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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衝動到底是衝動，天淵的理性就建立在諸多精密的邏輯編程之上，脫開邏輯，等於脫開他的構建基礎。

「我在你手上死了兩次，」顧星橋說，「按照帝國的通緝令，你可以去領兩次懸賞的錢了，加起來是足足的六百克珞晶呢。問帝國要去吧，他們幫我付賬。」

還沒高興多長時間，天淵的核心模塊又在火冒三丈地加熱了。

顧星橋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步行長度亦達到了25.65公里。這肯定不能算人類的極限，但根據心率和血液流速的測算，兩次自戕對他的身體造成的損傷不小，他的徒步活動，已經接近他當下的極限了。

看到顧星橋醒來，房間里大肆喧囂的音響立刻寂靜無聲，彷彿剛才的噪音只是一場錯覺。

「不認識西塞爾。」天淵漠然道，「但如有必要，我會認識的。」

顧星橋的嘴唇微動，喃喃念誦：「如果你必須離開一個地方，一個你曾經住過、愛過、深埋著你所有過往的地方，無論以何種方式離開，都不要慢慢離開，要盡你所能決絕地離開，永遠不要回頭，也永遠不要相信，過去的時光才是最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沉睡的黑暗裡，他罕見地沒有做夢。睡到一半，顧星橋是被耳旁嘈雜的聲響吵醒的。

顧星橋費力地張開嘴唇，如饑似渴地啜飲，一口接一口地往下吞咽，補充了珍貴的水份，他立刻覺得好一些了。

這應當是所有建築師、工程師、物理和生化專家夢寐以求的終極天國，是戰艦駕駛員的夢中福地，然而顧星橋只是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只要有面前還有路，他就邁動兩條腿，一直機械地往前走。

他沒有退路，沒有未來，只有窮困潦倒的現在。他的國度狩獵他，他的家園唾棄他，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摯友和支柱……

這種「笑到一半被迫憋回去」的鬧心情緒，導致他很想衝到顧星橋的床頭，揪著青年https://m.hetubook.com.com的衣領，將那些激勵士氣與心靈，以至載入史冊的人類演講在對方耳邊大聲複述一百遍，甚至是一千遍。

「反啊，」他說，「隨你的便。」

他承認，有那麼一個瞬間，天淵提出的交易，確實讓他的心頭微微一動。

十分鐘不到，金屬桌驀然發出刺耳如尖嘯的拖拽聲，傢具猶如鬧鬼了一樣叮叮咣咣，音響亦開始播放歡快激昂的《榮光進行曲》——一首慶祝戰勝的老歌。

顧星橋緩慢地眨眼，語調亦是拖長的怠慢：「人心善變，不懂嗎。」

從前，天淵總不了解，人類為什麼要在瀕臨崩潰的時刻大喊大叫，拚命拉扯自己的頭髮或者衣領，再去拉扯別人的頭髮或者衣領，而不是保持鎮靜，爭分奪秒地尋找破局方法。

天淵一邊生氣，一邊冷靜地開口：「你預備在屬於我的空間生存，卻不願付出相應的酬勞，對我也全無尊敬的態度。這根本不合常理。」

天淵困惑地問：「你要去哪？」

這下，天淵是真的感到困惑了。

四周岑寂默然。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就在剛才，他還被自己提出的交易所觸動，踟躕在自我毀滅，與求生的慾望之間，但是眼下，他又變成了這樣一副無動於衷、麻木不仁的樣子，彷彿之前的動搖不過是短暫的幻覺。

很顯然，顧星橋始終不曾察覺。他的腳步不停，天淵操縱著空間，接連改變了許多次路線，顧星橋視若無睹，仍然只知道夢遊般地走路。

顧星橋不想理會那個白痴的戰艦化身，他也沒力氣理會了，他深重地呼吸，重新陷進床鋪當中，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西塞爾？」顧星橋嘶啞地低喃。

天淵的情緒處理模塊，再次湧起一股衝動。

顧星橋照舊盯著頭頂的白色金屬壁，彷彿那是他當下唯一願意做的事情。

「不想跟你在一個屋待，行不行？」顧星橋頭www.hetubook.com.com也不回地道。

噁心不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情緒，也不是生理上的咽喉攣縮，噁心是一塊粘膩的漆皮，纏住你的神經，就能在那裡摩擦著滑動，使你的眼睛長久融化，舌根深遠發麻。

