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神婚(二十九)
因為島嶼對他而言,就是個絕對安全的遊樂場,雲池就不打算帶什麼防身的武器了,單把薩迦織的那條樸素的圍巾繞在脖子上,順手再抓過一根長樹榦,當做趕路的拐杖。
「孩子,我的孩子……」
雲池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背後發毛,他堅持不睡到了天亮,太陽一升起來,他就帶著背包和小海獺衝出雪屋,一路小跑著回了家。
實在沒辦法了,它耷拉著小耳朵,「噗」地把嘴裏的東西吐到了雲池的掌心裏——卻是一隻渾身濕答答,連翅膀也濕透了的精靈!
雲池不自覺地重複:「直到你回來……」
「我不在的時候,有它陪著你。」他灼熱的掌心貼著雲池的臉頰,在他額上落下一個吻,「我把島嶼放在冰海中間,四周遮掩濃霧,如果沒有別的事,別離開海灘的範圍。缺了什麼,就隨便拉一頭島上的野獸當做代步工具,去神廟裡找。」
會不會是精靈們的惡作劇呢?為了報復欺負它們的小海獺……但也不太像啊,聽著怎麼和這具身體的親生父母找上門了一樣……
薩迦親了親雲池的額頭,少年的臉頰、鼻尖,最後低下頭,輕輕地吻他柔軟的嘴唇。
望著化作大白海獺,孤獨地走向海面的薩迦,雲池終於感同身受地明白了每次薩迦望著自己消失在濃霧中,奔向陸地時的心情。
島嶼的面積不小,這點從它可以繁衍出屬於自己的松林生態區上就能看出來,但在這之前,雲池都是跟著薩迦一塊進出,很少有自己出門的時候。
小海獺蹭了蹭他的側臉,雲池轉頭看它,也許是年紀小的緣故,小海獺的毛髮是貼近半透明的白色,在白天,就像發光一般,亮瑩瑩的。
天色已晚,雲池又深入林中,就打算在這裏睡一晚再回去。他依照過去露營的經驗,先把鋪蓋的面積算好,快手快腳和圖書地堆了個圓頂的雪屋出來,進去放好礦石燈,裹著毯子躺下了。
「海里?」
他點起燈光,燈一亮,那些低低的絮語,便如陽光暴晒后的薄雪,快速地消弭于無形,再也聽不到了。
雲池滿腹狐疑,他皺著眉頭,小心地躺回去。
然而,事實證明,是雲池想岔了。
雲池在門口坐了很久,直到確定薩迦走遠了,他才慢慢退到房間里,關上了門。
當夜幕再度籠罩大地,覆蓋這座被濃霧包圍的島嶼,雲池躺在他和薩迦的大床上,又一次聽到了那悲傷的哭聲。
薩迦出遠門的那天,從身上抓出了一隻小海獺,將它遞到雲池手上。
什麼鬼……
他叮囑道:「平時想做什麼都沒關係,但是要注意安全。萬一出了什麼意外,你就往海里跑……」
雲池心裏忽然很難過,但薩迦只是一味往前,就像不敢回頭一樣,急匆匆地行進到濃霧裡。最後一躍,他悄無聲息地滑下海洋,消失在雲池的視線中。
小海獺嚶嚶地叫,就像個白皮的大獼猴桃,扒著他的衣服打滾,示意自己不餓。事實上,雲池也不知道這些小東西是靠什麼活的,又不吃飯,也不喝水……
小海獺趴在雲池的肩頭,一人一獺撥開松枝和落雪,朝著深處進發。
「好。」雲池說,「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很想你,我們都很想你,你要拋下我們了嗎……」
廣袤的海域一瞬黯淡,小海獺趴在雲池肩頭,發出顫抖的低鳴。
以往薩迦在時,哪怕有這麼大的空間,這麼多的房間,雲池仍然覺得擁擠,好像到處都有薩迦的影子,不管是人身還是海獺身。可是如今薩迦不在了,怪屋忽然就空得嚇人,似乎每踩一步都有回聲。
雲池徹底糊塗了,他坐起來,漆黑的夜裡,風聲刮過樹梢與殘雪,和_圖_書彷彿止不住的哭聲。
什麼東西,鬧鬼了嗎?
