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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芥子委屈：「絕症嘛，吃什麼葯？發病是發過的，只不過我沒聲張、默默承受了，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還敲鑼打鼓通知你嗎？」

這輛小破車，比她之前開過的那幾輛都要更破，是輛行將報廢的計程車，而且不知道哪個部位出了問題，每開一陣，車身就會突地往上「聳」一下。

肖芥子笑了笑，出其不意來了句：「紅姑，我怎麼覺得，你想要這面鏡子，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我呢？」

「傳說這個是女媧，天生地養的女媧臉。為什麼這鏡子能看石頭，因為是女媧臉、女媧眼，這世上，有誰能比女媧更懂石頭呢對不對？她曾經鍊石補天，每種石頭，她都了如指掌。」

肖芥子一怔，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她常這麼干，因為屋裡只姜紅燭一個人，有時回來，會撞見她正在「忙」，偶爾這「忙」會有點價值，利於她偷師或者探聽消息。

肖芥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

阿蘭是個女孩子，早就死了，死時年紀不大，她的骨灰或者屍骨，裝在一個50cm*25cm*20cm的桶形手提包里。

她定了定神，看定骷髏人面的眼窩。

骷髏人面正對著肖芥子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燭光的躍動下，那張臉彷彿在笑。

她伏下身子，從腳邊的拎袋裡拿出一個用棉紙包裹嚴實的物件：「紅姑，你看看這個。小心點，輕拿輕放啊。」

因為姜紅燭就有這麼個破包，有點重量，從不讓人碰，也從沒打開過。

說完，應該是掛了電話，一個人在屋裡瘋笑。

這鏡子看久了，有點嚇人，讓她口乾舌燥，覺得自己在那不存在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想趕緊拿什麼東西蓋上。

肖芥子習慣了，不跟她計較：「一和*圖*書走兩天，當然是辦事去了。給你留了那麼多吃的，又不會餓著你。」

做完這些，她吩咐肖芥子：「坐到我對面，坐正了，尤其是臉，露出來，別戴帽子，也別遮耳朵。」

姜紅燭說：「你得看它，你不看，它怎麼看你呢？」

姜紅燭看向那個小人。

本來，姜紅燭住處的小院屋檐下，掛了盞紅燈籠，是她在阿喀察夜市上花30塊錢買的，太陽能款，白天吸飽了光，晚上照亮，等於一個引路的小地標——沒想到，這麼快就壞了，害她跟個傻子似的，一路開下去好遠。

「還是跟我們姜家有緣，我太爺一定想不到，這鏡子，最後落我手裡了。」

「那你『石補』之後，好點了嗎？」

「阿蘭嗎？我為什麼要讓你看？你不把陳琮的眼珠子剜下來，我不會讓你見阿蘭的。反正這些年，都是我一個人在養她，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爸還活著呢。」

「沒辦成嗎，沒辦成你找我幹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咣當」一聲。

一共滴了三滴血，分別落入骷髏頭的左右眼窩和牙床。

姜紅燭冷笑：「天天嚷嚷自己有病，這兩年，我就沒見你發過病，葯都沒見你吃一顆。」

血珠立時就滲了出來，姜紅燭先將手移到骷髏頭的眼窩上方，用力攥緊。

肖芥子沒有見過阿蘭，這是個姜紅燭發癔症時會反覆提到的人物，不過幾年下來，她有如下概念。

「首先，我遇到一個還不錯的人，把後事託付給他了。人生大事，一來一走，來已經來了，再把走給安排了，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剩下的時間，就能一心一意、好好養病了。」

嚯，刺|激了，原來姜紅燭在「人石會」的內線，非但是她的老和_圖_書相好，兩個人還生過一個孩子。

難怪車主都沒要押金，500塊就借她開了，還放話說隨便開，三天內還回去就行。

姜紅燭怎麼知道自己沒在看呢？她明明被煤精鏡遮住了臉啊。

姜紅燭「呸」了一聲：「說的什麼屁話！女媧是上古神，女媧面前，039號算個什麼東西。」

……

「比039號還懂石頭嗎？」

肖芥子不吭聲，托著腮笑著看。

姜紅燭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她放下鏡子，臉上的笑漸漸隱去，又恢復了慣常那種活不活死不死的模樣。

姜紅燭岔開話題：「辦什麼事去了？辦成了嗎？」

姜紅燭又說話了：「現在，把蠟燭給吹了，不要有亮，有亮，它看不真切。」

但姜紅燭一點也不怕。

一進院子，步子就放輕了，躡手躡腳，跟做賊似的。

說話間，看向桌面。

真厲害，用一個不存在的「阿蘭」去拿捏那個男人，實打實的空手套白狼啊。

胡思亂想間，開過了頭。

是那面煤精鏡，砸落在桌面上。

姜紅燭潑她冷水：「萬一你這個胎是個魔胎、要掐呢？」

她突然提高聲音：「我感覺我的命挺好的！」

因為她還不知道這人是誰，導致她坐牢的那場舉報，苗老二查到最後，跟她說，她懷疑的那些鄰居街坊，都不是，據他探聽，是有人寫了一封匿名的舉報信。

自打臉毀了，她就討厭看花了，覺得世事不公平：狗屁的「美人如花」，花殘了，下一年還能千嬌百媚地再開再來，人的臉殘了，怎麼就一直殘下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呢？

姜紅燭原本不屑一顧，聽到她最後叮囑的那句，突然有點明白了，她咽了口唾沫，急急去剝棉紙，也不知誰包得ｈeｔｕｂｏｏk•coｍ.cｏｍ這麼嚴實，一層又一層，撕得她心浮氣躁。

