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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聲嗆咳著，抹了把臉上的血，欲起時腳下一滑，又跪撲在地。

沒有阿蘭，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阿蘭。

如果是跑到山底下、再繞個大圈去到崖底，那實在是太耗時間了，她要找近道、超近道，這樣，說不定還能趕上姜紅燭彌留時、那最後一口氣。

她慢慢淌進水中，蹲跪著伏下身子，輕輕握住姜紅燭的手，叫了聲：「紅姑？」

沒再往下說，姜紅燭已經咽氣了。

她回過頭，說了句：「紅姑……」

崖頂的人聲越來越雜，有燈光往下掠掃，澗水還在嘩嘩地流，肖芥子生平頭一次覺得，流水聲真是太吵了。

姜紅燭出神地看著對面落到樹梢邊的夕陽，今天的夕陽很淡，一看就沒溫度，涼涼的，但很美，小心地挨著樹梢，讓她想起小時候、拿肥皂水吹出的泡泡。

何歡沒想到她居然是要尋死的架勢，正驚愕間，只覺左腳腳踝一緊一拖，身子重心不穩，一條腿直直向著崖邊叉了過去，他嚇得魂亡膽落，雙手死死抓摳地面，堪堪于崖邊停住，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聽廖飛一聲痛呼，摔砸在他背上。

他看清姜紅燭手中並無利器，心下放寬，稍稍伏下了身子。

話未落音，陳琮已經把身上的長外套給脫下來了，看看底下還穿了件毛衫，也不假思索脫下，反手就套住肖芥子頭臉，肖芥子莫名其妙，伸手扯拽時，聽到陳琮說：「是給你護頭臉的，別被樹枝給劃了。」

衣服下頭多了個人，重量陡增，陳琮深吸了口氣，腿上用力勾牢，然後跪趴在地，一點點往前蹭，把肖芥子往下放。

懂了，人俯衝或者急速撞進樹上時，難免會被支棱的枝條傷到，有衣服包住頭臉、就會好很多。

何歡渾身一激，血湧上腦。

何歡追問：「你說什麼？」

幻想的時間長了，連她自己都當了真。

陳琮手心都出汗了，他拉著肖芥子的胳膊，防她亂來，自己也湊前去看。

她聽到姜紅燭喃喃：「我這輩子，孽也造過，罪也受過，到現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贖罪。芥子啊，聽說要是因果不清，下輩子還會繼續糾纏，我可不想再跟他們糾纏了。」

其實他不拽廖飛，廖飛也掙脫不了，一條長繩，鉤頭在她身上，繩身繞過何歡的腳踝、攥在姜紅燭手裡，三個人實打實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死一線。