他環顧房間,比起他剛剛重傷蘇醒的時候,眼下的怪屋可以說修葺一新。石頭長桌的旁邊,錯落點綴著精巧的小凳;牆壁上的棕色掛毯換成了清新的海藍色;壁爐熊熊燃燒,一張斜榻安置在窗邊;房間的另一側,則有一隻小型的書櫃,下面擺放著矮几和兩人份的圓墊。
雲池忽然察覺出不對勁,他盯著這個小東西,小海獺卻不敢與他對視,只是心虛地轉開黑眼睛。
沒有薩迦的神息壓制,以往那些藏起來的小小生靈,如今終於在雲池眼前現出了真形。他看到成群結隊的小小冰人,排列有序地走過粗壯的松枝,它們的體型不過一根手指大小,身後長著雪花般纖薄剔透的大翅膀,于振翅間逸散出細小的晶塵。
「吃空氣?」他點了點小海獺的鼻頭,「不餓的話,我們就收拾一下房間好了。」
「沒錯,」薩迦抵著他的額頭,認真地注視雲池的眼睛,「說到底,我現在已經不是主神,缺少對領地的絕對掌控力。我已經在島嶼周圍釋放出警告的信息,讓海怪看守這裏。但如果還有誰,無論是新神,還是誤打誤撞進來的精怪、人類、邪靈……無論是誰,你不可和他們硬碰硬。跳到海中,神衣能讓你在水下呼吸,海怪會聚集起來保護你的安危,直到我回來。」
小海獺快樂地來回滾動,擺弄著燈籠,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材質做的,居然可以一直發光。等到雲池放在眼前細瞧,才發現裏面的光點,其實都是霧氣般細小的晶瑩飛蠓。
薩迦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復又睜開,對雲池露出溫柔的笑容。
精靈被它含在嘴裏,幾乎快要融化了,此刻得到喘息的時機,立馬「嗖」一聲飛出去,鑽到松樹中消失不見。剩下的精靈也像是得到
和_圖_書了警報的訊息,紛紛隱沒得不見蹤跡,自此看不到了。
「你嘴裏是什麼?」雲池伸手捏住它的後頸,「吐出來我看看。」
雲池抬起手,在小海獺肉墩墩的屁股上輕拍了兩下,「下次不許再隨便抓別的東西往嘴裏塞,聽見沒有!」
包括兩側多出來的廚房、儲藏室、衣帽間,樓上新增的書房、茶室、露台……
誰在說話?
「快來吧,回到家人這裏,我的孩子……」
雲池果然不覺得生氣,他好笑地問:「那幹什麼呢,你想出去玩嗎?」
雲池猛地睜眼,猶如被一捧冰水兜頭澆下,頓時睡意全消。
雲池睜大眼睛望著他,面上泛起潮|紅,薩迦也臉紅得說不出話,他鼓起勇氣,幾度嘗試,最後僅是咬了咬雲池的耳朵,輕聲說:「我走了,我盡量早去早回。」
說走就走,他準備好包裹,裏面裝上火種、乾糧和水,說不定還需要露營的毯子和鋪蓋,以及一個從神廟裡帶出來的發光礦石燈。
好活潑,不過既然夠不到,雲池就隨它去了,就是不知道,薩迦小時候是不是也這麼調皮……
「嚶!」小海獺嚇得扔掉了燈籠,哭唧唧地往雲池衣服里躲,雲池笑哈哈地和它鬧了一陣,便熄滅了礦石燈,裹著毯子睡下了。
我出現幻覺了?