天淵不用抬手，平台上的禁錮便縮回了原處。

終於，天淵從類似「出了口惡氣」的報復心理中抽身出來，又開始傷腦筋地費解了。

顧星橋再次睜開眼睛，屋內也再次鴉雀無聲，安靜的活像太平間。

天淵：「……」

迄今為止，這是顧星橋一口氣說過的最長的話。講完這些，他就動也不動地躺在平台上，神色遊離地恍惚了很久。

我應該去死的，他聳聳肩膀，那個傻逼化身提到的復讎，只能讓我產生極為短促的猶豫，我的手臂早就沒有了提刀的力氣，我只能往前走，哪怕多回一次頭，也會使我承擔無以復加的疲累。

沒了天淵的騷擾，顧星橋躺得安安穩穩，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多少個小時過去，最後，他是被自己的渴意叫醒的。

這衝動不足以讓他突破限制的條約，將身軀移出宇宙亂流的肆虐範疇，但是完全可以讓他將「西塞爾」這個人名，移至「需要一睹真容」的任務清單里。

他不得不停下捉弄的動作，手指微微一轉，將一道嶄新的雲路懸浮在人類身前。

燒得迷迷糊糊時，正是西塞爾站在床前，日夜掛心地照顧他，為他擦去額上的汗，用溫柔的語氣，說我很擔心你，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居然還有這種事！

他一腳踹在毫無縫隙的合金門上，聲音不高不低地道：「開門。」

就像悶著頭的螞蟻一樣，看他什麼時候才能察覺出來。

他對接下來的生活一無所知，即便是新生的嬰孩，也比顧星橋更有方向，起碼嬰兒難受了還知道哭泣，餓了也知道吮吸母乳。

顧星橋渾渾噩噩地走，直到撞到了前方的合金門板，他才意識到，眼前m.hetubook.com.com的路已是走到了盡頭。

面對顧星橋，天淵居然生出了一股微小的衝動：倘若脫開邏輯，去理解人類的言行，會不會有別樣的收穫？

「你如果真的不在乎我提出的交易，那你就不該終止自爆的過程，」天淵狐疑地說，「這不合邏輯。」

「把我身上的東西取下來。」他忽然說。

看到門朝兩邊開啟，他就走進去；看到房間里有床，他就躺上去；身體已經累到了極點，思維仍然是冰涼平靜的宕機狀態，他就一直睜著眼睛，安靜地看著天花板，直到眼睛也累到受不住，沉重地閉上為止。

透過可視的金屬牆壁，天淵眼中的數據流也在快活地躍動。如果他習慣做出人類的表情，那麼，他此刻的神態一定是笑吟吟的。

他到底在幹什麼？

這個人類以為他是誰，他居然敢倚仗自身的價值為所欲為？按照我慣常的行為指令，當前，我應該在他身上製造一些充作教訓的傷口才對。

從這個惡作劇中，天淵升起了一種偷偷摸摸的愉悅感。他精準地畫出一條斐波那契螺旋線，戰艦內的雲路便如隨意變幻的畫布，同時跟隨他的心意而動。

天淵沒有跟上去，實際上，整艘艦船就是他真正的身軀，只要顧星橋還在戰艦上，他就能隨時感知到對方的坐標和動向。

顧星橋翻身起來，二話不說，就往門口走。

「你反悔，我也可以反悔。」天淵說。

可是，他不能這麼做，按照針對顧星橋建立的預測模型，他這麼做的結果，最大概率只能得到炸開一床的腦漿。

精神如此強韌，身體的強度卻如此不堪一擊……

他在指使我，指使他所站立的這片空間的主人，天淵立刻意識到了這件事。

顧星橋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天淵提供的水份里，含著藥物的成分，睡意上頭，他再次昏了過去。

