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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消失的葛鵬，就可被比作是肥料了。

風大起來，呼啦啦地刮著，好在草場地勢平坦，風只能像把消極怠工的大掃帚，偶爾盪一下，再盪一下——這要是雅丹，就熱鬧了，風會在高矮胖瘦的土丘之間來回穿梭、遇阻迴旋，那聲音，幽咽奇詭，像魔鬼夜哭。

這塊因緣石，好像在呼吸啊。

石頭是放在加高的主席台上的，她看著看著，突然覺得，如果把它變換一個位置，一切就好解釋了。

肖芥子搖頭。

草場的分期付款，頭1/3是租車加外套，再1/3是當她在人石會的內線，這個慢慢來，還余最後1/3。

再然後，每一叢「木耳」的中央處，開始滲出漿果般一粒一粒、暗紅色泛油脂光澤的玩意兒，形狀類似老樹縫間出露的樹脂、松油，還顫巍巍的，隱有流動感。

肖芥子說：「我剛剛又想了一下，咱們剩的那1/3。」

說到這兒，突然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也有可能，萬一我突發意外，還沒來得及向你討債就掛了，那不是很虧？」

陳琮黑著臉接過來，看到姓名那一欄寫著「肖芥子」。

這話其實問得挺冒犯，沒想到她隨口就答：「是啊。」

陳琮看她表情複雜的模樣，突然心頭一動，脫口問了句：「肖小月，你是不是生什麼病了？」

——因為它/喜歡帶著溫度的血/肉/骨頭/除了冷冰冰的牙齒/和糟亂的頭髮。

她拿筷尾敲了敲方向盤：「車子我保護得挺好，沒開廢。待會你開回去，讓租車公司取車就行。咱們的第一筆1/3，兩清了吧？」

她說：「那天晚上，葛鵬的消失，我一直想不通。要知道，殺人案，毀屍滅跡是最難的，那麼大一個人，屍體去哪了呢？但如果他是被石頭吞了、吸收了、分解了，那就解釋得通了。」

巧了不是，天上還真有一輪小小的月亮。

肖芥子哈哈大笑。

陳琮點點頭。

肖芥子看到，石身上有一處、靠近中央的地方，慢慢向外拱出了一簇一簇。

她話裡有話、老氣橫秋：「我紅姑常說，這世界太大了，就算你活一百年，都未必能看得懂這世上的人，更何況是石頭。」

肖芥子說：「聽說這片草場有狼，大雪天會出來，行車的人會扔東和*圖*書西給它吃，還拍過視頻，阿喀察網紅狼。」

沒有，那一處的石質，像最黏厚的油，很快覆平，打眼看去，又只像是平平無奇的石面了。

聽到收場，天已經全黑了。

陳琮聽傻了：「那……退進了石內，石頭上是不是出現了一個個洞？」

肖芥子在車裡笑得止不住，過了會，拿手指輕勾他衣兜：「喏，給你給你。」

為了防止火燒時出現什麼異樣，剛一燎著，撒腿就跑，好在並沒有出現臆想中的「慘呼」、「扭動」，只不過，火只燒在那一處，且漸漸燒凹。

不用就不用吧，牛不飲水，他也不能強摁頭，陳琮沉默片刻，岔開話題：「那……你後頭怎麼打算？還留在阿喀察？」

風吹動她的長發，蝴蝶蘭高翹的枝影在她額邊隨風擺顫。

陳琮教她：「比如你看到高奢昂貴的，不要垂頭喪氣說『我買不起』，要說『過一陣子，等我資金到賬，再來拿』，或者『就這？我看不上，我得配更好的』。你也不要老說『死了』、『掛了』，『突發意外』，你要堅信自己會活到一百二。」

