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法利賽之蛇(十)
「好,」他說,往後退了退,「我要怎麼做?」
此時此刻,他忽然就能夠理解尼俄柏了,擁有至寶的自豪自得,真是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住的!它和泛濫的洪水一個樣,即使遮住了嘴巴,仍要從眼神里明明白白地袒露出來。
竟有這樣正直的人,哪怕面對至親重返世間的誘惑,也能不為所動嗎?
謝凝畫畫的時間越長,凝視打量厄喀德納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能看出一種緩慢,但十分明顯的變化。厄喀德納的神情逐漸變得更陰暗、更迫切,甚至可以說是飢餓的。他的身體繃緊了,尾巴不住焦灼地游來甩去,在空氣中晃得啪啪作響。
謝凝不想這麼快告訴他實情,為時尚早,他連厄喀德納的脾性都沒摸清楚,還是不要交淺言深比較好。
厄喀德納沉默了片刻,啞聲回答:「是的。我餓,太餓了。」
「你……你餓了嗎?」謝凝不得不停下來,擔心地發問。
畫筆描繪著他的脖頸,他同時感到了那精確無比的觸摸,它蜿蜒過筋脈、肌肉、覆蓋著刺青的皮膚,使血液歡唱,使骨頭髮軟。
想開了,謝凝自顧自地洗濯,不再理會厄喀德納。
「好了,」厄喀德納滿意地說,「你睡在這上面,哪怕我的身體從極高的地方落下來,壓到你的頭頂,你也不會有事!」
出於人類的囑咐,他不敢動得明目張胆,但他不得不微微移動發酸的下頜——熾熱如岩漿的猛毒,正激越地奔涌在他中空的獠牙內,渴望一次,或者說無數次深入骨髓、深入心髒的注射。
無奈之下,他用了一個拖字訣,沉痛地說:「我很感謝你的建議,但我得好好想一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氣面對他們。」
好嘛,他想,就當我是他新領養的小動物了,新鮮勁還沒過,也算是正常吧!
這裏的泉水是以地火的溫度加熱的,謝凝只能在最上最淺的地方泡一泡。無需燈光,泉水自帶的光亮,便可以把石窟照得恍若白晝。但厄喀德納時不時游過洞外,聽到謝凝感嘆很熱,立馬探進一個腦袋,左右看了看,就縮出去了,再伸進來時,十幾條石蛇卷著巨大的冰桶,游到謝凝的浴池邊上,讓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厄喀德納本打算抱他出來,謝凝不想被當成新小貓,執意不讓,於是他只好垂下一截尾巴尖,讓少年攀著爬上來。
他睡得沉,不能感知到其中的危險,厄喀德納卻遽然驚醒:「嘶嘶嘶?!」
「我不是第一隻厄喀德納,但的確有可能是最後一隻。」厄喀德納嘶嘶地說,「厄喀德納是一個可供傳承的族群,只不過,每代唯有一位而已。」
這是什麼樣的賞賜與折磨!蛇魔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浸滿毒液的蛇信,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次比一次探得更遠,一次比一次更具佔有的渴望。因為專註,少年的額角沁出細小的汗珠,他便在空氣中卷著汗水的鹹味;謝凝偶爾停下來喝水,厄喀德納也迫切地想象,那水流淌在柔軟的雙唇間,究竟會是什麼滋味。
厄喀德納決定要給他的人類在旁邊搭一個小窩。
……靠啊說的什麼屁話,胡言亂語吧這個在。
「怎麼啦?」蛇魔睜大眼睛,「我感到你在發抖呀,多洛斯,是什麼事讓你不愉快了?」
盯著他,厄喀德納又欣喜,又新奇。
他委婉地說:「我的家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越看越高興,蛇魔嘶嘶地叫,不顧謝凝的推拒,還是緊緊地把他擠在懷裡,攫著向寢殿的方向游過去了。