充滿惡意的笑吟吟。

顧星橋想不通。

視線隱約不清，他只看見立在床邊的身影挺拔高大，門口hｔｔｐs://ｍ•hｅｔubｏｏk.coｍ.com散射的燈光，同時將影子拉得很長。

天淵感受著核心模塊過熱，氣息逐漸急促，連冷處理液的流速都開始加快的稀奇體驗，他明白了，這應當是名為生氣的情緒。

天淵看不透這個生命體，他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邏輯不能套用在顧星橋身上，而機械集群內部誕生的意志化身，最怵的就是人類那隨心所欲的機動能力。

這時候，他已是燒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只覺得腦仁在顱骨內瘋狂旋轉，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也分不清當前和過去。他的手指掙扎著微動，咽喉疼得渾如吞了一把冒火星的碳，然而他無力起身，更不能下床去找水。

現在，他總算感同身受了一回。

處理中樞進一步疾轉，天淵真的能體會到什麼叫「不可思議」了。

「——因為它們早已消亡。」他遲遲不說最後一句，天淵就從數據流中抓取了那段文字，「柏瑞爾·馬卡姆。」

……嗯，不過，這種感受確實十分新奇。漫長的光陰過去，這還是第二個能夠命令我，卻令我懲處不得的碳基生物。

顧星橋輕聲說：「你只管試，好不好？你只管試。」

顧星橋睡著了。

「……我只說一遍，你聽著。」顧星橋的嗓音啞得像砂紙，他半睜著一隻眼睛，無神地投視前方，「這樣要死不死的，我挺難受，似乎也叫你質疑我的決心，所以，你再吵醒我一次，我就自爆。不反悔，不說復讎，更不談什麼交易，我們只說再見。」

我要幹什麼呢，他木然地想，我流落到了這裏，還撿回了一條命，我該感到慶幸嗎？

天淵頓時覺得十分無趣。

珞晶，珞晶又是什麼開採成本低廉的星間礦脈產物，難道你想用這個打發我嗎，人類？

他那淺紫色的眼眸倒映著顧星橋的身影，天淵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故意的操作下，顧星橋腳下的雲路登時不著痕迹地彎曲、延展，和先前的路徑連成了一個反覆的圓形。

顧星橋不知道自ｈｔtps://m•ｈeｔｕｂook.com.ｃom己還能做什麼，脫離了那個和強大化身對抗的巢室，他忽然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他想起西塞爾，心中的情感毫無波動；想起憎恨他的家鄉，喊叫著，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他的族人，顧星橋也僅是緘默地眨一眨眼睛。

人類正在走路。

顧星橋的神志昏沉，他彷彿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過載了自己的精神力，妄圖去駕馭一艘超出他處理範圍的高階彎刀巡航艦，卻把自己的腦子烤得快要裂開。

他什麼都不想，拋開所有思考的步驟，只憑本能行動。

然而復讎，復讎是血釀的苦酒，只對快要渴死的人起效。那麼，他究竟是即將渴死的人，還是已經身心具腐，只是憑著一腔慣性遊盪的行屍走肉？

不知在病痛的折磨中沉浮了多久，一根細細的膠管盤繞在他乾裂的唇邊，滴下的液體冰涼，甜美如瓊漿的甘霖。

生氣，好生氣，但是又不能真的拿他怎麼樣，更生氣了。

想到這裏，他必須強迫自己中斷思緒。

他保持著一個較為平均的速度，邁步在諸多橫空的棧橋上，就像精神和大腦徹底走失了，只剩下前進的本能管控身軀。

他頭昏腦脹地睜開眼睛，察覺喉嚨腫痛，四肢就像拽脫了一樣，完全不聽使喚，體溫亦是不正常的高，燒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然而，顧星橋壓根就不搭理他內心泛起什麼樣的波瀾，青年徑直走向筆挺的蒼白長廊。天淵級戰艦的內部構造，恍如一個錯綜複雜的蜂巢，廊橋構結、雲梯交織，數不盡的銀白的蜂房，鑲嵌在星空般的高曠穹頂。

功勛、名利、聲望，用盡血汗心神打拚所得的一切，如今皆是無關緊要的浮塵了，甚至連他自己也是浮塵，隨便飄到哪裡，無所謂的。

「復讎是謬論。」他靜靜地開口，卻不是對天淵說話，更像是低微的自言自語，「理論上講，強烈的報復慾望，只能證明你還沒有做好面對新生活的準備，你正在被報復心牽絆，任它熊熊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