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她聽到姜紅燭的低聲呢喃：「芥子啊，紅姑瞎了，你把眼珠子勻一隻給紅姑，好不好啊？」

「有啊，牛頭馬面都跟他熟，這倆負責對接，一直安排他做事。」

姜紅燭喃喃：「沒可能啊，我沒看到它啊……」

「對，他在手記里說了，試藥『三歲下小童子最宜』，民間不是有說法嗎，幼兒未受俗世沾染，能看到很多成人看不到的東西。用小孩試藥，效果更佳也說不定。」

肖芥子伸手覆住她睜著的那隻眼：「行了，先休息吧，睡好了，傷才能好得快。」

肖芥子長長舒了口氣，這一夜，她忙前忙后，東奔西走，可比姜紅燭累多了。

起初，大家又是錯愕又是慌亂，但很快，就都興奮起來。

「現在，該輪到你跟我們說說，你是怎麼受傷的了。」

再後來，有人反應過來了。

它要是能力不如你，也就算了，你還可以抵抗、趕走甚至反殺它，但如果它太強了，那結果，只能是單方面的屠殺。

「還有誰嗎？」

這也正常，殺人這種事見不得光，就適合爛在心裏。三十多年過去，隨著老輩人去世，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姜紅燭疲憊閉眼：「阿蘭呢？」

「錐盒」就是為那人準備的，陳琮是截至目前、第二位使用者，事實上，「錐盒」屬於古物、展示品，如果不是這趟開大會，可能都不會帶來——這也是為什麼錐盒開啟的時候，甚至揚起了飛塵，實在是太久沒打開過了。

但是吧，確定了這一點之後，她非但不害怕，心裏反而踏實了。

她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頸，關好門窗，拉好窗帘，打著呵欠在那幾個拼接好的、鋪著褥子的箱子上和衣躺下，眼皮很快就沉得掀不開了。

這部分合情合理，和眼前發生的事也能接得上，福婆沒多問，只說了句：「那年輕姑娘，八成是幫她做事的。」

掠食者就是這樣的闖入者，可以隨意進出、對你發起偷襲。

陳琮沒忍住：「孩子？」

「殺人」這種詞，福婆居然能這麼平靜地說出來，雖說的確是事出有因，陳琮還是覺得心裡頭直冒涼氣。

陳琮喉結輕滾了一下：「然後呢？」

他們一點點地去調配比，但配出來了，總得去試吧，試在貓狗身上不行，和_圖_書貓狗不會說話，給不了反饋，於是，其中的最狂熱者，盯上了人。

陳琮失聲叫出來：「在人身上試毒？」

「他煉製過程中出了意外，丹爐爆炸了，自己中了各種混雜的毒，也瘋了。」

她只說了句：「現在你知道了，這屋裡除了你，當年或多或少、都是參与過殺人的。」

福婆沉默片刻：「這件事有詳細的記錄，連同相關的懺悔書、手記，都封存在你爺爺可以出入的第八石匣。」

應對這種危險，截至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多找點人「護門」，這需要一些聯結操作，但問題在於，你知道掠食者什麼時候來？總不能長年累月地拉著一群幫手坐等吧？

陳琮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出二者的關聯，頓了頓，血突然騰一下衝上了腦，滿臉燙熱，猛地起身。

如果有人能看到就看了，像陳琮這樣，能看到的。

「直到一夜過去，集我們三個老傢伙，還有阿歡、瞎子的能耐，五打一，居然還都占不了上風。」

壽爺有點緊張，想起身又力不從心，喉頭不住吞咽。

福婆一字一頓：「但是很遺憾，沒有，就是沒有。在『人石會』有檔可查的記錄當中，歷史上只出現過一次，還是意外。」

福婆說：「我之前提過，我們專門有人研究石頭的功效、成分，這叫叩石，本來是為了求葯，結果後來，路一度走偏，害人的招開發出不少。約莫是在明朝的時候吧，有位叩石大手，叫馬丹徒，是個煉丹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在丹爐里燒煉各種礦物，屬於化學範疇了。」

