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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憤怒，但也像要哭了一樣無措。

謝凝嚇了一大跳，還沒回過神來，厄喀德納馬上伸出手，把他按到自己懷裡，用長尾一圈圈地纏住，不叫光線照到謝凝的面目形體。

「有什麼問題？」厄喀德納問探身發問。

「其實，對於練習的畫作來說，重要的不是成果，而是過程。」謝凝反過來安慰厄喀德納，「學畫初期，大家的作品全都沒眼看，到處是毛病，所以最重要的，是你能在繪畫的過程中領悟到什麼，學到什麼，明白自己在哪兒有不足，哪兒可以努力改進……重要的是這些。」

謝凝抬頭看他，說：「我需要……可以把炭痕擦掉的東西，這裡有嗎？」

奇里齊亞的國王感到十足的困惑，他無法理解魔神的變化，又不敢違逆厄喀德納的要求，情急之下，他向著他的父親，掌管大洋的波塞冬求助。

謝凝撓撓頭髮：「那我試試？」

見妖魔還是眼神憂鬱，很不高興，謝凝拍拍他的尾巴，接著說：「別難過，雖然畫面被溶了，可我畫得很開心啊。這幾個小時不算白費，起碼我積累了練習的時間，下次就更有經驗，能畫得更好啦！」

「我當然算了，」謝凝笑道，「美術這門學科，不光吃天賦，而且還特別吃練習時間。我才入行幾年，其實在我心裏，我連畫家都算不上，初學者的稱呼恰如其分，不算自謙。」

厄喀德納沮喪地盤成一團，謝凝也早就站得腰酸背痛，索性靠著他往地上一坐。一人一蛇垂頭喪氣，長吁短嘆，把空蕩蕩的畫紙望了半天。

他憐惜厄喀德納的遭遇，但理智同時在提醒他，站在凡間的角度，奧林匹斯神做出的選擇沒有錯。厄喀德納的名字代代相傳，它誕下的怪物神魔混雜、冷血殘酷，多少生靈塗炭的災難，都是它們引起的。

他將多洛斯抱進懷裡，深深地嘆息：「多洛斯呀，命運無常萬千，哪裡能得到盡善盡美的好事呢？奴僕羡慕公民的自由風采，公民羡慕國王的威儀氣度，國王則不由羡慕英雄的名垂青史、永世不朽，就連我，看到奧林匹斯神的城裡豎起神廟與石碑，享有世人的崇敬與熱愛，你能說我不羡慕祂們嗎？」

他忽然感到了恐懼。

謝凝：「啊啊啊——！」

他不知道要怎麼跟厄喀德納解釋。

聽到他的話，大浪咆哮，十二頭海馬拖拽的馬車果真分開海浪，來到了他的面前，海神波塞冬就坐在上面，手持三叉戟，頭戴寶冠和圖書，神光具足，威嚴有如大海一般恢宏。

謝凝躊躇片刻，說：「這暫時是個秘密，但以後我肯定會告訴你的，我保證。」

謝凝急忙補救：「但你的問題也不大！我理解，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如果你有的選，肯定也不會想當厄喀德納，被關在這麼暗的地下的，對不對？」

「唔，」厄喀德納悶聲回應，他的胸膛發出低沉的隆隆聲，震得謝凝後背發顫，「我有你，我不會失望。」

既然說到這裏了，謝凝長嘆一口氣，往外倒了一些苦水出來。

謝凝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波塞冬沉吟了片刻，一雙神目，已然看到了阿里馬的地宮深處。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坦誠心意，據實相告，「我不能肯定地說，天神們的做法是完全錯的，因為……」

評價完，又很不解地說：「你為何總要妄自菲薄，多洛斯？我知你才華橫溢，哪怕阿波羅看了你的畫紙，也要為你嘖嘖地讚歎。眾神對於天才的人類是多麼濫情寬容啊，昔日，代達羅斯出於嫉妒，將侄子塔洛斯從城牆上推下去摔死，復讎女神也不曾讓他經受嚴酷的報復，只是扼奪了他小兒子的性命，僅此而已。依我看，你也不會比他更差的！」

