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這天吃完飯,老朱照例開車送我回去。一路上我左思右想,待車停在我家樓下時,還是忍不住對他開口道:
「趕緊過來!」我叫老朱坐到我旁邊。待他坐下,我問道:「怎麼才來?剛才發消息問你到哪了,你也沒回。」
小天猛然抬頭看著我,眼裡的光閃了一下,隨即低下頭。
他嗯了一聲,點點頭。他背著書包,扶著行李箱。頭髮有點長,已經蓋住半個耳朵,鬍子也沒刮。牛仔褲沒有打邊,堆在腳背上。在歐洲,這個模樣的留學生還蠻常見,並不突兀。但在這裏,我的家門口,卻顯得有點兒邋遢,有點兒疲憊。我感覺他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好,至少未能像我一般有運氣,有一個兒童遊戲調劑身心。
老朱扶著方向盤,哦了一聲,伸手擰一把鑰匙,熄了火。咕嚕一聲,車裡安靜下來,也讓我的話語聽起來更清晰。
今天小天提前回來,我有點意外;但他一轉在荷蘭時高傲冷酷的語氣,好聲好氣地表示想挽回,倒不算意外。往往是這樣的,越是姿態堅決否定一切的人,轉變觀念也很快,反而一直嗯嗯啊啊看上去沒個定性的,一條路走到頭。這似乎是人性的一種內在規律。
「過幾天。」
「我想越快越好。」我看著他。
「庄小天讓我知道,真誠的感情真的是一種奢侈品。沒有那麼容易得到,得到了,也沒那麼容易經得住時間的考驗。而你們能做到離婚幾年了,還給對方留著體面,真的挺不容易的。以前我不明白這些,總想著,我跟小天有那麼多年的感情基礎,從學生年代一起走過來,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情,一般的夫妻怎麼能比呢?但現實還是狠狠地打醒了我。我說我要離婚,自己也在想,離婚究竟意味著什麼?捍衛尊嚴?證明自己?給自己重新選擇的機會?都有,但是我心裏那種被最親的人背叛的悲哀,沒有因為離婚這個決定而減少一點半點。人的感情跟這些法律程序沒有關係,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想起他媽媽,對我來說也已成為一個遙遠的形象。他們一家人這幾天可能討論了很多,且都與我有關,可我對於他們討論的內容已經毫無興趣。這寡淡的最後的遷延,讓人感到生活不過如此。
「你趕緊去洗澡吧。」我放下這句話,轉身走進卧室,因為我感覺自己要哭了。
「任婕,我本來想昨天回來,但是事情實在趕不過來,只能今天到。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國外的生活,不喜歡我們兩個人異地的日子。今天下了飛機,在門口等機場大巴的時候和*圖*書,我看著地上那麼明亮的陽光,再想想這幾年國外的生活,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回到中國的這一瞬間忽然夢醒了。我非常後悔,真的,如果我能重新選擇,我絕對不會再出國讀博。我已經想明白了,沒有你,我要那個學位幹什麼?成功了又有什麼意義?要是能回到四年前,我一定不要再出國,一定會留在國內,好好地把我們的日子過好。」
「你爸媽知道你回來了嗎?」許久,我問他。
「你什麼時候回來辦手續?」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男人的出軌也不是大事,可是人會因為經歷這些而發生改變,就好像被推進一條大河,只能拚命掙扎著游起來,免得被淹死。等到筋疲力盡爬上彼岸,再回頭看原來的生活,已經隔著一條滔滔的河流了。或許有充滿勇氣的人敢重新跳下河,游回此岸,但我不是。
「還好吧。」他輕輕嗽了下喉嚨,「但是我還在考慮。你要是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回去幹什麼?」
