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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的君主以捕食者的姿態仰起頭，他的蛇尾纏連游弋，倘若擁有腦袋，那它們此刻必然亢奮地齊聲嘶響，將因渴望而分泌的毒涎，滴流得遍地都是。

「他沒事，就是昏過去了。」褻舌很想幫忙把人扶起來，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縱然被榔頭敲得神志不清，但法爾刻渾身的魔力都狂暴地溢出來了，猶如一群逡巡領土的瘋獸，誰敢把余夢洲從他身邊帶走，他就要對方的命。

……那真是他朝思暮想的聲音啊！為了再聽一次這個聲音，再見一次擁有這個聲音的人，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何況只是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他失聲痛哭，身體劇烈發抖，手背上青筋綻起，鋒銳的指甲也深深挖進堅硬的地面。

他打斷了人馬呆愣愣的眼神，啊哦，他蹙著眉毛，看上去還是很傷心的樣子。

……你明白才有鬼了。

「雖然感覺怪怪的……」余夢洲也很費解，「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

他想了想，用發著微光的手，輕柔地放在法爾刻的犄角上。

人馬的軀殼不知所措，靈魂與意志，卻與他深愛的人類緊密相觸。抱著余夢洲，法爾刻便如融進海面的陡峭冰山，轟然傾倒在地。

他剛強的骨骼頃刻酥軟，和血肉一起，都變成了流動的，等待重塑的液體。魔域的皇帝此刻便如一掬黏連融化的蜂蜜，他的愛侶竟敢如此大胆地挑逗，令他只想將對方徹底糾纏，包裹在永恆甜蜜，永恆滾燙熾熱的地獄。

哦哦，這熟悉的小結巴口音！

「……好，」法爾刻胡亂應答，「好。」

好，輝天使，你很好。

高耳負責看著那兩個貨，褻舌則急忙趕來救駕——雖然他也不清楚是救誰的駕。他小跑過來，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法爾刻的狀態。

啊哦。朝聖眨著眼睛，不敢做聲。

事實上，法爾刻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這個時候，哪怕余夢洲想要法爾刻的命，想讓地獄的君主把自己的頭顱砍下來，放在金盤上呈給他，法爾刻都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家和-圖-書人吧……」他思忖，「說是最好的朋友也行！總之，就像輝天使說的，對你們而言，愛是很模糊的概念，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特地去區分。」

法爾刻耷拉著耳朵，馬上選擇回抱。他的回抱可不是一摟就能完事，他整個把余夢洲放在胸前，用嘴唇挨著他的發頂。

「我會處理魔域的爛攤子，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去人間。」

法爾刻再也說不出話了，他的哭聲淹沒在痛苦的喘息之間，每一滴淚水，都像是燃燒的火，燙得余夢洲心頭髮疼。

余夢洲伸手摟住他的腰，露出一個柔軟的安慰笑容。

「我經常、經常夢見……我走在空空蕩蕩的荒野上，周圍的地是紅的，就像血一樣紅，天空卻是黑的，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他慢慢地說，「我就在裏面不停地跑，拚命地跑，想離開這個比死亡還要安靜的地方，但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我在裏面跑到腿骨流血，跪倒在地上，也不能擺脫它。在那裡，一秒就像一年那樣漫長。」

法爾刻的眼神已經像要吃人……吃人馬了。

法爾刻似乎是在做夢。

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忽然發現，他真的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心去哄騙法爾刻，告訴他，你感到開心的時光，肯定會比一匹簡簡單單的小馬更多。

哦耶？軍鋒的表情喜悅。

青年俯下身，抱住法爾刻的肩頸，余夢洲也哭了。其實他真的很想說，會思考，會歡笑的智慧生命，總是要比未曾開蒙的動物快樂的，你還有那麼多的風景沒有看過，還有那麼多的人和事沒有經歷過。

他再講些什麼，法爾刻已經全然聽不分明了。他只知道，失而復得的愛侶正對他做出最熱烈、最直接的求歡明示，他們第一次的結合，應當是充滿愛和情慾的見證，一份相擁終生的靈魂契約。

