拼出來顏色很漂亮。之前過年的時候帶小儀在親戚家裡玩了一次,原來小丫頭惦記著那個啊,好辦!哈哈哈!」
不過已經對他有所了解,知道他不是輕浮妄動的男生,有些事我只當不知道,該點撥的時候稍微點撥一下也就罷了,相信他很快就能回過神來。
其實每次跟他待在一起,還是挺愉快的。他常常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校園瑣事,那樣清晰,又那樣遙遠,由不得我不感嘆時光給人的潛變。但也正因如此,即便我離婚後要重新戀愛,即便我對蟲子有所動心,理智不會允許我選擇他。
「但是庄小天的想法,恐怕跟你不一樣啊。」老朱慢慢地說。
「沒問題啊!」老朱心情好,一口答應。
「差不多。她說,她想看爸爸媽媽一塊睡覺。」
我把手機一丟,走過去拔起已經放進玄關花瓶里的玫瑰,想扔進垃圾桶。不過很快轉了念頭,換鞋出門,把寫了我名字的卡片扔掉,剩下這束花好端端擺在垃圾桶邊潔凈處。讓某個喜歡花的人帶回去插瓶欣賞吧,花還是很美的,本身無罪。
「小儀許的願是什麼?」
「咋了?」
昨天下的訂單,十九朵玫瑰,收件人地址電話姓名皆是我。
老朱搓著手指頭,皺著臉思考著。我決定不等他發表意見,繼續說下去。
我回的表情是點贊。對於老朱這人,我除了點贊,沒有二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