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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點著那張簡陋的芭蕉地圖：「你看啊，炎黃獲勝，他們的影響力持續往周邊輻射，蚩尤輸了，一路退往西南，西南地區，是我國少數民族種類最多的地方，風土人情跟中原以及北方相比，完全不同對不對？」

「『孕育』這個概念引發了我的思考，你想想啊，所有的胎生、卵生生物，都可以說是從洞穴中來，因為在母體、在蛋殼裡嘛。尋常的植物，也可以這麼說，一粒種子，埋藏在土裡，對種子來說，也等於是在『洞穴』中，對不對？我們甚至可以說，整個世界的母體，都可以被視作孕育不同生命體的洞穴，對不對？」

這非得把母體子宮比作洞穴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行，尤其是再加上「孕育」這個詞，就更合情合理了。

肖芥子茫然，覺得自己的回答多少有點白痴：「沒有生命？」

「在不斷的查找中，我留意到了佤族的創世神話，你也知道了，他們的整個創世史詩，就叫司崗里，從山洞里出來，洞穴是產出生命的，生命是從洞穴里出來的。」

神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你想想是不是嘛，這輩子，你跟一些人有見面的交情，跟另一些人有相伴五年十年的交情，跟絕大多數人是擦肩而過毫無印象的交情，所以！」

肖芥子想是這麼想，手機已經端起來了，咔咔拍了幾張。

……

隨口這麼一句，神棍的反應居然還挺大，他瞪大眼睛，把眼鏡腿往上推了推：「小結子，你這麼說，可就暴露了你對神話傳說的認知相當貧瘠了啊。」

「那，能麻煩你給我個路線嗎？」

神棍說：「好朋友嘛，就這麼消失了，你總想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兒。那之後，我就一直留心查找有關『大荒』的典籍，但資料實在是太少了，遲遲沒有進展。你知道，有些時候，你不能離問題太近，你得退開、再退開，重新去找角度。」

沒錯啊，肖芥子點頭。

俄頃，他睜開眼睛，對神棍說：「你想了解的司崗里，我回答的，可能只有一半，另一半，你得問她。」

找到了就心定了。

再後來，誕生了天地兩大神，天神利吉，地神路安。大概是覺得世界太過寂寞，兩大神合力，用泥巴混著水，捏成了人，爾後放進了山洞孕育。

神棍追問：「如果是呢，你就用簡單的數學思維去想，右邊是『從洞穴出來』，生命從無到有，生機勃勃，那左邊是？」

「後來我想明白了，『有』的對立面，應該是『無』，它的可怕之處不在於驚悚、刺|激或者駭人，而在於長久的消磨。據我推測，我朋友去的地方，應該是沒有生命的，沒有生命就意味著別說沒人了，動物、植物，都沒有，該有的生命它都沒有。這要一個人在那，真是夠嗆的。」

肖芥子那貧瘠的認知里，還是有蚩ｈｅtｕbｏｏk.cｏｍ•ｃoｍ尤一席之地的：「蚩尤，不是跟黃帝打架，輸了嗎？」

看著神棍一臉殷切期待，肖芥子真不忍心讓他失望，然而，她確實沒什麼都沒想到。

但洞穴也好，葫蘆也罷，都可以理解為人類的庇護所、孕育人類的母體。

說到興起，他把面前的烤乳豬推開，拈了片乾淨的芭蕉葉過來，拿指甲在上頭粗略畫了幅中國地圖，然後點著中央一帶：「咱們是炎黃子孫是不是？所以咱們是炎帝和黃帝的後代。」

肖芥子緩了半天：「那這個，跟你的朋友，又有什麼關係呢？」

肖芥子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朋友失蹤了，你試了各種方法調查尋找，原先是想從他們去的地方入手，一直行不通，現在的思路是，研究他們失蹤的場所？」

然而這個魔巴，真是典型的管殺不管埋，說了之後也不解釋，慢悠悠講起佤族的創世神話來。

神棍大失所望：「小結子，我看你長得怪聰明的，我引導了這麼久，你就一點都沒概念？山洞，孕育，按照神話傳說，人類是從山洞里出來的，哪怕按照現代的科學說法，咱們依然可以說是從洞穴里出來的，你想想，胎兒在母體、子宮裡，那是不是在『洞穴』中？孕育！嗯？」