夕陽已經下去和_圖_書了，只留窄窄的一條邊，浮在樹梢背後。

手機嗡響，第二條回復來了。

澗水已經摻血，上游下來還是清冽的白，流經幾人之後就成了淡淡的紅。

近旁，廖飛掙扎著想爬起來，她本來體力也不佔優勢，凡事只拼快准狠，纏鬥到如今，也是沒力氣了。

姜紅燭聲音很輕，說得很含糊，前後有時不搭，又時有重複，但肖芥子都大致聽明白了。

沒有阿蘭，由始至終，阿蘭就沒存在過。這隻是一個幻想，是她在暗無天日的魘神廟裡，幻想出來的親人、支撐，以及陪伴。

夕陽沒下去了，暮色混著晦暗的山氣，四面圍裹過來。

因緣既會，有因而來，有緣聚頭，結出什麼樣的果，結出的果能否今世結清，不是她這個外人可以說得清楚的。

邊說邊往下跑。

兩枚鉤頭，一枚鎖肩，一枚插腰，那根長繩，由始至終掛在廖飛身上，而今她撲倒，長繩也蜷在地上，像一條伺機而動的蛇。

顏如玉編輯回復，輸入「好的」兩個字，想想又刪了，猶豫片刻，發了一條：「干爺怎麼樣了？」

說話間，氣力漸漸不支，她咬牙看刀尖寸寸摁下，臉色漲得發紫：「我以我爸發誓，我如果撒謊，他在地下，千鬼踩萬鬼踏……」

她知道事情不太妙，發足狂奔，幾乎把陳琮甩在了後頭。

一張姜紅燭，一張廖飛。

何歡痛呼一聲，他惱羞成怒，雙手狠掐住姜紅燭的脖子，迫得她鬆了口，將她狠狠推搡開。

他冷笑一聲，避開姜紅燭的目光：「你少來哄我了，你身邊那個女的，根本就不是阿蘭！」

肖芥子轉頭去看。

離著還遠，肖芥子就看到崖口有人纏鬥了，但何歡身形肥碩，晃來晃去的，也看不清其中有沒有姜紅燭。

他身高在186cm左右，冬天的長外套厚實不說，長度怎麼著也有120～130cm，肖芥子差不多有168cm，這樣，三個人一接，至少能往下放個兩三米，樹本身也有兩三米高，這樣的高度把人掄過去，雖然也有風險，但總比她想的什麼「助跑」、「再跳」要靠譜多了。

肖芥子上前一步，摟住陳琮。

只有姜紅燭，雖然胸口有起伏，卻躺著不動，面上帶著笑，彷彿身下不是冰冷的澗水，而是溫軟愜意的床褥。

廖飛還沒回過神來，視線倒翻，身子疾滑，也向著崖下滑了過去。

姜紅燭忽然激動，她死死盯住前方的一處，獨眼裡迸射出異樣的光彩：「芥子，你看啊，我那個時候，多漂亮啊。」

太好了！總算是讓她趕上了！希望還來得及，能見上一面、或者說幾句話都好。

頓了頓，手機嗡響，那頭給回復了。

姜紅燭盯著何歡的眼睛，咯咯笑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慢慢伸出去，食指勾住了繩身。

……

她忍住眼淚，說了句：「結清了，紅姑，都結清了。」

下一秒，肖芥子直如斷線的風箏般，向離得最近的那棵樹直掠而去。

無人機嗡嗡嗡飛了下來，繞著澗水裡的幾人盤旋了一圈，又飛了上去。

姜紅燭臉上的笑意更盛，手上的繩頭不易察覺地繞過何歡腳踝：「我說……你也配！」

肖芥子來不及細想：「我能。」

聽到肖芥子的聲音，她目光慢慢收回來，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像是有話要說。

——第二卷終——

——幹得不錯，還有個徐定洋吧，別把她給漏了。

她停了一下，心臟也跟著跳停了一秒，接下來，幾乎是四肢並用地爬撲到崖邊，陳琮跟在後面拽著她的胳膊，生怕她用力過猛、也竄下去。

並不是很大的聲響，但她直覺，遠近都微震了一下。

她站起身，茫然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走了沒兩步，看到有人過來，高高大大的，很熟悉的身形。

還好，肖芥子也是有經驗的，她低頭偏轉、避免正面撞擊，簡直是摟抱著撲了過去，把大蓬的樹冠幾乎摟了一小半在懷，伴隨著樹枝的斷裂聲響，被她抱住的樹冠往一側大力壓彎，她就藉著這墜勢滾翻落地，旋即起身，邊扯開罩頭的毛衣邊向澗水邊沖了過去。

