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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還有，不過意思已經點到了，她不想再說了：生平頭一次覺得，說話也挺累的，幾句話說完，像打了場硬仗，心裡頭空落落的。

陳天海做飯手藝不行，粥倒是熬得濃稠，油炸菜角應該是路上買的，通體金黃，樣子也乖巧，胖嘟嘟的，讓人很有食慾。

這串珠子可真漂亮，據說最好的珍珠在沒有亮的黑暗中都能發出溫潤的柔光。

一抬頭，最先見到的是小宗。

肖芥子撲哧一笑：「這個小氣勁，我戴戴嘛，我又戴不走。」

原來夢裡的「天亮」是這樣一種魔幻又龐雜的過渡嗎？還有，天要亮了，一夜過得這麼快？

那也隨便他，肖芥子朝他擺擺手，輕快地一溜小跑，那根蛛絲在漸明的光暉里微漾。

陳琮一直看著，忽然想起了什麼：「哎，芥子，神棍讓我……」

「假嗎？我覺得挺真實的。」

陳琮反問她：「我說的沒道理嗎？我問你，你來這一趟方便嗎？」

肖芥子頭一低，飛快埋進他懷裡，躲開這一記，笑著含糊：「下次吧，見面了再說。」

外頭原本是濃重的、墨一樣黑的夜，現在，那黑里漸漸裹攪進一種暗紅，暗紅色的明度由濁而輕，形狀像漩渦，像焰頭，也像尖細和繞曲的花瓣。

「我也同意你說的，人不管身處什麼境遇，都應該好好過日子，還得讓日子過得更好。事實上，芥子，我一直也是怎麼做的。」

她一個被點過香且錯過了救治的，而今都能安然無恙，石蝗功不可沒。那石蝗能不能用在陳琮身上呢？

小宗說話，歷來百無禁忌：「怎麼著，你要上天？」

肖芥子咯咯笑：「走了！一號見。」

陳琮覺得，她的話都說得挺在理，唯有最後幾句，讓人費解：「為什麼非得忘了你？」

又順勢接過陳天海手裡的餐盒，眼睛卻瞥向小宗：「你對我好點吧，珍惜大家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

真好，她再也不會為小命操心了吧，也許未來，她還會為活得太久而感到膩味呢。

「異界」，真虧得他能想出這種詞來。

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聲：「天要亮了。」

好像……也不是不行。

陳琮正要說話，忽然覺得，外頭的光影有變化。

最後的話，肖芥子說得磕絆，但也認真：「那我們就各自好好生活，你知道我的，我不會讓自己受罪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也希望你開開心心的，你要是……忘了我比較好，就把我忘了吧。」

話起了頭，接下來就順暢多了。

「第一，咱們可以夢裡見面，你過來太辛苦的話，我也可以過去，反正雲南出產的hｔtps://m•hｅｔubｏｏｋ•cｏｍ•coｍ寶玉石多，生意機會也多，大不了在那開個分店。你要是覺得頻次太高對我不好，那少見一次半次也沒關係。」

「是啊，你沒聽過這麼一句話嗎，『除了生死，無大事』。芥子，咱們都活著啊，你沒死，我也沒死，那為什麼硬要去吃生離死別的苦呢？這年頭，異地、異國的大把，那咱們異界，有什麼問題嗎？」

他把便簽紙壓在一邊，繼續用餐，但心不在焉，幾次去瞥那張紙，到末了，連飯也忘記吃了，空攥著勺柄發怔。

她一手攥著油條，另一手捧了杯豆漿，納悶地看他：「老闆，你睡覺為什麼不去房裡睡，要趴在這兒，身邊還放一根燃到頭的蠟燭？還有，你今天氣色怎麼這麼好？看起來這麼慈悲為懷？」

他指向店外：「我今天從家走到這兒，路上看到的人都是一攤黃油，看得我冷汗直冒，但那叫『真實』。我見到你不知道多高興，但這反而是假的。真讓我選，我情願做夢，至少開心。」