肖芥子盯著那塊因緣石看，在黑暗中，那是巨大的、更加黑魆魆的一團。

肖芥子縮在條案下，沒動，但腦子裡像自行張網，迅速把一些看似無關的七七八八勾連整合。

陳琮胳膊橫上車窗沿，下巴擱上去：「怎麼說？」

「那，事情就到這，告一段落？顏如玉那，不準備再做什麼了？」

——身上的包里還有些助燃劑，本來是為了點煤精的，但沒想到煤精那麼易燃，沒用上。正好，伺候這玩意吧。

有可能，因為賓館包場要結束了，接下來物料得撤走，又得動用吊車來料理那塊因緣石，顏如玉和李寶奇不可能追著因緣石走，他們極有可能趕在那之前「收割」。

這一下，終於把她問煩了，她皺眉：「你這個人好煩啊，管它什麼病，也是病我身上，不會病你身上，你窮打聽什麼？」

肖芥子藉著火光，拿剩下的口紅，在石周的地面上好一通操作，走的時候，火還沒熄，像石身上躥起個明亮的焰頭。

陳琮失笑，頓了頓朝向後座，指了指扔在那的外套：「喏，新外套，L碼，夠你穿到中年發福了。」ｈetuｂoｏｋ•ｃｏｍ.ｃｏm

——這塊石頭，白天多半是極其正常的，這種現象，只在半夜、某個不長的時間段內發生。

肖芥子的車子開過他的車，前頭遠遠繞了個彎，又對開回來，駕駛座一側正挨著他的駕駛座，然後撳下車窗。

肖芥子精準詮釋了什麼叫「爛泥扶不上牆」，她說：「不可能吧，我肯定活不到啊。」

她壓低聲音：「人比石頭更邪，我就說到這了，你自己好好體會。」

「陳琮，經過這幾天的觀察，我覺得你這個人，還是比較實在的，說話還算靠譜，人品也還湊合。」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了句：「肖芥子，你就是學不會避讖是嗎？」

陳琮說：「明天我就走了，還餘1/3，你趕緊想想，要我怎麼還。」

——李寶奇本來就睡著了，她偷偷過去，照著他頸后就是重重一擊。後頸處有不少血管和神經，大力擊打可致大腦短暫缺血、進而昏厥。

接下來就簡單了。

陳琮瞥到她又輸「肖小月」，臉登時沉下來：「哎，再留個假名字不禮貌了啊。」

陳琮沒好氣：「你想都不敢想嗎？」

肖芥子笑起來：「一旦想通了這個，我還留著它過年嗎？一看就不是塊正經石頭，燒了它，既積德行善，又能讓顏如玉跳腳，還能幫葛鵬姐弟出口氣，一舉幾得的事兒，我幹嘛不做？」

肖芥子斜乜他：「那要怎麼說？」

肖芥子也學他，兩手疊放在車窗沿上，下巴擱上去，說：「避讖、吉祥話這種，是你們這些長命百歲的人在意的，我嘛，就想好來好走、生死周全。怎麼樣，陳琮，接不接？」

肖芥子奇道：「你走就走唄，人走債不爛，難道你走了，就不還了？你還怕我不朝你要？」

她耐心等到因緣石又一輪呼吸、等到「木耳」、「漿果」再一次盛放，毫不猶豫地噴撒助燃劑，然後點火。

很遠的地方，突兀響起一聲凄厲的嗷嗚，尾音很長，像抽不盡的線，被風推向這頭。

陳琮特愛聽那種聲音，他有一次去敦煌收風棱石，在魔鬼城一帶錄了一段，回來之後，天天在店裡外放，後來，老王、小宗以及客人聯合起來，把音樂給投訴和_圖_書下架了。

陳琮說：「『比較』、『還算』、『湊合』這種詞，是非加不可嗎？」

她回答時的語氣，就像她從菜場歸來，他問她是不是買了大白菜，她便答「是啊」，毫無那種……怎麼說呢，病人的沉默和忌諱。

陳琮：「所以？」

陳琮腦子沒轉過來：「什麼叫……『死亡聯繫』？」

陳琮嗯了一聲，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那你給我留個號碼吧，後頭有什麼事，方便聯繫。」

陳琮目送她鑽進車子，緩緩發動，漸漸去得遠了，這才轉身上車。

她抱著未開封的新衣服和花，打開車門下車：「那我走了，咱們有緣再見吧。」

肖芥子繼續自己的分析：「如果葛鵬是肥料，那麼肥料施下去，是為了長東西，長出來，就要收割。今夜『關鍵』，是不是因為，過了今夜，就要收割了？」

陳琮「呵」了一聲：「我從阿喀察火車站一出來，你就看過我的邀請卡了，我叫什麼名字，你不知道？」

這就開始交割了，陳琮點頭，跟她復盤：「兩輪救命之恩。一次草場，一次洗浴中心。」

「那一處」一定有玄虛，陳琮想起顏如玉最初講故事時，曾說「杠子之後這幾百年，又疊了一個人上去，再疊了一個人上去」，「那一處」應該就是眾人交疊的重合部分。

肖芥子接過來，低頭摁鍵輸入。

肖芥子說：「你聽我說嘛，我有一次看電視，看到二戰的時候，那些美國兵，身上都掛著金屬制的軍牌，上頭會壓印出兵種啊、血型啊、姓名什麼的，這樣，萬一他們死了，哪怕是被炸得血肉模糊，憑牌子，還能認人。」

陳琮打了個寒噤，忽然想起顏如玉作的那首現代詩。

幾次三番，肖芥子從最初的驚懼中平復過來，腦子裡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陳琮聽不下去了，打開車門就下了車，想向外走兩步以示不滿，偌大草場，黑咕隆咚，說不定還潛伏著一隻網紅狼——於是倚著車子，看著天生悶氣。

