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烏托邦(八)
顧星橋忍無可忍,再次提高聲音:「滾出去!」
「冥河,我知道。」天淵目光冷漠,「老型號了,沒想到大清洗之後的人類如此不堪,連創新的能力也丟失殆盡。」
「你有沒有想過,」天淵邊躲邊說,「倘若你有他的資源,他落到你的處境,又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我,」他說,「你想知道什麼。」
又是他。
天淵一伸手,地面自動浮起一根銀白的長棍,他再一揚手,將長棍扔給了顧星橋。
顧星橋笑了起來:「我至今記得同戰壕的一個新兵,只躲慢了那麼兩秒,腦漿就被光束打噴出來了。但是這種傷勢還不會立刻死人,他跟著我們,一邊跑,一邊用手去撈他的腦子,慌慌張張,連疼都忘了喊,跑了將近一公里,身體才倒在地上……」
「你很輕。」天淵說,「完全不重。」
天淵放心了,在心底給那個各方面都平平無奇的男的又記一筆。
「你在問廢話嗎,」顧星橋閃動的身姿猶如鬼魅,「他是皇太子,整個帝國的精銳資源都由著他挑。我是什麼?從奴隸星徵收的血稅,底子就不一樣,拿什麼跟他比。」
天淵說:「你的心跳尚未恢復平穩,這個姿勢能夠有效幫助血液通暢。」
他低聲嘟噥。
半晌,天淵恍然:「除非,你是在反諷,這就合理了。」
「我想,你應該能理解這其中的意思吧。」
「我是第一艘天淵級戰艦,其後的十七艘天淵,都是以我為藍本和參照。」天淵說,「我的全長合約55公里,配備的殲星級武器不勝枚舉,收納了當時所有絕端機密的要塞、星港、軍事基地坐標……我生來為了戰爭,又怎麼會否認戰爭?」
「嗯,」他不動,天淵也保持著那個姿勢,一直半跪在床上,「說來有趣。」
「停。」天淵停頓在距離臉龐不過存余的地方,「你比不過他?」
顧星橋扯過毛毯,把自己蜷在床鋪的一角,包纏得密不透風。
頓了頓,他又說:「但你居然可以單人操控冥河,這確實是了不得的https://m.hetubook.com.com成績。想來在人類的帝國,你也是位於金字塔尖峰的強者。」
顧星橋面無表情地問:「你為什麼不?」
一旁,天淵背手而立,觀察著他的進度,外骨骼支撐的身體,就像雕塑般堅凝浮空。
天淵略有詫異:「那些都是為人類幼體準備的安慰裝置,你的年齡遠超這個界限,用不到的。」
天淵默然了許久。
長棍時快時慢,在明亮如白晝的光線下,揮舞出連綿似霧的微芒。流星般點向天淵的破綻處,皆被機械生命見招拆招地擋下來了。
他深深地閉上了眼睛,好半天沒有說話。
顧星橋低聲說:「假設沒有意義。」
顧星橋怔怔不語。
「……胡言亂語。」
顧星橋難得對他翻了個白眼:「你少放屁。起碼在他們手上,我沒自殺兩次。」
顧星橋看向天淵,目光沉靜。
「親人、朋友、愛人、工作、現有的安穩生活……」顧星橋說,「就算沒有這些,起碼還有一條命。誰能扔掉它們,毅然決然地端著射線槍出征,把未來賭給運氣?他們可是真有一頭牛的。」
哦,靠資源壘上去的啊。
「停。」天淵淡淡地說,一根附肢絞住長棍,另一根已經抵在了顧星橋的胸前。
顧星橋:「然後呢,再給我這吊個床鈴,掛個奶瓶,把床也改成可以搖的結構?」
盯著全息屏幕的藍光,顧星橋喃喃道:「剛入伍新兵的時候,沒什麼好地方可以去,打到哪算哪,和相鄰星系的打,也和星間異獸打。我當時在雷區待了九個月,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全是轟隆隆的響聲,你就像在等一場永遠也下不來的暴雨……」
「好了快鬆手,」半晌,顧星橋睜眼道,「膝蓋硌的我背疼。」
「睡了。」他頭也不回地說,「別來煩我。」
傍晚,顧星橋坐在訓練桌邊,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桌子上擺放的大小金屬塊。
天淵有點新奇,這還是顧星橋第一次主動要求了解他m.hetubook•com•com。