已經開始發作，那隻會越來越重，即便有緩解的方式，也只是延緩這個過程、沒法改變結果。

陳琮哈哈一笑，推門而入。

陳琮苦笑：「你忘了嗎，我被姜紅燭點過香，雖然救得及時，但祿爺說了，後遺症一定是有的。」

陳琮敷衍似地應了一聲。

「哪一點？」

陳琮無所謂：「以夢為真又能怎麼樣呢？你知道嗎，我今天……」

陳琮想了好一會兒，在便簽紙上飛快記下一串電話號碼。

「異界」是什麼鬼啊，肖芥子腦子一懵：「你在胡扯什麼？」

「你也知道，我一直在為我的小命奔波操心。可能是太惜命了，我始終覺得，能活著就挺好。管它把我扔在哪，我都得好好過，把日子安排起來，今天要比昨天好，明天得比今天更好，對吧？」

他大步迎上去，兩手張開，下一秒，肖芥子結結實實撲進他懷裡，陳琮抱住她，幾乎把她抱離了地面，連退了兩步才站定。

陳琮問它：「你說，這些是真實的呢，還是只是你給我造的夢呢？」

戴好項鏈，他幫她把兩邊垂落的長發拂到耳後，低頭時發現，她頭頂染過發的地方，新長出的髮根，是黑色的。

肖芥子嘆氣：「陳琮，這樣下去，頻次太高，你會以夢為真，對你不好的。」

蝴蝶沒搭理他，頓了頓，自店招上急掠而起，身為蝴蝶，沒點蝴蝶的翩然自覺，倏地滑盪出去，好像一顆斑斕的流星。

下次吧，下次再幫神棍問。

好一句「就事論事」，陳琮恨得牙痒和*圖*書痒，但盡量平心靜氣：「說完了？還有嗎？」

「我同意你的話，你現在對石蝗的依賴很深，不能到地面上生活，要你來是強人所難。至於我嘛……」

肖芥子腦子裡還是一團亂，隨口回了句：「還行吧，不算很方便。」

每一顆珠子上都有一個小小的她，唇角微微彎起，一起朝著她笑。

他環顧店內：「我的生活在這兒，又剛接回我爺爺，讓我拋下一切去地下，確實也不現實。」

邊說邊把那串項鏈托出來。

陳琮擰轉玻璃櫃側面的鑰匙，抽出展示屜：「有些人，也不知道是來道別的，還是來打劫的。跟我說話，一直盯著珍珠看，我還以為是情緒低落，原來打這主意呢。」

「第二，現實中咱們也可以見面，魘神廟不見光、又深在山腹，你總還是可以去的吧？那咱們約在那兒，不就見到了嗎？那總不是夢了吧？」

肖芥子搖頭。

肖芥子舔了舔嘴唇，話說得有點亂：「一定能的，我之前也在你爺爺和春十六她們身上用過啊，不然他們無知無覺不吃不喝，能堅持這麼久嗎？石蝗是我的，也聽我的，你也一定可以用，就是石蝗上不來……石蝗也在下頭……」

「我覺得你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咱們大可換一種處理方式。」

「第三，我本來還擔心我這後遺症，現在不是問題了。等它嚴重到難以控制的時候，我就鋪蓋一卷，找你去。說好的，苟富貴勿相忘，到時候，你可得罩著我，再帶我去看看下頭的稀罕風景。我看完了上頭看下頭的，兩頭不落，也算是賺到了。」

她蹙起眉頭，覺得自己高興早了。

這是肖芥子讓他記下的號碼，說是電話那頭的人，能對付顏老頭。

陳琮差點跳起來：「我爺爺都沒操心我結婚生孩子，你還操心上了？」

「不忘也行啊，我只是覺得，你終歸是要開始新生活的，得結婚、生孩子。那舊人舊事，能忘就忘唄。」

雖然不至於像當初陳天海那樣被「洗掉」，但整個人渾渾噩噩，思辨力下降，分不清真幻，對他總歸是不好的。

肖芥子繼續摩挲玻璃，嘀咕了句：「我也是就事論事，話糙理不糙唄。」

肖芥子聽糊塗了：「什麼黃油？你怎麼會把人看成黃油？」

陳琮說：「我也是啊。」

陳琮是被嘈雜聲吵醒的。

少見，總好過不見啊。她原本以為，自己跟陳琮、跟地面之上，是要永遠隔絕了，雖然努力讓自wｗｗ•hｅｔｕｂｏok•ｃom.ｃｏｍ己想開些，但始終有一種被切斷了來路的悲愴感，甚至一度共情了假陳天海，覺得但凡有機會「回到故鄉」，她怕是也會不擇手段——而今峰迴路轉、失而復得，她可太滿足了。

