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法利賽之蛇(十二)
厄喀德納不喜歡星星,太多被英雄殺害的妖魔,死後都被天神假惺惺地升上天空,成為看護蒼穹的星座。但既然多洛斯提出了要求,他可以做出讓步。
「真了不起……」他喃喃道,紫螺提取出的紫色,雖然沒有後世那麼豐富多彩,但已是非常艷麗濃郁了,一想到它的價值,謝凝更是覺得這個小盒沉甸甸的,重得要命。
謝凝回過頭看他:「怎麼啦?」
謝凝見了這樣的祭品,難免驚訝。
快想想別的,好色的我,跨種族的戀愛是沒有好下場的,想想白素貞!
厄喀德納尾部的肌肉發力,捲起大鼎,就像捲起一顆石榴一般輕巧。蛇腹破開粼粼的金幣,他離開藏寶庫,來到自己的巢室,沿途流出一道拖延的金痕。
「哎呀!」謝凝叫喚起來,「你幹嘛?」
「天上的眾神和塵間的凡人,皆稱頌九頭蛇許德拉的毒液無葯可解,但它的蛇毒是來源於哪裡的?」厄喀德納兇惡地炫耀,「正如一切河流歸於大海,許德拉的毒液,也只不過是從我身上蔓延出去的一個分支罷了!」
厄喀德納再戀戀不捨地環繞兩圈,便牢牢地關好了巢穴的大門,轉身離開了。
這個聲音,不像是厄喀德納的。
忙活了一下午,他們挑出了差不多全藏寶庫的夜明珠,在厄喀德納的巢室上空,製造出了一條輝煌奪目的星河。
只要回答得不好,喜怒無常的妖魔頭子,必定會在怒火中把他投下毒河。這小個子馬上就要先於克索托斯的腳步,凄慘地奔赴向死神的袍角了。
這天,謝凝正在試用送來的顏料,厄喀德納自宮門外探進一顆腦袋,忽然叫道:「多洛斯。」
謝凝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知道了也不會管。他看著被濃霧遮蔽的穹頂,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念頭。
他說完這些話,又開裂大地,引著灼熱的地水,在阿里馬的地宮邊緣淌出一道環繞的深深暗河。厄喀德納垂下蛇尾,浸泡在河水當中,暗河的顏色立刻黑得發紫,翻滾出濃毒的氣泡。
厄喀德納用濃霧遮蔽著眾神的眼目,心有不甘地回答:「只在鹹水里徘徊,和腥膩魚群做伴的波塞冬,竟也來到岸上,把目光投向我的宮殿了!一定是克索托斯出聲呼喚他的父親,才會引起波塞冬的注意,可恨我放寬了祭品的要求,卻不曾使他心存感激。我是必須要讓他付出代價的!」
「好吧,就按你說的做,大約命運女神自有裁定,克索托斯的死期不在今日。」
厄喀德納從不允許忤逆,也不聽從相悖的意見,祂即是阿里馬,乃至奇里乞亞的國王。這恃寵而驕的人類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改變厄喀德納的心意了!
謝凝進到寶庫,深一腳淺一腳地趟在深深的金幣堆里,他來到一尊一人高的大鼎邊上,撿起一顆形狀不規則的,大如雞子的夜明珠,展示給厄喀德納看。
好睏難!對於一個愛好同性的人來說,這種日子太困難了!
這不是一個多富有創意的娛樂活動,更像在進行粗略的裝修,但厄喀德納卻漸漸高興了起來。他揮霍寶石,和多洛斯一塊幹活,不孤單,不寂寞,有了消磨時間的工作,每一項都很好。
「我誰也沒想!」捂著濕乎乎的耳朵,謝凝哭笑不得,他趕緊推了推厄喀德納的胸膛,示意他繼續安裝星星的偉大工作,「那裡,再安一顆小一點的,就這顆吧。」
此時此刻,謝凝望著妖魔盤旋在石柱間的身軀——唉,真美麗啊,他探出手臂的姿態,簡直和米開朗基羅筆下伸出手指的亞當有異曲同工的妙處,這不是更要命了嗎?