天淵不明所以:「怎麼了,我的話有什麼不對。你的邏輯熠熠生輝,是我之前未曾設想過的角度。你果然是正確的參照對象,我會思考你提出的看法……」
避開顧星橋的刺擊,天淵冷冰冰地道:「自我貶低就有意義?我只陳述事實,事實就是,他完全比不上你,顯然,他的光環徹底被你蓋過去了。一個『奴隸星的血稅』,卻能憑藉自己的天賦和勤勉,與人類帝國的皇太子平起平坐。難道,你看不出他對你的忌憚和懼怕?」
「你的巔峰水準是什麼樣的?」他問。
顧星橋低下頭,無力地吸氣、呼氣。
顧星橋又嘆了口氣。
不包括吃晚餐的時間,他的康復訓練持續了數個小時,待到訓練桌前的燈光完全暗下來之後,天淵遞上一條幹凈的毛巾。
顧星橋有點麻木了,他坦白地說:「不,軍方的人才還是有很多的,我是先天優勢大,酒神民的精神力本來就強於一般人。我見了很多有天賦,自己也努力的厲害人物……」
顧星橋懶得理他了,他放下長棍,抄起毛巾,轉身走向房間。
「你從宏觀上總結數據,那我就從微觀上說。」顧星橋道,「因為人就是這麼奇怪的生物……個體總有美好的優點,一些讓你覺得心存希望的閃光之處。你隨便揪一個人,問他願不願意親身體驗一下生死不論的戰場……除了那些極少數的個例,沒人會答應的。」
他忽然抓住顧星橋的手,注視著青年的雙眼,若有所思地道:「你真的很美。」
「……也許我說服不了你。」顧星橋嘆了口氣,「畢竟我自己,就是那個『被討伐』的異類。」
顧星橋就在天淵身上無所謂地癱了一會。
「你還想睡覺嗎。」天淵問,「需要我為你深度催眠一下……」
晶亮的細細汗珠,漸漸凝在了顧星橋的面頰上,他的攻勢不停,長棍點化出如霰似霜的寒氣:「為了勝過西塞爾。」
顧星橋按著太陽穴,長長地出了口氣。
顧星橋:「滾出去。」
「www.hetubook.com.com那麼,晚安。這裏面的書目,你可以隨意閱覽。」
顧星橋一邊擦汗,一邊補充出汗流失的水分。
「……別說了。」他神情複雜,「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
顧星橋無語道:「我不覺得這個姿勢有助……算了,你不嫌重就扛著吧。」
長久以來,顧星橋信任無主的機械產物,就像貓信任傢具。
「到了戰場上,就更誇張了,沒有精良的單兵作戰平台,沒有高階的防護盾,不管你一對一的時候有多牛逼、多厲害,你上去就是給戰壕堆人頭的。不論死活,也要把雙方的火力堆到同一個等級。慘烈之處,哪是人能想象的?」
顧星橋:「……」
顧星橋停下來,喘了口氣,「我可以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單人操作『冥河』級星艦,它是……」
「再來。」顧星橋說,「以前有精神力,可以跟他打平手,但是現在基本沒了,單靠操作和反應速度,我不如他。」
透明的細絲,宛如海葵的觸手,從他的指尖延伸出去。從小的開始,精神觸鬚逐一纏住金屬塊,猶如微茫的螞蟻,妄圖抬起一個重逾自身百倍的巨物。
天淵握著一個閱讀器,神情平靜的飄進房門。
顧星橋:「……」
「就從你認同的觀點開始說起,」顧星橋直勾勾地看著牆壁,沒看他,「既然設計師一定要扭轉你的想法,那就說明,你生來就認同戰爭是必要之惡的觀點。為什麼?」
回到他的房間,顧星橋洗洗涮涮,衝掉身上的汗,換上柔軟的睡衣。
「庸眾。」天淵隨意地揮手,就像拂開一團透明的廢氣,「不值一提。」
「只知道跟我犟。」天淵淡淡地說,垂眸盯著他,「而那些不知真相的人群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信什麼。對著他們,你怎麼不犟了。」
「怎麼會沒有好處?」天淵很奇怪,「即便對人類而言,戰爭也是常態,而和平才是異常的趨勢。截取一段時間,自公元前3200年到公元2000年,人類的起源星地球,就發生了超過14700次的www.hetubook.com.com大小戰役,當中平安無事的年代,不超過330年。」
不過,顧星橋始終仰著腦袋,天淵等了一會,見他不轉頭,就把光屏的位置移到了他上方。