「忍著可不好哦,」謝凝挑起眉毛,以前在畫室的時候,他們就會跟畫模開一點這樣的玩笑,提一提大家的精神,「到時候別把我給吃掉了。」
厄喀德納把這張床擺放在巢室里,長尾盤過石柱,再環繞著謝凝,一人一蛇慢慢睡著了。
「你想回到艾琉西斯嗎?」厄喀德納問,「別怕會麻煩我!只要你樂意開口,即便你想去居住在奧林匹斯的山巔,又有什麼難的?」
厄喀德納低頭看他,毒液分泌過度,他的獠牙尚因亢奮而隱隱作痛,盡量簡短地道:「你問。」
你這樣說,那我們就沒法愉快玩耍了哈。
謝凝捏著梭形的木片,先在泥板上打出造型的框架。
看著四臂巨人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謝凝鬆了口氣。他在厄喀德納的尾巴上坐得很不得勁,想下去走一走,然而,妖魔的手掌彷彿鐵爪一樣,牢牢鑄在他的腰間。
既然已經有傍身的吃飯本事了,謝凝的膽子也大了一些,敢打探金主的隱私了。他好奇地道:「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這麼想著,他憤憤不平地抬起頭,馬上驚駭地瞄到一幕不可思議的場景,高高在上的魔神,凶暴惡劣的厄喀德納,竟然和顏悅色,將一個人類放置在自己盤起的蛇尾上,他通身披掛的黃金珠寶也全然褪掉了,像是害怕那些寶物的稜角,會刮擦到人類脆弱的肌膚似的。
緊接著,他在床上鋪了三層牛皮,兩層熊皮,一層老虎皮,再拿人類王國獻祭的許多珍貴絲棉,在上面捏出柔軟的窩。
「看看,怎麼樣?」畫完一半,他轉過畫架,展示給模特瞧,「是不是比上次好點啦?」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四臂巨人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如果說波呂薩俄耳的死給了他們什麼教訓,那就是少說話、多做事,這樣,說不定能少招一些主子的責難。
他想了想,提議道:「閑著也是閑著,我www.hetubook.com.com給你畫幅畫吧?」
厄喀德納做出肯定的答覆:「等你畫完,我會用純金打造一個畫框,把這張畫裝載進去,好叫奧林匹斯的諸神也產生對我的艷羡。」
他提著水壺,坐到厄喀德納身邊。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藝術家待遇真挺高的,看他在阿里馬地宮作福作威的這個樣,三天前誰能想到?
他取來自己的蛇蛻,這是赫淮斯托斯的鐵鎚才可以敲打塑形的珍物,比磐石牢固,比牛皮輕盈,凡間的刀劍砍在上面,當即要碎成千萬片帶毒的星火。多少英雄對它求而不得,多少神明眼饞它的奇異,現在,他用這些蛇蛻,為謝凝做了一張小床。
然後,厄喀德納蜷在洞口,一直笑眯眯地看著他,這讓謝凝心裏又是彆扭,又是害怕。後來,他逐漸從這個場面中琢磨出几絲熟悉的既視感——這不就是人剛剛領養了新小貓的模樣嗎!
洗好了,謝凝在腰間系了一條浴巾,打算爬出去,但讓熱水泡了太長時間,手腳都軟了,跟個翻倒的烏龜一樣,在池子里掙扎半天未果。
哈哈,金主實在是過譽了!
「我想知道,你……怎麼是男性?」謝凝沒敢說你怎麼是雄的,「傳說故事里,都說你是……」
他可真熱啊,像一小塊炭火似的!
真是可愛,他想,在所有人類中,尼俄柏的傲慢舉世聞名,哪怕是眾多妖魔,亦要為她的愚蠢和不幸嘖嘖慨嘆。她出於誇耀的心態,以自身誕育的七兒七女,來鄙夷女神勒托的貧瘠,女神因此大發雷霆,使祂的兩個兒女——遠射者阿波羅與神射手阿爾忒彌斯——挨個狙殺了她所有的孩子。
他游過來,歪著頭,凝視少年的面龐。
謝凝看得嘆為觀止,坐上去試了試。
於是厄喀德納倚靠在王座上,等待他的畫家支起畫架,放好他的畫冊。
