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肖芥子失笑：「至於的嘛，我又不要這東西，看看胎足夠了……」

那感覺，她正在細細端詳手中的人形石，巨大的蛇尾揚上半空，很輕鬆愜意的身姿。

她突然反應過來，第一時間去摸自己的臉。

一般來說，屋裡不會這麼靜的，再靜，她總還能聽到呼吸聲、微弱的電器音，以及風偶爾吹過時，撼門搖窗的聲音。

姜紅燭忽然有點不耐煩，凶聲惡氣：「你自己不會看嗎？非追著人問？」

但現在，什麼都沒有，連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聲都聽不到。

沒錯，她這一夜，紛繁複雜，看到了很多東西，應該都是來自煤精——就是，奇怪了，她的抓周石是和田玉，天地玄黃，怎麼突然間跟煤精有感應了呢？

姜紅燭回頭看她，笑得陰陽怪氣：「芥子啊，你是真不知道，你昨晚上，已經生了嗎？」

這些巨大的女媧像，本身就是輪廓、剪影，談不上細節，但可怕之處在於，她總覺得那眼神是在看著她的。

她連叫了兩聲「紅姑」，不見有響動，也顧不得什麼「不要有亮」了，趕緊摸出手機打光。

肖芥子被姜紅燭晃醒過來。

肖芥子傻了，她當然不知道。

她心急如焚，起身就想去摸刀，跨步時絆著桌腿，連人帶桌子摔出去，後腦勺磕在地上，眼前一陣冒金星。

這一次，女媧是長身立起的，微微墊腳，當然，因為她是蛇尾，墊起的是尾尖。姿勢是仰頭上看，右手高抬，手上攥著黑魆魆的一團，多半也是塊石頭。

姜紅燭看了她好一會兒，還是那副怪異的神氣，頓了會，指向不遠處、窗邊的牆角高處：「那兒就有，自己看。」

原來如此，聽她的語氣挺平靜的，肖芥子提著的心放下了些，但還是不免有點忐忑：「那紅姑，你看到我懷的胎了嗎？」

還是沒動靜，不過，和_圖_書鼻息是有的，以及，兩隻手的指節有輕微的顫抖，難怪拿不住鏡子。

肖芥子驚喜：「那……紅姑，是什麼啊？」

窗邊牆角處，掛著一張夏日留下的破蜘蛛網，風從窗戶的縫裡透進來，鼓得蜘蛛網一盪一盪的。

對比人的十月懷胎、人世匆匆幾十載，石頭的生命，是一場輝煌盛大的漫長孕育、曠日持久的與天同壽。

肖芥子第一反應是心疼。

這最後一尊的姿勢其實最簡單，就是直立、低首，蛇尾拖在地上。

肖芥子更緊張了：「那，到底是個什麼啊？危險嗎？要不要掐掉？」

好一會兒，姜紅燭才嗯了一聲：「知道。」

這不消多說，是在補天。

肖芥子趕緊起身，小跑著湊到窗邊。

肖芥子止不住地顫慄，這些人形太大，而她太渺小，像巨窟大佛腳邊的螞蟻，拚命仰頭去看，卻又懾服於磅礴氣勢的威壓，不敢一直盯著看。

肖芥子愣了一下，也來氣了：「我要會看，我還問你？醫者不自醫，煤精鏡看不了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冬天的，這種沒暖氣的土屋，實在也很難找到什麼活物的痕迹，她上下左右看了會，心頭突然咯噔一聲。

她湊上前，小聲叫：「紅姑？」

陡然間，巨樹坍塌，眼前重又一片漆黑，但這黑自由流動、隨意排布，很快，黑里又褪出灰濛濛的白，灰白之間，顯出幾尊墨黑色、巨大的人形輪廓來。

正對面的那一尊，是個低首的長發女人，下半身是盤纏的蛇尾，右手微微上托，掌心間伏著一塊石頭。

不過，既然生了，那就表明平安順遂，不是魔胎了。

肖芥子從沒見過這麼高的樹。

這是獨屬中國人的創世神話，大街上隨便攔個人問，都能給你說得頭頭是道：女媧是人身蛇尾，髮型一般是長和*圖*書發。她擅長摶土造人，造人嘛，造好之後，自然要托高了仔細端詳，唯恐有哪裡塑捏得不周到。

