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問此間(三十四)
晏歡譏諷道:「我待他的手段,對你來說不值一提,或許,連做你腳下一塊礙事的石頭都不夠格。可對他這種人……」
聖宗躲閃不得,發出尖銳的嘯叫,他的四肢飛速畸變,身軀亦萎縮、扭曲,猶如脫水的蔬菜。劉扶光發力一按,至善的清氣兇猛灌注,一下將他充成了過度膨脹的氣球,而後——
至惡沒有說話,不知為何,聖宗只覺對方正在斜睨著他,用絕端的惡意輕蔑著他。
「……至善,」聖宗有氣無力地道,「我早該想到……善惡一體,你身後那個人,就是、就是……」
人為萬物靈長,人類的念力,能做到連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倘若一個人的執念是執念,那麼一群人、一國人的執念,就是一種強大的執妄,一種似夢非夢、似幻非幻的「氛圍」。
劉扶光道:「聖宗,我們來了。」
「他的妻兒,尤其是妻子,受苦甚巨。你用這種方式給他們解脫,確實過激,」劉扶光認真道,「只是,他們已經過世,死去很久了……假如這樣就可以叫聖宗嘔血崩潰,結束這場輪迴,那就這樣做吧,我不怪你。」
這也就是他,沒什麼乘勝追擊的意識,要是喚作晏歡開口,非得先嘰嘰嘎嘎地大笑一番,再將聖宗這時候的狼狽相盡情嘲弄,不叫對方再吐血三升就怪了。
「砰!」
「我……」他猶豫萬分,不知該不該說個好聽的謊話,先哄得愛侶高興。
「送你上路之前,我還有一事不明,」劉扶光平靜地問,「即使是神靈,也沒法像你這樣擺布時間,你是怎麼做到的?竟可以創造出一方無止境的輪迴。」
「死?」它道,「死才是最無趣的結局,你就捱著吧!」
他不怪我!
「和-圖-書上路吧,」他朝聖宗走去,「你已經沒救了。」
——爆裂時的聲響巨如雷霆,席捲八方的氣流,如衝擊波般鋪天蓋地,牆壁、地面、門柱、宮殿……盡皆風化為破敗的塵土,滾滾塌陷下去。
持握玉桿青鈴,頂著曜日明珠,劉扶光行走在武平的國境內。他唱起思鄉的歌,歸家的歌,血脈里流淌的,對於故土的深沉愛戀,對安寧與自由的嚮往,將一個又一個平凡人的靈魂送往天際。人們聽著那樣的低唱,便不自覺地流下了熱淚。
武平的皇宮混亂成什麼樣,晏歡才管不著,他招手一攬,便從天上喚回了那顆漆黑內丹,重新收回體內。劉扶光望著他,問道:「你那邊解決了嗎?」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見了現在的聖宗,劉扶光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受用了這麼久,你還覺得不足,實在有我的風範啊。」至惡嘖嘖稱奇,「算啦,無論如何,你還欠著我一點債,還完便罷,我可沒空搭理你。」
實際上,他們應該把聖宗留在這裏,讓他體會輪迴中生不如死的苦楚,體會被他牽連的民眾,過得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但只怕夜長夢多,許多事遲則生變,還是儘早拔掉這個錨點,不讓心魔利用為好。
劉扶光半晌沒有說話,他道:「晏歡,你與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麼整治他的?」
望著這一幕,龍神難得沉默。
「怎麼了?」劉扶光微微嘆氣,「說吧,你做都做了,我又不能拿你怎麼樣。」
這本來是十分無解的力量,聖宗既是皇帝,又是帝國的核心,天道加綬。他的執念先是感染了後宮與前朝,再由國家的權力中心,一層層地向下輻射,導致全國上下,都和-圖-書對他的統治深信不疑。
世上許多事端,包括相當一部分的道法,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幻術。人的信任是如此沉重的東西,以致當他們不再相信的時候,即便是最強盛不過的帝國,亦要土崩瓦解,瞬時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
「……好啦,我們總算可以走了,」晏歡神色如常,親切地笑道,「還有下一個錨點,等著我們解決呢。」
「便宜你了。」劉扶光壓低聲音,一指點在聖宗眉間,白光猶如劇烈波動的漣漪,剎那擴散到了整座恢宏的宮室。
「我憐憫他,是因為他狹隘又自負,自願永墮輪迴,做繭里的蠶蟲。」劉扶光低聲道,「但我也說了,憐憫,並不代表寬恕。」
劉扶光看著他,沒有說話。
「其實,我早就想家哩,」頭髮花白的婆婆,淚眼婆娑,對劉扶光斷斷續續地傾訴,「可是,我怎麼走,也走不到家的位置,我就急啊,急得不得了……」
聖宗跪在地上,一口口地狂吐鮮血,至惡的一句話,已經向他隱晦地揭開了未來的一角:鼓樓鐘聲再響,迎接他的就不再是極盡幸福的生活,而是地獄般的黑暗循環。
「我、我原以為,『聖宗』雖然可鄙,但他又吐血、又痛哭的模樣,你會覺得他可憐……」龍神語無倫次地說,「我以為你要責備我……」
晏歡點點頭,像只開屏展翅的花孔雀,想含蓄地炫耀,又沒含蓄起來:「不費吹灰之力,要毀掉他的心智,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
劉扶光抬起眼睛,與瘋了的帝王對視,霎時間,他驟然頓悟,身旁的晏歡亦低聲道:「——執念。」
「……你做得不對,」許久,劉扶光嘆息道,「但我沒什麼好怪你https://m.hetubook.com.com的。」
她抱著懷中同樣快要走不動的老狗,淌著眼淚,安心而滿足地聽完了一整首歌謠,隨後便散作了山野間的光點,和她忠實的夥伴一起,隨風吹到了明月與星辰之上。
晏歡心虛至極,氣息也不由發顫。他與愛侶的關係,好不容易才看到冰釋前嫌的曙光,嘗過蜜糖,怎麼可能再忍受苦水?劉扶光不用做什麼,只消冷下目光,不再與他說話,這就比千刀萬剮還叫他哀痛了!
