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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作者:蓮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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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烏托邦(五)

第一百零九章 烏托邦(五)

「……你看到了。」他說。
「……黃金翡翠。」他不由自主地回答,「繁華時代的標誌性釀造物,即便稍微聞見它的芬芳,都能使人的思維更加清晰。」
「……多麼老套,」他補充道,「老套到掉牙的故事。」
顧星橋凝望著傾倒在水晶杯中的酒液,兀自開口道:「我是酒神民。顧名思義,酒神民的精神力,在成年覺醒時,會產生無法控制的暴動,它能給周圍所有人,帶去狀若癲狂的痛苦,還有狀若癲狂的喜悅。」
他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房間是什麼樣的,想來他也無法知道它原有的模樣了。顧星橋一睜眼,只能看到天頂上四溢橫流著斑斕詭譎的色彩。從最絢麗的金黃,最爛漫的碧綠,再到最熱烈的橙紅,最冷艷的天藍與黛紫……不講求什麼明暗調和,亦沒有深淺搭配,彷彿設計師只為單純的把這些亮到刺眼的顏色糅合在一塊。
「我沒有看全。」天淵據實相告,「只是在復活你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一部分屬於你的記憶。」
他猛地重擂桌面,水晶杯嘩然粉碎,金黃的酒液,伴隨晶瑩剔透的殘片四處噴濺。
「我改裝了這間休息室,希望你的心情能得到緩解。」頂著滿室流竄的精神污染級裝潢,天淵說,「根據研究,飽和度高的鮮艷色彩能在某種程度上給人振奮,而人腦具有的聯想功能,也可以讓你在看到它們時,想起藍的天空、綠的草地、紅的花朵。你的感覺如何?」
天淵:「?」
他知道天淵在做什麼,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正常的飯菜了,食物那豐富濃郁的氣息,令人垂涎的配色,以及美酒自帶的芬芳,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人的腸胃,無論他想不想死。
天淵點點頭,記下了這幾條信息。
「看到什麼,人造胸椎嗎。」天淵平靜地反問,「採取人造胸椎的方式,確實能更好地適應戰場,這符合邏輯。」
「我?」顧星橋一下笑了出來,他舉著酒杯哈哈大笑,那目光卻全無笑意。
「為什麼不能說,」天淵平和地問,「找到癥結,才能對症下藥,這難道不是人類的常識嗎。」
「我知道你醒了,」十分鐘后,天淵繼續重複,「來當前層數的控制室找我。」
「你願意傾聽。」他的嘴角抽動,逐漸扭成了一個吃吃的笑容,「你願意傾聽,你願意……好啊,既然你都說你願意了。」
顧星橋沒有理會天淵的插話,他低聲說:「我,我一路披荊斬棘,終於爬到了一個足夠高的位置,也終於發現了帝國的勾當。」
和_圖_書星橋點點頭,也不條件反射一樣地懟他了:「好喝。」
「然後呢,」他的身體前探,緊接著問,「發生什麼了?」
「你的體溫已恢復至正常水準。」天淵說,他用無機質的目光掃過顧星橋的身體,「為了確保人體的平衡,我徹底斷開了你和作戰裝束的神經鏈接。至於你體內人造的第一至第七節 胸椎,由於工藝粗糙,我只為你做了初步粘合。」
在它接觸舌尖之前,顧星橋從來不知道,清澈和醇厚其實是可以和諧共存的特性。它的芳香,令顧星橋幻視到黑土地上的茂盛蔓藤,以及蔓藤上垂下的累累金果,絢爛的日光下,每顆葡萄都飽滿得快要裂開。
好不容易找准了方向,天淵終於使顧星橋一改那副死氣沉沉的神態,此刻居然能擠出一個微微的笑模樣,關切地問:「好喝嗎?」
「請坐。」天淵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如你所見,過去一段非常漫長的時光,我都不曾招待來客。在將你的許可權提高至『合作者』之後,我才認識到,我理應布置這樣一桌美食,來為你接風洗塵。」
抵著冰涼的杯沿,他生疏地開啟嘴唇,含了一口杯中的酒液。
他務必要尋找一個突破口,讓人類重煥生機。
顧星橋慢慢地倒酒,杯中搖晃著波光盪耀的美妙液體,在他也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泛紅的酒暈已然浮上了他的面頰。
顧星橋又閉上了嘴唇。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才,我擁有無與倫比的天賦,我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的靈感喪心病狂,我的進步不留絲毫餘地。每時每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永不知足地向前走、向前走……但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卻讓我懷疑自己,不停地懷疑自己!」
燒了一夜,睡了一夜,在藥物和充足睡眠的作用下,顧星橋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因此,他對天淵的辱罵,也更顯得真心實意。
顧星橋不去理會,銀色的金屬鏈條猶如昆蟲的百足,快速從床底伸展出來,有條不紊地搭建出一個復健一樣的支架,將他從床上撐起來,支架下方亦出現轉輪,推著青年向外走去。
「我不是怪物、不是異類、不是沒有尊嚴的奴僕工具,我們是正常人,不是要被標籤固定的隔離犯!」淚水衝破顧星橋的眼眶,他睜大眼睛,拚命地看著天淵的面龐,試圖在上面尋找一絲憐憫、認同、審視、鄙夷……
在我自毀兩次之後?