他鄭重其事：「我搭了你的車，你跟我一起見了魔巴，我們現在還在聊天，可謂交情匪淺了！」

肖芥子傻了：「這我怎麼知道，這又不是數學問題，一邊正，一邊負。」

「而正因為沒有生命，那裡的時間是停滯的，在我們這兒，時間每時每刻都彰顯著存在，但在那裡，沒有時間。」

「於是後來，我重新審視整件事，發現了新的切入點，山洞，或者說，洞穴。」

肖芥子小聲嘟囔了句：「有這必要嗎？」

又指末端：「鬼林，那兒。有不明白的，去問西古好了。」

神棍大吼一聲：「對！」

「你有沒有注意到，大禹治水是個分界點？那之前我們也有各種神族，『血肉之軀、有生無死』，但大禹之後，『禹傳子、家天下』，夏朝開啟了，真實的人類時代，也就是『血肉之軀、有生有死』的時代開始了。」

「那麼，可以視作，三家起初，是承繼相同的創世神話的，但後來在漫長的歲月中，各自走形、曲解、後人穿鑿。我個人認為啊，我們漢族的神話是最為走形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顧慮多、需求多，又喜歡按需修改，改著改著，就面目全非了。」

神棍說：「你聽我講嘛。」

魔巴又吧嗒抽了兩口煙槍，而後從火塘里抽出一根柴，碾滅了焰頭之後，用燒得焦黑的那一端，在地上曲曲歪歪畫了條線路，畫完了，指指端頭：「嘎多，這兒。ｍ•hｅｔｕboｏk•ｃｏm.ｃｏｍ」

神棍邊拍邊跟她解釋：「這個魔巴很有個性，據說，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跟你有多少句話的交情。當他不再跟你說話的時候，那意思就是，你倆這輩子說話的份額已經用完了。你也不用跟他多啰嗦，走人就是。」

當然，最早的時候是有的，據說記錄在牛皮上，不過佤族起初並不住在這一帶，是從別處遷徙來的，路途太過艱險，一路上找不到東西吃，就把牛皮給吃完了——現在大家看到的佤文，是建國后才創製的。

在神棍的講述中，他的第一個朋友叫江煉，是個帥氣愛笑的年輕小夥子，約莫五年前，消失在昆崙山的山腹中，只在石壁上留下了消失前一刻的形象，彷彿微凸的微笑石刻。

說著，煙槍的端頭微抬，指向了肖芥子。

「其次，他們提到了三批人類，這更符合事物發展的一般規律，生物還講究進化論呢。造人，不是一步到位，是分批來的，一批比一批更適合這個世界。第一批人類，吃土，有生無死，火滅，第二批人類，血肉之軀，有生無死，水滅。相比之下，我們的傳說相對簡略，我們沒有火滅，但我們有滅世洪水，大禹治水嘛。」

神棍震驚：「這可太有關係了啊，你不能因為少數民族人少，就不重視他們的神話傳說啊。你知不知道，上古歷史無記載，那些所謂的創世神話，其實很可能是真實歷史的委婉、隱晦再現，是珍貴的第一手、加密資料。」

第三批人類同樣是血肉之軀，有生有死，他們由蜘蛛陪伴，自洞穴里出來，開始繁衍生息，直到如今。

世界之初，跟漢族的神話很像，天地一片混沌，後來輕者上浮，重的下沉，就有了現今的天地雛形。

兩年後，也就是三年前，江煉的女友孟千姿，為了尋找江煉，也在同樣的地方消失了。當然，兩人的消失都不是憑空消失，而是類似於短暫打開了某條通道。

……

他又抽過一張芭蕉葉子，在上頭畫了條直線，中間硬掐了個點：「你看，這個點代表洞穴，也代表時間軸的原點。生命是從洞穴里開始的，『從洞穴出來』嘛，然後是單向延伸對不對，往右延伸，我們只能往前走，是趟單向的列車，慢慢變老，直到死亡，無法回頭。」

肖芥子還是有點懵懂：「所以？」

可能佤人說話有點誇張，她並不覺得那兒是什麼禁地，畢竟姜紅燭待過、陳天海去過，也沒見怎麼著。

神棍嗯了一聲。

神棍砰砰拍桌子：「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急性子呢？我就快講到了，你能不能耐心一點？」

多少句話的交情還能測算出來？肖芥子目瞪口呆。

聽著還挺有道理的，但肖芥子還是不明白：「你研究這個幹什麼呢？魔巴不是說你是為了朋友而來嗎？和-圖-書」

魔巴沒睜眼，專心抽著煙槍，茅屋裡很靜，似乎連空氣都不再流動了，有一個瞬間，火焰穩得詭異，像剎那凝固的雕塑。

「小結子，我也是這麼想的，咱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在我搜集到的關於『大荒』的有限信息中，我只知道這個地方很可怕，沒有人想去、甚至是懼怕前往，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總不會比十八層地獄、閻羅殿還可怕吧？」