「人與人之間,註定無法相互理解。」天淵再一次強調,「你們將陣營嫻熟且短暫地分為同類和異類,再加入自認的同類,激烈地投入到討伐異類的浪潮中。有太多理由,可以構成戰爭的導火索:財富、土地、尊嚴、仇恨、愛……」
「你是天淵級別的戰艦,可能在你眼裡,一場戰役,就是一些變化的數字,一張需要重繪的地圖,可是對於真正上戰場的人……」
天淵肯定地說:「你可以說服我的,我相信你可以。」
「不是說了,讓你不要來煩我嗎?」他耐心地問,「請問你這是……」
長棍凝在半空,顧星橋停了下來。
一共十塊,他試著逐一撐起了兩遍,就已經是滿頭滿身的汗。
當然,天淵不是傢具,他是一個強大如神的智能生命。顧星橋現在仍對他抱有相當程度的提防,不過,在他身上癱一會,就跟在金屬支架上癱一會沒區別。
天淵安靜片刻,不置可否地道:「嗯,這應該就是人類所說的『翻舊賬』了。」
天淵頓了一下,說:「哦。」
「你要說戰爭有好處,人類的本性就是好戰……我沒法反駁,因為你說得沒錯。」顧星橋平平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這才把顧星橋放在床上。
對著這麼個弱智,他一天不知道要無語多少次。
天淵問:「原因?」
天淵說:「假如遇到午睡時的緊急事件……」
「不用了。」顧星橋望著牆頂,上面裝飾棕色的光滑木樑,便如起伏的優雅群山,「來說說你。」
「再來。」顧星橋撤步,又起手。
輕輕地點地聲,門關上了,房間里唯餘一盞昏黃的夜燈,靜謐地發著光。
天淵站起來,頗有禮節地頷首。
天淵滾出去了。
「戰爭沒有好處。」顧星橋懶懶地說。
全息的幻光,從他的眼瞳中迸發出來和-圖-書,於前方形成了一道變化莫測的光屏。
「那就遇到了再說!」顧星橋一把搶過閱讀器,恨不得把天淵捲成一根擀麵杖,然後一腳讓他滾到天涯海角,「我要睡了,可以嗎?」
「但是除了好戰,人還貪婪、傲慢、善妒、懶惰……人的缺點太多了,這難道能說,因為貪婪,所以暴飲暴食也是合理的;因為傲慢,所以目中無人也是合理的;因為善妒,所以毀掉別人的好東西也是合理的;因為懶惰,所以在床上躺到死也是合理的?」
天淵閃過一擊,手掌與棍身相觸,竟爆出了倒濺的顆顆星火。他的身軀比合金還要剛硬,手臂卻一瞬變得綿軟如蛇,五指張開,迅猛揸向顧星橋的面孔。
「閱讀器留下,你可以走了。」他說,「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鎖緊,不要再進來了,算我謝你。」
按理來說,他不是能夠與人特別親近的類型,酒神民的普遍遭遇,使他對陌生人,乃至認識但不熟的人,都有種冰牆樣的防備隔閡,但是天淵不同,他就像一個家務機器人……或者別的什麼,總之是機器人,你總不用擔心機器人會有私心,會對碳基生命有非分之想。
天淵不需要學習什麼武技,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殺人機器。如果他願意,尋常人的動作,能在他眼裡放慢百倍不止,身軀的強度更能正面抗住一顆風暴魚雷。同他對戰喂招,顧星橋只需放開手腳。
天淵坐在床邊,一板一眼地解釋:「根據你午睡的質量推測,今天晚上,你有相當大的幾率會繼續做噩夢。按照人類出版的睡眠書,睡前故事是比較合適的消遣。」
結果他剛在床上躺下,拉起一盞夜燈,門就打開了。
……你又開始了是嗎。
顧星橋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來,」他放下水杯和毛巾,「坐得太久了,體能訓練。」
「戰爭是必要之惡——這不是我的理念,」天淵說,「那正是在創造我之初,所有人都共同認可的統一認知。」
一般的體能訓練,就沒必要激烈到見血的程度了。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中,天淵說:「你很刻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