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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婆繼續喝水，抬手示意了一下祿爺。

婚禮當晚，她去新房幫新人點大紅蠟燭，燭光亮起，映著她如花笑靨，一時間，都沒人顧得上看新娘子了，有人感慨說：「這名字取得真好，姜紅燭，紅燭美人啊。」

福婆第一次見到姜紅燭，是在1983年，第45屆人石會。

她在又一次動手時，進了屋，還打開了會員家裡的攝錄機，正對床頭。

但都覺得立不住腳。

熄燈計劃。

那之後，福婆還聽到過兩次姜紅燭的消息。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還石頭的：之前還不了，姜家就父女兩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沒處還。

這些事放到現在，可能不算什麼，但那是83年，社會風氣很保守，又正趕上嚴打，別說「亂搞男女關係了」，晚上兩個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會被警察問話，曾有人因為偷看女廁，直接被判了死刑。

姜父交的，是一塊纏絲瑪瑙，帶石殼的橫截剖面。

起初，福婆也想不明白，姜紅燭為什麼要自我暴露呢？

福婆挺喜歡她的，小姑娘嬌俏又伶俐，關鍵是悟性高，很多會員得前輩各種秘法指導、傳授經驗，都還入石無門，姜紅燭只聽父親點撥兩句，已經養上石頭了。

邊說邊在滿是空啤酒罐、煙頭及走味剩菜的桌邊落座，順手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福婆沉默良久，輕輕笑起來：「我不得不說，姜紅燭真的是老天選中的人，她的資質太強了。我們能怎麼辦呢，加在一起，也對付不了她，這種事又沒法報警抓她，報警也沒人信，防她一時，防不了一輩子，再說了，那些瘋了死了的人，帳該怎麼算？最後，我們有了一個決定。」

祿爺補充：「你就當這是『腿麻了』的緩不過來版。你有沒有腿蹲麻了的時候？腿還在，你也想走路，但你命令不了它，只好在那扶著牆緩著。你當然是緩一會就好了，但如果永遠緩不過來呢？」

福婆說：「這事很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要知道，我們的會員，都住得天南地北，居然連著出了好幾起，這等www.hetubook.com.com於是明著告訴我們，她就是在追著會員打。」

陽間把她踏進泥里，陰間把她捧到天上，巨大的反差忽然填補了她的心壑，那個世界，成了治愈她的補藥。

再後來，又過了三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人石會」突然開始不太平，連著出了好幾件事，主要是發瘋，也有死了的：死了的那個比較慘，他住高層，夜半發瘋亂竄，從陽台上摔下去，當場就沒氣了。

那塊纏絲瑪瑙特別美，集血紅、橙紅、暖黃等色帶於一體，而且色帶分層盤繞，勾勒出的形象，頗似半隻蝴蝶殘翅。

被派出去當「保鏢」的人，都是老資歷，這也是為什麼協會「主要看資歷，資格越老，說話越有分量」——三老年紀是大了，可能爬個樓都要喘半天，但這不妨礙在另一個世界和另一套準則中，他們依然站在高處。

陳琮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姜紅燭的遭遇，跟你們其實沒什麼關係啊，為什麼要死咬著你們不放呢？為了快速進補？」

姜紅燭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煙，衝著福婆吐了個特漂亮的煙圈，然後說了句——

說到這兒，她抬起頭，環視室內：「當時，人比現在多，有接近二十個，畢竟是三十多年前，很多前輩都還在。現在，就剩下這幾個了，哦，對，還有個阿歡，他這兩天喝多了酒，估計還在睡……我們制定了一個計劃。」

到的時候是中午，姜紅燭還沒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門，她才打著呵欠、懶洋洋應門，把福婆迎進屋。

掠食者的最可怕之處，其實不在於它掠食，而在於你不知道它是誰，它在你的夢裡，以動物的姿態出現，誰能分得清它是敵人、朋友，抑或……枕邊人？

「那你們後來，是怎麼查到姜紅燭的？」

另一次是，春焰那頭有人，大概是惜才，去接觸過姜紅燭。

姜紅燭要是藏得好，「人石會」再花好幾年，都未必能鎖定她。這比刑偵緝兇還難，緝兇至少有個現場，有各種線索可尋，而她「隔空」操作，你沒法去www•hｅtｕｂoｏｋ.ｃom.coｍ業已瘋了或者死了的會員腦子裡查痕迹，即便能，看到一條蛇，你能對應上誰？

