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陳琮拖了張椅子，在陳天海面前坐下。

老扣和二浩子沒當回事，徑直從陳天海身邊過去了，然而等他們折騰了一兩個小時、拍好了視頻回來，發現陳天海還坐在那兒看魚。

「啊？」

走了約莫二十來里，遇見一處山坳，天氣暖和了，山坳里的溪流也活起來了，有個老頭坐在小溪邊，一直在看水裡頭游來游去、比蚯蚓還細瘦的那種小線魚，嘴裏還不住「咦」、「呀」，一驚一乍。

陳天海恍然：「對，對，我那時候，應該吃不飽。」

距離挺近的，陳天海有點緊張，穿著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後蹭了又蹭。

陳琮很反感這回答：「怎麼撿到個人，不應該報警嗎？什麼叫『撿到了也藏起來』？那叫囚禁，是犯法的。」

他去接爺爺陳天海。

與其說是尋獲的爺爺，他更像是來借住的遠房親戚，為自己無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總想多做點事、以證明自己不是個吃白飯的。

是陳天海沒錯，但和印象中的爺爺不一樣，和魘山的那個也不一樣。

就算是水裡有黃金，也不至於看這麼久吧。老扣好奇，上去跟陳天海搭話，幾句問過，心說：壞了。

他叫「爺爺」是沒壓力，反正那個假陳天海，他也叫過百十次，但陳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兩隻手在起滿毛球的舊運動褲上捋了又捋，問得小心翼翼。

陳琮實在是想不通，在魘山失蹤的陳天海，為什麼會在四個多月之後、出現在了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三戈村。

十萬塊還沒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陳琮，立馬訓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嗎？法盲！」

老扣氣得吼他：「不記得家庭住址電話號碼也就算了，名字呢？名字總記得吧？」

於是兩人合作，見天往大巴和_圖_書山裡跑，拍攝介紹本地風物的短視頻，一個月下來，粉沒漲幾個，倒是意外撿了個人。

「知道你要來，早上特地帶他去搓澡、理髮、刮鬍子，還換了身乾淨衣服……我們對他可好了，頓頓有肉吃。」

「到了小溪邊，我洗了臉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覺得奇怪了，我年紀這麼大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呢，我家裡人呢？我是誰來著？想著想著就犯迷糊了。」

老扣跟二浩子是叔侄，兩人原先在縣城打工，嫌累，於是前一陣子回鄉干起了土特產生意，還搞起了直播賣貨。

給他看老照片，他渾無印象，也絲毫沒有記憶會被喚醒的跡象。

然而直播天天都開，直播間慘淡得能長出草來，二浩子建議老扣另闢蹊徑、曲線救國：先拍大巴山探險視頻，當網紅攢粉，粉絲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後，再設法變現。

「沒有啊，就我一個。」

老扣覺得，還是得從當事人入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扣沒什麼助人為樂的精神，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但這時候，二浩子的腦瓜子又動起來了。

陳琮租了輛車，一個人慢慢開過去，前1/3的路段還算多縣市、鄉鎮，后2/3基本是在山裡穿行了：這個季節，林葉新發、尚未長老，入目嫩翠輕盈，所以雖然算是深山，但並無陰鬱厚重之感。

「那，你是怎麼到小溪邊的？」

從前想起這個問題，他會焦灼、失落，但現在，反而特別平靜，平靜到像月光映照下、退潮之後的灘涂，足以接納一切，也足以承受一切。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時候，你在山坳的小溪邊看魚，當時就你一個人嗎？沒人陪著你一起看？」

帶他去探望陳孝，他局促而又緊張，跟陳琮再三確認：「這真是我兒子啊？唉，怎和-圖-書麼就瘋了呢，還能治得好嗎？」

但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又說不上來。

住進陳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攬了打掃衛生的活兒，老頭兒幹活仔細且講究，別說那些容易忽視的犄角旮旯了，連桌凳的背面他都統統抹了一遍。

不應該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曉川呢？還有肖芥子，她會不會也一睜眼、發現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處呢？

……

在老扣家裡，陳琮見到了端坐在板凳上、宛如等待領導檢閱般的陳天海。

陳琮追問：「你睡醒的時候，周圍有別人嗎？」

不過好歹是有了進展，老扣略感欣慰：「是個文化人，還會背唐詩。」

陳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點頭：「就我一個人。」

陳天海。

只有一點遺憾，陳天海不記得以前的人和事。

老扣四十多歲了，普通話還不好，感覺自己沒當網紅的命。但二扣子表示，大眾早就看膩了那些磨皮的帥哥美女，反而是老扣這樣的，滿臉溝壑、自然樸實，更易吸粉。

他試著和陳天海交流、想從他嘴裏拿點線索，哪知陳天海雖然識文斷字、說話也有條理，但一問到關鍵的，人就發懵，只會抱歉地笑。

二浩子覺得有門：「叔，他對『名字』好像有反應。咱沒事多問問，沒準什麼時候，他就想起來了。」

他也說不清這樣好還是不好，但轉念一想：人得知足，這樣的結果，已經比之前要強太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回親人，而今找回來了，能朝夕相處，對他也關愛有加，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一問三不知，滿臉茫然，怕不是個老年痴獃吧。

據老扣說，那天他們是想拍岩耳，這東西長在山壁上，常有人采，進山口附近的都被村裡人薅光了，所以他們一路往裡走，越走越深。

陳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來回走動，還拍了很多照片，又問老扣：「最m.hetubook.com.com近這段時間，你們村或者附近村落，還遇到過別的走失的人嗎？比如年輕的姑娘？」