漸漸地，眼前的黑有所稀釋，變成了黎明前那種灰濛濛的白，再然後，像3D特效，無數聳峙參天的樹木剪影，向著她迎面飛撲而來。

煤精，據稱是遠古時期油料豐富的堅硬樹木，在地下長期埋藏而形成的。

轉向邊側，還是那個長發女人，她像是趴卧在地，一手支頤，一手托舉，掌心間立著一塊石頭，因為是立著的，很像人形。

之前幾尊，女媧都跟手中的「物件」有互動。這一次，女媧手中沒任何物件，卻絲毫不影響互動感——低處仰望，高處俯視，那俯視威懾力滿滿，形如審判。

反正這輩子就這樣了，多點體驗也好。

天已經亮了，還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那種，窗戶里透進來的道道日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她真的太可憐了，歷史上的紅顏薄命至少還都打出了名聲，不然後人不可能知道，她呢，薄得無聲無息的。

那兒就有？

姜紅燭沒說話，獨眼盯著她看，眼神是那種形容不出的怪，看得肖芥子心頭打鼓：「紅姑？」

抽著抽著，身子一僵。

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只是眼前蒙了一層黑而已。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這些樹，來自遠古。

在地上躺了一夜，寒氣浸體，哪哪都酸，後腦勺也疼，半夜摔倒時磕到了。

她的人生可謂一面破鼓，破鼓萬人捶，連煤精鏡都欺負她、不給她入場券。

這是……

姜紅燭身子一頓，說：「看到了。」

她抽了張紙巾，蘸了點水，把姜紅燭滴的血盡數擦除，有樣學樣，自己也滴了三滴上www.hetubook.com.com去，不過，是滴在正面的：誰想戴著一張骷髏臉啊，還是女媧的臉美一點。

女媧造人，沒錯，是女媧造人！

頓了會，她又舉高手機去看。

她又轉了個方向。

肖芥子腦子裡靈光一閃。

是真的軟了，像一層溫軟的皮膜，貼著她的臉。人的臉是有高低起伏的，鼻眉處高，眼眶凹低，所以，這鏡面像有生命，正順著她的面部輪廓、慢慢貼合。

——「交給他，記得交給他。」

她拚命睜了眼去看，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她看到陳琮的身形，被光道拉拽得好似上古岩畫上的人形，一直衝她揮手，大叫：「肖結夏，苟富貴，勿相忘啊。」

肖芥子鼻子一酸，滑下淚來。

她聽出是陳琮的聲音，愕然回頭。

她一隻手抱著煤精鏡，另一隻手撐著地往回爬，像單槳划舟，爬得很滑稽。

肖芥子倒吸一口涼氣。

又聽到有人喊她：「肖結夏！」

說到這，突然想起來了，頭皮一麻，直起身子：「紅姑，你昨晚看到什麼了？你知道你後來一下子僵著不動了、連煤精鏡都沒拿住嗎？」

她昨晚上，是臉上貼著煤精鏡昏睡過去的，入睡后如果說有人石交流，那也是和煤精。

五尊女媧的輪廓剪影，初時清晰，後來也像巨樹坍塌一樣，流沙般四下渙散。混亂中，千萬道日光自黑與黑的間隙射入，刺得她睜不開眼，或者說，即便睜眼，看到的也是一片光海光暈茫茫。

肖芥子睜大眼睛，這安靜來得太詭異了。

什麼？這不是《史記》中的詞兒嗎？陳琮說話，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文縐縐的？

看到了？！

這胎要掐，掐掉了元氣大傷，別說「大石補」了，連「小石補」都沒戲，她會加速走向死亡，然後陳琮出面，幫她料理後事——餘生一眼看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這一m.hetubook.com.com尊，女媧是側向俯身的，蛇尾盤纏，神似一個「∞」形。她右手前伸，微微觸著地面，指尖上立著個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挺胸抬頭，似乎正要邁步——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是造人已成，放人去世上自由搏浪。

