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她拚命回想，只撈回一些細碎的想法。

想不到，現實給了她狠狠一擊。

回到地下之後，肖芥子一時接受不了，呆怔了很久，不記得什麼時候流了眼淚，只記得不斷拿手抹掉、再抹掉。

自己本來就有隱疾，在魘山時受傷不說，還被「點了香」，那之後，又深入黑白澗，一直去到了地火懸崖邊，可能是多重作用吧……

覺得多一秒都難挨，只想快點離開。

她不知道澗底的溫度有多高，但她本以為，那幾顆寶玉石扔下去，半空就會燒融、甚至汽化。

……

她是笑著的，很努力地笑，眼睛里一片水亮，鼻頭漸漸泛紅。

到時候，自己回來了，還把爺爺給他送回來了，他會很開心吧。

母親去世的那一晚，陳天海指點她去找姜紅燭，她是掙扎和衡量過的。

離開黑白澗，肖芥子輕鬆不少：大事完成，還得到了克制顏老頭的法子，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更何況，陳琮還這麼鄭重其事、專門等著她說，就差給她鼓掌助勢了。

她找到自己用石蝗封藏著的陳天海等人，思謀著怎麼把人往外送。

還有的時候，岩漿會忽然形成往下的漩渦，緊接著向上噴爆，數不清的火點繞旋著騰空，是她生平看過最盛大華麗的焰火。

難怪這一處明明晃晃，原來「太陽」在下頭，陰間的太陽，得低著頭看。

她朝著最熾熱、最紅亮的那一處走。

陳琮腦子轉得飛快：「那豈不是相當於你在一個總監控室？哪個石胎有問題你都知道？還有，如果再出現掠食者，你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了？」

懂了，難怪她是以這種方式「回來」，難怪她說自己其實在「很遠的地方」。

「是啊，石蝗找到的縫隙出口多在山體之中，非常隱秘，所以和*圖*書，我把人往外送了一段。」

那些特殊的寶玉石扔進去，也許不是煉化，只是被看守起來了，下頭有真正的「牢頭」，小牢頭。

肖芥子也說不準。

陳琮沒說話，他也低頭看向櫃面內：裡頭珠光寶氣、琳琅滿目，可他恍恍惚惚，什麼都沒看清。

……

「我一條一條地算賬，算來算去，覺得自己還是賺了，賺了就該開心啊，你說是不是？」

肖芥子被問得怔住。

一，別聽這莫名其妙的老頭瞎掰，還是現實點，努力生活，珍惜還剩下的十多年，該吃吃，該玩玩，把餘下的人生好好過完。

陳琮好奇：「『能感知到的寶玉石』是什麼意思？」

這條路還真讓她給走通了，而且她發現，她已經不那麼依賴蛛絲了——能感知到的寶玉石，她其實都可以進，區別在於耗費的精力多少而已。

說到這，肖芥子笑起來，她垂下眼帘，避開陳琮的目光，盡量說得輕描淡寫：「然後我就發現，我回不來了。」

回魘山又得耗費時日，不如就地就近。再說了，她也想早點聯繫陳琮：彼此失聯挺久了，她很想報平安，出去之後，只消打一個電話，大家就能見面了吧？

她幾乎是撇下陳天海、竄逃回地下的。

但這次不一樣，她把陳天海送出地面時，明顯感覺到身體的異樣。而且，當時是白天，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掛在天上，她透過疏密的枝葉仰頭看時，居然有和站在地火懸崖邊同樣的不適感。

非但準備了，自己還綵排過好幾次，起初說著說著總想哭，最近幾次就洒脫多了，她的劇本里，說完了，微微一笑，轉身就走，要多洒脫就多洒脫。

她抬起m.hetubook.com.com頭，向著陳琮嫣然一笑。

肖芥子知道，自己快要見到陰間的太陽了。

真好，這才是魘神存在的意義吧，而且這樣，她在地下忙忙碌碌，多少能排解寂寞。

那個號碼是誰的，對方沒說，只是表示憑這個號碼可以聯繫到專門對付地梟的人，那些人都是專業的，會想方設法把顏老頭這種異類給剷除掉——實在殺不了，抓來送到地下交接也行。

明明是可怕的境況，但她說起時言笑晏晏，眼底還帶慧黠的亮，陳琮倒也不覺得緊張，他察言觀色，忽然問她：「你是不是還挺喜歡那的？」

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大小牢頭」。

是她既有生命里和設想中從未出現過的「風景」，突然大筆塗抹進來，最初的驚愕過後，有「賺到了」的甜蜜餘味。

據那個裴姨說，地下也有「太陽」，只不過這個太陽的光亮，她們無福消受。

再然後，天一下子亮了。

「我這個病，原本想活到人均壽命都很難，但現在，有了石蝗，我沒準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被點了香，我應該是個瘋子，可我非但沒瘋、能冷靜思考，腦子還比以前更好用了。是，我失去原本的世界了，可老天補償了我一個地面之下的，下頭……也挺有意思的。」

肖芥子沒立刻回答，她的目光飄進玻璃面下：那裡有一串珍珠項鏈，成色不賴，每一顆珠面上都映照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她，成像很清晰，她對著她們笑，她們也還她笑臉。

陳琮很怕不順著她說，她的眼淚就會掉下來，於是用力點頭。

肖芥子想來想去，想到了可以利用石頭。

末了，走到了類似懸崖口的深澗邊。

熾熱、紅亮，明明晃晃。

只可惜她的眼睛受不了，看不了幾秒就m.hetubook.com.com得閉上緩好久，但即便閉著眼，還是興奮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心說：真不錯，看到了這輩子都沒看過的，值啦。