謝凝明白過來了:「因為你沒有孕育的能力,如果你再死去,那麼下一任的厄喀德納,說不定又會轉換成女性,生下很多怪物……」
謝凝點點頭。
「唉喲,我歇一歇,」他放下碳條,在一旁沖乾淨手,活動著酸痛的肩膀和小腿,「你也歇一下,都幾個小時了吧?」
厄喀德納沒有床,但是作為蛇形的魔神,他有一個自己構建的巢穴,模樣便如一個隕石的天坑,聳立著許多高大的岩柱。蛇巢的材質是堅固強硬的青銅與黑岩,只有這樣的地基,才能經得起他的翻滾和遊動。
四臂巨人滿心怨憤,因為厄喀德納通常會把送來的人類祭品隨便交予巨人處置。那些出身高貴的王子公主,以及隨他們來的大批僕從,本應是巨人們的財富,如今都白白地打了hetubook.com.com水漂了。
謝凝絞盡腦汁,搜刮一點聽起來靠譜的理由:「嗯,反正我現在是回不了自己的家了,可是他們還有啊。看他們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心裏反正是蠻開心的……」
「不錯,」厄喀德納悲哀地說,「就是你說的這樣啊,多洛斯。」
他的面頰細細發癢,並且,那不是皮膚上的癢,而是從骨頭縫裡生出來的癢,就像在輕輕撓著他的心魂。
「謝謝你!」他說,「好軟啊……像棉花一樣。」
他思索了一下,乾脆把小床一圈圈地圍起來,心滿意足地躺下了。
熱水很舒服,厄喀德納親口准許,要把這個泉眼送給他當私人浴室。他用著同款香膏,披著絲棉的浴巾,驟然得到了奢華到過分的生活。
厄喀德納很快發現了他的異狀。
大概這就叫世事無常,一夜之間,謝凝在地宮裡,已經成為了僅次於厄喀德納的大人物。那些巨人們紛紛對他抱著一種不甘的憤懣,可礙於厄喀德納的威勢,波呂薩俄耳的前車之鑒,不敢對他表示異議。
我在這裏,暫時有了屬於自己的立足之地,可是回家的事,仍然遙遙無期,沒什麼指望……
謝凝只有鼻子露在水面上,熱騰騰的白霧瀰漫在黑石洞窟里,熏蒸得他全身紅彤彤,像個熟蝦。
「她離開,這個名字卻不曾下到深暗的冥間。第二隻厄喀德納隨後降生,仍然是怪物的母親,誕育著諸多為非作歹的妖魔。命運是不可違抗的啊,第二代的厄喀德納也死於半神的英雄之手——雅典娜賜了他勘破迷霧的眼目,阿波羅賜了他能射出日光的金弓。」
原來是這樣。
謝凝:「啊?」
厄喀德納冷冷地笑:「一代接著一代,終於輪到了我,這唯一的異性厄喀德納,命運女神親口為我的結局做出斷言:只有身為半神的英雄征討我,我才會為此喪生。但是諸神卻不肯結果我的性命了,祂們在我的頭頂壓下了一個王國的重量,把我放逐在此地,暗不見天日的阿里馬,歷代厄喀德納的埋骨之地。」
「為什麼呢?」厄喀德納很不解,「他們的國家戰敗了,那他們即為戰敗的代價。我從不關心祭品的命運,因為他們註定是要淪落到悲慘的境地中去的!」
聽了這話,厄喀德納居然有點緊張。
蛇腹摩擦過地面,堅硬的蛇鱗抹得鐵岩散落簌簌碎屑,他擠進這個對他來說有點擁擠的洞穴,游到謝凝身邊。
他沒有橡皮,沒有鉛筆,以防失誤,還是仔細點比較好。
等到型定得差不多了,謝凝拿出打磨過的碳條,比照著泥板,一筆下去,厄喀德納已然察覺出了端倪。
我就知道是你,厄喀德納活動下頜,默默地想,正如俄耳甫斯的歌聲能使石頭流淚,你的hetubook.com.com技藝又憑何不能觸動靈魂?
啊,終於放手了,謝凝跳下尾巴,跑去拿自己的畫本和筆,它被厄喀德納很珍惜地放在一個金匣子里。
「初代的厄喀德納,或許是人類熟識的那隻,」蛇魔縱容地望著謝凝,「與提豐結合,生育了許德拉、喀邁拉、斯芬克斯、刻耳柏洛斯……數不清的怪物,數不盡的妖魔,是它們為禍人間的母親。但是她早就死去了,提豐被關押進塔爾塔羅斯之後,她孤立無援,子女亦在命運的織機上早有安排,於是,百眼巨人偷偷潛入阿里馬,在睡夢中扼死了她。」
這小個子如何擁有這麼大的魔力啊,莫非他是魔法女神喀耳刻的化身嗎?