門同時開了,顧星橋m•hetubook.com•com知道,這是天淵的把戲。不過,他在床上躺了這麼久,只是自己提不起興趣下床,既然有人願意帶他出去轉一轉,那他倒也無所謂。
顧星橋沉默半晌,勉強張開彷彿有千斤重的嘴唇:「……那你可以直接把藍的天空、綠的草地放上來,人工智障。」
很好,人類終於開始不冷靜了。
「不錯,按照人類的說法,我們可以各取所需。」天淵頷首,「只要你放棄死亡的想法……」
「合理的質疑,」天淵說,「但是,既然你已經忘卻死亡,失去活下去的鬥志,又何必害怕我在飲食中動用手段?」
「沒什麼好說的,無非是我看世人皆傻逼,世人見我應如是。」顧星橋笑了一聲,「輕信他人的倒霉蛋,又因為輕信而血本無歸、傾家蕩產……最後把自己也賠了進去。這麼一個衰到家的爛故事,能有什麼好講?」
他輕飄飄地說:「得知這個真相的第一時間,我就去找了皇太子西塞爾。」
鮮血同時從傷口處涌流了出來。
然而,他什麼都不曾找到,天淵的面孔堅冷如昔,彷彿終年積霜的雪山。
「這時候,聰明人可能就知道要閉嘴了,唉,但我真的不聰明啊,不但不聰明,而且還很愚蠢。」
「你說!他們為什麼要用可惜的目光看待我?!」顧星橋悍然暴起,他的眸光赤紅,目眥欲裂地抓著天淵的衣領,他咬牙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咀嚼不知名對象的血和肉。
他不疾不徐地打開瓶塞,將那顏色美妙的液體倒入細長的水晶杯,推至顧星橋面前。
但天淵居然聽出來了,這其實是一點足以引燃的火星,只要一口氣,就能噴發出燎原的大火。
「你醒了。」床頭的計時器中,傳出天淵的聲音,「來當前層數的控制室找我。」
「至於我,我和帝國的皇太子成了至交好友,很不可思議,對吧?」他面無表情地問,「一個卑賤的酒神民,卻能結識到如此位高權重的人物。」
天淵就坐在長桌的盡頭,八根外骨骼疊起優雅的形狀,便如王座上的華美裝飾。
「憑什麼?」顧星橋緩緩縮緊了手掌,死死地攥著酒杯,不肯鬆開。久違的回憶,恍如一個生鏽的開關,沉重而不可阻擋地喚醒了那些陳舊的傷疤,以及在傷疤下腐爛的潰肉。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望著前方,顧星橋低低地說,「我拼盡了血,流幹了淚,屈辱日日夜夜地灼燒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黃金翡翠沒有烈酒的灼燒氣息,和圖書但毋庸置疑,它的確以純度和口感而聞名天下。
顧星橋說:「合作者。」
顧星橋沉默了片刻,又是一杯酒下肚。
「無數破碎的家庭,無數因此失去父母、失去兒女、失去兄弟姐妹的帝國人……我們成了行走的瘟疫,一生下來,就伴隨著帶血的原罪。因為酒神民,帝國耗兵甚巨。」
「把你這個噁心得讓我想吐的壁紙去掉。」顧星橋打斷了他的話,「還有,出去的時候把門關上。」
天淵覺得這很有趣,但是他學會了看臉色,知道這時最好不要亂說。
「——皇室將酒神星,作為處決異見者的墳場。」顧星橋冷漠地說,「他們捨不得成年酒神民那極其強大的天賦,也捨不得這個得天獨厚的處刑場地。因此,皇室削弱了酒神星的屏障,使星間異獸,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降落在我的家園星球,吞吃我的族人,屠戮在他們心中該死的政敵。」