厄喀德納：「嘶嘶嘶？！」

「不要為了這個憂慮，兒子，」海神溫和地鼓勵道，「縱然在諸多的神明中，阿佛洛狄忒的力量也是最無孔不入的。那妖魔正在愛情中神魂顛倒，祂懷中的人類提出什麼要求，祂都會欣然允許，無有不應。」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個有點才氣的美術生。那點才氣，可以剛好生出一雙供他看見天才高度的眼睛，卻不能同樣為他生出一雙向上攀爬的手和腳。

這一刻，謝凝大為驚慌，因為他看到了厄喀德納的表情與眼神。

是的，祭司，厄喀德納打定主意，已經賦予了多洛斯至高無上的特權。地宮猶如王國，他就是盤踞王國中心的國王，至於多洛斯呢？

既然他這麼說了，厄喀德納便不再糾纏。他們苦悶地看著一片潔白的畫紙，像兩個乾巴巴盯著秋日農田，卻顆粒無收的農民。

「……所以加倍地勤勞練習，又不敢讓人瞧出來，我原來這麼拚命，才能夠得上現在的水準。擰巴得要死了，都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掙這個面子給誰看……」

儘管對他話語里的很多說法都心存疑慮，然而，厄喀德納奇異地領會了他的情感。這和-圖-書樣的嫉妒與不甘，是他在面對奧林匹斯山神時所固有的情緒。

對著奇里齊亞的供品，厄喀德納亦有了新的條件。殘暴的魔神不再要求活人的侍奉，他要求原料最頂尖的顏料，最接近雪色的羊皮，以及另外一些可供人類消遣的娛樂。

謝凝抓狂大叫，在殿內跑來跑去，差點開始在地上四處亂滾，或者扭曲地爬行。

跟著他的人類，厄喀德納頭一回研究起畫材來了，他們研究香膏的神性，分析它究竟稀釋到什麼程度，才不至於一下溶解一整幅畫。多洛斯抓著他的手，教他怎麼畫一朵最簡單的玫瑰，少年的手心溫暖柔軟，厄喀德納根本不敢用力，他小心翼翼，像對待一片落在鼻尖的雪花那樣對待多洛斯，他脆弱美好的祭司。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奇異的感受，渾如堅實的地基，在過去無盡下落的虛無中，有力地撐住了厄喀德納帶毒的蛇心。

「偉大的父親！」站在海邊的祭壇，克索托斯大聲祈求，「如果你還樂意幫助自己的兒子，請你從分開的海水中走出來，來到我的面前！」

謝凝閉上眼睛，靠在蛇魔光滑堅硬的尾巴上苦笑。

他屈起指關節，在炭黑的排線下方，小心地抹出漸變。這本來也是可以用小橡皮做到的事，但他現在只能這樣，把手指頭擦得黑黑的。

謝凝呆若木雞，更不敢對他挑明自己以後一定得回家的事了。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乾凈！

他看著懷中悶悶不樂的少年，更加愛憐地抱緊了他，因為他們乃是同病相憐的一對苦侶，此刻緊緊貼在一起，各有各的哀愁。

被他這麼水汪汪地一看，謝凝哪還有什麼氣，更何況，他也不是要氣厄喀德納。

等一下，奇迹還在發生……奇迹發生過頭了！

「你知道，我的畫技也是老師教的，」他盡量簡潔地說明，「光在我的學校里，就有很多比我更優秀出色的學生，我不是最差的，但同樣不是最好的。」

「怎麼會這樣？」他欲哭無淚，「你的清潔作用也太強了點吧，我的畫啊！」

「說到底，還是好高騖遠，又太貪心。」他喃喃地道，「什麼都想據為己有，看到那些一學就會、一點就通的天賦型選手，心裏面就嫉妒得冒酸水了。」

地宮的生活，忽然變得豐富有趣了。

厄喀德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臂，謝凝心事重重地跑到畫板前。歇了一陣，再轉過頭來端詳畫面，他馬上就看出了毛病。

