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蒜苗回鍋肉&魔鬼的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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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影集放在家裡,一直沒有再翻,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年的氛圍太喜慶輕鬆了,情不自禁就找了出來。而對比起上次回家時的惶恐忐忑,方若詩不禁勾住秦享的胳膊,問道:「跟你上次來的心情很不同吧?」
若詩嘗了一條,點點頭:「嗯,會了。」
曲子不長,大約17分鐘,方若詩要聽的第三樂章是慢板與快板交替的段落,莊嚴雄渾的慢板抒情彷彿狂歡后的感嘆。她摒棄了這首曲子最引以為傲的顫音技巧,獨獨選了情感最濃墨重彩的頓弓哭腔,出乎了秦享的意料。而這恰巧是他寫這篇論文的初衷,讓人讀懂隱藏在技巧之後的情感,也正是所有弓弦演奏到最後都要回歸的靈魂。
「保持距離?」秦享在兩人的親密姿勢間比劃了一下,「像這樣?」
這個季節是出蒜苗的時候,鮮嫩油綠的蒜苗被方若詩斜切成段,隨後她又把煮過的五花肉片成肥瘦相間的薄片。
秦享兩步跨到她面前,摟住她的腰,壓低嗓音:「秦太太,這才是夫妻距離。」
方若詩抱著胳膊,拿眼瞅他:「有什麼需要交代的,趕緊彙報。」
方若詩往蒜苗上撒鹽的手抖了抖,回頭瞥他一眼。
秦享走近,颳了下她的鼻樑:「在打什麼鬼主意?」
燈火通明,沒有油火和煙機作響的廚房依稀來聽到客廳里斷斷續續的談話聲。方若詩仰起臉,正好撞上秦享的下巴。倏忽間,秦享低頭落下一個吻,溫情的、輕柔的,在冬日的夜晚,伴隨著塵世最熱鬧的團圓和最喧嘩的煙火。
方若詩一邊說,一邊回憶,童年趣事在腦海里浮現,同樣揮之不去的還有記憶里的味道。
從小粽子到小豆丁,照片里的小女孩慢慢長大,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有了自己的同學朋友,也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
炒回鍋肉的第一步就是煮肉,先把五花肉切成大塊過水,在這過程中會焯出大量血沫。方若詩從小就聽外公說過,焯出血水的湯棄之不用,等到煮不出血沫時,另起一鍋開水將肉煮至筷子一插就能扎透的程度即可。這第二鍋水吸收了肉的油氣和精華,是可以再利用的,比如,煮個菜湯。
秦享彎腰,捏捏她的鼻子:「能為你謀福利是我的榮幸。」
方若詩努了努嘴:「哼,就是吃定我唄。」
秦享拉著行李箱,也來到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外公。」
末了,秦享吻住她的額角,問她:「現在真實了嗎?」
啪的一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合上了影集。
「就像我一樣。」
方若詩勾住他的脖子,舔了舔唇:「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像在做夢。」
「嗯。」
「好嘛,難得小秦回來過年,我做給你們吃,但是先說好,下次就要你來做了喲!」
方若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到椅子上坐下來。
咦?怎麼會有閆寧成的照片!明明把他的東西全部清理掉了!
