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神婚(三十一)
神眷者們目瞪口呆,誰也不敢亂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雲池往門口走去。
他換掉了盔甲,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青藍相加的美麗長袍,黑髮披散,輕佻地袒露著大片胸膛,先前被雲池捅出的傷口,此刻早已完全愈合了,連一絲傷疤都看不到。
雲池沒有一秒猶豫,也沒有一絲一毫分攤給其餘事務的愁思。匕首剎那出鞘,他捅向羅希的動作自然而然,流暢平靜如每日清晨,他為薩迦塗抹餐刀上的奶油。
「我是個鬼的新娘!」雲池猛地坐起來,瞪著眼前的幾個……十幾個少男少女,「當初就是你們把羅希的風鷹放出來,攻擊我的船的?」
「你……莫非你是第四代的神明嗎?」雲池不可置信地問。
他輕輕捻起一縷雲池的黑髮,百無聊賴地說:「祂空有殘暴的名頭,實際上是個多麼無能的君王,連主神的神位也甘願拱手讓人,導致最後爆發了第二神代和第三神代的戰爭……新娘,這些丟臉的往事,想必祂從未告訴過你吧?」
「我們是神主的神眷者!」另一個強硬的聲音搶答道,「就算你是神主的新娘,也要講求一個先來後到……」
很好,就是這樣。只要抵達岸邊,然後沉到海水中,就能暫時避開陸地上的麻煩,再想辦法喚起那群玩忽職守的海怪,我的人身安全就有多一重的保障……
蒼穹中,伯希亞面色一變,厲聲道:「海怪突然從夢中掙脫,快去把你的人類帶走,它們可不好對付!」
「我們不想死呀!」
空中又有風鷹掠過,雲池趕忙趴下,聽到它發出狂暴的尖嘯,與同伴相互溝通——十幾雙銳利的眼睛,盯了將近一半的白晝,卻連雲池的影子都沒看到,很顯然,它們都開始急躁了。
精靈們嘰嘰喳喳地商量了一會,片刻后,只聽島心深處傳來大量落雪撲簌的聲響,蒼穹上熙攘吼叫的風靈們驟然一靜,巨鷹們亦敏銳轉頭,怒號著朝那裡撲過去。
「這是風暴神宮。」他身前有人回答。
他的瞳孔一瞬緊縮,風暴攪動著整片海域,雲池渾如一隻蹦床上倖存的脆弱蟲豸,被那無從抵抗的力量高高掀起在半空中,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也暴露在神明喜悅,且無一絲溫度的目光之下。
與此同時,他抓住腰間的匕首,躬身潛行,在松林的樹影間緩慢地跋涉。
「你們能不能幫我弄點動靜,引開它們的視線?」雲池和島嶼的精靈小聲商量,「然後,我才好趁機跑過去。」
雲池後退一步,漠然地抬頭,與他銀白混沌的瞳孔對視。
「我們是、我們是神主的……」
hetubook.com.com雲池眼前遽然一黑,霎時失去了意識,癱軟著昏倒在神祇手中。
雲池不解地低頭,順著小海獺的方向,他望見一隻在林間飛舞的雪精靈,正朝他拚命揮手。
雲池閉上了眼睛,只想重新躺回去。
「我聽見你和那個叫伯希亞的神在如何討論薩迦,」雲池望著他,並不後退一步,「你說他是懦夫,那隻敢趁他來不在的時候抓我,你們豈不是比懦夫更加懦夫?」
「我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你我之間,從此一筆勾銷了。」羅希慢慢地拔出滴流著金血的匕首,完美無缺的微笑神情也產生了細微的扭曲,「真是一朵帶刺的花啊……」
如此看來,不光島嶼的中心不安全,薩迦的神廟亦是岌岌可危,怪屋也不知道能撐多久……他必須要下海了,他不能成為那隻瓮中的鱉!
小海獺擠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微弱地叫了一聲,扯了扯雲池的衣領。
風靈一無所獲,蒼鷹將參天巨木也撕扯得粉碎,使森林發出哀鳴,但它們誰都不曾發現目標的蹤跡,它們上當了!