陳琮叫他：「爺爺。」

老扣還沒來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麼運氣好，白撿個媳婦！撿到了也藏起來，不會讓我們知道的。」

這村名還挺有鄉土氣息，不過細查區域地圖之後，他發現是對方口音問題、自己也理解有誤：人家叫「三戈村」，鐵馬金戈的「戈」。

一路上，他的心情出奇平靜，並沒有迫不及待或者猛踩油門，途中有一段風景很好，他甚至還停車流連了會——好事就在那兒，不妨把奔赴的路程抻長一點。

陳琮笑：「我小時候營養好。」

陳琮感覺，陳天海像是又被「洗掉」了，過去的那個爺爺不在了，「火滅」的那個也消失了，留了盤空磁帶給他，慢慢創建。

「名字」這兩個字好像點中了陳天海，他眉頭緊皺，似乎在絞盡腦汁、回想著什麼。

某種程度上，二浩子押對寶了，幾天後，又一次被問到「名字」時，陳天海忽然含糊地念了幾句話，都是四個字四個字的，譬如「雲頭依人，有口便吞」、「遊子方離，慈母牽挂」。

二浩子不敢苟同：「四個字的，不是唐詩吧？」

但從對方發來的照片和視頻來看，那確實就是陳天海。

不不不，這不是老天的功勞，追根究底，應該感謝肖芥子吧，事事有因果，爺爺的歸來，一定跟她有關。

一行四人，輕裝進山，一路緊走，趕在太陽落山前到達。

手藝談不上多好，普通水準，好在陳琮對口味不挑，有得吃就行。

而今終於把金主盼來了，老扣人逢喜事，話多得收不住：「不容易啊，我們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那你睡醒的地方，還記得具體|位置嗎？能帶我去看看嗎？」

這個點進山，其實有點晚了，但老扣和hｔｔｐs://wｗw•heｔubｏｏk•coｍ.ｃoｍ二浩子主打一個全力配合，陳琮說什麼就是什麼。

回家之後，如火如荼的「反向尋人」工作就開始了，先上網搜找，近期乃至前兩年的尋人信息看了不少，但都對不上。想發帖求助吧，又怕多人經手、自己分到的就少了。

總體說來，陳天海是個很容易相處的老人家。

……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著把人交給村委算了、讓公家去忙活吧，沒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著你舊帖子了。一看照片，賊像！你不賴賬的吧？」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個圖，還附上聯繫人老扣的電話，一併發給了祿爺，請他轉交戴天南：多少是個有效線索，自己這也算是盡到告知的義務了。

老天對他還是挺好的。

三戈村之於魘山，一北一南，相隔千兒八百里之遙。

三戈村地處偏僻，從離得最近的火車站下來，還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

眼前的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臉上還帶著一團憨厚樸實的喜氣，他應該聽說了「你大孫子要來接你」，總偷瞄陳琮，偶然目光相觸，立時慌張避開、分外局促。

他說：「叔，這人講普通話，沒什麼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會不會是走失的遊客啊？你看他，膚色比咱白幾個色號，八成是城裡人、不大受風吹日晒。還有，看他這手，軟綿綿的，繭子都沒有，男人手如綿，身邊有閑錢，享福人的手啊。」

三天後，陳琮帶著陳天海回了家。

老扣聽懂了：這是個享福人，又是個老人，老人走丟了，家裡的兒女多半急著尋找，沒準還掛賞金懸紅呢。

陳琮的第一感覺是：這次的這個爺爺，還挺可愛。

到三戈村村口時，是下午三點多，那兩個報信人，老扣和二浩子，非常有儀式感地守在村口，見到車如約到達，https://m.hetubook.com.com還興奮地放了個花炮，美其名曰「慶祝親人終相聚」，其實雙方都心知肚明，明明是「喜迎十萬塊」。

陳琮的魘山計劃沒能成行，第二天，他就趕去了陝南和重慶交界的大巴山一帶、一個名叫「三哥兒村」的地方。

忙完家裡的事，陳天海會去店裡轉轉，幫著收發快遞、干點零碎活，一來二去的，跟老王和小宗混熟了，學東西也快，儼然成了半個員工——陳琮原本以為，接回個爺爺，自己的責任和負擔都重了，沒想到，反減輕了不少壓力。

老扣的話又多又密，聽得陳琮耳膜發脹，二浩子察言觀色，把老扣往外頭拉：「叔，人家爺孫相認，你給人留點空間！陳先生一看就是體面人，不會賴賬的！」

「你發的那個，是老版尋親網，人家現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錄進去了，我們那是按年擴大搜索範圍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後來都看到十年前了！」

衛生用不著天天打掃，很快，他又給自己攬了事，負責家裡的三餐，每天笑呵呵地去趕早市，搶最新鮮的肉菜蔬果。

「我睡醒了，一睜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的，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就想著，下山找人問問。」

……

陳天海被問住了，他皺緊眉頭，又是那副絞盡腦汁、努力回想的樣子。

陳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體的位置就認不出了。

是筆有賺頭的買賣，兩人高高興興，把人領回了家。

那她什麼時候會有消息呢？

……

「你真是我孫子啊。我看我們長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個頭。」

陳琮又笑，頓了頓問他：「就你一個人嗎？」

這個老頭就是陳天海。

有些事情，像四時有序，像時令到了花會開，是一定會發生的。

老扣瞪他：「你懂什麼？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這是四字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