「我上去了。時間不早,你也早點回家吧。」我下了車。兩人道聲再見,老朱也發動車子,掉頭離去。
老朱很長很長地噓了一口氣,不過不像是沮喪,而像運動員面對挑戰前的自我準備似的。
「噢還有,陳詞他禮拜六過生日,叫我們那天晚上一塊吃蛋糕。你有時間么?」
老朱笑了兩聲,十個指頭架在方向盤上交叉起來,墩著厚厚的下巴。
三天過去了。我的生活沒有新的變化,只是小天發來一封很長的電子郵件,不外乎是對過往的道歉與對未來的承諾,以及反覆重申他對我的愛情。我看過之後,上網查了一些離婚協議的格式,按我們的實際情況擬了一份發給他,問他是否有異議。這樣的回應對他來說,恐怕有點兒情何以堪,不過成年人的生活難免有風刀霜劍,我經歷過,他也得經歷。
「我媽說得對,你已經不喜歡我了。」小天看過了協議,給我發了這樣一條消息。
我伏在衣服堆里,捂住嘴巴痛哭,哭得腦袋裡嗡嗡直響。待我收住眼淚,平靜下來,發現家裡安安靜靜,並沒有水聲。我走出去,客廳里沒有人。小天已經帶著他的行李離開了。
「我的鑰匙打不開門。」他低聲說,「你換鎖了?」
「他又不是小孩,我們大人過生日沒幾個大張旗鼓的。那到時再說。」
他皺皺眉頭,聲調變高了一些,「是不是因為那個朱志航?」
他又道,「我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爸媽一直很喜歡你,覺得你是個很好的媳婦,他們希
和-圖-書望我們——」
「不過,我跟你說這些只是個人建議,不是因為小儀許了那第二個心愿,就要強求你做什麼,你隨便聽聽。話說回來,小孩子的生日可以來點創意,你這個大人的人生也沒必要一成不變,想做什麼,大可以去試一試。」
「我也感覺像一場夢。跟你的婚姻就是一場夢,你醒了,我也想早點夢醒。」我平靜地對他說。
蟲子的生日會約在一家KTV,時間是晚上八點。我沒什麼事,提前了一點兒到,包廂里只有蟲子和他一個男生朋友在準備。我把禮物送給他,是一隻真皮封面的素描本。蟲子連聲道謝。
「大概哪天?」
「我是這樣想的——現在你們年紀也都大了,當年的矛盾恐怕早就冷靜下來,至少我那次見到紀韻文,感覺她話里話外並沒有恨你恨得牙痒痒,也很在意你們的孩子。在我看來,你們當年鬧到離婚那一步,是因為沒有掌握好生活的節奏,是被生活打敗了,不是被對方打敗了。你們誰都沒有背叛對方,感情的底色還是真誠的。」
我指一指他風塵僕僕還貼著託運單的行李箱,「你提前畢業了?不是說十五號左右才能回來?」
我打開門。他跟在我身後進來,端詳整個房間,彷彿是第一次踏足這個空間。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覺得他好像是第一次進我的家。我看他像看一個客人。
是庄小天。不知道何時來的,不知道等了多久。
我應了一聲,掛了電話。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些海棠和荼蘼,但沒有作聲。
把東西拍了照片發到他,抱怨了他幾句。老朱笑嘻嘻地打來電話,解釋道:「開始留的是我自己的地址,後來忽然反應過來,怎麼能寄到自己家呢?趕緊找客服改了你的地址。忘了跟你說了,不好意思啊。」
「你要是還對紀韻文有感情,可以試一試重新追求她。」
「你提前回來了?」我很快平靜地發問。
我伸手制止他說下去,「先說我們之間的事吧。你應該也挺累的,去洗個澡睡一覺,倒個時差。明天去你爸媽家看看他們,陪陪你父母。我還要上班,就不跟你一起了。哪天回來你告訴我,我會提前準備材料。」
「我買的花呢?」他的目光在房間里到處搜索。
「導師想推薦我到哥廷根大學做博后。」
「應該跟你說過吧。」我略微偏過頭看著他,「也可能忘了。——都是以前的事了。」