這時候,雪精靈掀開了最後一叢灌木。透過它的縫隙,冰海近在咫尺,雪白的浪花靜靜地徜徉在海島的邊緣,只需趟過窄窄的淺灘,雲池就能接觸到海水,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下去。
唯一的問題就是,我不能不睡覺。我不是海豚,可以用一半的大腦工作,用另一半大腦休息,我熬不過去的。
這是哪裡……
「……你不知道,神主會怎麼對待我們。」其中一個嘟噥道。
其中一個華服少年急忙坐起來:「可你是不同的!神主對我們這樣,對你一定不會這樣,你是祂的新娘啊!」
羅希聳聳肩,無所謂地說:「死於神戰咯。二代的眾神聯起手來殺了祂,但即便如此,還是沒能收回海神的位置。」
「你同樣不要忘記,西風也為這島嶼的主人效力。」臨走之前,伯希亞警告道,「等到島嶼的主人回來,才是你真正有麻煩的時刻,羅希。這不是你設計把西風困在世界盡頭就能夠平安度過的,出於兄弟的情誼,我提醒你。」
他沒有接話,僅是冷漠地問:「羅希,你現在應該在哪站著旁觀呢吧,別讓你們小老婆們費力氣了,我不會聽的,出來跟我說正事。」
雲池盯著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懦夫。」雲池說。
「你的意思是……讓我走那邊?」
睡夢之神伯希亞圍觀完了全程,祂看了看底下憤怒咆哮,幾乎要爬到岸上來攻擊祂們的海怪,不知為何,祂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神明關乎www•hetubook.com•com未來的感知能力,正不停地朝他抗議,提醒祂當心今日之後的危險。
雲池都要被氣笑了:「你們不想死,那你們看我的臉,是不是長著一副想死的模樣啊?就你們這樣,算個屁的神眷者,他眷顧你們嗎,不就把你們當成玩物,高興了看一眼,不高興了拿去喂鷹?」
「迫不及待想要見我嗎?」羅希微笑著,「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是如此。」
伯希亞最後瞄了一眼癱倒在羅希懷中的人類,終究沒有再用這個問題來影響祂和羅希之間的關係,轉頭散作無數流離的迷夢,離開了這裏。
雲池的視野忽然模糊,小海獺發出驚慌的大叫,幽藍曲折的海水裡,纏住雲池的觸鬚被無形風刃猝然切斷,血水猶如噴墨,倉皇地沾染了雲池的周身。
「找到你了,」羅希笑著說,「我的新娘。」
「而我們住在風暴的神宮,與神明同吃同住,天底下怎樣的珍饈,怎樣的美酒,怎樣稀奇的珠寶和精巧的衣物,我們都能輕易擁有,」另一個也在旁邊附和鼓勁,「並且,就像你見到的,我們還能使用神主的使者,讓它們替我們辦事……這難道不是分享了神主的權柄么?身為一個凡人,你還能期待些什麼,這裏就是心想事成的福地啦!」
「……醒了……」
羅希……你這個陰毒小人。
你說你們分享了神明的權柄,但從真正的自由,能夠掌握自己生死的方面來看,你們身著綾羅綢緞,享用山珍海味,其實和死囚並無半分區別。因為這一切都是羅希賦予給你們的,得到還是失去,都只在他一念之間。
你說的,怎麼和薩迦告訴我的不一樣……?