「這還用問!想第一時間看到他外孫女和外孫女婿唄!」宋頌幫他姐拎著包,從後面走過來。
「為什麼?」方若詩仰頭看他。
秦享寡言,鮮少說如此露骨的情話。方若詩想說話,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只講出一句,卻是風馬牛不相及:「該起鍋了,我要加一勺醪糟。你知道什麼是醪糟嗎?」
方若詩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的話,只是緊緊攥住他的睡衣,閉著眼小口小口喘著氣。
「洗完了?」她戳了戳秦享濕漉漉的頭髮,順手把影集塞給他,「看看。」
方媽媽挽著舅媽出去前,朝自己老爸喊道:「爸,你做完魚趕緊出來。」
「會了?」炸好之後,外公讓若詩嘗嘗。
廚房裡只剩下方若詩在忙,秦享搭不上手,只能陪她聊天。
秦享從洗手間出來時,方若詩正盤腿坐在床上翻影集。聽見聲響,她回頭看,人已經走到面前。
「又說我啥子壞話?」外公靠在廚房門上吹鬍子瞪眼睛,手裡的拐杖朝若詩指了指。
秦享沒有說話,抬手關了油煙機。他的心被他的姑娘填得滿滿的,在暖黃的燈光下,他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將人抱進懷裡。
「豆瓣是川菜之魂,沒了它很多菜都會失去靈魂,不好吃,知道吧?」方若詩把肉片撥到一邊,把蒜苗倒進去。
「那你用啥子和我換?」
方若詩握住他的手,順勢投進他懷裡:「好聽。」
「不要。」
《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又譯作《魔鬼的顫音》,是義大利小提琴大師塔爾蒂尼在古典小提琴史上的巔峰之作。很多人被這首曲子的傳說吸引,到後來被它大量高難度的顫音技巧震撼,卻忽視了它作為一首保持了極強可聽性的小提琴奏鳴曲的優美。
每個四川人家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做菜的小秘訣,是屬於這個家獨有的味道。方若詩夾了條小魚,蘸了剛調好的料汁,送到他嘴邊,嫣然一笑:「不怕。」
得到肯定答覆的方若詩從菜籃子里拿出一棵白菜和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根白蘿蔔,揚了揚:「想吃什麼?白菜湯還是蘿蔔湯?」
秦享抿著唇角笑,兩枚酒窩格外顯眼。
外公豈能不明白她倆的意思,可他老人家沒應。他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外孫女,教她煮飯、教她做菜,不是想她終日困於廚房這一隅小天地為男人洗手做羹湯,而是假使她哪天困了倦了想家了,能自己做一道家鄉菜,有家的味道陪她。
「為什麼分手?」
紅燈籠高高掛起,中國結懸在路燈下。秦享在鍵盤上敲完最後一個字,從書房的窗戶看出去,紅火的過年氣息撲面而來。
「您的拿手菜看似簡單,實則一等一的難啊!」方若詩拖住外公胳膊,撒嬌道,「再做給我看一次嘛。」
「隻身犯險?」方若詩饒有興味地重複了這四個字,抽出手拍了拍他。
方若詩嘟嘟嘴:「專業不對口。」
「好。」
「好!好!」外公笑眯眯的,聲音洪亮如鍾,「快進屋!」
「行李還沒收拾完呢!」
待五花肉煎出油,她從小陶壇里舀出一大勺豆瓣醬,在鍋里煸出紅油后,再往肉上淋一鍋鏟生抽,翻炒均勻。
「怎麼了?」
秦享沒看影集,只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方若詩瞥了他一眼,低下頭解釋:「因為這張是我們寢室的大合照,所以沒有扔掉。」
怪味熗魚做法相當簡單,只需將新鮮小魚炸至酥脆,淋上調味汁即可。可是炸魚的火候和怪味醬汁的調料配比,若詩始終掌握不好。外公著重講解了炸魚的技巧,先示範,再手把手教她炸。
等等,這個年輕男人是誰?為什麼會摟著若詩的肩膀?