聖宗望著他,此時此刻,他連喪家之犬都不如,卻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彷彿迴光返照,厲聲喝道:「時間……時間!時間是最下賤的娼妓,最下賤的豬狗!它讓人永遠趕不上,永遠不滿足,永遠、永遠在遺恨里度過終生……」
他自顧自地冷笑了幾聲:「他這種人,我見得太多了,比大海里的水都多。他固然自稱聖宗,但心裏比誰都清楚,成功的帝王不需要良知和美德,一切道德上的約束,從發明之初就不是用來束縛上位者的。成功的帝王是有鱗的蛇蟲、厚皮的龜鱷,渾身上下,只剩虛假的眼淚滾熱。良心與德行的缺陷,恰恰是他們的絕佳天賦,這使他們可以儘可能多地給臣民造成苦痛,因為民越弱,國越強,穩固皇位、駕馭他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權力的倒刺鞭子,捆死弱者的喉嚨。」
度魂的過程是非常漫長的,在此期間,他們又轉過了兩次循環,直到武平的最後一條魂魄也歸於青冥,他和晏歡才踏進皇宮,再次探望武平的天子。
晏歡瞅準時機,將劉扶光猛地一拉,兩人疾速飛升上天。大地彷彿再度颳起了混沌的颶風,劉扶光目瞪口呆,俯視著皇宮的坍塌,王城的陷落,以及和*圖*書四境都城變為廢墟的景象,聖宗的消亡,使得武平也隨之逝去了。
他雪雪喘氣,喉頭猶如拉起了破爛的風箱,癲狂地呵呵笑道:「朕是……九五之尊,豈有……臣服於娼妓豬狗的道理!朕不服,不服!」
看見他沾沾自喜的模樣,劉扶光也覺得怪好笑的,但他面上沒露出破綻,仍是淡淡的:「這麼輕易,他便服輸了么?」
劉扶光聳聳肩膀:「接下來,就不管他了,我們專心超度。」
只可惜,前有憤怒的劉扶光,後有報復心極度旺盛的晏歡,至善瓦解他的民間,至惡則對他殺人誅心地折磨,前後夾擊,勢如破竹地清掃了這場傾世的貪婪騙局。
晏歡喜不自勝,只覺有股暖意席捲過全身上下,叫他受寵若驚,眼眶發熱,淚都快湧出來了。
第一次見時,聖宗正值盛年,何等威儀傲岸、意氣風發,當真是名大權在握的君王。如今再見,他只看到了一個蒼白羸弱的影子,像張陰慘慘的紙片,無力地貼在輝煌的王座上。
晏歡睜大眼睛,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聽出了幻覺。
他眼中瀰漫著徹骨的恐懼,「至惡」兩個字,忽然就說不出來了。
至惡毀了他……徹徹底底地毀了他。
風聲呼嘯,魔神狂笑離去,捲起遮天蔽日的黑霧,轉瞬消失不見,徒留人間的天子,佝僂身軀、形容枯槁,痛苦地滿口噴血,直至神志潰敗,昏死在地上。
因為就在方才,聖宗死去的那一刻,至惡存在的一部分,似乎同時散成了無數碎片,隕落在虛空的風裡。
不料他突然問了這個問題,晏歡一時間慌了神,他知道,以劉扶光的良善性格,未必會認同他處置孕婦和嬰兒的方式,他忍不住支吾了片刻,眼神亦閃躲起來。
和_圖_書是的,執念,強烈到極點,再沒有旁物能夠與之匹敵的執念。
晏歡露齒而笑:「那麼,我懂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這四個字,已瞬間將晏歡的心防擊垮。
於是,他低著頭,將自己是如何哄騙聖宗,如何掠奪時間,如何用他的髮妻愛子使其崩潰,一一說了個清楚。他講完,劉扶光也沒開口判決,晏歡心中惴惴不安,慌得九隻眼睛俱僵硬了。
劉扶光搖晃度魂鈴,吟唱思鄉謠,不惜用肉身丈量武平的國土,目的就是為了勘破這種「氛」,讓淪陷在其中的魂靈,看清自己早已死去,不必再入輪迴的真相。
表面上,他評價著聖宗,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說自己。
劉扶光搖頭:「可憐?他有什麼可憐的?」
這時候,劉扶光又輕聲道:「你別瞞我。」
「殺了……我……」聖宗不斷嘔出粘稠的血塊,觳觫地含糊道:「殺了我……」
晏歡諷刺的笑容逐漸淡去,他緩緩道:「這種人,只會把自我看得太重,覺得他站在世界中央,連日月星辰也要圍著他轉悠。所以,一旦遇到挫折風浪,他要麼平穩度過,要麼被徹底摧毀,不會有其它路可走。」
劉扶光搖了搖頭。
他轉向晏歡,皺眉道:「黎民百姓不可憐么?即便輪迴中風調雨順,農田穀物都有大收成,可稅收幾何,日常開銷幾何?不過勉強果腹。農民披星戴月,在土裡刨食;商販早出晚歸,為幾枚銅板算計;樂戶優伶、乞丐漁胥、走卒廚役……這些俗世中認定的賤籍,更是度日艱辛。反觀他呢,掌握著全天下的資源和權勢,吃一頓飯,管普通人十年都綽綽有餘,就算感覺不到快樂又如何?」
索性這一生一世,便栽在他手裡了……龍神心一橫,說就說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