氣氛正尷尬，福婆突然開口，明顯地偏幫他：「世龍，他既然問，你就幫著想一想，將來說不定都是自己人，別這麼多心。」

沒錯，那時候，色彩雖然極其混亂、時刻變換，但那種晃漾的油黃色，一直都沒被壓制住、始終在四向滲透。

顯然，有人忽悠過他。

這話一出，屋子裡瞬間安靜，壽爺長嘆了口氣，垂下老眼，祿爺原本一直笑呵呵的，此時，臉上的笑也斂了去。

——「採得百花成蜜后」，這是蜜蜂。

李寶奇這名字耳熟，陳琮想起來了，自顏如玉口中聽到過幾次。

發現陳琮能看到的那一刻，福婆也很奇怪。

至於麻布女人究竟是不是姜紅燭，他也不確定，畢竟全程都沒看到臉，只知道她似乎沒有腿，因為她始終拖著兩條空空的褲管。

不得不延期，人聚在一起，這不是給姜紅燭提供了方便之門嗎？怕她大開殺戒，不如先打發回去，四散開來，這樣，姜紅燭即便想追著打，也沒法短期內完成。

「我們的推測是，你爺爺拿你做過些什麼，後來沒有繼續，可能是覺得收效不大，也可能是不忍心、中途收手。但他做的事，還是漸漸對你產生了影響，你之前沒感覺，是因為身邊沒有養石的高人。來阿喀察的火車上，你遇到了姜紅燭，她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你在夢裡被誘發出了感應。那之後，又遭遇了點香，得以進一步強化。」

「然後，我們就徹底明白了，就是她，除了她，沒人有這能耐。她沒死，找我們報仇來了。但是吧……」

「外頭跳皮筋呢，玩可開心了。」

姜紅燭完全是一副重傷者的姿態，神情委頓，木木痴痴，肖芥子差不多也想明白了，這八成是在對付何天壽的過程中，遇上高手了。

倒是梁世龍聽到「金媛媛」這個名字時，忽然想到了什麼：「金媛媛？是不是昨天跳樓那女的？」

福婆微笑。

馬丹徒在協會地位不低，出事之後，陸續有人遠道而來探望他。

「雖然『熄燈』這事是迫不得已，但終究是殺人、是違法的。說實在的，我這些年，也過得有點不踏實。方天芝和黑山，都參与過熄燈，方天芝出事的時候，我們完全沒想到姜紅燭這個人，以為是又出現了掠食者，黑山出事，我其實是有想到她的，但一想，她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何必自己嚇自己？加上世龍說，事情都跟你有點關聯，我們就以為，可能是陳天海……」

陳琮說：「為什麼我會看到？」

福婆說得平靜：「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我最初入會的時候，跟你差不多大，聽到這種事也是你這反應，現在老了，反而想明白了。協會的成員，都是從『人』里來的，人是什麼樣子，『人石會』也就是什麼樣子。你只能去約束，但你控制不了。就好像法和圖書律從頭到尾都在，但犯法的人也一年到頭都有。」

試想一下，你安安穩穩地待在家裡，門窗緊鎖，本來應該是最安全的，突然間一抬頭，看到面前站了個陌生人，還拿著刀，那是什麼感覺？

可能是年紀到了，大去在即，不想扣著「殺人」這頂帽子終結一生，姜紅燭沒死這事，像突然給她送了一份禮，整個人居然輕鬆了不少。

陳琮說：「不可能，我爺爺對我很好的。」

福婆嘆了口氣。

起初，親朋好友還都挺欣慰，覺得瘋了還這麼愛好文學，指不定還能瘋中出奇章，留下一兩篇供人傳誦的。

陳琮有點不安：「那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至於梁世龍，他低著頭，看不到表情，右手手指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來回點跳，似乎玩得正忙。

馬丹徒看見了，因為中了毒，他居然看見了！這個毒里，大有文章！

陳琮想到了什麼：「所以那一晚，我看到各種混亂的顏色……」

也就是說，他看見了。

陳琮點了點頭：「她表弟葛鵬，就是幫『人石會』籌備大會的，也失蹤好幾天了。」

有啊，太有了，最關鍵的、他最關心的部分，還沒問呢。

「再後來，就是老九出事，那天你也在現場，紅燭、戲服，等於是明明白白跟我們亮底牌了，開始，我真的嚇到了，再一想，那是個年輕女孩，而姜紅燭要是還活著，怎麼也得六十多了，就又放了心，以為是知悉內情的人借她的名義搞鬼，直到……」

福婆輕吁了口氣，她早就在等著這一問了。

「陳琮，『人石會』是人是鬼，我已經向你和盤托出，因為我們看重你現在的這種能力，所以毫無保留，連『熄燈計劃』都沒瞞你。我們真誠邀請你入會，領取027號，你可以拒絕，但我們更希望，你能答應。」

真沒想到在這行，還有比姜紅燭更能耐的，所謂人往高處走，她要不要考慮，改投個門戶？

陳琮一時語塞。

這件事，協會裡其它的人都不知道。

陳琮心中一動：「布置會場的時候，他有跟什麼人聊過天嗎？」

她嘆著氣給姜紅燭蓋好被子：「早聽我的不就沒事了？我都說人家有防備了、要低調，非不聽，非要往前沖。」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和-圖-書，這是詠蟬。

