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 無樊籠不成人,無樊籠者不成世界
肖芥子湊在他身邊,腦袋幾乎擠到他的腦袋上,眼巴巴看手機頁面。
好在,1號就快到了,陳琮會帶鏡子來的。
她在路上有過兩次睡眠,也就是說,約莫是兩天的路程。
陳琮的那一顆最特別,畢竟是除她之外,唯一一顆有人養的「五大」。從距離來說,他離她很近,看來她對日子的測算是準的,他或許已經在進山的路上了。
肖芥子埋頭大快朵頤,湯麵下去了一大半,才終於小有滿足,顧得上跟陳琮聊兩句。
——「那些脫此樊籠的人,吃不到這麼好吃的面吧?」
陳琮看出來了,於是能往麵條里放的都盡量放,最後一大碗湯麵端上來,花花綠綠特別好看:除了煎蛋和午餐肉外,還多了青菜青豆胡蘿蔔丁,以及加了一大勺香菇醬。
肖芥子坐正身子,伸手掬了一大捧水,兜頭淋下去,又抬頭看洞頂,「葫蘆」的頂嘛,總歸是越收越細的,像條斜出的梗。
陳琮是從店裡頭出來的,顯然,這一晚他又睡在了店裡。
「陳琮,你說脫此樊籠是什麼呢?」
……
肖芥子就在「琮」的店門外走來走去,努力保持著自己「想吃」的慾望,她聽過「乘興而來」的故事,生怕自己等著等著,食慾消耗殆盡。
可現在,她只能空咬牙齒、抓抓石頭和泥壤。
不遠處,岩塊的裂縫裡,倒插著一支小手電筒,為了省電,只開了最低檔的光。這光特別弱,暈黃色,勉強頂破一小團黑暗,像岩峰上長了個胖大的火柴頭。
肉骨樊籠,說白了就是人吧。範圍擴大點,地梟、白瞳鬼、假陳天海之流,都可納入。是人就有無窮慾望,有慾望才覺有樊籠,無樊籠不成人,無樊籠者不成世界。
這話提醒肖芥子了。
天知道,她接近半年沒吃過東西了,別說有得吃,就算沒得吃和*圖*書,光是聽到熱油熗鍋的滋滋聲、聞見平日里避之不及的油煙味,都覺得分外滿足。
陳琮心念一動:「下頭不好睡嗎?」
進魘神廟之前,肖芥子在魘山的山根處停留了會。
人都喜歡談「有」,有錢有車有房,太多的想「有」似乎就是慾壑難填。其實「無」遠比「有」胃口更大:無憂無慮,無生死無病痛——看似什麼都撇開,實則什麼都包納進去了。
肖芥子現在,正趴在這「湯池」邊發獃,濕漉漉的頭髮還滴著水,自她白皙的肩膀滑落,滑進微微冒著熱氣的池中。
所以,明知道去找陳琮是一件很耗元氣的事、會讓她接下來的兩三天都如冬眠的蛇般蔫蔫懶動,她還是沒忍住。
那一次走,陳琮照舊沒送她,只是問了句:「芥子,你喜歡什麼顏色?」
不過轉念一想,假有假的慰藉:那種享受到的滿足之感是真真切切的,人生嘛,沉澱到盡頭哪還有實物?不過是各種可供咂摸的滋味和記憶罷了。
陳琮笑著坐在邊上看她吃:「我下次去魘山,給你多帶點吃的。還有,想要什麼東西,你都告訴我,我一起帶過去。」
這裡是哪呢?