「任婕,跟你說個事啊。這個周末紀韻文要接小儀在她那玩兩天。」
我看看他。大概他從窗戶看見我從老朱的車裡出m.hetubook.com.com來了吧。
「怎麼個『好』法?」
「是啊,還不是沒有成?說明感情這事,跟條件沒有絕對關係。要說過得好,怎麼樣才算好呢?你現在也有房有車,年薪也上來了,日子過得不算差了。最主要的是你把小儀帶得很好,單身父親做到你這樣真的不容易。我直接跟你說吧,我建議你試一試找她復婚,是因為我覺得你這個人配。畢竟我是女人,我可是站在女人這一方的噢,雖然跟你比跟紀韻文熟多了,我也不能坑她,是吧?」
「不信我會這麼堅決,」我補充道,「是不是?」
「嗯?」
「老朱,我跟你說個我的想法——不是因為小儀許的生日願望我才這樣說,是站在咱們是朋友的角度上,加上這些天對你的了解,才產生的一個想法。」
「你真的要離婚。」他看著我。
「行,你自己把握。」
「她前兩年經人介紹談過一個,男方家裡在市區三套房,還有門面出租,條件比我好多了,只是後來沒成。」
「我不信。」他擰絞著手指,「我不是說你跟他怎麼樣了,但如果沒有別人摻進來,我不信——」他頓住了。
「那你現在喜歡什麼花?」他低聲問。
小天偏著頭看茶几邊的一桶乾花,半天不說話。那是給藏寶小屋買的最後一批裝飾品,後來小屋被埋在廢墟底下了,花也沒有退回,就留在了我家中。
電梯升至六樓,叮的一聲打開門。我走進樓道,隨手準備向挎包里摸鑰匙,這時看見門口有個人影,定住腳步。
「你們在車裡聊那麼久幹什麼。」他氣鼓鼓地、但是壓低了聲音,說。
我燒水,洗水果,給他喝,給他吃,也像招待客人。小天坐在沙發上,雙手耷拉在膝蓋上,喝了一口水,不吃水果。不知道他吃了飯沒有,下飛機幾個小時了。不過我狠心,不問。
小天不作聲。
「我明白。」老朱點頭,「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只是覺得,韻文跟我在一塊那兩年,確實又累又沒錢,沒讓她過上好日子。她不跟我在一起,過得會好一點。」
這天晚上我收到兩個快遞,挺大兩隻盒子。下班后我從快遞點拿回家,抱得胳膊酸痛。納悶地打開一看,原來一個是彩虹積木,一個是藏寶箱。我有點兒無語,老朱居然沒跟我說一聲就寄到我這裏,不怕半途弄丟嗎?
看著小天,我發現我以前非但不了解他,不了解的東西太多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樂觀的人,現在看來,有些樂觀就是無知者無畏。我今年才知道,環境對於人的影響確實很大,
和圖書也許異國確實太封閉又太寂寞,讓他失了心智。可那些事已經發生了,永遠不能抹掉。我們肉體凡胎,都是當下現實與過往現實的雙重俘虜,誰也別想超凡入聖。
「對,朱志航。我晚上跟他吃了頓飯,他有車,又順路,就送我回來了。」
自己的生活不過如此,卻給朋友的人生提建議,唉,也幸而老朱脾氣好,說話可以隨意,否則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吧。
「你那天跟我說的話,我回去想了好長時間,想來想去差點一夜沒睡。後來想啊,你說得對,我確實沒忘記她,要是她肯回頭,我樂意,小儀也會樂意。所以我想,要不就趁這次她來接小儀的時候,先探探她的意思。」
「送人了。我不喜歡玫瑰。」我道。
「唔。」老朱咕噥了一聲,「我想想。」
小天和我對視,似乎要審視我有沒有撒謊。我心裏毫無波瀾地看著他,直到他移開目光。
「這是你的前途你的事業,應該是你做決定啊,我什麼意見不重要的。」我抱著胳膊靠在電視櫃邊。
「聊的是他家裡的事情,話題來了,就多聊幾句。」我淡淡地說。
「我怎麼不知道?」
「這幾天小儀怎麼樣?」
「挺好的呀!」我由衷微笑,「你需要我在你們當中說合嗎?」
「到時候跟你說。」小天又恢復了之前的冷淡。隨他去吧。