不是人類,不是天神,莫非是同族的妖魔?這就說得通了……
「啊,這就是厄喀德納的巢室,我聽到南風傳來的音訊,說他與一位人類陷入愛河……」
謝凝的動作僵了一下。
他對四臂巨人說:「你聽到了多洛斯的話!先下去吧。」
四臂巨人站在原地不動,他聽不懂這人類使用的語言,但蛇魔的問題,使他心中隨之升起一股惡毒的喜悅之情。
思忖著,謝凝點頭答應:「好啊,我不出去。」
「你要擺出什麼星座?」蛇魔問,「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看過星空的模樣了,不過,我還記得那些星座的形狀。」
一個小時過去,等他在畫本上搞完色卡,將顏料盒小心地收進箱子之後,巢室的大門,忽然傳來了幾聲模糊的,類似於抓撓的響動。
劃出一道護城河,他再叫來四臂巨人。巨人沒有蛇魔的庇護,亦不曾使用祭祀的神膏、潔凈的餐酒,因此只能在劇毒的河流面前屏住呼吸,垂下碩大的頭顱。
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厄喀德納不悅地噘嘴,他吐出蛇信,嘶嘶地撩過謝凝的耳垂,讓人類渾身一顫。
謝凝不太理解這個邏輯:「啊,怎麼就要懲罰了,他也沒做什麼啊。」
四臂巨人一言不發,忿忿地走遠了。
厄喀德納迷惑不解,問:「為什麼呀,多洛斯,你為何要制止我對克索托斯的懲罰?不過,想來你是有你的理由的,讓我聽聽你的道理。」
首先,厄喀德納對他很好,甚至是太好了。
「請你就待在這裏,好嗎?」蛇魔遊www.hetubook.com.com動著尾巴,難得露出猶豫不決的情態,「有幾位訪客,不是人類,不是天神,然而叫我感到頭疼,我不願你看到他們的樣貌,以及惹人不快的言談舉止,你若避開他們,我就覺得安心了。」
厄喀德納怏怏不樂,又嫉妒地舔了一下:「你走神了,明明和我在一起,難道你在想著誰嗎?」
妖魔的美與生命力,他獸|性的、天然中帶點懵懂的個性,還有他的身體……嗯,健碩的、流暢的、強壯的身體,每每叫謝凝看見,便如同一塊吊在餓鬼鼻子上的大烤肉,不停勾起他想在對方輪廓分明的胸肌上咬一口的慾望。
「怎麼樣,不賴吧?」他問,「晚上睡覺的時候,這不是有趣多了嗎。」
謝凝嘆了口氣,說:「我覺得……不該這麼做。」
厄喀德納躺在地上,發愣地望著星空,在他身邊,謝凝也仰躺在床上,樂呵呵地正對著上方。
抓撓聲過後,空氣寂靜了好一陣子,就在謝凝驚疑不定,想往深處退一段距離的時候,沉重的宮殿大門忽的轟然一響,差點把他嚇得跳起來。
一周后,謝凝收到了來自奇里乞亞的禮物,一滴萬金的紫色顏料,就裝在一個食指長的水晶盒裡,跟隨祭品一同來到了他的面前。
不是,大哥,你們誰呀,怎麼隨便闖進別人的家啊?
望著他懵懂天真的人類,厄喀德納無限悲哀地說:「多洛斯喲,你是不懂那群輕佻頑劣的新神,可以為了一個心血來潮的衝動念頭做到什麼地步的。厄里斯拋下一枚金蘋果,揚言要送給最美的女神,那當真在奧林匹斯山上激起一場兇惡的競爭,以致引發了持續十年的特洛伊之戰。人間多少流血,多少死亡,冥河暴漲,哈迪斯的宮殿大門都被新到的亡魂磨破了門檻,諸多妖魔遠遠地圍觀,也為此嘖嘖地感嘆。而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三位女神彼此爭奪一顆蘋果。」
假使他們能一同升上天空,成為永恆相伴的星座,那該有多麼好!可惜,這隻能是平白的妄想,不會被奧林匹斯的天神所允許。
他是性少數群體,這點毋庸置疑,上大學的時候,跟他親近的朋友全知道這個秘密。自打來到這裏之後,他一半的時間,在為語言和生計發愁,另一半的時間,在為想家和如何回家發愁,自然沒工夫去思考個人問題。
沉默持續了很久,寂靜里,唯有厄喀德納激憤的、斷斷續續的呼吸聲。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厄喀德納毅然動作起來,他在地宮內四處遊走,降下一片又一片隱蔽的濃霧,讓它們升到高曠的穹頂,直到目光所www•hetubook•com•com及的地方都雲遮霧罩,猶如陰鬱的天空。
「我不會讓祂們看著你的,」厄喀德納忿忿不平,賭咒發誓,「因為在所有人當中,我最珍愛你的性命。我不會叫諸神看著你的!」
三言兩語,就能改變蛇魔的心意,他難道比奧德修斯還要狡詐嗎?