「不看了?」秦享一把捏住她的手指,若有所指。
「外公——」方若詩跑得飛快,衝到外公面前,嗔道,「怎麼不在屋裡,外面多冷呀!」
秦享扣住她的手,坐下來:「怕被你爸趕出去。」
「啊?」
方若詩久等不到他的答案,忍不住嘗了嘗。
四川一到冬天就霧氣瀰漫,月亮透過雲遮霧繞的天邊灑下一層薄薄的月光。
她看了看秦享,他身上的灰色羊毛衫在燈光下泛著橘黃色的光,是這冬日里不多的暖色。她摟住他的腰,小聲說道:「興許外公是看你的面子呢!」
「對了,還有帽子,你好像不戴帽子的,可老家霜重,我還是給你裝一頂吧……咖啡呢?我不確定你喝不喝得慣宋頌喜歡的牌子,還是給你裝一些你平常喝的……我會不會帶太多東西了?」
方若詩嘬了嘬hetubook•com•com手指頭,道:「終於成功了!」說完,又沖秦享笑道,「你都不知道這道菜有多難,外公很久都沒做過了,每次纏著他多教我幾遍,他都笑話我。今天突然鬆口,還手把手教我,真是太意外了。」
聽到他的腳步聲,方若詩回過頭來,彎著眉眼諂媚地笑。
「人生規劃不同。」
「煮肉的水還要嗎?」舅媽端著鍋準備倒掉。
方若詩在卧室收拾行李,見他出來,立刻舉著藍灰色的羊絨圍巾跑過去:「圍巾要帶嗎?」
誰知聽完她的話,身邊的人依然沒有反應,方若詩收起相冊,氣鼓鼓地嘟囔了一句:「誰還沒個前任呢!」
一曲終了,方若詩沉浸在旋律最後的情緒之中,久久沒有動作。秦享輕撫過她的臉龐,落下一個吻。
菜籽油已經煎熟,她把火關掉,油涼到六成溫,把薑片、蒜片和花椒粒用小火炒香,接著下切好的五花肉片。
她眉眼彎彎,目光殷殷期盼:「好吃嗎?」
灶台上有一個搪瓷盅的蓋子揭開了,秦享洗了把勺子遞到她手裡:「知道,甜酒釀。」
咸香的小魚條入口酥脆,吸飽了糖和醋的酸甜在舌尖打轉,咽下之後又是回味無窮的麻辣。
秦享聳聳肩:「誠如你所言,我也有過一個前女友。」
秦享傾身抱住她,忽閃忽閃的眼睛里有光:「對,吃定你了!」
外公滿意地點點頭,屈起手指敲了敲她額頭:「熗魚都教過你好多遍了,還沒學會?」
「想。」
秦享親了親她額頭:「到樂團來。」
「呃……」方若詩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繼續這個話題,「好吧,此題過,改日再提審你。」
「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他攬住方若詩的肩膀向後倒去,在她低呼一聲的同時將所有聲音收進自己的唇齒間。秦享的吻落下來,帶著方若詩熟悉的溫度,讓她來不及想他話里更多的含義。當她的肌膚被一寸寸點燃,當她蜷在鬆軟被窩裡的身體越來越滾燙時,她陷入了莫名的不真實中。
「不比喻了?」她一邊揶揄他,一邊舀了一勺醪糟進鍋里,翻炒了幾下,關火盛盤。
「很好吃。」秦享終於開了口。
「還有一句,蘿蔔是土人蔘。」
「那你還敢跟他說什麼你想結婚,哪裡來的膽子呀!」
「嗯?」
恍惚間,她輕嘆一聲。
「不想天天聽我拉琴?」
這間她從小長大的房間在他們回來之前被重新布置過,換掉了舊書桌,新添了雙人沙發,還在窗玻璃上貼了紅色的囍字。特別熟和-圖-書悉,又讓她多了一點陌生的新奇。
第二天下午,秦享和方若詩順利抵達伍溪鎮。外公拄著拐等在院子門口,那一頭銀絲格外引人注目。
「冬吃蘿蔔夏吃薑。」方媽媽打燃爐火,道,「你外公最愛念叨的就是這句。」
秦享說的卻是另外的話題:「過完年,讓堂哥把你從內刊組調走吧。」
若詩推開他,跳到書房門口,朝他挑眉:「這樣!」
剛巧秦享進來倒水,將她的小表情盡收眼底。
此刻,秦享聽她講完,沒有立刻取琴來拉。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深深,好像要把方若詩看進心裏。突然,他笑了一下,轉身去拿琴。
「你呀,」秦享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捏了捏她的臉蛋,「你讓我有底氣。」
那條一直捏在手裡的羊絨圍巾被掛到秦享脖子上,方若詩仰起臉,笑容明媚:「是時候夫妻雙雙把家還了。」