有了石蝗,她基本不會有餓的感覺,也不會真的被餓到。但不餓不代表不想吃,美味是一種帶鉤爪的記憶,某些特定的時刻,急急百爪撓心。
這一處,是她無意中發現的:地穴的形狀像個倒歪的葫蘆,有溫熱的地下水汩汩流過,在自然形成的那七八個凹坑間蓄滿,自成「湯池」——每一個她都下去試了,有的裡頭的片岩太尖銳,時不時會被硌刺到,有的底部的形狀過於歪斜,人進去了沒處坐。
勾畫完畢,肖芥子在線路末端的一處打了個三角形,代表重要節點,同時備註:溫泉SPA(葫蘆)。
這裏她很喜歡,有個挺大的洞穴,裡頭有好幾塊劈裂的www.hetubook.com.com石面,最大、最平展的那一面,她拿來畫地圖。
還好,截至目前,每一顆都很安分,無需她出面主持正義。
她又在地隙中穿行了。
什麼顏色都好,藍天的顏色,綠樹的顏色,粉紅甜甜圈的顏色,只要不是烏漆麻黑的顏色就好。
明明只是最普通的餐食,擱著平時,肖芥子大概都會嫌棄,但這時候,聽得雙眼放光口內生津,忙不迭點頭:「蛋能先煎一下嗎?還有午餐肉,最好也先過一下油,煎得邊角金黃,更好吃。」
當然了,肖芥子嘆氣,給他描述下頭的地面多麼陰濕、或是多麼堅硬,她入睡時,石蝗自然會裹卷過來保護,但那也只是「能睡」而已,不誇張地說,她幾乎快忘了「柔軟」、「好睡」是一種什麼感覺了。
擦乾身子、換好衣服,她抬手招呼石蝗:石蝗如慵懶的獸,好一會兒才涌動過來,附著於她的身體,長成她的身外肉骨。
這種吃,畢竟是假的。
他還以為出了什麼狀況,沒想到她兜頭就是一句:「有吃的嗎?有燒烤吃嗎?」
她用筷子挑裹起麵條,把筷頭裹得白胖,吃個麵條,吃出了棉花糖的感覺:「我呢,不敢奢想『無』的境界,小『有』就滿足了,比如吃一頓好吃的,睡一張舒服的床……」
——「你們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太幸福了。」
那種離群索居、看不到同類的慌張和寂寞。
然而不巧,什麼好吃的零食都沒有。
真是好寂寞啊。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嘛,她是先來者,也是開拓者,總得做一些事:希望等陳琮真的下來的時候,地下已經不是未知世界,而是她的居所、第二故鄉。
沒睡就入不了夢、也入不了石,他的石頭裡如地下般幽暗,街道是空落的,店門是緊閉的,街燈都沒開一盞。
肖芥子「呵」了一聲:「難怪只聽說、沒見過……
和-圖-書好大的慾望。」
人到底是群居生物,現在想想,那些喜歡獨來獨往的人,喜歡的其實是被人群包裹著的「鬧中之獨」吧,或者說,喜歡的是那種可進可退式的獨處,真讓全世界蕭索得只剩了他一個人,如她這般,大概也不太享受得起來。
每次入睡,她都能看到自己感應到的那些寶玉石,如漫天星斗,浮沉在她的身周。
門店裡是有餐食區的,冰箱里也有一些簡餐的儲備,要是運氣好,裡頭還會有白天點外賣多出的蛋糕、飲料什麼的。
挺好,沒什麼遺漏,肖芥子滿意地打量了會,收回觸手,抬頭往上看。
反正,就她所見過的,人也好,假陳天海也好,顏老頭也好,地底下的地梟和白瞳鬼也好,哪怕是現在的自己,肉身外頭接著石蝗,都是各有各的樊籠,各有各的煩惱,沒見過誰是真的「脫此樊籠」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香味比之燒烤也絕不遜色,及至第一筷子入口,滿足得簡直想嘆息:「太好吃了。」
陳琮不確定,他入夢入石也不少次了,但從沒試過去點外賣,畢竟他「以夢為真」的程度很淺,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或可操作,但別人的店以及外賣員,有點懸。
肖芥子又掬了一捧水往臉上潑,本來想為這「划算」笑一笑的,笑到末了,一聲嘆息。
好在沒等多久,街面上就亮燈了,路面上也有了行人當點綴。
所以這一趟來找陳琮,她前半程吃飯,後半程彷彿長在了陳琮那張號稱義大利全手工製作的真皮沙發上,只為了體會什麼叫「羽毛般的柔軟」。
肖芥子從未這麼鄭重地吃過方便麵。
肖芥子的一隻節肢抬起,慢慢抽長成末梢尖利的觸手,如最鋒銳的刻刀碾入石面,將這一次的路線添加上去。
陳琮對著冰箱里僅剩的幾個包包袋袋看了半天,轉頭問肖芥子:「給你下個方便麵怎麼樣?再打個荷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蛋,切幾片午餐肉進去。」
肖芥子在泡溫泉,地下的野溫泉。
唯有這一個,雖然稱不上完美,但可坐可倚,邊沿上還有一塊挺光滑的所在,可以交疊著手臂趴上去、發發獃。
肖芥子長吁一口氣,麻利地從湯池裡爬起來:1號快到了,她這一趟的出行告一段落,可以往回走了——當然,因為沒有計時裝備,她對時間的測算純靠自身的生物鍾,睡過一覺就是一天。
這個世界,本就是樊籠者的專屬。
這個詞,聽到太多次了,但「脫此樊籠」到底意味著什麼、有什麼好處呢?
