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當然可以自己喝，」天淵重複，「只是，按照人類的理念，好酒如果不跟懂酒的人一起喝，豈不是浪費。」

高高掛起的視窗猶如一輪晶瑩剔透的圓月，在外圍覆蓋著平衡力場，使真空的冰寒星光，可以毫無阻礙地漫射進平台內部。

顧星橋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來了而已。」

他一坐起來，門就自動開了。一輛餐車緩緩飄進來，上面擺放著一碗熬得出了米皮的濃稠白粥，三碟素淡爽口的冷盤，饅頭的樣式非常小巧，旁邊還有一杯淡淡的蜂蜜水。

顧星橋驚訝地張著嘴巴，沒想到他說吃就吃。

「歡迎來到一號生物圈。」天淵從一棵需要兩人合圍的大樹後面走出來，「此處用於收錄那些不利於凍結處理DNA的生物，在我身上，一共有三個這樣的地方。」

他看著酒杯，天淵也看著他。混亂的星光下，青年的眼眸猝然亮起，便如兩顆離群的星星，兀自在人類的身軀里生根發芽。

他們在星光中席地而坐，天淵打了個響指，自地面浮上承載著酒杯的桌面。

天淵坦誠地道：「上一次，我並未勸酒，是你把自己喝醉的。這次，我同樣不是想灌你的酒，我已經提升了類人的比例，所以，打算嘗試一下酒精對人體的作用。」

「你想喝點酒嗎？」他問。

他舉起酒杯，顧星橋沒理他，只是敷衍地抬了抬下巴，表示嗯嗯嗯好知道了。

他忽然想起顧星橋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皮囊和靈魂一樣美麗，卻對自己毫不留情，赴死如同歸家。

……但是，千燈之城確實是名不虛傳的好酒啊。就是醉的毫無形象，為了它，也是值得的。

很快，天淵淡色的薄唇便泛出瘀血的青紫色，連帶著周邊一圈的牙齦、舌頭、人中到下巴，下巴到被衣物包裹的脖頸……全都腫得赤色淋漓，宛如一個吹大的血泡。襯著他那張表情淡漠的臉，真是又恐怖，又有點戲劇性的黑色幽默。

顧星橋不想管他。

但既然天淵就在旁邊，就算有事，也能憑他的一個念頭化解。顧星橋心中忽然就冒起了一點反骨，他非要摘這個果子不可。

第37層的入口到了，顧星橋踩在長長的光滑走廊上，眼看氣閥門一扇又一扇地開啟，他想不通，裏面究竟有什麼，值得周密至此的保護。

他撐和_圖_書著腦袋，用持著杯子的手，懶散地抬起一根朝向天淵的食指：「當然，也是你的。」

顧星橋環顧四周，其實他沒覺得這有多累，在學校和軍隊，還有後期作為皇太子的黨羽參政時所承受的內外壓力，都是現在的百倍不止。而在這裏，他只需要每天專心完成訓練項目，按時吃一日三餐，閑暇時可以隨意挑著看書，可以在這國度一樣繁雜的戰艦內部閑逛……

「你不是這個戰艦的化身嗎？」顧星橋頭昏腦漲地問，「你的審美能跟人一樣？」

按著酒杯，顧星橋「哈」地笑了一聲。

他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吃完早餐，請來C區的37層。」天淵的聲音響起，「今天另有安排。」

「那就換個話題，算我謝你。」

語畢，他連皮帶肉地一口咬下，那聲音清脆多汁，實在誘人垂涎。

顧星橋嘆了口氣，抓著亂糟糟的頭髮，從床上坐起來。

「我自有我的一套衡量標準。」天淵說，「但我仍然可以理解人類的美學。」

天淵遂閉上嘴唇。

只是，他還沒欣賞多久，手上驀地一空，天淵已經沉著臉，把那個糖蘋果給拿走了。

閱讀器里的書還沒看完，他打算接著看。

身為酒神民，顧星橋無法抵抗這個誘惑，他不甘地僵持了半晌，倔強說：「不能在這，要找個風景好的地方。」

他們拾級而上，走進反重力的運輸球，來到星艦的中上層。顧星橋沒怎麼在戰艦內部逛過，對天淵級戰艦的面積和體積，亦沒有直觀的了解。直至他看到遠距離運輸球的動力引擎，是以摺疊空間的方式啟動，秒速三公里。

顧星橋坐在代步車裡，眼睛一轉，乍然看到旁邊有株奇異妙麗的植物。

「來吧。」天淵說，「我和你一起喝。」

天淵略一沉吟，另起話頭。

對著星光，顧星橋高舉起一手的酒杯，醉眼惺忪地大聲道：「歡迎來到可悲的現實世界！對自由的天生渴望，就是人類的萬惡之源。」

「其實，我很想知道，你第一次看到我，怎麼能知道我被困在了這裏？」

瓶塞破開的聲響乾脆動人，酒液如溪，泠泠地墜入杯中。

它不烈，不澀，舌尖上的滋味清甘而微酸，使人看到千燈的光輝，于都城上方冉冉升起。穿過氣和*圖*書泡，馥郁的異香紛至沓來，彷彿見到久別重逢的故人，手中捧滿盛春的花，不識花名，心頭唯有輕輕一動。