而我,我和薩迦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他的神廟掩藏著世上所有的寶物,一切應有盡有;我穿著他的神衣,他帶我去追逐月亮,願意背著我去世上任意的角落玩鬧冒險;我的歡笑即是他的歡笑,他害羞起來,我也會跟著臉紅。
「總算……給他一點水……」
雲池猶如一條躍水的白魚,跳進了齊腰的海浪里。他一個猛子紮下去,神衣浸水,頓時發出比月光明亮,比日光柔和的華彩,海床一陣撼動,彷彿有什麼沉睡至今的生靈,直到此刻才被喚醒。
「你還是快走罷,羅希!」伯希亞不安地說,「千萬不要忘記,我是為了還你的情,才答應你摻和進這件事的。」
風暴之神的身形高大健碩,肌膚如塗膏脂,泛著勻稱閃亮的蜜色,華美的羽冠修飾著祂深邃英俊的眉目,
m•hetubook•com•com祂的雙瞳如聚災禍,氤氳著混沌的銀光。羅希皺了皺眉,面上顯出不悅的神色:「我知道。」
「謝謝!」雲池感激道,他急忙匍匐過去,鑽進叢生的枝丫。
他捂著額頭,勉強扯開眼皮,先看到華麗無比、堆金砌玉的穹頂,順著再看下去,但見廳堂寬闊、擺設堂皇,猩紅的織毯鋪滿了視線內的每一寸地面,上面用金線綉滿了寶石的花朵,身下的床褥也柔滑如天上的雲彩,相比之下,他自己穿的這身神衣,簡直素得和白紙沒什麼兩樣。
此刻已是日到中天,雲池不得不停下來歇歇腳。他喝了一口水,又給懷裡的小海獺餵了一點,從清早開始,他一刻不停地躲了幾個小時,也趕了幾個小時的路,就算是被加強過的體力,也該到極限了。
「如果來了新的人祭,又能討神主的喜歡,神主就會在我們這些舊人當中隨意指一個,剝奪他全部的身份和權力,讓風鷹把他叼走……」
風暴之神驚訝地痛叫了一聲,祂低下頭,看到先代惡意女神的愛物,正正插在盔甲的空隙,捅進了祂身為神明的金身當中。
雲池被一雙鐵鑄般的手臂強行固定,他的心臟瘋狂撞擊胸膛,幾乎要從喉嚨里脫出去,然而他的心緒卻平和如死,寂靜得不正常。
羅希揮了揮手,那些神眷者們便如蒙大赦,立刻跑得不見蹤影了。
我可以打游擊,他想,我可以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利用森林里的資源撐上一周來等待救援,況且我現在穿著神衣,拿著神器。
「你再說一個新娘,我揪著你的領子把你丟出去你信不信。」雲池心頭火起,對著薩迦的時候,就是他最快樂、最溫柔的時候,現在對著風暴神宮裡的這些人,他一個好臉色都不想給他們留,「所以你們是來幹什麼的,給羅希當說客的?」
就這樣,雪精靈一路指引,他便一路跟著走,完美避開天空上的風鷹,逐漸逼近了海岸線的位置。
羅希挑起眉梢:「什麼?」
見他對他們口中的美好願景充耳不聞,神眷者們紛紛驚惶道:「不,不!我們說錯了,你是神主的新娘,你得到的肯定會比我們多得多,我們得來的權柄名不正言不順,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神眷者們互看一眼,臉上都現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其中一個鼓起勇氣,大聲說:「我們都聽說了,你住在荒島上,生活條件十分艱苦,你侍奉的偽神,也有殘暴不仁的名頭……祂必定沒有好好待你,你穿得多麼樸素啊!」
「是不是羅希脫不掉我身上這件衣服,急眼了,就讓你們來哄我主動脫?」他問,www•hetubook.com.com「別費心了,我這是神衣,羅希身上那件都夠不到我這件的等級,少拿你們這的破抹布往我身上招呼。」
「放開我。」雲池說。
小海獺舔舔他的手背,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就是現在!
「你好,我的新娘。」
小海獺掙扎著從雲池的胸口擠出去,它高興地叫著,看到海怪的觸肢猶如迅猛的長蛇,朝著雲池探過來,同時飛速纏住了他的腰肢,將他即刻帶至更深的海域。
「那我也提醒你,」羅希冷聲道,「是偽神先搶走了我的人祭,又唆使魔怪殺了我的祭司,兩兩相加,不佔理的是偽神,而非我!」
要是沒有那個特殊印記呢,你還會如此大張旗鼓,冒著得罪先代主神的風險,來祂的島嶼上大鬧一通么?
「如果你不是一個人類,那麼此刻,我不隕落,也要身受重傷。」羅希慢慢地說,口吻十分優雅,「可惜,你還是人,我的新娘。」
雲池再次趴在厚厚的積雪中,躲過了一隻俯低巡視的風鷹。
「……擦臉……別擦身上……」
雲池本來怒火中燒,聽到這話,卻不由得頓住了。
雲池嘗試著抄近道,根據他的推測,前幾天的睡夢騷擾都算是小打小鬧,目的就是為了觀測薩迦是否還在島上,有沒有真的離開。等到羅希能夠確定薩迦的去留狀況之後,他就能徹底無所顧忌地來抓捕自己了。
雲池朦朦朧朧地皺了皺眉,他隱約聽到有人說話,想要睜開眼睛,但只是稍微錯開一條縫,便覺得強光刺眼,令他頭痛欲裂。
就算他是第三代的新神,記憶力也不該衰退得這麼嚴重啊?