「首先，我們是女媧摶土造人，他們是天神和地神共同合作，也是摶土造人。天，在漢文化中是乾，地是坤，乾坤在一起，象徵著陰陽和合，更接近現在的兩性生殖概念。我們是女媧吹一口氣，人就活了，你覺得這是不是有點草率？而他們呢，是放進了山洞孕育，請注意，孕育。還有，『山洞』，你要特別注意這個詞，這是關鍵詞。」

老寨子這兒連信號都沒有，發個屁的朋友圈，再說了，發了也就一個贊，有那必要嗎？

神棍嘆氣：「因為我有兩個朋友，就是在山腹內的洞穴里，先後失蹤的，那座山叫昆崙山，萬山之祖，崑崙。要到達那個山腹，先要經過九道山腸，我們叫『九曲迴腸』。」

但問題在於，佤人分了很多村寨，每個寨子的說法都有差異，這讓神棍大為頭疼，他想實地、親耳，聽一版最全的佤人創世神話。

她含糊其辭：「所以佤族人說自己『司崗里』，從山洞出來唄。但這話聽聽就算了，按照現代的科學說法，咱們明顯不是從山洞里出來的啊。」

第二批人類孕育之後，被賦予血肉之軀，但還是有生無死，天地難以負擔，於是，用洪水滅絕了第二批人類。同樣的，為了再嘗試，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種。

兩人跟著西古回到新寨子，被安排著住進了據說是最好的家庭旅館——其實也就是茅草頂的小竹樓，條件還行，雖然是公共衛生間，勝在乾淨，還是獨棟，沒外人打擾。

肖芥子趕緊起身過去看，路線圖畫得像條扭曲的長蟲，一時也看不懂，她拿手機拍下來，預備晚點去問西古。

神棍見她張口結舌的，心裏一陣舒坦：「是不是？我剛才就說了，女媧造人，吹一口仙氣，泥人就活了，有點太草率。相比之下，佤族的神話更合理，造出的人放進了山洞，藉著山洞的靈氣、孕育！」

孟千姿幼時，家人曾找人給她測算過，算出她的命數是「斷線離枝入大荒」，也就是說，她消失之後，去的地方應該叫「大荒」。

肖芥子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對少數民族的神話這麼執著，她連漢族的神話故事都沒搞清楚呢，只記得最大眾化的「女媧造人」、「女媧補天」，不過自己的事情辦成了、心情舒暢，也樂得旁聽。

肖芥子的心怦怦直跳，她欠和圖書身過去，指原點往左的部分：「但是，你的朋友在洞穴里消失了，等於是往反方向去了？」

魔巴抬眼看他：「你不是有事要問嗎，都問完了？」

神棍沒想到肖芥子作為看熱鬧的陪客，居然打聽起了事、還是這麼奇怪的事，不由好奇心起，也伸長了脖子張望。

肖芥子好笑：「認就認唄，急什麼眼嘛。」

她想起方才見魔巴的種種，有點好奇：「你這麼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打聽少數民族的創世傳說？」

神棍更來勁了：「那當然。西方也有滅世洪水，諾亞方舟嘛，西方人躲進方舟避難，佤族人則躲進了洞穴。洞穴，起到的作用跟方舟是一樣的，生命的庇護所。注意，這裏又提到了關鍵詞，『洞穴』、『山洞』，你想到什麼了嗎？」

「司崗」在佤語中的解釋就是洞穴、山洞，也可以理解為「葫蘆」，所以，也有人說「司崗里」的意思是「從葫蘆里出來」。

肖芥子被他徹底說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呢？」

神棍點頭：「沒錯！」

「司崗里」的話題看來是神聖的，魔巴面色嚴肅，連煙槍都不抽了，他身子坐直，眼睛闔上了一半，從張開的另一半中，能看到上翻的眼白，似乎在跟臆想中的神鬼請示。

肖芥子無所謂：「這還用暴露嗎，我本來就貧瘠啊。神話傳說，這種古代人編的故事，跟我們本來就關係不大，更何況還是少數民族的。」

魔巴的話聽起來怪瘮人的，但肖芥子直覺這描述沒錯。

神棍眉開眼笑：「所以，這就意味著，我的朋友在那裡，不會產生任何變化。五年了，我比之前老了，但他們應該不會老，也不會死。這還意味著，他們要麼永遠在那裡，要麼去當新世界的創世神，要麼就是，當洞穴發生變化，通道開啟時，他們還能回來。」