他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那麼，讓我們走，你和我。」仰望真空中的星光，顧星橋輕聲說，「當暮色背靠著天空伸展，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台上……」

顧星橋後悔得要命。

顧星橋咳了一聲，試圖用來掩飾他的笑聲。

顧星橋瞥他一眼，奇怪地問：「看我幹嘛。」

顧星橋心中警鈴大作，他轉過頭，戒備地問：「怎麼，還想把我灌醉？」

天淵將他的死志消退大半，他對自己的剖析直切要害，還有他不要錢一樣的讚揚……

顧星橋嘆為觀止地看了一圈，問：「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麼？」

顧星橋想笑，但是他忍住了，沒有笑。

看著顧星橋的反應，天淵說：「如果你覺得不自在，那我們就換一個話題，不過，我仍然保留我的看法：你應當接受，並習慣我對你的評價，就像接受火焰是有溫度的，地心是有引力的。」

顧星橋接過杯子，稠密的氣泡就像紛紛升騰的霜雪，他很難對這種繁雜的香氣追根溯源，但是透過每一顆炸開的泡沫，他嗅到了沉鬱的香料、淺淡的花朵、煙熏的粟米，以至石階上冷然的青苔……

天淵沒有否認：「按照你描述的定義，沒錯。」

有了酒精的軟化，他笑起來的頻率，較日常提高太多。天淵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笑臉，就像青年的眼角眉梢藏了強力的磁石，牢牢地吸附著他的視線。

但是，拋開這些大前提，天淵仍然是那個神一樣的智能生命。顧星橋不會忘記，曾經的自己，只能依託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來甩脫他的挾制，並且還失敗了。

是夜，結束了一天的特訓日程，天淵在身後忽然叫住了他。

把天淵留在原地，顧星橋徑直走出訓練場，回到了他的房間。

他忍不住探手，就採下來一顆，捧在手上細看。

穿過最後一道消殺程序，顧星橋穿過透明的屏障力場，一下踩在了……

真是不該跟天淵跑去喝什麼酒，喝到最後，整個人被酒精蒸得笑哈哈的，什麼胡話都往外蹦，就差跟對方唱歌跳舞，把臂同遊了。

名酒的味道如此微薄，在天淵的味蕾中裂解成無關緊要的千萬個粒子。他注視顧星橋，ｗwｗ.hetuboｏｋ.com•ｃｏｍ看到對方含笑的模樣，他的嘴角竟然也不自覺地微微彎起。

他一下踩在了鬆軟濕潤的土壤上。

倘若說黃金翡翠是一個星球的標誌，千燈之城便是凝聚了一個城市的意象。技藝超絕的釀造者，使這種氣泡酒呈現出萬家燈火般的燦爛昏黃，而它那複雜深遠的香氣，便如醞釀了一整座城市的浮世煙火。

天淵是強敵，針對強敵，他永遠在心底懷著一根繃緊的警惕線。

「乾杯。」天淵說。

顧星橋好奇地盯著他，天淵的嘴唇動了動，一下不說話了。

這是他喝過的，第一種可以用「絢爛」來形容的酒。

「……拋開致死率，我就讓你看看吃它的下場。」天淵的眸光閃爍，冷冷地說，「提前告知：會很醜。」

星光波盪在顧星橋的眼眸里，天淵的目光，從他的手指頭，一路上移到醉意朦朧的雙眼，思維再次不受控制地放空了。

實在難以想象，光輝時代的古人類究竟掌握了多麼龐大的資源，多麼精尖的科技，才能將天淵級星艦的圖紙付諸現實。

「……不錯。」他說，「是我的。」

「我猜的。」他懶洋洋地說，「一下就看出來了，想要自由的眼神是什麼樣，我一清二楚。」

天淵說：「勞逸結合，你在這已經待了十七天，我想，也應該給你一個放鬆的假期了。」

我的？

「一號是最先創立的生物圈，不得不說，它投入了我比較多的心血。」無需自己動手，天淵後背的外骨骼已經撥開了那些垂落下來的樹須橫枝，「我的智庫必須篩選出那些在相似環境中生長出的最優種，再設計構建合理的食物鏈。」

我的。

「我說，你笑起來真好看。」天淵耐心地複述，「但是我不懂，為什麼改變了一些肌肉的走向，就能讓我沒辦法挪動眼神……」

顧星橋皺起眉頭，又很快鬆開，軍人以服從為本職，如果這是訓練計劃的一部分，那他沒什麼好遲疑的。

「這不是人體能消化的食物。」機械生命向來平整如鏡面的眉心，此刻也微微皺起，「它會讓你的表皮腫脹、青紫，繼而引發大量的皮下出血。致死率高到……」

「隨你的便吧，」顧星橋說，「在這逛一逛，當成徒步也可以。」

隱患，不能留在眼前。

儘管在某些方面，他應該感謝天淵https://m.hetubook.com.com，是這個戰艦的意識體強行與他達成了交易，又用酒精灌開他的口舌，令他將心底埋藏的潰爛膿血一股腦兒地噴出來。