蛇魔點點頭,輕聲回答:「很好看。」
謝凝聳聳肩膀:「嗯……沒什麼道理,我就是不想惹出事端。如果你把國王殺了,那他老爹不是更得記恨上了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起碼他現在還沒做什麼,要是他送來的祭品有問題,那你再一塊發作也不遲。」
除此之外,在謝凝面前,厄喀德納是言聽計從的。謝凝不能了解,這種沒來由的強烈信任究竟是為了什麼,因為他誇耀了厄喀德納的美麗嗎?但這原本就是事實;因為他答應給厄喀德納畫畫嗎?但這本來也是他用來謀生的手段,厄喀德納和他的老闆是一樣的。
「哦,」厄喀德納恍然,因為只有自己能聽懂少年的語言,他不由在心裏沾沾自喜了一番,「那你聽到我的話了,下去罷。」
「把它鑲在上面就好了,」抱著謝凝,蛇魔繞上高聳的石柱,游向密布的雲霧,「像這樣。」
謝凝:「?」
「切勿擅自闖入祂的私域!自從異性厄喀德納繼承了這個名號,祂的凶暴更勝從前,你想惹惱祂嗎?」
「這裏再來一顆……那裡!往上,往左,對!」謝凝提供場外意見,指揮厄喀德納如何使用這些價值連城,但只能在地宮擺著好看的寶物,「嗯……好像有點密,不管了,我們順著這個方向來一條星河。」
但是來到阿里馬之後,情況一下變得複雜了起來。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尤其是,厄喀德納多喜歡抱著他啊。他總拿那雙強而有力的手臂,把謝凝輕巧地往懷裡一提,揣著他到處遊走。他高興了,就將謝凝緊緊貼在胸前,導致謝凝的掌心只能按著他緊窄的腰腹;他生氣了,仍然將謝凝緊緊貼在胸前,謝凝的手心就再次擠到他的腹肌中間……
謝凝抓抓後腦勺,他繼續之前的工程,用水依次化開乾結的顏料塊,在紙上塗出顏色,對比現代的顏料盤。
四臂巨人應下了主子的要求,謝凝被厄喀德納夾在懷裡——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小貓的待遇——欲言又止了半天,還是猶猶豫豫地說:「嗯,我覺得……」
而謝凝……
他的多洛斯,潔白而又可愛的多洛斯,他多想張開蛇口,把這個珍貴的靈魂整個吞進自己的肚腹里,除非宙斯親自拿雷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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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他從厄喀德納的手臂中扭下去,跳到地上,跑在前頭,「跟我來!」
「自己承擔禍事罷,喀邁拉,厄喀德納怪罪起來,你不要說出我們的名號就好。」
這是什麼意思?謝凝想不通,他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厄喀德納想了想,不知是不是說話對象的緣故,他覺得很有道理。
「你去喚來奇里乞亞的克索托斯,」蛇魔幸災樂禍地吩咐,「將他叫到這裏來,好好問問他,是不是幹了告密的蠢事!倘若他怯懦地回答有,那你就讓他把手伸進這條河流,因為告密者必得懲罰;倘若他虛偽地回答說沒有,那你仍然按著他,把手伸進這條河流,因為他既然是無辜的,那他信奉的神明自會拯救他的。」
說著,他撿了一衣兜的夜明珠,光華璀璨,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了,「我們想個什麼方法,把它們放在上面?」
他撿起一顆夜明珠,抬手按進構成穹頂的黑色岩石,那顆明珠隨即在雲霧的掩映下,放射出隱隱約約的華光。
見四臂巨人獃獃地站在那裡,蛇魔正要為他的蠢相發怒,謝凝戳了戳他的胸口,小聲提醒:「呃,他聽不懂我說的話。」