這兒太安靜太死寂了,誰會看她呢?她連看自己都難,淡乳色的池水裡,只能勉強映出她模糊的臉——陳琮買在魘神廟的那幾個兜袋,她都拿來了,但遺憾的是,裡頭沒鏡子。
——「我從來都沒覺得方便麵這麼好吃過。」
要命了,想得口水都要出來了,這要是在地上,她一定馬上抓過手機下單,管它白天黑夜。
不過沒關係,時日漫長,她總能琢磨得透的。
如果空間夠大,石蝗更喜歡以蜘蛛的姿態竄爬、竄躍。但如果通道太過狹窄,它們也不得不因勢換形,多數時候,像一條蛇。還有些時候,裂隙小到可笑,就只能繞路,或者硬過、讓石蝗啃噬出一條路來。
好了,接陳琮去。
最後一句真是讓陳琮啼笑皆非:「人家都脫此樊籠了,還在乎吃不吃面?芥子,別人我不知道,我看你是很難脫此樊籠的,連碗麵條都割捨不下。」
可能那些真正「脫此樊籠」、有大智慧大覺悟者,早就去了另一重世界,壁壘森森,她們無緣也無從接觸。
到的時候有點早,陳琮估計還沒睡。
她可以穿過曲繞的山腸,在入口處的那扇門后等他,等他拿鑰匙開門的時候,蹦出來嚇他一跳。
陳琮想了想和*圖*書:「脫此樊籠就是……不受時間約束、不受身體桎梏,無憂無慮,無生死也無病痛吧。」
她想起和陳琮在景德鎮吃的那頓燒烤,有豆豉和蒜蓉味的烤扇貝,有烤玉米棒子,還佐以啤酒。
地圖還只初具雛形,沒有正式開啟,只在偏下方的位置標註了一條條待組合的線路:畢竟地下是「六向」,除了東西南北,還多了上下,正式落筆時,得是三維立體式的,她把握起來有難度。
看見肖芥子,他又驚又喜,還有點擔心:「芥子,你怎麼會來?」
泡得夠久了,再泡下去,皮膚得起皺生褶、手電筒的光也會被霍霍光的。
她長嘆一口氣,喃喃了句:「好想吃東西啊。」
雲南的火山溫泉,她只聽說騰衝有,難不成她現在是在騰衝?上頭的遊客花錢泡溫泉,她免費享受,還是純包場,也挺划算。
天地之間,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整個石頭裡,都是「死」的。
沒鏡子,寂寞都會加倍。古人說了,對鏡可以「排遣寂寞」,因為對著鏡子好歹能看到個鮮活的人,有了鏡子,孑然一身都能對鏡成雙。
陳琮本來覺著好笑,但看她一臉悵然,又有點心疼,他說:「你等會,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麼。」
事情的起因是,她那天在幽暗的地隙中穿行,身周滿是濕冷的岩石和土腥味道,忽然間,特別想吃燒烤。
肖芥子微微闔上眼睛,集中精神,輕聲說了句:「走吧。」
……
……
翻過一頁,又翻一頁,清一色的「已打烊」,無單可點。
更遠一點的地方,石蝗攤漫成一片平靜的灘涂。她原本是想讓石蝗至少是砌成牆、給她遮一遮的,後來發現,實在無此必要。
想當初,她還信誓旦旦要在地下尋找樂趣,真的著手去做才發現,樂趣有是有,但更多時候,還是寂寞。
誰還不是個「喜接不喜送」的人呢?
說好和陳琮1號見,但她前段時間,又去找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