肖芥子還真準備了。

「你考慮了這麼多天，要來好好道個別。道別詞應該一套一套的，都潤色好幾遍了吧。不能讓你白準備啊，你說吧，想跟我說什麼？」

陳琮聽得心驚肉跳：「會不會只是下頭剛好翻沸起浪，浪頭的形狀像條蛇而已？」

她發現，自己離不開石蝗了。

她給陳琮形容：「周圍都是極高溫的那種顏色，我的眼睛只能眯出一小條縫、根本沒法完全睜開，呼吸很慢，盡量憋著，因為每一次吸氣，都好像是把火吸到了肺里，整個人簡直是要從裡頭燃起來。」

這人真是的，害得她背熟的詞忽然就想不起來了。

肖芥子沒反應過來：「啊？」

「我幹嘛要哭、要難受呢？換個角度想，我已經很幸運了不是嗎？」

肖芥子點了點頭，答非所問：「陳琮，我覺得下頭是有生命的。」

那之後，她繼續往更深處去，穿過顏老頭口中連地梟都忍受不了的「燥熱」地帶，這一段是真正的黑暗和寂寞旅程，她沒有遇到任何生物，但與此同時，心中又升起小小的驕傲：這經歷，足可吹噓一下了，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到過這兒吧。

陳琮也笑，這要感謝顏老頭給他打過預防針，他有心理準備。

二，橫豎是個死，與其是一眼看得到頭的這種死法，不如去誤打誤撞一番。萬一這一去，真多挨了三五年，多看了別樣風景，那都是她「賺到的」。

過了會，她不好意思地笑：「好像……是有點。」

然而並沒有，那幾塊石頭，隕石般直墜hetubook.com.com下去，再然後，翻沸的岩漿之間，好像躥起了什麼，像一條通體赤紅的蛇，瞬間就把石頭卷裹于內、沉了下去。

但是那一時刻，她突然想到，黑白澗是一道分界線，這兒說不定也是一道。不是說水是孕育生命的搖籃嗎，那火水沒準也能孕育生命，孕育與人類截然不同的、能耐高溫的生命。

肖芥子用指尖輕輕摩挲玻璃：「我想了很久，好在我不喜歡鑽牛角尖，想來想去，終於想開了。」

肖芥子戰戰兢兢，飛快地伸長脖子朝下看了一眼。

「我是想著，我回不來了，這是事實。你留在這兒，也是事實。我沒法來找你，你也不可能去地下，對不對？」

而且，可能是因為溫度太高，看什麼都是扭曲的，她的步子歪歪斜斜，一步一蹭——之前她還意氣風發地自比為地底橫行的巨妖，現在只覺得自己像鍋台上快要被烤焦的蜘蛛，還在不自量力地想去到更燙的鍋沿邊。

但事到臨頭才發現，綵排、劇本都是用不上的，對著空氣，和對著一個溫柔看著你的人，差別太大了。

所以這些日子，她基本都在琢磨、嘗試這事。

她說：「也不止。」

他聲音很輕：「是不是進了黑白澗之後，身體發生了什麼變化？聽顏老頭說，地底的輻射很厲害。」

陳琮明白了：「是你把我爺爺送進那片樹林里的？」

肖芥子默默把這號碼給記下了。

也不知道是節氣到了、天熱，還是被她說得熱由心生，陳琮拉開領口，狠狠喘了口氣：「那幾塊石頭，你扔下去了？」

但這地牢也並不絕對穩固，地下孔隙眾多，再加上地質運動，岩漿偶有溢出的可能，有些石頭會「趁機」越獄，於是地面之上、日光之下，還需要一位牢頭，魘神。

當初她養石時，https://m.hetubook.com.com仗著石胎是小蜘蛛，就已經可以藉由蛛絲竄進別人的石頭裡了。陳琮的石頭，她可是下大力氣摩挲過的，而且她現在身份不同、能力不同，即便相隔很遠，想找過去應該也不難。

肖芥子對他這反應很滿意，她吸了吸鼻子，又清清嗓子：「所以我想著，應該來跟你說一聲。別人就算了，但你，我是應該好好道個別的，對不對？」

「就是石胎非休眠、處於活躍狀態的。」

應該是身體損耗得太厲害了，之前，一直都有石蝗護著，即便脫卸，也是在地下，且時間很短，她沒什麼感覺。

但即便有石蝗護體，這兒還是讓她太難受了，能明顯感覺到，石蝗在這兒也是勉力支撐、直如強弩之末，她甚至一度擔心：繼續往下邁步，石蝗會不會在某一個時刻驟然潰散，而她，連一聲驚叫都來不及發出，就會化作一抹烈焰。

好在，現在說起來，她已經很平靜了，還能笑著調侃。

陳琮看肖芥子。

不過，這麼一來，自己投入研究的錐梳裝置怕是要打水漂，陳琮暗下決心：這事絕不能讓祿爺他們知道，研究成果該賣給他們還是賣，怎麼著也要等自己回本了再說。

陳琮不置可否，靜靜聽著她說。

「我想，我就像一個電池行將報廢的手機，光靠電池，已經沒法支撐很久、很快就要關機，所以得一直插著電，石蝗就是我的座充，我離不開它了。」

他說：「行，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現在，你可以說自己的道別詞了。」

她算了筆賬。

肖芥子點頭。

其實離得還很遠，澗底像是涌動著沸騰的鐵水，又像翻起岩漿的巨浪，有時浪沫飛上岩壁，或是停駐著騰起烈焰，或是蜿蜒流淌成赤紅髮亮的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