「從來沒人能活著離開深淵，我回答你，不怕于名有損。」天淵說，「《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你似乎對起源星的文明情有獨鍾。」

吃掉他的早飯，洗漱完畢，順著路標的指示，他坐上代步車，先抵達C區，然後再像昨晚一樣，讓懸浮球將自己託運到第37層。

顧星橋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都幹了。

顧星橋在心裏數了五秒，層疊的運輸球才環繞開啟。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已經來到了一面寬闊的平台上。

「你是智能生命，也是智慧生命。」顧星橋搖著杯子，接著飲下一口，「你有人格，會思考，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而並非指令……說你是智慧生命，這總沒錯吧？」

他抬起手，就像變戲法一樣，展示出了兩支瓶頸細長，弧度優雅的淺金色酒瓶。

金色的酒實在種類太多，顧星橋眉心微皺，當他看到瓶身上棕褐色的酒標，上面描繪著燈火通明的巨城，他的眉頭驀地一跳，答案也一同從嘴唇間跳了出來：「千燈之城！」

它的葉片是斑斕交織的墨綠和淺綠，花朵大而芬芳，從裏面結出來的果實晶亮飽滿，就跟糖蘋果似的，把枝頭都壓彎了。

天淵說：「可是，我無法想要一個定義不明確的東西。」

既然他問，天淵便將自己的困擾和盤托出：「你笑起來真好看，為什麼？」

無限的綠意，自面前延展開來，鳥鳴聲聲，動物嘶叫，時不時驚起的林海樹梢……此地的空氣悶熱潮濕，顧星橋踏進這裏，就像踏進了平行時空的熱帶雨林。

聽到了想要的回答，天淵十分滿意，他轉身的同一時間，那顆植物也被外力「嗖」地一聲拽進地底，火速轉移到了距離計劃路線十萬八千里的犄角旮旯。

停頓稍許，他補充：「當然，我也明白，我們的初遇很不愉快。向你致歉。」

星艦上不分白天黑夜，只能依託鍾錶來維持生物鍾的規律。數日後的中午，剛從訓練場上下來，顧星橋沖了個澡，正擦著濕漉漉的頭髮，突然看到，在場地中央，天淵的眼神怔怔的，只是盯著前方，像在空茫地發獃，像是被剛才顧星橋那招泰山壓頂給壓傻了。

嗯，讚hetubook.com.com揚不算。說到讚揚，顧星橋都懶得罵他，對一個真正自殺過的人來說，那些溢美之詞，只能更加映襯出往事的灰暗可悲。而像顧星橋這樣的人，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拋下過往，果斷向前看的。

「不想了。」他說，「下場確實……嗯，咳！確實挺嚇人的。」

醉意醺上了腦袋，千燈之城的輝芒似乎就在眼前閃耀，他歪著頭，漫不經心地說：「這就對啦，想不到吧？從你擁有自我意識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追逐你『不明確定義』的自由了。」

面對這兩瓶縱然失傳，芳名仍然在後世不竭流頌的傾國佳釀，顧星橋再次意識到了這一點。

其實，這不合行軍的規矩。在異星作戰，首先要記住的，就是務必得注意當地品種特異的動植物，不能冒然上手去招惹。死一個手賤的不要緊，萬一牽連全隊，連遠在另一個星球的家裡人都得跟著遭殃。

「跟我來。」天淵招來一輛更加小巧靈活的代步車，讓顧星橋站上去，他就在前面帶路。

好在他心裏知曉，身為嚴謹的AI，天淵只會說真話。這多少沖淡了一些他心裏的壓抑之情。

顧星橋仍然狐疑：「你可以自己喝。」

「看到了？」天淵扔掉啃了一口的毒果，將被毒素污染的人造血液吐到地面，義正詞嚴地威脅顧星橋：「吃它的後果就是變得這麼丑。你還想摘它嗎？」

他主動摘下著這劇毒的果實，他想幹什麼呢？

雖然天淵老是來找他說話——稍微熟一點之後，就會知道這個意識體實在是沒什麼分寸感可言——以及不著邊際地對著他亂誇。可是，這樣的社交環境，和過去相比，就是雲泥之別了。

「停，」顧星橋眯著眼睛，差點跳起來了，「停停停、停停！」

他的要求，天淵一概允許：「沒問題。」

顧星橋與他隔空碰杯，他小心地張開嘴唇，淺嘗了一口。

為什麼？人類露出一個笑容，只需調動面部的十六塊肌肉，為何這般微不足道的活動，卻能為他的光綵帶來如此不可思議的提升？

顧星橋一下噎住了，他咳了好幾下，狼狽地抹了抹嘴角：「啊？又在說什麼瘋話？」

這個戰艦真的是巨富。

太空廣袤、寒冷而無情，但它孕育的群星卻美得令人心碎，恰如閃爍黃昏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