雪屋本就擋風,雲池聽著外面細細密密的落雪聲,就像聽著催眠的搖籃曲,很快沉入了夢鄉。
「唉!」雲池傻眼了,他看看那片冷清清的空地,再看看眼神懵懂的小海獺,委實哭笑不得,只好走過去,把那微型的燈籠撿起來,遞給小海獺。
「讓我去找尋一個答案。」他說,「等我回來,我們……我們就……」
小海獺嚶了一聲,一股落雪驟然從地面噴發上去,把一隻光精靈打了個跟頭,嚇得它丟掉自己手裡的燈籠,就和同伴一塊兒逃之夭夭了。
太古怪了
m.hetubook.com.com!還是家裡安全一點,起碼不會聽到未知的聲音。小海獺僵持著不動,雲池眯起眼睛,越發覺得有情況。
「嗯?」他攤開手,放在小海獺的嘴巴下面,「快,聽話,張開嘴!」
小海獺盯著他,用圓圓的小手掌捂住兩腮,連連甩頭。
「——等我回來之後,我會讓來犯者記住,什麼樣的教訓才算深刻,並且長遠。」他用手指撥動雲池的黑髮,「我以我的神名發誓。」
「啊……你真是個小壞蛋!」雲池急忙給精靈擦擦,小海獺就抬起眉毛,用無辜的眼神盯著他。
他把哼哼唧唧的小東西抱在懷裡,繼續往林中探索。暮色蒼茫,黃昏逐漸籠罩了島嶼,雪精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夕陽般絢麗的光精靈,它們提著袖珍的燈盞,在雪地和幽暗的林間輕盈跳躍,彷彿一片如夢似幻的流星。
嗯……嗯?
「太漂亮了……」雲池出神地呢喃,他往下一瞄,就發現小海獺正伸出手掌,企圖夠一夠光精靈的身體。
「你可不能把這個弄破了哦,」雲池毫無愧疚心地嚇唬小海獺,「不然裏面的小蟲子飛出來,就要往你的毛毛里鑽啦,到時候,專門咬你撓不到痒痒的地方。」
小海獺也轉著腦袋,好奇地看來看去。半晌,它跳下雲池的肩膀,藏在雪地里潛伏過去,雲池正入神地偷瞄精靈們的社交方式,沒來得及管它。過了一會,小海獺原路返回,重新攀爬到雲池身上,腮幫子鼓鼓的。
薩迦不在家,它的膽子終於大了起來,也敢否決雲池的意見了。
「你在這兒啊,」雲池把它抱在懷裡,急於做點什麼事,來排遣心中空洞洞的感覺,「你餓了嗎,我給你做點吃的?」
「孩子,快過來,到你的媽媽這裏來……」女聲哀哀地埋怨,「你這狠心的孩兒,怎麼捨得讓你懷胎十月的媽媽心頭滴血,因m.hetubook•com•com為想念而痛不欲生?快來吧,快來啊……」
他能好好照顧自己嗎?海獺的背影圓圓的,看上去就是那種敦厚又溫順,被欺負了都不會還手的模樣,會有仗勢的神明,來嘲笑曾經威嚴,如今卻落魄的薩迦嗎?
「真是個小魔頭……」
雲池在睡夢中驚醒,心頭「撲撲」狂跳,只是瞪著帳幔上的花紋,不住喘息。
女人的語氣變了,從悲切的懇求,變成了哀凄的哭泣:「媽媽真的很想你,你離開家已經太遠了……我為你日哭夜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的孩子……」
樹林靜悄悄的,只有深遠的鳥鳴,以及不知名的小動物掠過雪地的聲響。雲池咯吱咯吱地踩著雪,左看右看,找尋那些與眾不同的動靜。
什麼,原來是活的。
呃,不,那樣不是更詭異了,島嶼遠離陸地,凡人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摸到這裏來。但看那話里話外的意思,又煞有其事,說的跟真的似的。
雲池皺起眉頭,感覺像有一萬隻蚊子在耳邊煩躁地嗡嗡嗡。他用毯子捂住耳朵,不欲聽那擾人清夢的噪音。
雲池急忙蹲下身體,吃驚地窺探著這些小人。一棵茂密的大松樹似乎就是一個微縮的國家,它們在樹的國度上相互交流,彼此碰撞翅膀。松樹的主幹上,還開著許多小小的門窗,上面凝結著雪白的霜花,雲池以前看了,只認為那是蛛網,倒是沒想到,這便是精靈的家。
聽到小海獺發出嚶嚶的贊同聲,雲池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好吧!那讓我們清理一下背包,這就出發去叢林探險!」
薩迦離開了。
女人啜泣的聲音還未遠去,蒼老的男聲又緊接響起:「我的兒子,我對不起你……求求你回家吧,你最喜歡的馬奶茶已經備好,你最中意的金杯,你的母親也為你千百次地擦凈。我們想念你啊,你的父親老淚縱橫,請求你不要拋下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