「什麼也不用做!」他說,「你就挑一個舒服的姿勢就好,反正你擺什麼姿勢都好看……不過擺好了就不能亂動哦,要保持幾個小時的。」
謝凝忍不住地咧嘴笑,人哪有不愛聽好話的?何況誇他的可不是別人,是活生生的神話生物。
說完,他喚來四臂巨人,把這件事吩咐給他,敕令他務必快速地辦成。
「那你要不要……」
「好吧。」厄喀德納悶悶不樂地嘟噥道。
睡到半夜,謝凝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蓋的毯子太厚實柔軟,熊皮和老虎皮也全是不透風的、發熱的東西,厄喀德納的蛇尾在睡夢中不自覺地遊離,逐漸挨近了他的床,謝凝一翻身,就把一段涼涼的尾巴尖撈在懷裡,再伸一條腿搭在上面,當抱枕靠著。
謝凝嚇了一跳,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說著說著,他自己都聽不下去了,厄喀德納卻眼前一亮。
厄喀德納感到十足的驚奇,他繞到另一邊,又想出了一個法子:「那麼,我可以為你挖掘一個通往陰間的縫隙。你在那裡祭祀一公一母的兩頭黑山羊,念著你父母的姓名祈禱,這時候,陰魂便會順著這個縫隙浮上來。只要不是你父母的,你就用我的鱗片擋著它們。待到你的父母來了,你讓他們喝一口祭供的血,他們便可以對你開口說話。這能不能緩解你的思念之情呢?」
反正成了金主麾下的一號小狗腿,謝凝當然無所謂巨人的看法,他公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厄喀德納使勁吹風,讓他把地宮裡的人類祭品全放出去。
「……沒什麼,」謝凝勉強對他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家了。」
因為和人類卧於一室,蛇魔在睡前就提示過自己,務必不能像以前那樣肆意地動作。此刻,他彈起來一看,不由慶幸自己沒有下意識地抽動尾巴,否則,多洛斯是一定會被他掀飛出去的。
「咕嘟咕嘟咕嘟……」
謝凝埋頭沉浸,一心盯著他的畫紙,也沒時間解釋這不過是個玩笑了。他的筆下仍然欠缺許多東西,不過,可能是有厄喀德納的本體作和_圖_書為素描的參照對象,謝凝得以復現出一兩分的神韻,已經有了不得了的進步。
厄喀德納皺著眉頭,看到人類愁苦的微笑,立刻讓他生出一種嚴酷的不滿之意。因為少年已為他付出良多,並且決定用侍奉天神的禮遇侍奉自己,倘若他連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對方,滿足這個深愛自己的人,那他的權與力得來何用?
筆鋒開始在下腹處的蛇鱗上過渡,厄喀德納的嘴唇不禁張開,瞳孔失神地放大了一陣,視線同時陣陣模糊。他隱忍按捺,辛苦地調整體溫和呼吸,方才恍惚地回應:「……不,我不會。」
謝凝真的明白了,什麼是「你扯一個謊,就要用一百個謊去圓它」。
謝凝剛想說,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厄喀德納便打斷了他的話:「我可以忍受,請繼續吧。」
「我明白了。」他說,「既然是你所求的,那就去這麼做罷!我會讓克索托斯放他們回到本國,並且叫他們讚頌你的好處,畢竟,這是奧林匹斯神也不曾為他們求得的恩典。」
得知自己失蹤消息的親人,該急成什麼樣子啊?他年邁的爺爺奶奶,會不會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他事業有成的父母,會不會放棄一切,傾家蕩產地去找他?
「不了不了!」他急忙推諉,「死人復活,還是太驚世駭俗了一點,而且你這麼做,冥王肯定會很惱火。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也不願意打擾死人的……安寧。對,安寧。」
失獨家庭的境遇有多麼痛苦,謝凝不是沒聽說過,此刻,他光是想象一下家人未來可能遭遇的不幸,就摧心一樣難受,即便泡在翻騰上涌的熱泉里,身子亦冷得如冰如雪,寒顫似的發抖。
肩膀、手臂、肋骨、腰腹,筆尖所到之處,酥麻的癢意猶如生根發芽的葡萄藤,一瞬蔓延遍了他的指尖發梢。厄喀德納的手指正在顫抖,指甲也深深嵌進了石雕的王座。
「我是寧芙?」厄喀德納反問。
原來是死去了,厄喀德納恍然大悟,這大約解釋了多洛斯為什麼會來到這裏的一部分原因,正因為他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就像無根的橄欖樹,離開枝幹的石榴果,自然只能聽從他人的擺布。
洗著洗著,謝凝思緒漂移,控制不住地開始想他的家,想他的家人。
「即便是身處死國,又有什麼要緊?」厄喀德納嘶嘶地吐舌,「赫拉克勒斯敢在墓地埋伏,趁死神來收繳靈魂時勒住祂的咽喉,用雙手掐著祂,直到死神願意將陰魂送回凡間。他不過是一介宙斯的私生子,都敢做出這樣肆無忌憚的無賴事,難道我會比他差嗎?讓我為你呼喚看守冥間的三頭犬!它須得服從我的命令,否則就要為復讎女神的毒鞭所抽打,告知我你的家人叫什麼名字,讓我送他們的靈魂重返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