外公的腿雖然拆了石膏,還是不能久站,說完便走了。
若詩遞了把椅子過去,一臉諂媚地笑道:「外公,等會兒你教我做熗魚吧。」
「幫我把最右邊的小罈子打開。」方若詩指了指櫥櫃最下層。
秦享的手指在一張照片上點了點,方若詩湊過來。
「嗯?」秦享加重了手下的力度,嘴角噙著一抹壞笑,「什麼夢?」
他看了若詩一眼,又看了看秦享,張口說道:「小秦,跟詩詩一起看看吧。」
「很冷嗎?」秦享添了熱水,走回來,「帶上吧。」
「行李交給我,你現在幫我校稿。」秦享指了指電腦屏幕,說道,「這是一篇《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的賞析論文。」
「好好好,沒問題。」哄得老頑童高興,方若詩朝媽媽做了個鬼臉。
「蒜苗回鍋和肉湯蘿蔔。」方若詩眨眨眼,她報出的菜名全是外公當年親傳與她的。
秦享想了想:「隻身犯險和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區別。」
這確實是外公的口頭禪,若詩一學完,三個人都笑起來。
她邊炒邊問秦享:「豆瓣醬香吧?」
秦享憋不住,笑出聲來:「秦太太言之有理。」
「想。」
若詩看了一眼,湯色清澈,棄之可惜,於是問道:「是第二鍋水?」
「不怕我偷學?」
「蘿蔔吧。」舅媽把鍋放回灶上,接過蘿蔔洗起來。
方若詩高興得笑開了花,哼著小曲兒去炒回鍋肉。
伍溪的夜晚寧靜如水,這個裝載了她所有青春的房間,在今天正式告別了年少回憶,跟她一起開啟了人生的新旅程。
「不能沒了你。」
方若詩睜圓了眼睛瞪他:「到底知hetubook.com.com不知道呀?」
哼,那當然啦!誒,前任?!這麼說來,他承認自己也有前任?
秦享點點頭。
被秦享意味不明的眼神盯著,方若詩索性把影集攤開來:「看吧看吧,你又不是沒見過!」
沒料到他突然使壞,方若詩的手滑下去,在他腰間狠狠一掐。秦享的睫毛顫了下,輕攏慢捻轉瞬化為疾風驟雨,一波又一波向她襲去,而她也再沒力氣分清自己到底是置身真實還是夢境了。
「羽絨服呢?你穿嗎?」
「不想!」她才不上當呢,戳著他胳膊說道,「秦先生,天天膩在一起你會煩的,夫妻之間也要保持距離。」
方媽媽從他手裡接過茶壺,添了熱水,朝舅媽使了個眼色。舅媽擦乾手,對若詩說道:「詩詩,這裏交給你了,我和你媽出去歇會兒。」
秦享依言翻開,第一張是方若詩的出生照,小小的人兒被包成一個粽子,眼睛閉起來在睡覺,兩道彎彎的眼線,可愛極了。
「蘸水你都曉得用哪些調料,只要配比平衡,調出一個咸辣酸甜、誰也不壓制誰的味道就對了。」
書房在秦享搬來后特地找人做了隔音,方便他平時拉琴。所以,不論什麼時間,都不用擔心會打擾到左鄰右舍。
她吐了下舌頭,指著屏幕說道:「你這裏說『小提琴的頓弓在最後的華彩段造出哭喊的效果,帶給聽眾抒情上的悲壯感』,我想聽聽這段。」
「不想來樂團?」秦享一步步引誘她。
「嗯。小時候外公經常帶我和宋頌去附近河溝釣魚,大魚就做紅燒魚、脆皮魚或者酸菜魚,小得沒手指粗的魚就炸酥了吃,通常還沒等他炸完,我們已經把盤子里的小魚偷吃得差不多了。」
柳姨回家過年了,剩下方媽媽和舅媽在準備晚飯。方若詩領著秦享打完一圈招呼后,留他在客廳跟爸爸、舅舅聊天,自己進了廚房幫忙。說是幫忙,到最後變成了她主廚,舅媽給她打下手,方媽媽無所事事地站在旁邊陪她們聊天。
他握住她的手,牽她走到電腦旁:「幫我看看論文。」
「又一道傳家菜?」
對於第一次去四川過年的秦享來說,感覺既陌生又新奇。作為新晉女婿的他要融入方若詩的生活圈子似乎並不難,他能想象出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方若詩的緊張慌亂,比他上次突然去伍溪見她家人時更甚。
秦享的論文專業、嚴謹,卻並不晦澀,方若詩很快就拋開之前瑣碎的念頭,沉心閱讀。等到秦享收拾妥當回房時,她已經拿紙筆做好了批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