何歡不上這當。

三個人，像是被雜亂擺放在澗水中的，何歡和廖飛的身上有繩相連，靠得很近，姜紅燭反躺得遠。

判斷有失誤，他基本上只能從腰腹部自崖邊往下摺疊，好在胳膊也長，略微找補了點，放到極致，他臉憋得通紅，從小臂到肩膀，肌肉綳得硬緊。

那是李寶奇，倚靠在崖邊的一塊石頭上，說不清死沒死，直勾勾地瞪著她，臉上帶著詭異的笑。

陳琮知道她的心思，也趕著幫她找和_圖_書，然而實在是沒有——這個時候，原本被安排守崖口的那個，才剛剛到平地。

陳琮大步走到崖邊，趴在地上，兩腿絞勾住樹身，然後攥緊外套衣領，示意肖芥子過來抓勾住外套底端的兜：「來，我把你放下去。」

肖芥子抹了把眼淚，仔細去看。

肖芥子怕她費力，趕緊附耳過去。

肖芥子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還好，過幾天，應該就要長新頭了。

陳琮被她說得心驚肉跳，大聲吼了句：「不能！你想什麼呢，你這是跳樓！」

陳琮直覺，這無人機是在拍照片。

姜紅燭怪異地笑著，嘴唇翕動間，輕聲說了句什麼。

如同所有的單擺運動那樣，他咬緊牙關，先左右往複，緊接著幅度越來越大漸成慣性，到末了時吼了句：「鬆手！」

肖芥子不說話，眼角餘光瞥見近旁的何歡和廖飛，他們已經不動了。

肖芥子聽不明白，但她一直點頭，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說：「好，好。」

都走吧，都跟著她走吧，死了還能拉兩個墊背的，這筆臨終的買賣，終究是她賺了。

顏如玉從無人機里導出了兩張照片。

姜紅燭緩了幾秒，恢復了些許氣力，廖飛在邊上掙扎，她渾不在意，但她看見了廖飛身上的繩。

姜紅燭這麼平靜，讓肖芥子有點害怕。

三個人，一條繩，顫顫拖吊崖邊：廖飛藉著刀子死扒崖口，何歡抱著廖飛的腰六神無主，只有姜紅燭，手裡拽著繩，在最底下盪晃，笑聲不絕，像一個輕飄飄卻滿帶惡意的秤砣。

從姜紅燭的視角看來，上頭的兩個人，像兩個倉皇失措、張牙舞爪的怪異大蟲子，壓頂般砸落。

廖飛身上扎的是鉤頭不是刀，刀子一扯之下或許會拽出，但鉤頭只會把人扯翻，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拽得後仰砸倒，好死不死，正撞在何歡身上。

他點開聯繫人，把兩張照片都發了出去，收件人「顏叔」。

她唯恐夜長夢多，手起刀落。

肖芥子搖了搖頭，真奇怪，現在反而不想哭了，眼底是乾涸的，心也空落落的，好像「情緒」這種東西，在這一刻消失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在暮色里，在山道上，年輕而又洋氣的、笑意盈盈的姜紅燭，越走越遠了。

陳琮長吁一口氣，這才發覺兩條手臂整個兒都ｈｅtuboｏk.coｍ•ｃｏｍ僵麻了，倒勾著的腿也用力過度、一時間不好活動。

他的視線順著無人機一路而上，看見了站在崖口的顏如玉。

廖飛肩膀傷處已經被鉤頭扎得麻木了，她承受不住下頭的重量，嘶啞著嗓子，發出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救命……」

這一撞，成功將何歡送了下去，何歡身子臨空，頃刻間魂飛魄盪，拚死抓拽住廖飛的身子，惶恐大叫：「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就在這時，她聽到肖芥子的聲音。