小海獺望著空無一物的蒼穹,想起被迫和它分離的雲池,轉身看看一片狼藉的島嶼,它用毛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再揉了揉……終究抑制不住,傷心地大哭了起來。
有人拿來了水喂他,那水清甜如瓊漿,雲池光喝了一口,精神就為之一振。
實際上,從夢魘開始侵擾他的那一刻起,雲池就沒怎麼休息過,這兩天的睡眠時間加起來,只怕都不足五個小時,再加上長途跋涉對體能和精神的消耗,雲池還能堅持下去,是他自己都沒想到的。
安全了……
雲池顫抖著出了一口氣,感到冰涼的海水妥帖包圍著他因為緊張而過熱的肌膚,能和這些海怪匯合,起碼此時此刻是安全了,眼下我要做的,就是……!
「等等,你知道第三代的海神是怎麼死的吧?」他警惕地問。
雪精靈點點頭,從枯枝敗葉中,又竄出幾隻飛舞的光點,它們扒開光禿禿的灌木,朝雲池展露出了一個入口。
海岸邊,水花破開,一個濕漉漉的,哆哆和圖書嗦嗦的白影,慢慢爬上了海岸,發獃地愣神。
「這是哪……」
神明輕輕地捏住了雲池的手,只是一個動作,就令雲池的骨節咯吱作響,疼得梗直了脖子。
可是雲池不知道,在面對這些超自然的,很可能比人還要聰明的怪獸時,他又該如何應對。
羅希笑了。
就在他即將走出房門的那一刻,羅希終於姍姍來遲,擋住了他的去路。
她一伸手,向雲池展示出一件極盡巧匠心血,精美絕倫的華衣,「你瞧,這不是比你身上穿的素衣好看許多倍嗎?」
「先把這件衣服換上吧,你被神主帶來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穿著它睡覺肯定很不舒服……」
羅希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場神明之間的戰爭,可前因後果、參與人員、誰勝誰負……這些關鍵因素,卻統統一概不知。
「新娘!」羅希歡快地叫道,「你真是個有趣的小東西……你怎麼能把忽視當成怯懦,自信當成傲慢呢?」
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神眷者們噤聲不言,目光游移,都不敢看他。
雲池不想分辯了,他連張嘴的心力都懶得給,孔子說生於春而亡于秋,何見冬也?子與之論時,三日不絕也。意思是和從未見過冬天的蚱蜢爭論什麼是冬天,你就是爭上三天三夜都不會有結果,既然如此,他何必浪費這個精神。
「那你們……又是誰?」
「我……我還可以,」雲池喘著氣,「我能撐住,這不算什麼……」
雲池不耐煩地扯過那件衣服,一下就將它撕成了兩半,金線珠玉瞬間崩碎了一地。
誰在說話……
羅希盯著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他笑得渾身發抖,笑得不得不輕拭眼眶中的淚水。
出於巨大的慣性,小海獺一下從雲池懷裡飛甩出去。它瞪大雙目,縱使如何惶急地嚶嚶亂叫,也只能看著雲池離它越來越遠,直到它跌落海面,濺起微小的「撲通」聲,被水光和亂流截斷了視線。
雲池受過專業的訓練,知道假如在野外遇到致命性的大型野生動物,比如野豬,比如老虎或者熊的時候該怎麼做。只要別盯著它們的眼睛,別蹲下,別暴露自己的後背,轉而正面相對,稍微錯開你的目光,走之字形後退……在手裡沒有防身武器,不激怒這些叢林掠食者的情況下,你還是有極大的可能性慢慢退出它們的視野,取得一線生機。
「我們跑。」他低下頭,對懷裡瞪圓眼睛的小海獺說,「不能留在這裏。」
雲池撲出灌木叢,朝著海水的方向竭力狂奔,他已經將後背完全暴露給了敵人,他孤注一擲,倘若不能抵達目的地,就只能淪為被獵人一槍擊中後背的獵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