「應該有。原來他比小儀先過生日?一直沒聽他說。」
老朱父母出身農村,後來在城裡打工、做小生意,雖然買了一套房,也掏空了家底,沒法再給老朱多少支持。老朱前年才攢出首付,買了現在那一套新房,后又買了車。雖然如今他終於在城市站穩腳跟,但心裏的匱乏感沒那麼容易消除,我也理解他。
「開心得很!天天跟我說生日那天還要去森林公園,說公園比別的地方好玩。你別說,這小丫頭還挺能保守秘密的,到現在都不肯跟我說她在公園裡碰到的事。天天自個兒偷著樂,還以為她老爹不知道呢!」老朱笑哈哈地說。
「嗯,」他不好意思道,「本來只打算是小小過一下,後來幾個朋友都願意賞臉,包括你跟老朱,大概會有八九個人吧,所以就定了個大一點的蛋糕大家吃。」
他點點頭,「知道。他們叫我跟你好好交流。」
片刻,他的朋友陸續都來了。老朱快九點時才來,最後一個進門。我看到他,心裏終於舒口氣——蟲子這幾個朋友我都從沒見過,雖然努力與他們有說有笑,總沒有跟老朋友說話鬆快。
不為他心痛,只是悲哀。一種籠統的、沒有任何具體指向的悲哀。
「www.hetubook•com.com看來你博士期間做得不錯,導師挺重視你的。」
「那暫時不用!」老朱忙道,「我先問問她的意思。她要是沒那個意思,我也不能腆著臉那啥……是吧?」老朱笑了幾聲,一副自嘲的語氣。就像有些人一輩子無法正視自己的缺點一樣,有些人總是看不見自己的閃光點,老朱就是。
「今晚好像要來不少人?」我看桌面擺出挺大一隻蛋糕,和各種小食酒水。
「看來我還是太檢點了,沒有把其他男人帶進家裡來,讓你捉個正著。」我在心裏譏諷道,但是沒有說。小天突然回來,讓我有種生活節奏被打亂的不舒服的感覺,但沒有吵架的慾望。
「嗯。」我走過他身邊,掏出鑰匙,「我去年在小區丟了一次鑰匙,就找人換了鎖。」
我看著他,我這位法律上的丈夫今天將自己放在弱勢地位,不敢再咄咄逼人,不敢再口出惡言。我勝利了,因為我離婚的決心比他堅定而勝利,但這並不讓我有絲毫榮耀感。我心緒開始起伏,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小天,你已經不小了。我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沒有人能夠挽回已經失去的東西,你不知道嗎?」
「是,日趕夜趕,提前畢業了。」他嘆口氣,道,「但是可能還要回去。」
我也忍不住笑了。這小姑娘。
「哦?你有什麼打算么?」
「跟他沒關係。我們的事情除了父母,沒幾個人關心。」
半晌,他抬起頭,瓮聲瓮氣地問:「又是那個男的送你回來的?」
在電梯里回想跟老朱的對話,我的心情有點複雜。雖然從我的角度,很希望這個大兄弟的人生能多點兒幸福,但勸他重新追求前妻,我真不知是對是錯。都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勸合對於旁觀者永遠是最穩妥的選擇,可我如今的感情觀已經改變,開始對某些事有些猶疑了。
打開衣櫃,我尋找小天的換洗衣裳。他多年不在家,留在家中的都是一些他二十五歲前的舊衣,貯放在衣櫃角落的收納箱里。雖然保存完好,但因多年沒動,再翻開已有淡淡霉味,領口也大多發黃了。曾經想過把它們捐掉或者扔掉,畢竟等小天回國,肯定也不會再穿它們;只是總是捨不得,紀念品一樣收著,畢竟他二十二到二十五歲那幾年,是我們感情最甜蜜的階段。現在重新翻開,物非人也非,心情在時空的夾擊下真是潰不成軍,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直掉下來。
老朱立刻呵呵笑了兩聲,然後嘴唇便粘在了牙齦上,扭了下嘴巴才放下來。場面有點兒尷尬。我笑笑,只作沒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