一杯酒下肚,顧星橋探手拿過酒瓶子,他摩挲著黃金翡翠的美麗標識,頭也不抬地低聲說:「你不是已經看到了么。」
「指望他人能夠徹底理解你,這不過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求。」他說,「你的痛苦和崩潰,本身就是不可解的。」
顧星橋不動,也不說話,閉目養神的姿態異常標準。
顧星橋從深沉的酣眠中緩緩醒來,睜著雙目平躺了三秒。
「既然你是酒神民,那麼根據我的推斷,你的族群,應當對酒釀的品種,同時擁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天淵說,「對不對?」
天淵略微思索,他點點頭,八根輕靈鋒利的外骨骼輪番點地,支撐他疾風一般快速掠去。
跟炸開了一個亂七八糟的調色板沒什麼兩樣,那些翻滾蜿蜒的顏料混淆著層疊綻開,恍若大片污濁的,扭曲的鮮花,簡直能從心靈上震懾敵人。
調整許可權,意味著他對待顧星橋的方式也會有所改變,譬如方才,顧星橋不願意過去見他,那他就主動來找顧星橋,這是合乎邏輯的做法。
「我不信任你。」顧星橋說,「我不會吃。」
嗒噠,獵物上鉤了。
可惜,隨之而來的大清洗時代,摧毀了太多獨立的人類文明,以至像這樣的酒釀方法,都失傳在了星河深處。
澄凈的前調過去,它留下來的后調則強壯又熱烈,滾動在舌面上,就像過甘的濃蜜,以及熏烤過的苦澀杏仁。顧星橋嘗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來。
「然後呢,」他問,「你身上出了什麼事?」
不理會顧星橋「我還是直接死了算了」的倦怠表情,天淵接著說:「經過考量https://m.hetubook.com.com,我已將你當前的許可權等級,從『奴隸』提高至『合作者』,我相信,這也是價值最大化的雙贏選擇。」
就在這時,他的床鋪忽然動了。
凝視著酒瓶,顧星橋的目光完全被它的美所吸引了,即便處在行將就木的狀態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幾瓶酒的名號。
「氣氛沉悶,我們不妨來聊一聊。」天淵接著循循善誘地說,「我希望,你能滿足我的好奇心,將你的過往告知於我。」
傍晚,顧星橋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他不餓,也不渴,身體的代謝機能彷彿消失了。他時睡時醒,醒來后凝視著重新恢復銀白色的天花板,看累了就接著睡。
站在關上的房門外,戰艦的意識化身吃驚地望著前方。
天淵沒有說話,他正在資料庫里建立檔案,不停記錄。
豈有此理!
房間里,燈光晦暗,時間粘稠如混沌的泥潭,在周身攪動著緩慢炸開的泡沫。
但是,人類一直這樣抗拒下去,他們的合作關係只能終止。天淵將不得不放棄這個千年等一回的珍稀機會,能讓自己擺脫禁錮條約的珍惜機會。
天淵略有詫異:「那樣的話,配色太過單調稀少,怎麼能起到足夠的激勵作用?」
天淵打了個響指,指了指身邊,顧星橋的椅子立刻浮在空中,快速游移到了他所指的位置。
他咽下一口酒:「帝國不能放棄一顆地理位置重要的行星,他們將這裏作為和星間異獸短兵相接的戰場,幾乎每年,都會有數目眾多的將士戰死在酒神星。」
當著顧星橋的面,他舉起冰桶里的酒瓶,動作優雅地展示給他看。
顧星橋凝視著酒杯。
怎麼沒燒起來?