「熄燈計劃」具體怎麼操作，福婆沒說。

陳琮頭皮發麻：「什麼叫『意外』？」

大家漸漸發現，他不是普通的瘋。

梁世龍愣了一下，旋即意識到什麼，彆扭地「哦」了一聲，頓了頓說：「我也記不大清楚了，誰還從頭到尾盯著他看啊，我就記得，李寶奇好像跟他聊過幾句。」

牛坦途說，會場里的寶玉石都是贗品，而葛鵬口中，那些都是寶貝，連一個翡翠鐲子，都價值300多萬呢。

正想著，福婆清了清嗓子：「現在，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他會在別人都入睡的時候，興奮地在門外踱來踱去，還會高聲念誦唐詩，比如「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比如「採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再比如「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福婆點頭：「是我們養的石頭。我們這幾個，都沒掠食的能力，沒法進入別人的石頭，但我們可以『護門』，所以輪番上陣，接力對抗，你看到的，應該就是石頭的『場』混在了一起，各種對抗、滲透、被擠壓。你可以回想一下，當時，是不是那種『晃漾的油黃色』佔了上風？」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芥子忽然醒了。

有了之前的諸多鋪墊，陳琮這頭倒也好說。

福婆冷靜地可怕，她說：「開始我就說了，你不用相信，參考就行。」

如果說是「點香」導致的後遺症，那「點香」之前的那些，又怎麼解釋呢？

「事情發生得太隱秘，無人知曉，後來，是這人自己崩潰了。他害了太多人，其中一大半死了，剩下的瘋了，他夜不能寢，總覺得有冤魂索命，作孽太多，石頭也保不了他，他寫下懺悔書，連同手記一起，託人帶給當時『人石會』的掌事者，懸樑自盡了。在手記里，他詳細記錄了自己的各次嘗試，其中，真的有成功過的，只不過，那孩子不久就生病死了，那種病在鄉下常見，一般不會死，所以，一點小病就活不成了，應該跟本身就中了毒不無關係。」

福婆說：「接下來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有很多人去翻馬丹徒的手記，還原他那次丹爐爆炸時、所配置各種藥石的種類，種類不難，最難的是和-圖-書配比，哪怕現在的葯也是，吞一片安眠，吞一瓶致命。」

他刻意淡化了肖芥子的部分，只說自己在這認識個朋友，叫金媛媛，昨天是應她所託、幫她還車，半路聽到動靜停車查看，結果被後車廂里藏著的一個披麻布的女人突襲，以及，他離開的時候，看到有個年輕女人駕車疾馳而至、接應麻布女人。

肖芥子把姜紅燭帶回小院，費了好大勁，才把她安撫下來。

……

掠食者可憎可怕，關鍵就在於它們是毫無預警、突然出現在你的世界里的。

所以這趟壽爺出狀況，發現事關姜紅燭，當事者都三緘其口，實在要給個說法，也只含糊表示「遭了賊，被嚇著了，要躺兩天」，及至因此而決定大會延期，引發很多會員不滿：大老遠過來，這會說不開就不開，拿人涮著玩呢？

馬丹徒念的詩，都是描寫動物的，而且，恰恰言中了那些人懷出的胎。

福婆、祿爺，包括梁世龍，隨即起身。

陳琮舔了下嘴唇。

——「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促織，就是蟋蟀。

她在這裏暫停。

她睫毛輕動，沒有睜眼，臉上有鋒利而冰冷的寒意，那是姜紅燭慣用來扯爛布娃娃的那把刀，正在她臉上緩緩移動。

原來他那巴掌，歸根結底，是替姜紅燭挨的。

姜紅燭終於安穩了。

為什麼他會看到蛇、晃漾的油黃色、石頭五顏六色的「場」，以及那團邪詭的黑影？這是什麼特殊體質嗎？

陳琮沒吭聲。

她說：「首先，我要強調一點，我接下來說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只是說出來，供你參考。一切沒有證據，只是推測。」

梁世龍很警覺：「什麼意思？葛鵬失蹤，你追著問什麼人跟他聊過天，難道跟他聊過天的人有嫌疑？我也跟他聊過天，你懷疑我嘍？」

梁世龍對葛鵬有印象，他向福婆他們解釋：「這人確實是我們雇來幫忙的，布置會場的時候，因緣石抬不上來，還是他給找的吊車，很活絡一人。」

「是，那個年代，人命不值錢，路邊的叫花子、窮人家賣過來當奴隸的、還有衙門裡定了秋斬必死無疑的，花點錢，都能買來當試驗品。這種事，協會當然不允許，但就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