陳琮忽然冒出一句：「那不就都解決了嗎？」

陳琮愣了一下：「石蝗不是你的嗎，還能用在我的身上？」

陳天海問他：「客戶電話啊？」

在魘山分別的時候，神棍拜託過他：「小琮琮啊，小結子這一去，一定大不一樣，魘神嘛畢竟。要是你有機會見到她，務必幫我問問我那兩個朋友的事，她的看法，絕對有參考意義。」

她驀地反應過來：是因為陳琮在魘山受了傷，看似養好，但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他身體的抵抗力不如從前了。

老王已經到了，正拿小撣子拂拭玻璃櫃面，陳天海也在，正笑呵呵地從提兜里往外拿保溫盒。

肖芥子低下頭，又去摩挲那塊玻璃面了，虧得玻璃的摩氏硬度高，不然，非被她磨出個凹窩來。

陳琮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陳琮嗯了一聲，雙手各拈住珠鏈的一個端頭，小心將項鏈攏過她的脖頸。

這個電話，他是撥、還是不撥呢？

顏老頭說過，保持現狀，一切都風平浪靜。但如果出狀況，是一定會有死傷的，還不止一個。

陳琮也懶得去提醒她了：「隨你，愛哪哪，反正也沒別人來蓋戳了。」

陳琮自她的語氣里聽出了趕時間的意味：「不急著走吧，我還能再睡會。」

陳琮說她：「你這跑來跑去的，待會曬到太陽，又該頭暈了。」

轉身進店的時候，陳琮無意間抬頭，看到「琮」的那塊店招上，停著那隻蝴蝶，雙翅微開，在漫天橘色焰暉的映照下，分外絢麗。

更巧的是，他的石頭裡還是一隻蝴蝶，莊子夢蝶、蝶夢莊子，大概註定他的人生要在虛幻和真實之間游竄，何必較真呢。

肖芥子沒聽懂：「我想得太嚴重了？」

陳琮笑笑，還是沒說話，但看表情，是認同的。

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手指微微一頓：「你說。」

還有，陳琮被點香，本來也是無妄之災，她能幫到他、幫紅姑做些彌補，不是很好嗎？

她想了又想，覺得這個解決方式，好像是比自己的「道個別」要好：雙方都滿意，都不委屈，那……確實是能達成一致。

他怎麼就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陳琮反應過來：「別摘了，戴著吧，反正帶不走。下次我去見你的時候，給你帶過去，下次是哪天？」

肖芥子無所謂：「待會我再跑快點唄，我就是想跟你說……」

「所以，咱們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要道別呢？這不都解決了嗎？」

她越想越慌，越想越覺得內疚：陳琮的那一刀好像還是她給扎的，紅姑點的香，她扎的刀，兩人隔空配合，打的好一出組合拳，把陳琮給連累了。

可是，不想這麼快承認他的法子更好。

陳天海不明所以，但還是趕緊撕了張便簽、連帶著筆一起遞過來。

往常她遲到，陳琮能揪住她牢騷半天，今天奇了怪了，他好像一點都注意到，而且，脾氣好得彷彿昨夜成了佛。

忽地又仰起臉，手指戳上他肩頭：「我專戳呢，哪邊來著？」

她回來了，把他的爺爺也送回來了，幫他抹去點香的隱憂，來日還會帶著他看地下的風景，這比他生日時許的願還要更圓滿，圓滿得多。

他伸出手，食指勾住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那根手指，像拉鉤，又像打了個結，就這麼勾著，把她的手拉過來，反手覆握住。

她總是不記得，戳的是左肩右肩、哪個位置。

推開店門出來，暗紅色有向胭脂紅過渡的架勢。

胭脂色漸漸亮成了橘紅色，彷彿烈焰在暗裡竄動，這一次，她果然跑得飛快，頭髮在風裡飄著，也可能並沒有風，她跑著跑著，就有了風。

不過，說出來輕鬆多了。

她的頭髮攏得不緊，有小蓬的細髮帶著頸后的微溫，紛落地拂在他的小臂上，不知道怎麼形容，像柔軟和細小的花瓣依挨過來，也像小時候躺在樹底，閉著眼睛聽頂上密密疊疊綠葉的細碎聲響，整個人安靜到無欲無求。