地宮深處和*圖*書，厄喀德納忽然感到一陣騷動，尾部的蛇鱗從上到下地波盪起來。他使勁一甩尾巴，直甩得地面開裂，銅牛的骸骨四濺。

厄喀德納神情茫然，他嘗試著提議：「我不知道你說的『擦掉炭痕』是什麼意思，但如果你需要清潔，供奉的香膏神酒就是塵世間最潔凈的事物，用它們擦洗身體，灰燼也繞開你的皮膚飛行。」

不過，他還是納罕地問：「我剛才聽到你說學校，難道是繆斯九神在哪裡開設了學院，卻不叫我知曉嗎？」

謝凝還沒高興多久，表情就轉為了驚恐。那點「潔凈的香膏」，彷彿強力無比的去污劑，從他刮到的地方快速擴散，泛出波紋般的漣漪。不出三秒鐘，已經將黑灰的炭筆排線消得一絲不剩，還給了他一張空空如也的畫紙。

厄喀德納問：「你需要什麼？」

國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波塞冬又說：「我再為你送一片盛產紫螺的海灘，你就用這種紫色去取悅那妖魔的情人罷，只要厄喀德納肯安分地待在地宮裡，你仍然是眾神的寵兒，戰場上自有你戰無不勝的緣由！」

礙於有限的畫技，投機取巧失敗了啊。

「你再多看一眼，我就叫你的兒子屍骨無存！」蛇魔嘶嘶地咆哮，「切勿打擾我的安寧，滾回你深海的宮殿中去！」

他要給多洛斯一根詮釋御旨的舌頭，一雙擺布權杖的手，再由著他在王國內四處行走，隨便地說話，隨便地做事，而他說的話、做的事，就必須得有人為他實現。

謝凝抬頭看他，蛇魔也垂下眼睛，與懷中的少年對視相望。

沒有橡皮，就是大大的問題了。不能依靠橡皮擦出高光，素描重要的亮暗對比，只能靠謝凝手動控制，他的功力哪有這麼深厚？

「我休息好了……放我下去畫畫吧。」

「調子沒上好，」謝凝皺著眉頭，「太灰了……」

——奇迹發生了，原本被碳粉糊在一起的紙面，就像被揩去了塵埃的光滑大理石表面，陡然雪亮刺目，便如謝凝剛剛拆封的新紙。

「繪畫是在紙面上還原的雕塑，」他說，「畫一個東西，怎麼才能畫出它的形體和空間？這是相當一部分美……我是說畫家，在繪畫道路上最基礎、最重要的課題。像我這種沒天賦的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只有大量地、超量地畫，直到訓練出直覺，把整體和結構變成信手拈來的概念，這才算基本功https://m.hetubook.com.com到位。」

……這啥？「為了你我願與全世界為敵」的翻轉版，為了你我願善待全世界？

如此明亮，謝凝站在王座下頭，當然可以把模特的任何細節看得纖毫畢現，但為了表現出妖魔的野蠻魅力，他還是取巧地調暗了畫面的光線。

厄喀德納頓了一下，他放鬆尾巴，轉而用漆亮如蛇的濃密長發遮蓋著少年，警覺地四處遊盪，逼視著黑暗中任何會覬覦多洛斯的存在。

「剛入學那會兒，看到自己和別人的差距，我很害怕……有時候我都焦慮得沒辦法睡覺。很久之前，就有一個說法流傳在我們這行里，『憑很多人努力的程度，遠到不了拼天賦的地步』。我就在想，這些人既然已經有了遠超於我的天賦，怎麼還可以努力成這樣？那我該怎麼辦，要怎麼活？」

這是最讓他黯然失落的地方，他不是天才。

試試就試試，他抹抹手指，迫不及待地抱起香膏罐子，用櫟木片沾了一點厄喀德納專用的香膏，謹慎地在畫面的高光處颳了一下。

他就這麼憤怒地連連喊叫，謝凝又聽到了他當日初到地宮時聽見的聲音，又像狂風，又像雷鳴，最後盡化作了不可解的古老語言。

厄喀德納的宮殿，原本陰森黑暗，只是謝凝既然沒有夜視的能力，蛇魔就在四壁燃起高聳的燭火，又在天頂鑲嵌巨龍的眼目，照得殿內華光煌煌，彷彿日頭正盛的白天。

他從沒有得到過這麼好的東西啊！倘若有一天，奧林匹斯的天神突發奇想，要讓多洛斯與自己分離，那個時候他又該怎麼辦呢？為著一枚金蘋果，便叫人間流血十年的新生天神，他又有什麼好指望的？