法爾刻沉默半晌，低聲說：「我剛才稱呼你為心愛之人，你聽見了。」

「當然！你們想什麼時候走都行，反正我就在這裏。」

法爾刻一口氣上不來，後腿和肚腹的肌和*圖*書肉不住抽搐，牽連全身，差點崩斷最後一根理智的線。

「法爾刻……法爾刻？」余夢洲察覺出不對勁來，由於被抱得太緊了，他完全看不到法爾刻的表情，只能仰著脖子，像溺水一樣叫喚，「喂！你別暈啊，振作一點！」

「好吧？我也覺得好，」余夢洲悄聲笑道，「對了，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我是怎麼回來的？哈哈，這事說來也好笑……」

余夢洲擠在他的胸前，雖然感覺貼太近了，但想到法爾刻的情況，便覺得這也正常：「嗯嗯，好啊。」

法爾刻悶悶地說：「我會去見我的族群，全部的。」

法爾刻的瞳孔渙散開來，實際他就枕在余夢洲的腿上，用堅硬的犄角抵著對方，「在夢裡，我多想聽到除了我之外的動靜，看到除了黑和紅之外的顏色。可是，等到這個可怕的夢結束了，我醒來之後，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對我開口說話、發出噪響……他們不是我想見的人，它們說的話，也不是我想聽的聲音……」

「……然後，我就醒啦，再之後嘛，我就看到了編織者……」

「我、我……」他梗著喉嚨，紅著眼睛，壓根發不出一個完好無損的音節。

法爾刻清醒了，徹底清醒了，余夢洲依舊恍然未覺，只是欣慰地看著他。

「我們一起去人類的世界，好不好？」余夢洲在他的尖耳朵邊輕語，「我們買一個大大的莊園，就隱居在山裡。在那裡，白天的天空藍的，上面掛著太陽，夜晚的天雖然黑，可是天上有月亮，還有星星。林深幽密，每到清晨，山間就會捲起白霧，還有鳥鳴，鳥鳴很好聽的……」

由於他已經做出了決定，要當法爾刻的騎手，為他這些年的瘋狂和痛苦負起責任，這會兒，青年也不遮掩自己對於犄角的好奇心了。他放任自己東摸摸，西按按，時而用指甲輕划角上凹凸不平的紋路，順著一圈圈地繞來繞去；時而對著最敏銳鋒利的尖端捏捏，還和*圖*書拿指頭細細地掐一掐……

余夢洲：「？」

「你夢到了什麼？」有人問。

余夢洲被他沉重地壓在地上，這幾乎就是被一個密不透風的囚籠鎖住了，千說萬說，也只能說好在他此時此刻是靈魂的狀態。

「還有……」法爾刻不情願地放鬆手臂，直視他的眼睛。

「那你一定要採用這麼激烈的方式找人嗎？」余夢洲心酸地低聲說，「生活中還有很多重要的事，你並不孤單，你還有你的親人，更何況，你是這個世界的皇帝了，總得負起責任啊……」

他過去也聞過這個味道，並且，在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在笨拙地學著去愛氣味的主人。可惜，他到底是惡魔，于殺戮天資聰穎，于愛人一竅不通，等到他真正想明白的時候，早已錯過得太久。人類常說花期過去，來年盛開的鮮花，便不再是今年你摯愛的這一朵了，所以，即便他將荒蕪的魔域哭成汪洋大海，也挽不回他的花。

「那麼……」他垂頭喪氣地說，「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就是你想當我的主人嗎？」

災變：「……」

災變一眼就看到人類從首領犄角上放下來的手，還沒從人類回歸的狂喜中回過神來，他就感覺自己迎面受了一擊重鎚。

余夢洲又驚又喜，他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按在犄角上的手臂，笑道：「災變，你……你真是大變樣啦！」

……媽的。

他吸了吸鼻子，下定決心，說：「假如這樣能讓你快樂，那我就當你的騎手，好不好？」

還有個理由他沒說，相比言語和行動都十分坦然，敢於站在世界中心大喊愛的惡魔，余夢洲的出身環境，就決定了他是一個行動上的巨人，言語上的矮子。自從打算跟魔馬們一起生活之後，他也決心要適應這種社交方式，因此無論法爾刻說什麼，他都一概表示贊同和理解。