陳琮低頭看兩人交握的手，大拇指輕摩她的手腕，大概是近期手工活做多了，他的指腹有點粗，肖芥子只覺得那一處又癢又酥，手指不覺蜷起。

……

肖芥子喃喃：「這可怎麼辦啊？」

她頓了會，抬頭看他：「陳琮，認識你，真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了。」

陳琮很乾脆：「行，你說完了，該我說了。」

兩人一起朝店外看去。

陳琮沉吟：「是不是因為現在你離我太遠了？那如果我離你近點呢，比如我在魘山附近，那咱們見面是不是會容易點？所以你看，咱們完全可以常見面的。」

肖芥子完全沒聽清他的話，她還在想「這可怎麼辦啊」。

陳琮嗯了一聲，大口咬嚼，飯到中途，「啊」了一聲，撇下咬了一半的菜角：「快，筆，遞給我，還有紙！」

肖芥子瞪大眼睛：「我知道啊，但你的後遺症不該來得那麼快，是不是……」

果然，陳天海指菜角：「這個好吃，好多人排隊，你嘗嘗看。」

肖芥子無奈，她看向陳琮的眼睛，一字一頓：「陳琮，這是夢，是假的。」

肖芥www.hetubook.com.com子又低頭看玻璃櫃面下的那串珍珠項鏈了。

陳琮倚住門邊，笑著搖頭：「不送，我看著你走。我這個人，喜接不喜送。」

來這一趟，耗費她好多精力，估計回去之後，得歇幾天。

挺好，這談話氛圍她喜歡。

挺聰明的人，怎麼關鍵時刻犯傻呢，陳琮胳膊撐住櫃面，兩手叉在一處，很配合地不說話，腕上皮繩手鏈掛著的鑰匙輕輕磕碰，悠悠微晃。

陳琮一直目送。

好看，這是串古董的野生海珠，顆粒都不算大，但珠層厚實、皮光好，上百年過去了，依然瑩潤生光，嫻靜又溫柔——肖芥子其實更偏靈動和俏皮，但戴上這項鏈，絲毫不顯突兀，反而多少壓了點她的跳脫，多了幾分寧謐的調調。

她咬著嘴唇，努力把快要溢出來的笑意抿回去，伸手去點玻璃面下面的珍珠項鏈：「這個給我吧。」

陳琮打開粥盒蓋，又去接陳天海遞來的勺：「差不多。」

肖芥子抬起頭來：「好看嗎？」

肖芥子低頭去摘項鏈：「不是睡的問題，我現在看到太陽頭暈。」

陳琮嘻嘻一笑，看向店內。

他示意肖芥子聽他說。

他看到，肖芥子走出去一段之後，驀地又轉過身，向著他飛跑過來。

「既然事實如此，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理性對待吧。境遇這個事情呢，有時候不由人，老實說，我還是想回來，但既然沒得選，只能去適應了。」

「所以，你說的都沒有問題，我都認同。只有一點。」

不管是當初陳天海失蹤，還是前一陣子和她失聯，他心情再鬱郁，也有在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不是嗎？

她伸手去接，陳琮側身避開：「腦袋過來就行，伸什麼手啊。」

陳琮笑著安慰她：「那隻能適應咯，所以我說，以夢為真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未來我的日子也是亦真亦幻的。」

下一秒，她一把抓住兩人交握的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要麼試試石蝗呢？」

都解決了嗎？肖芥子有點跟不上趟，她抽回手，懷疑自己被忽悠了：「你別說話，讓我仔細想想。」

也行，肖芥子邊把項鏈的卡扣摁緊邊往外走：「那，下個月一號吧。」

門口有一級台階，肖芥子幾乎是蹦著下去的，又回頭問他：「你不送我嗎？」

肖芥子笑得收不住。

上天入地嘛，都差不多。

陳琮先招呼老王：「那根古董海珠鏈，幫我包起來，包仔細點，送人。」

這是給他送早飯來了。

肖芥子身子傾過來，雙手盡量把頭髮攏起：「這樣嗎？」

是夢的話也無所謂，希望這夢別醒吧，人生那麼多種活法，也無妨夢裡安家。

陳琮低下頭，去吻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