姜父作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槍斃。

姜父作為「社會危害極大」的不法分子，被開除出會，石頭也遭嫌棄，原路奉還。

她燙著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絲緞弔帶，臉上未卸的濃妝一夜發酵，暈染進皮膚的細紋里。

陳琮趕緊動了動小腿，讓祿爺這麼一說，他還真有點腿麻了的感覺。

姜紅燭身上，再不見半點嬌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轟動，人長得太漂亮了，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在鄉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不誇張地說，她在場院里吃個飯，牆頭和院外樹上，都會爬十好幾個專來看她的人。

卧房門上，掛著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別針和掛歷紙卷出的彩色門帘，門帘隱動，裡頭有個男人打著呵欠下床，福婆先還奇怪這人怎麼這麼矮，後來反應過來，那是個侏儒。

當然，這種自信很快就沒了，因為接下來出事的那個，在協會的地位，就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三老。

她覺得不公平、被踐踏，想報復，又沒能力去報復，忽然有一天，在另一個世界和規則下，她發現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撕咬、吞噬一切，真正地見天燒天、見地燎地。

她長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難免會今天跟這個牽手，明天跟那個看電影，可能換男友勤了些，時間一長，鄰里本來就有不少閑言碎語，父親出事之後，大概是仇家氣不過，遷怒到她身上，舉報她「亂搞男女關係，參加違禁舞會」。

姜父生意做得不錯，腰包鼓，就難免有些霸橫，他看中了一條街上的黃金門面，想盤下來開店，談了幾次都沒成。

一次是，據說她喜歡上了唱戲，還像模像樣上台扮過，可惜沒唱長，因為她唱到一半，會突然叉腰大罵觀眾，罵得興起，哈和_圖_書哈大笑，觀眾起先被罵懵，反應過來之後，跳起來跟她對罵，台上台下互扔東西，鬧到不可開交。

福婆嫌祿爺說得不到位，三兩口吞咽了水，再次把話頭拿回來：「你想想方天芝，她被送去醫院，醫生還挺樂觀，說沒大事，但她就是醒不了。人活一口氣，她那口氣，在夢裡泄了，她腦子裡認定，自己已經死了。」

「到這當菩薩來了？去你M的。」

福婆把那塊纏絲瑪瑙放到桌上，又問姜紅燭有沒有什麼困難、需不需要協會幫忙。

而且聽那意思，有懷胎的跡象。

再後來，福婆想明白了。

所以選在了山村、鄉下，以辦婚禮的名義、敲鑼打鼓辦了一屆，相當喜慶。

姜父很不高興，走了野路子，糾集了一伙人上門敲打對家，沒想到對方早有防備，敲打變成了雙方群毆，毆起來又越了界，死了七八個。

姜紅燭的性子，註定了她不會躲在暗處，明知道有風險，她也要讓你看到她，要你知道，她不高興了，她燒天燎地來了。

既然在陰間奈何不了她，那就從陽間著手，讓她徹底消失吧。

這個計劃，開始叫「滅燭」，後來覺得，太直白了，不好，改成了更委婉的「熄燈」。

可能自那時起，她已經在心裏一點點瘋了。

陳琮打了個寒噤，想起自己噩夢時看到的，方天芝被一條巨蛇寸寸吞噬的場景。

打聽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裡跟他搶。

警戒發出去，頗慌亂了一陣：有的會員選擇盡量不睡覺，因為只要保持清醒，就是在「陽間」；有的會員選擇託人，把自己的寶玉石暫送到外地，在物理距離上硬性「人石分離」、以渡過危險期；還有的會員自信滿滿，覺得中招的都是菜鳥，憑自己的能力，足可反殺。

直到這個時候，福婆她們才意識到，這次來的，是百年未遇的頂級掠食者。

福婆回答：「假設她在夢裡，被吞掉了一條腿，那麼她醒來之後，即便腿還在，她也用不了了。她腦子裡認定自己沒腿了，這就類似於中樞神經系統切斷了和腿的聯繫，指令再和圖書也發不過去，從此之後，往後餘生，她都是個有腿的瘸子。」