肖芥子放下心來，又抬眼去看姜紅燭，一看之下，嚇得「媽呀」一聲跌坐回去，手機都險些沒拿住。

再下一尊，第五尊，也是最後一尊。

這感覺，像凡人窺見神明。

她長吁了一口氣，撐著地坐起來。

姜紅燭說：「你現在攥著你的石頭睡一覺，不就知道了？」

那個煤精鏡落在身側，她下意識伸手想拿，姜紅燭快她一步，一把抱起了攬進懷裡，像是生怕她搶。

肖芥子只覺得胸腔一片冰涼，連帶著眼前所有都蒙上了一層死灰，姜紅燭是死是活，她是無暇過問了。

肖芥子嚇得腿都軟了，想把鏡子擱下，沒用，鏡面彷彿粘在了臉上，拿不下來。狠狠心猛一用力拉拽，把自己的腦袋都拽過去了，鏡子還是紋絲不動。

砸這麼大聲，她好不容易搞來的鏡子，可別摔壞了。

肖芥子撳滅手機光，吁了口氣，兩手握端起煤精鏡，像戴面具一樣，緩緩覆在了臉上。

金星過後，死一樣的安靜。

沒錯，姜紅燭還僵直地坐在對面，保持著端拿鏡子的姿勢，獨眼瞪大，翻得只剩眼白——黑暗中冷不丁看到，擱誰不怵啊。

肖芥子看明白了，心下卻一片茫然，她再次轉向。

她聽到自己在說話。

完蛋了，體驗脫了，她可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長一塊煤精啊，回頭遺照都沒法拍。陳琮這個一根筋的，萬一操辦後事時、給她拍一張腦袋是煤精的遺照高掛，成何體統啊。

看來，她懷的這胎不太妙：影視劇里，那些幫人接生的穩婆，從來都是眉飛色舞地向主家報喜，要麼喜得貴子，要和*圖*書麼喜迎千金，只有接著了死胎怪胎，才會哆哆嗦嗦、大失常態。

肖芥子氣結：「現在人這麼精神，哪能說睡就睡？反正你也看到了，告訴我唄，你又不損失什麼。」

鏡面軟了。

之前，為了找姜紅燭，她去過雲南，在西雙版納見過望天樹，那樹號稱「雨林巨人」、「萬木之王」，但跟眼前的這些巨樹相比，也只是「小巫」而已。

生了？！

肖芥子是第一次看人用煤精鏡，不知道姜紅燭這狀態是否正常，但是，失手把鏡子砸落肯定是有問題的。

萬幸，皮是皮肉是肉，依然年輕細膩有彈性，並沒有長成煤精鏡。

念及至此，悲從中來，古書中的小姐們都是臉矇著手帕、手捂著臉哀哀痛哭，她是手捂著一面煤精鏡抽噎……

陳琮怎麼會知道，她媽媽給她起的、最早的名字？她早就改名叫「肖芥子」了啊。

肖芥子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那面煤精鏡上。

煤精鏡是摔在了桌面上，還好，囫圇著，沒缺邊角。

肖芥子想張口說話，口唇全被皮膜封住、發不出聲音。她想起手邊有刀，想用刀去撬，慌慌摸過去，刀「噹啷」一聲落了地。

看都不讓她看，女媧不是管造人嗎？那她怎麼說，也是女媧千萬世的孫女，孫女都要彌留了，看一眼怎麼了？姜紅燭都能看，她不配看？

「這個就像出仙兒、走陰，到後來，總會失去意識的，也不奇怪。就像睡了個長覺，睡著睡著就醒了。」

她這是看到了煤精的前身嗎，成為煤精之前，它們是樹木，承接陽光雨露，有茁壯的生命。後來，埋于地下億萬年，像藏在胎腹中，由地母輸血孕育。再然後，轟轟烈烈，或因岩漿噴發，或因地殼變動，重新出露於世。

一般的玉石觸摸時都會有涼感，但煤精的導熱率較低，所以挨著臉時，反而溫溫的，聞著也沒什麼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