看到多洛斯讚歎奇里乞亞的祭品,厄喀德納心中的不滿,也就退去了許多。在他心裏,國王克索托斯可以免除死罪,但仍不得逃出死亡的陰影,日後,倘若他再向其祂神祇透露了多洛斯的行蹤,自己一定會殺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半神,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他吐出黑舌,分叉的舌尖,在空氣中探尋是否有外來神力的氣息:「如果祂們真的突發奇想,想看看你這引起了厄喀德納寵愛的人類,究竟有什麼奇異的本領,因此把你從我懷裡帶走,我該怎麼辦呢?到時候,即便我將引發了這一切的克索托斯碎屍萬段,讓他的父親,黑髮的波塞冬也哭白了頭髮,又有什麼用?我一定要先讓他知曉,得罪我的後果有多嚴重!」
……嗯,多洛斯的耳朵又軟又小,嘗在舌頭上的滋味真不錯,再撩一下。
是啊,我在想白素貞呢。
謝凝搖搖頭:「不擺什麼星座,搞那麼專業幹嘛……就是弄著玩,解悶的。」
謝凝沒瞎沒聾,當然可以感覺出魔神待自己,與他待別人之間的區別。他時常自嘲,說自己是貓奴的新小貓,可實際上,厄喀德納對他遠不止貓奴對貓那麼簡單。謝凝不常出厄喀德納的巢室,他知道,這裏的巨人並不喜歡人類,尤其不喜歡他,倘若有哪個巨人朝自己表現出了輕蔑的情緒,厄和*圖*書喀德納便會大發雷霆,非要了對方的命不可。
他們並沒有按照眾神升起的星座布置星空,他的人類鼓勵他自由發揮,隨便弄出什麼圖案都好,於是他在正中間的位置,笨拙地鑲嵌了一個自己,還有一個多洛斯。
謝凝有點走神了。
除了這個以外,還有許多別色的顏料,只是全然不如紫色來得珍貴。
其次,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厄喀德納都非符合謝凝的審美。
「你要領我去哪裡,為什麼不讓我帶著你去呢?」魔神問。
寶石的星光照耀著他們,謝凝累得夠嗆,漸漸撐不住眼皮,睡著了,厄喀德納熟練地伸過一截尾巴尖,叫他抱在懷裡。
「怎麼啦?」謝凝慌亂起來,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露出這副模樣——就像路邊被踢了一腳的小狗似的,讓人心裏難過得要命,「出什麼事了?」
流連的濃霧遮蔽著漆黑岩石的天頂,使無數不燃自明的寶石,皆如晶亮的銀燈一般閃閃爍爍,搖曳波光。原先,這裡是魔神的巢穴,晦暗陰森,深埋在數里之下的大地,現在,這裏便如另一個自成天地的小小世界,不見日月,卻有那麼多人造的星星。
也許是那些奧林匹斯神又搞出什麼幺蛾子了?謝凝在心裏揣測。
在這個時代,紫色的昂貴毋庸置疑,它只能在一種名為紫螺的貝類身上提取,據說得要一萬顆紫螺,才能染出一件純紫的衣袍。和王冠、權杖一樣,紫色的衣物,也是一種強大王權的象徵。
厄喀德納好奇地跟在他後面,少年跑兩步,他往前挪一下,跑兩步,挪一下……厄喀德納縱容地跟了他一條長廊,終於忍不住,雙手捏著少年的腰,把他拿了起來,抱在手上。
阿里馬的地宮內部,含著一個天然的藏寶庫,堆積著大地豐產的礦物,以及奇里乞亞王國多年風雨無阻的進貢。層疊著絲錦織物,環繞著黃金白銀,青銅的三角鼎里,盛滿珍珠象牙;黑銅的炊鼎里,裝填寶石金杯。
厄喀德納立刻低頭看他,喜愛地問:「怎麼啦,多洛斯?」
「你瞧這個,」他說,「我們把它放在天花板上,放在霧氣中間,是不是可以當成星星?」
沒關係,望著少年的睡顏,厄喀德納心想,不能成為星座也沒關係,他已經送給我了一條星光熠熠的大河,哪怕他將來與其他人類一樣厭惡我、憎恨我,我也絕不會責怪他,因為即使我見識過了這麼美妙的事物,卻仍然不能比過他給予我的情意。
「嗯、嗯……」謝凝吭哧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好的,我們去藏寶庫吧。」
厄喀德納不回答,他就費勁張開手臂,笨拙地環住對方的腰,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權當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