化繭成蝶，人有這機會嗎，她還能再化嗎？

肖芥子目光爍動了一下，盯著姜紅燭的臉看：紅姑有些過度興奮了，彼此相處，也有幾年了，第一次見她這麼高興。

肖芥子的心怦怦跳，但沒遲疑，身子向前微欠，先後把兩枚燭頭都給吹了。

肖芥子聳聳肩：「那就是命不好唄，有什麼辦法？這世上，天天都有人走背運、倒大霉，為什麼不能是我呢？不過……」

她會抱襁褓般抱著包，邊拍邊柔聲哄「阿蘭不哭」。也會雙目赤紅給包上香，嘴裏喃喃著「都得死」、「他們都得死」。

這兩年，她偏愛這些廉價的身外物，因為即用即棄，來時沒歡喜，去時也不心疼：如果是輛豪車，她得操心擦洗剮蹭，捨不得隨毀隨丟，人生得多出多少負擔啊。

剎那間，屋子裡一片漆黑，只余蠟燭頭上的兩道白色煙氣，緩緩蜿蜒上浮，末了都融進黑里，無影無蹤。

肖芥子喜形於色：「那當然，辦了兩件事，都是大事。」

「真的，跟我太爺說得一模一樣，就長這樣。」

滴完三處，姜紅燭把流血的掌緣送到唇邊吮了吮，又用指肚去抹煤精鏡上的眼窩和牙床，血色在三處抹開，但洇不進去，浮在石面上，有一種妖異的血腥感。

她把蝴蝶蘭抱到桌上：「紅姑，好不好看？咱們都是女人，女人住的地方，多點花花草草，多有意境。」

這可真頂不住，肖芥子垂下眼帘，有些坐立難安。

肖芥子搖頭：「這我哪能知道。」

她說：「是為了你，當然是為你。是要看胎對不對？那就是看反面了。」

姜和-圖-書紅燭在和人說話，屋裡沒別人，顯然是在打手機。

肖芥子示意桌上：「紅姑，這是你剩下的仇人啊？最後這個，為什麼沒名字呢？」

跟傳聞中的一樣，正面是個女人的臉，雙手抱頭，似笑非笑，反面是張骷髏臉，眼窩處兩個淺坑，直勾勾的，看得人心底冒涼氣——天生地養，線條難免拙樸，但不精雕刻畫，處處留白，反而催生出人的無窮想象，越看越想，越想越怕，看到後來，肖芥子的後背都有點發涼。

昨晚，在209房間翻到時，她只大致看了正反、確認是煤精鏡之後就趕緊收了起來，遠沒有現在看得仔細。

嚯，一排七個布偶小人，前六個都有名字，依次是劉五福、田進祿、何天壽、梁世龍、何歡、陳琮，最後一個留空，無名氏。

肖芥子靜靜坐著。

她發著牢騷，又掉頭往回，停好車子之後，先不忙拿東西，徑直往院子里走。

這是終極榜單嗎？稀奇了，陳天海居然沒排上，不過也合理，他只是偷了東西，和要命的血仇相比，偷東西就顯得輕了。

說著，把煤精鏡翻過來，骷髏一面朝上，又拿過桌上的刀，在左手掌緣抹了一道。

肖芥子開車往回趕。

推門時嚷嚷了句：「紅姑，我回來了。」

姜紅燭嫌她聒噪：「這麼大聲幹什麼？」

姜紅燭滿眼厭惡地抬起頭。

比如那隻青金石粉和金箔調膠的「眼睛」，為什麼姜紅燭還沒教，她就知道怎麼用，就是這麼暗戳戳「學」回來的。

肖芥子在門邊輕輕坐下，這破木門，本來就有縫，又沒閂，裏面的聲音有一茬沒一茬地往外漏。

姜紅燭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將煤精鏡舉起，遮住自己的臉。

姜紅燭一如既往，坐在點了兩根紅蠟燭和-圖-書的圓板桌後頭，正低頭看桌上的一排布偶小人，聞言頭也沒抬：「一走兩天，你怎麼不死在外頭。」

可「阿蘭」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曾經存在過，現在，早化成灰了。

她激動得雙手都在發抖，一隻獨眼裡，居然喜得蒙上了淚霧，翻來覆去地看鏡子，嘴裏喃喃有聲。

姜紅燭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肖芥子沒立刻回答，她想了又想：「好是好點了，但小石補，功效畢竟有限。最好呢，是這胎能趕緊生出來，我要把希望寄在大石補上。」

她想說，把這晦氣玩意扔出去。

阿蘭。

反正，在姜紅燭的臆想中，阿蘭還活著，年齡忽大忽小，最小是個奶娃，最大隻到十六七，還沒有談戀愛——決不允許談戀愛，因為戀愛有風險，會犯流氓罪。

肖芥子又等了會，確信聽不著什麼了，這才屏息起身，退到院外，從車上抱下大包小盆，一路重新進來。

肖芥子拖動凳子，依言坐到姜紅燭正對面。

但不知怎麼的，話沒說出口。

姜紅燭指鏡子正面的女人：「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蝴蝶蘭是真好看，嬌嬌嫩嫩的，沉甸甸地簇壓著枝頭，像翩翩欲飛的蝶。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但這人必然存在，仇恨支撐著她活到現在，這人功不可沒。三十多年了，希望這人還沒死，有生之年，還能再相逢一場，不然，真是死了都閉不上眼。

最後一層棉紙剝除，露出一面被摩挲得油光泛亮、黑黝黝的煤精鏡。

習慣了「阿蘭」的存在之後，肖芥子會順著姜紅燭的話頭，跟她聊兩句：姜紅燭問阿蘭「吃奶了嗎」，那阿蘭就是個奶娃；問「作業寫了嗎」，那阿蘭就是個學生。

「那小子就這麼不好對付？是你老了、身手不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