顧星橋笑了,他對著酒杯,笑得如此燦爛,並且令旁觀者心驚。
「你已經喝醉了,」天淵說,準備去拿他的酒杯,「別喝了。」
「我們的家園星球,就位於翠玉帝國的領土當中。但是,只要同一時間內,成年的酒神民足夠多,他們所掀起的精神狂潮,就能引來星間異獸的大批入侵。」
「——我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惋惜的?難道就因為我是酒神民,就因為我們生來背負原罪,就因為不可控的精神,詛咒一樣的天賦,還有整個國家壓在我們脊樑上的輕蔑和侮辱嗎?!」
他拿起了酒杯。
「與我無關。」天淵實事求是地說,「現在,你才是我的合作者。」
穿過無數懸浮的雲路,傳遞的電梯,顧星橋最後來到了一個規模類似宴客廳的寬闊空間。
思索一秒,他又說:「我願意傾聽。」
天淵低下頭,注視著印在雪白https://m.hetubook.com.com作戰服上的猩紅手印。
長久以來,好奇的求知慾總算佔據上風,鼓動了他伸手的動作。
「不,不要這麼看著我……我不是異類,我更不是叛徒……」顧星橋渾身顫抖,他惶恐地鬆開了手,喃喃地低語,「我付出了這麼多,我也負擔了這麼多,為什麼不相信我……」
顧星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水晶的瓶身剔透如空氣,完美無瑕地展示出其中酒液的色澤——那是一種近乎于黃金的青綠色,光線穿透時,它便不由得顫動出萬林拂波般的璀璨浪潮,如同濃縮了一整個生機盎然的春天。
顧星橋想笑,又懶得笑。他站在原地,穿著天淵給他換上的病號服,只是懶散地往前走了幾步,坐在長桌另一頭的椅子上。
三十分鐘后,顧星橋身下的床鋪傳遞來了輕微的震動,直覺同時告訴他:床邊來了個東西。
熱騰騰的食湯,鮮綠的菜葉點綴在蜜色的滾燙烤肉之間,柔嫩的,赤白相交的肉卷,金紅色的圓潤魚籽傾倒于青翠的菜稈當中……這一餐色香味俱全,乍然出現在冰冷侘寂的太空里,荒唐的像一場幻覺。
傻逼戰艦。
平坦的長桌上,擺放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烹制食物。到了星際航行的時代,那些需要蒸煮煎炸的食材,早就為方便快捷,保存時間夠長的營養沖劑所代替。恐怕唯有在高官富商的星艦上,才能看到使用傳統方式烹調的菜肴了。
「無需醒酒,請。」
他冷漠地睜開眼睛,一身純白作戰服的天淵果然懸停在極近的距離,外骨骼上瑩白的流光便如鏡面,映照著滿室波瀾詭譎的異色。
顧星橋怔怔地笑道:「然後?還用問然後嗎?然後……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啦。」
顧星橋又冷漠地閉上了眼睛。
顧星橋全當耳旁風,他用僅存的精神力封閉了聽覺,如有條件,他還想封閉其它的五感。
他的聲音真的很輕,就像死者唇邊的一聲嘆息,一根遊盪在陽光下的蛛絲,一片即將四分五裂的雪花。
他的手邊擺放著冰桶,裏面插著幾瓶顧星橋看不清名字的酒。
天淵高興了起來,他並不阻止顧星橋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那價值傾國的名酒。事實上,倘若幾瓶黃金翡翠就能為他解決問題,那他不介意將全部的酒庫都打開,放滿一整個游泳池,讓顧星橋在裏面盡情地遨遊。
天淵不禁困惑,莫非他的預判又失敗了?
「是的,黃金翡翠酒。」天淵輕輕地彈打瓶身,「克羅索星球的特產金葡萄,造就了它萬里挑一的特殊色澤。我認為,拿它來款待你,是恰當的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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