肖芥子點頭：「和我們的神話故事確實挺像的，大的時間段也對得上。」

朋友跟創世神話，風馬牛不相及啊。

我靠！

晚餐也很豐盛，大多是放在芭蕉葉上送來的，實在得用盆裝的，也會在盆底象徵性地墊上綠色的一片。

好像……是吧？

神棍這才想起正事，他清了清嗓子，說：「是這樣的。」

出了茅屋，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眼前景色頗神奇：上頭是雲，下頭是山間的團滾雲海，熔金般的夕陽嵌在中央，上下都有丁達爾效應般的光束透出，像極了金色的眼眸。

神棍「哇」了一聲，立刻掏出手機拍照，還催促肖芥子：「快，快，轉瞬即逝，拍了發朋友圈，不拍待會沒了！」

神棍興奮得滿臉通紅，猛拍桌子：「沒錯！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追查洞穴，洞穴一定有其特殊之處。我的朋友走的是反方向，我現在問你，反方向是通往哪裡的？」

「今天魔巴講的司崗里史詩https://m.hetubook.com.com，跟我們漢族的神話傳說，有很多相似之處，甚至還更細節、更科學，你發現了嗎？」

肖芥子心情愉悅，大快朵頤，無意間抬眼，瞥見神棍明顯心不在焉：嘴裏一直小聲念叨，間或以芭蕉葉當紙、在上頭比劃著什麼。

肖芥子不甘心，還想問兩句，神棍給她使了個眼色，旋即起身出來，連「告辭」、「失陪」之類的話都沒跟魔巴講。

「但同時，咱們也被稱為『黎民百姓』，黎民，指的是九黎部落，傳說中九黎部落的首領是蚩尤，所以蚩尤和炎黃一樣，也是華夏人文始祖。」

肖芥子聽著覺得新鮮，但也只是新鮮而已，神棍卻不同，像在上艱深的學術課，時而皺眉，時而恍然，總之一驚一乍的，以至於她覺得，看神棍在那咋唬，比聽什麼創世傳說要有意思多了。

肖芥子遲疑著點頭。

眼見魔巴講完，煙槍抬起、眼皮闔上，儼然要入定的狀態，肖芥子趕緊又強調了一次：「那個……老先生，我是漢族啊，我不懂『司崗里』，為什麼讓他問我啊？」

第一批人類吃泥土，有生無死，繁衍無度，天地漸漸不能承受，於是，用火將第一批人類滅絕了。不過，為了再嘗試，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種。

佤族是沒有文字記載的。

「相反的，少數民族地區相對封閉，幾千年來沒什麼變化，就比如佤族，解放前大多還停留在原始社會，他們的神話，就會相對……更原汁原味，所以，如果和咱們的神話故事、兩相對照著看，會發掘出更多的細節。」

「所以，我現在主要的調查方向是，洞穴。魔巴說了，該告訴我的，他都說了，接下來，我應該從你身上去找。」

所以族群古早的歷史，尤其是創世神話，被稱為《司崗里史詩》的，壓根無記載，只靠每一代的魔巴，亦即部落最具智慧、可以與神鬼溝通的人，口頭傳述。

看得出寨子對神棍是高規格接待，一張長條飯桌上幾乎都擺滿了，什麼雞肉爛飯，酸筍包燒魚，牛乾巴，涼拌野菜，甚至還有一道頗為隆重的烤乳豬。

神棍鋪墊完畢，長長吁了口氣：「那麼這句話反過來說，所有的洞穴，都是孕育和產出生命的母體，不僅僅局限於生物。我的意思是，當你在一座山的山腹中，遇到深藏的、彷彿母體子宮般的洞穴，有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不僅僅是簡單的自然地理現象，它就是特殊的、能夠產出生命的母體呢。」

神棍臉紅脖子粗，就跟他是蚩尤代言人似的：「咋了？輸了，輸了就不認人家是始祖了嗎？」

肖芥子萬萬沒想到還有自己這個看客的事，只覺匪夷所思，連說話都磕絆了：「不是，我漢族，我不懂『司崗里』啊。」

連「司崗里」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都是不久前、神棍給她科普的。

因著「交情匪淺」，肖芥子得以繼續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