余夢洲會完全毀了他，而他也會摧毀他的人類——以無比緩慢的，直到人類哭喊到神志模糊，再也受不了為止的方式。

「我讓高耳把離開的成員都帶過來了，和圖書」余夢洲深吸一口氣，「要是你不介意，我們就先從解決族群的分裂開始……法爾刻？」

相比那邊兩個問題兒童，余夢洲還有更重要的事得處理。

「我……是不是在做夢？」他輕輕地、喑啞地問，生怕自己稍微用力一點，就吹散了這個比泡沫還要脆弱的夢境。

好吧，不光求歡的儀式沒了，現在連主人也不願意當……

「他沒事吧？！」余夢洲掙扎著叫道，「是不是被我打傻了，你們快來看看啊！」

越過法爾刻的臂膀，余夢洲看到軍鋒和朝聖那兩張高興到漲紅的臉，大聲說：「當然，還有你們倆！你們的事我一會再跟你們說！」

余夢洲連忙道：「沒事沒事！既然他昏過去了，那我在這邊看著就好了，反正也沒什麼急事……」

他的眼瞳中倒映著朦朧的光暈，柔和而不刺目，鼻尖也深深埋在足以滲透靈魂的香氣里，生機勃勃，不曾摻雜任何恐懼和痛苦的陳腐惡臭，唯有柔軟馥郁的芬芳，像一個最不切實際的美夢。

他的話還未說完，法爾刻也正蓄勢待發，寢宮的大門轟隆一聲巨響，一匹痛哭流涕的人馬伸長腦袋，大喊：「人、人類！」

——那是來自靈魂的直接碰觸，它不是甘霖，而是一場滔天的洪水，直接沖刷在他乾涸焦灼到皸裂的神魂之上。

有什麼柔軟的，溫暖的事物，正摸著他的面頰。

余夢洲等著他的回答：「好不好？」

「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麼？」

在說完那三句簡短的心意剖白之後，法爾刻的身軀便越發沉重，儘管他顫抖的手臂還死死地箍著懷中的靈體，可他的骨頭、心臟，皆發出不堪重負的轟鳴，就像一座綳直了上千年的弔橋，繩索徹底鬆懈的那一刻，也是它開始解散的那一刻。

「在我為卑賤之仆奴役的時候，我是皇帝；在我的同胞被迫在魔域面前斷腿叩首、加諸厲刑的時候，我是皇帝；當我終於看到自由的曙光、復讎的期望，擁有一個哪怕只讓我想到名字，都覺得滿懷歡喜和溫柔的心愛之人，我以為痛苦能和_圖_書夠就此終止，可到頭來，我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直到屍體都被毒液燒成灰燼……就因為我是皇帝，所以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犧牲和報應！」

余夢洲愣了一下。

法爾刻後知後覺地看向他的人類，他們相互對視，沉默許久，法爾刻才勉力轉動生鏽的思緒，一點一滴地回想起他以前曾經對人類胡扯的話……

這倒是實話，擁有人身之後，完全看不出災變是匹原本靦腆，容易害羞的魔馬，比起其餘的人馬——比如面容深邃的法爾刻，他的五官輪廓稍淺，更接近東方人的特徵。加上黑髮和琥珀色的眼瞳，瞧著居然清俊得要命。

「呃，什麼主人？」余夢洲慌張地問，「你聽成主人了嗎？我只是說要當你的騎手啦。」

「那什麼，我不、不是災變。」災變咽了咽喉嚨，說，「我、我是軍鋒，我就試、試一下變形術，哈哈，沒想到把你騙、騙過去了……」

「嘿，沒事的，你總要面對，他們是家人。」

好不好？什麼好不好？

「如果我不是皇帝……如果我只是一匹人間的馬，不會說話，卻能陪在你身邊；只會吃草，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情緒，卻可以得到你日夜關切的挂念……如果這樣，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我會不會都能一直幸福，勝過我這一生所得的千萬倍？」

「我還有事，我、我先走了，」災變趕緊說，「你們先、先聊啊。」

法爾刻：「……」

「我不知道，」他流著淚道，「但這不是夢。我實在很抱歉，讓你這麼難過，但你要問我后不後悔去獨自對付安格拉，我還是要說不後悔，因為死亡的痛苦只在一瞬間，你們得到的自由卻是永遠的，我覺得值了。」

眼淚破開眼眶，潤濕了余夢洲的掌心，法爾刻的嗓音亦是沙啞：「是的，我生來便是皇帝，可這個位置象徵的權與力，卻不單屬於我一個。」

法爾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瞳孔驀然縮小，而後又哆哆嗦嗦地擴散了。

災變的腦袋又收回去了。

法爾刻和他對視良久，心裏只有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