慚愧，還真不是她們查到姜紅燭的，姜紅燭自己把自己給點了。

之所以強調「已知」，是因為有些人戒備心太重，養什麼石、是否懷胎，從來不對外透露半分：掠食者當然麻煩，但你如果選擇非常偏僻的地方「生產」，方圓百里都沒個養石頭的，短期內也不會存在什麼風險。

老人家講了這麼久，確實也累了，陳琮想等福婆喝完再問，又實在沒忍住：「可這些不都是做夢的時候發生的嗎？夢裡的傷害，能跟現實挂鉤？」

……

就像唱戲唱到一半、叉腰站在台上和觀眾對罵，還像這趟對付壽爺，明晃晃戲服紅燭，甚至不惜策劃出跳樓這麼大的陣仗，這是她性格使然。

姜紅燭也不把春焰放在眼裡。

福婆苦笑。

然而那之後不久，姜家就出事了。

福婆緩緩搖頭：「我不認為是為了進補。」

祿爺坐直身子，反問陳琮：「這隻是夢嗎？退一步說，就算真是夢，在夢裡被嚇死的人，也不是沒有吧。」

姜紅燭當年還不到20歲，和梁嬋一樣，沒號，跟著父親來的。

春焰其實不像「人石會」這樣成體系，他們這一撮那一撮，自嘲如焰頭起地就燒，有點各自為營的味道，但偶爾也會就近拉幫結派，博個人多好辦事。

透過煙氣，福婆看到她身後不遠處的卧房。

她說：「老娘不牽野馬，不點春焰，就是野地里燒的一對紅蠟燭，哪天不高興了，見天燒天，見地燎地，你們都小心點，別讓我燒著了。」

緊接著，姜紅燭也遭了殃。

掠食者是入室的強盜，遇到強悍的家主，照樣會被反殺。

梁世龍起身，接了杯溫水，遞給福婆潤喉。

「那如果她當時沒死、只是受了傷呢？醒來後會怎麼樣？」

見福婆不動，姜紅燭說了句：「坐啊。」

開始，大家確實有種種猜測：進補，父親被「人石會」除名退石、她心裏憤恨……

事情跟「人石會」沒什麼關係，純屬自己和-圖-書作孽。

陳琮聽得簡直是要呆住。

「人石會」的成員正式入會時，無需繳納會費，但需要交一塊寶玉石，用於代表自己，很少有人會在這上敷衍，都鉚足力氣，要交一塊最奇最妙的，以彰顯自己品味獨特、出手不凡。

福婆說：「我想，她是愛上了這種嗜血的感覺，一下子上了癮，無法自拔。」

而那些一懷胎就沉不住氣、各種申請保護的，這不等於昭告天下嗎？還有，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那個被派來保護你的，暗地裡就是個掠食者呢？

於是事後，福婆她們在攝錄的視頻里看到：姜紅燭穿著水粉色的戲服，哼著小曲，在床頭兩邊各點了一根大紅蠟燭，末了，還對著床姿態曼妙、款款作揖。

後來，這名號就傳開了，連沒來參會的會員都知道：「人石會」出了個大美女，是個紅燭美人。

猛一照面，福婆都沒認出她來。

協會對於這種懷胎的人，是有保護的：「新生兒」沒能力自保，生下來如同曠野里的肉，天生招引那些暗處的掠食者。一般來說，掠食者盯准了獵物，會耐心等一段時間，肥一點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

姜紅燭被定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獄前，被拉去參加公判大會、遊街示眾，用於提醒民眾切莫違法越界。

在現實中，她的命運戲劇性地急轉直下，從鄉人爭相圍看、驕矜討喜的紅燭美人，到一朝家破，淪為萬人指戳的階下囚，出獄之後，還一度煙酒度日、和侏儒尋歡作樂。

那是九十年代初，福婆還只50來歲，資歷沒那麼老，但也算主力幹將，她馬上就給已知的那些懷胎者打了警戒電話。

福婆第二次見到姜紅燭，是1988年，她出獄后。

陳琮問：「你們後來，把她怎麼樣了？」

福婆記得，自己當時還叮囑了句：「『坐月子』的時候，可得保護好了，需要協會派人，記得提前打招呼。」

那時候，由於年代的特殊性，非公機構，根本沒資格開這種百人以上的大會，就算開，也沒飯店承接這業務，當時進飯店吃飯，還得交糧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