洗浴中心嘛，煤精鏡她已經到手，算是一次付清。

李寶奇由睡而入昏厥，哼都沒哼一聲。

所有的奇詭表現，都只不過是它一呼一吸間的自然呈現罷了。

她還真不知道：「什麼避讖？」

過了約莫五分鐘，耳頁www.hetubook.com.com像花瓣蜷收、片片內覆，縮成一團之後，又徐徐退進了石內。

李寶奇一叢叢地看，還大略點數了一下。

「那你跟著姜紅燭學石補，是為了治病嗎？」

陳琮苦笑，真是風水輪流轉，這年頭，狼不可怕，石頭反瘮人了。

她還裝傻：「那你叫什麼名字呢，陳耳東？」

可關鍵在哪呢？

——在石前失蹤的葛鵬，和石內長出的這些怪異玩意，應該存在著某種關聯。

他說：「你相信有能吃人的石頭嗎？」

陳琮說：「就是要多說吉祥話，不要說那些晦氣話。傳說中，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有力量的，言語也有力量。」

肖芥子嘴硬：「誰說是假名字了，我就叫『小月』啊，我出生的時候，天上有一輪小小的月亮……」

陳琮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什麼病啊？」

他指外頭的夜幕：「世界是個巨大的能量場，你說什麼，就是在向它下單，它會映射回來。所以，你千萬別老說，『我好窮』、『我好胖』、『我要掛了』這種話，它聽多了，會記得的，一旦它給你定性，你可就真的窮、胖、掛了。」

陳琮笑起來。

陳琮「呸」了一聲：「你是不知道避讖這種事嗎？」

她又回來了。

——但也不會夜夜發生，只在這幾夜，且今夜「關鍵」。

陳琮側了頭看她：她年紀不大，接受度倒挺高，看來跟著姜紅燭還是有好處的，見識多，不會輕易一驚一乍。

——第一卷終——

肖芥子一口回絕：「不用，不需要。」

肖芥子想到什麼，也指後座：「你外套在那，回頭記得拿。還有這個……」

如果石頭是埋在地里的，且正面朝上，那長出「木耳」也好，「漿果」也罷，不都是大眾司空見慣的「土生土長」、「地里產出」嗎？

屈指一算，今夜是葛鵬失蹤的第六天。

肖芥子搖頭：「不留了，後頭怎麼打算……看紅姑吧，她去哪我去哪，我得照顧她呢。」

五分鐘后，這個過程又開始了：慢慢拱出、生長綻放、滲出漿果、耳頁蜷收、徐徐退回。

肖芥子吁了口氣：「我吃飽了撐的再去惹他，那就是個變態。你也避著他點，你現在入會了，以後難免要打照面，你記得，這一家的人也好，石頭也ｈtｔｐs://wｗｗ.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oｍ.com好，都邪門得很……」

肖芥子沒吭聲，長命百歲她沒想過，倒是經常設想自己是怎麼死的，有時候場面太動情，還會跟著掉兩滴眼淚。

唯一的遺憾是，這麼漂亮的收場，居然沒人看到。

車裡，那些外賣的餐盒食袋還都攤放著，一片冷清的狼藉。陳琮一一整理了扣好，正要開車，忽然怔了一下，湊近車外的後視鏡。

李寶奇對這一現象，顯然是習以為常，看了兩三輪就沒興趣了，他打了個呵欠，百無聊賴踱了幾回步，末了拼了幾張摺疊椅，蜷上去打盹。

交割完畢，陳琮開車送了肖芥子一程，不知道她又從哪搞了輛小破車，停在草場邊上一處民居的門口。

肖芥子說：「做人嘛，不得居安思危嗎？就是我萬一不幸，死在外頭了，總得有個緊急聯繫人啊。我紅姑肯定是不行，她腿都沒有，我看你還可以，你要是收到這個聯繫電話，就來幫我料理一下。我計算過了，這個來迴路費，加上喪葬……墓地就不要了，骨灰盒嘛，隨便裝裝就行。燒還是得燒的，反正所有的費用，加起來也不算很多，我免你1/3，你很合算了，怎麼樣？」

她眼睛發亮：「我想著，我也去訂一塊，到時候，我在反面打上你的名字和電話，指定你做我的死亡聯繫怎麼樣？」

陳琮解釋：「不是，我的客戶里，有不少當醫生的，業務都還挺強，我可以幫你問問……」

還怎麼樣，陳琮都找不到話來回她。

像下地插秧，秧苗長出來、又萎回去，但洞總還是在的吧。

肖芥子回答：「相信啊。這世上有食人花、巨型豬籠草，如果植物都能吃人，石頭為什麼不能呢？」

兩人各捧一碗微溫的羊湯，小口啜吸。不知道為什麼，一個講完，一個聽畢，腦子同時當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又來了句：「是啊。」

不好形容，像腐爛木頭上緩緩長出一叢叢黑紅色的木耳，耳頁肥厚，就那麼生生在眼前長起來，錯落排布，毫無規律。

她心裏得意又暢快，快走到門口時，才發現手裡還握了截寫禿了的口紅，於是轉過身，揚起手，將口紅管大力往那一處扔過去，就像不久前的那個晚上，扔出葛鵬的那顆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