哪知姜紅燭突然抬手、死死抓住了刀身，她常年爬行，手心繭厚，這一抓，居然沒立刻出血。

肖芥子頭皮發炸，大叫了聲：「紅姑！」

她抬起頭，隱約看到，林子深處隱約有人影，正飛快地往這頭奔來。

……

廖飛覺得好笑，這倆加起來一百幾十歲了，痴肥醜陋的，闔著還有前緣糾葛呢。

他慢慢噓著氣，如同上了年紀的老頭，一點點蹭挪著爬起來：他是沒跳崖跳樹的勇氣，就走山道過去吧。

這幾個人，其實都還有氣，或者說，含著最後一口氣，何歡的手腳在抽動，廖飛的手反覆而又徒勞地扒著澗水中的石頭，似乎還想爬起來。

這裏的崖邊也有樹，崖下頭的樹確實也不算矮，就是不在正下方、隔了段距離。

陡然間，她的目光和崖上另一個人的目光相觸。

漸近時，只覺眼前一花，再一看，崖邊那幾個，剎那間都沒了，只余李寶奇四仰八叉地倚躺在那。

「紅姑！」

崖頂傳來人聲，還伴有嗡嗡的無人機聲，應該是陸續有人趕過來了吧。

陳琮抱住她，輕聲說了句：「芥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

肖芥子一路瘋跑，滿腦子的「找近道」，跑了一段之後，倉促停步。

姜紅燭笑起來，又說：「真好啊，這輩子到頭了，終於要死了，下輩子……下輩子，真讓我有個阿蘭，阿蘭像你就好了，我一定不罵她。」

陳琮緊張得幾乎不敢看，但還是屏住呼吸、目不轉睛。

她三步並作兩步過去，先用手扒住崖邊，把身體探下去，然後改抓衣服下擺，盡量不突兀地轉移身體重量。

蛇好，她最喜歡蛇了，她在石里的懷胎就是蛇。

她說：「哪有阿蘭啊，這世上哪有阿蘭啊。你也不想想，你這樣的劣種、孬種，怎麼可和-圖-書能留後呢。」

肖芥子腦子裡突突的，她站起身、慌亂地看左右：「下山、下山道呢？有沒有近道？」

他的表情，大概是想問她「怎麼樣了」，但看她的神色，也知道不用問了，他垂下眼，點了點頭，頓了頓，大步過來，近前時，兩手微微張開。

他猛衝過來，一把推開廖飛，吼了聲：「等一下，我問她幾句話。」

他聲音發顫，哆嗦著問她：「阿蘭你送去哪了？」

她拚命抵住刀尖下壓的力道，嘶聲笑著喘息：「她當然不是阿蘭，我怎麼捨得阿蘭跟我東奔西跑，我早把她送人了。你真不想去見她一面嗎？哪怕遠遠瞧上一眼呢……」

說完了，姜紅燭輕輕嘆了口氣，又看樹梢的夕陽。

他急中生智：「這樣，芥子，我如果把你甩過去，你能挨到樹嗎？」

姜紅燭大笑，藉著這一甩之勢，居然直滾下崖。

廖飛終於沒能支撐住。

肖芥子沒心思去理會。

那眼神，看得她四肢百骸都結了冰。

這一處也是崖，但沒剛剛高了，目測六七米吧，而且底下長了樹，這讓人產生了視覺假象，覺得從這裏下去、沒那麼高。

肖芥子不甘心：「這樣快一點，方向對的話，有可能的！」

她生平頭一遭，嚇得臉都白了，使出渾身的力氣將刀子扎進土裡，刀身急速豁開地面划卡硬石，到崖邊時，也是萬幸，被崖石卡了一下，下墜之勢再次險停。

肖芥子跌跌撞撞衝到澗水邊，猝然收步。

來人了，又來人了，在殺姜紅燭和逃跑之間，她只能取其一了。

何歡怔了幾秒，氣急敗壞，他伸手出去，狠狠揪起姜紅燭的領口，把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來：「你特么說什麼？」

肖芥子吞咽了一下，指著樹問陳琮：「你幫我看一下，我助跑、再跳的話，能不能跳到那邊的樹上？」

剛衝上崖口，肖芥子忽然感覺到震動。

下一秒，她猛然抬頭，一口咬在了何歡面頰上。

崖底，依然是那幾道淺淺的澗水，澗水間躺著三個人，其中一個，只有普通人的一半身長。

以他對姜紅燭的了解，這輩子，她可能詛咒任何人，哪怕詛咒她自己，都絕不可能咒她爸。

是陳琮。

發完了，看崖上崖下，天黑得真快，剛剛還有點亮呢。當地人把這兒叫「鷹嘴」，之前不覺得，現在，反而來感覺了，覺得自己像立於鷹頭，兩邊黑黝黝的石壁是行將扇起的巨大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