「我請求你的援助，父親，」國王說，「我若不滿足祂的要求，假使厄喀德納放任祂的巨人來禍亂我的王國，那我是不能對付他們所有人的！但假如是我提供給祂的祭品，使祂逃出眾神的控制，那我的罪過也是實在無法被寬恕的。」

厄喀德納無精打采，他低聲問：「你的技藝，怎麼還能算初學者？」

「哎喲，」謝凝小聲嚷，差點被厄喀德納擠成一張小麵餅，「我快喘不過氣了！」

「我沒有可以擦除的工具，我沒帶，」謝凝嘆了口氣，「結果就是畫面難免會出現瑕疵……算了，沒辦法，就當練習基本功了吧。」

天才的靈魂喪心病狂，他們的敏感、覺知、創作熱情，能使一個人終生不得安分。在旁邊看著他們，謝凝完全可以感覺出來，天和-圖-書賦就好比高懸在這些人頭頂的鞭子，逼迫他們拋棄一切，嘔心瀝血，像快餓死的野狗一樣，在畫紙上飢腸轆轆地狂奔。

國王仰起頭顱，對父親說了自己的擔憂，他擔心厄喀德納的轉變，都是魔神為了脫困而設下的詭計。

「我不是……」謝凝聲音沙啞，他清了清嗓子，說，「我不是天才。」

厄喀德納吐出蛇信，他把謝凝提起來，嚴絲合縫地緊緊貼在懷裡。

厄喀德納也驚得嘶嘶作響，他的頭髮炸開了，尾巴尖高高地豎起，僵在半空中顫顫。

厄喀德納心裏知道，面對奧林匹斯眾多的新神，他不夠聰明，也不夠懂得變通，勢單力薄，唯有一個古老的，裹挾著原初惡毒的身份，支撐神明的忌憚與避讓。

「你肯放棄人類固有的偏見，放棄生的歡樂與甜美，來到我身邊，這已是極大的恩賜，多洛斯。」厄喀德納嘶嘶地說，「我不會責怪你的看法！我也不能責怪你，假使我不再作惡，便能讓那些頑劣輕佻的新神不再侮慢我的命運，不從我手中奪走你，那就這麼辦吧！我會放棄享用人類祭品的權利，哪怕這樣會叫蓋亞的其祂子女全都集合起來，一齊嘲笑我的軟弱與退縮。」

「我不生你的氣，」謝凝無奈地說，「我就是……唉，沒事！畫不見了還可以再畫，小問題，沒事的。」

他看到厄喀德納的金瞳跳動著一閃，彷彿被火焰灼痛似的，很快黯淡了下去。

「我明天再為你畫一幅，」謝凝承諾道，友好地拍拍他的胳膊，「不會叫你失望的啦。」

這樣一來，明與暗之間的反差就顯得尤為重要了。一定要把亮部擦得比畫紙本身還要白亮，才能體現出在火光的照耀下，立體的人物角色擁有何等邪性的生命力。

「我，呃，咳咳！」謝凝乾乾地咳嗽兩聲，心中騰起一股愧疚之情。雖說日久見人心，但這兩天相處下來，他發現厄喀德納挺實誠的，肚子里沒那些彎彎繞繞，那種獸類特有的直來直往性格，甚至帶著點隱約的天真之意。這麼瞞著他，謝凝都有點良心不安了。

「真對不起！」蛇魔慌忙從王座上游下來，他雙手垂在腰間，幾乎慚愧得沒法說話，「是我的建議導致了這樣的結果，請你千萬別生我的氣！」

「你的要求是什麼，兒子？」波塞冬出聲詢問，因為克索托斯統治著強大的奇里齊亞王國，在所有多如繁星的兒女中，波塞冬也較為偏愛他。

厄喀德納皺著眉毛，想了想，坦誠評價：「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