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問此間(三十五)
「除非,」他緩緩地道,「祂是想入魔斷道,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不為所動地彈出一塊揉得看不出紋章的金餅,行雲流水地道:「乳血羊肉一盅,五味杏酪鵝三隻,八糟鵪子五隻,酒蒸鰣魚六條,蓮子頭羹一盅,兩盒乳脂雪霞最後上,旁邊再燙一鍋撥霞供,溫著便可。」
只見一名面貌青春,約莫十七八歲上下的道士,朝他們快步走來,走到跟前,先稽首作揖,再打招呼:「福生無量天尊,在下金翠虛,二位道友好!」
「去!」
集市生氣盎然,每個人臉上,也見不到武平民眾的頹相。見客人來,小二恭恭敬敬地過來唱喏:「兩位客官,要點什麼?」
晏歡自己不吃,專心致志地服侍道侶。六隻鰣魚,十二塊精巧緊滑的魚臉肉,叫他不緊不慢地拈出來,浸了湯汁,遞在劉扶光面前。乳脂豆腐剖開兩半,撥霞供亦片得薄如蟬翼,一燙便熟。
釀酒酒麴,通常被官府牢牢把控,有財力、有後台的商家,通常可以光明正大地採辦釀酒賣酒的資格,這樣的店鋪便稱作正店,而無力採買資格的散戶,只得向正店批發酒水,用轉手零售的形式,賺取微薄利潤。
劉扶光意猶未盡地放下碗筷,他環顧四周,不禁怔住,臉頰上忽然飛起一團微紅。
片刻后菜肴上齊,乳血羊肉用的是鮮羊羔肉,用羊奶配著羊血一起煮,濃香撲鼻,不知怎麼做的,竟一點膻味沒有。杏酪鵝香甜可口,八糟鵪子嫩若無骨,最鮮美的還數酒蒸鰣魚。兩塊顫顫巍巍、如玉清涼的乳脂雪霞,卻是嫩豆腐做的,上面點綴著艷艷的紅綠櫻桃絲,最後端上來的撥霞供,原來是兔肉火鍋,專要人邊片邊下,蘸著酒、醋、花椒等蘸料,白氣騰騰,看得人前心後背一齊發熱。
他說話如此直白,倒把和-圖-書劉扶光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聲音,清朗道:「前面兩位,請留步!」
將黃金揣回懷裡,掌柜陪著殷勤的笑臉,像尋了蜜的蜂子,轉悠著不願離開。
掌柜急忙朝著他,本來躬著的腰,立刻壓得更低。
但是,他已經貧瘠了太長時間,就像現在這樣,一邊靜靜地凝望,一邊繼續餵飽自己的愛侶,讓他感覺到開心、舒適,也是足夠的抒解了。
金翠虛脖子一縮,他也不怕生,趕緊追問:「為什麼?前輩這麼說,是有什麼緣由么?」
街上人流熙攘,走到集市,三三兩兩的小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賣胭脂水粉的跟賣花兒的一前一後走,賣扇墜絲巾的,站在賣日用雜貨的邊上。更有許多賣香飲子的,賣時令水果的,賣古玩字畫,賣糖人玩具的,五光十色,熱鬧得很。
鄰桌的全不吃了,只撂了筷子,看他們吃。
這是一座不大,卻可以稱得上繁華的城市。
劉扶光再打探了幾句,見問不出什麼更具體的消息了,他和晏歡才一前一後地走出腳店,回到街頭。
金翠虛嘆了口氣:「師門派我下山歷練,來解決這地方的連年不斷的殺人案。問來問去,看了一圈,這兒唯一嫌疑大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九子母娘娘,可周邊都城連年供奉,她早有正神之相,我怎麼……」
「我又吃不了東西,點那麼多做什麼?」
「咳,」劉扶光再咳一聲,不去理會他,轉向掌柜道,「錢不用找了,我只想問幾個問題。」
他連連打寒顫,旁人聽著這個故事,亦覺得膽寒。照他的說法,那女孩兒死去的時候必定無比痛苦,五臟六腑全流出來才算罷休。
「她不可能是正神,」憐惜年輕的後輩,劉扶光出言提醒,「這個『九子母娘娘』,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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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回稟公子,」他抖抖瑟瑟地道,「這原是有典故的。前兩年,東大街上有個莽撞的女娘,不信九子母娘娘的神威,外加家裡管教無方,竟縱容得她在半夜跑出來,要看一眼娘娘的真身,結果,不知她看到了什麼,當場就昏過去了,在外頭躺了半夜,第二日才被家裡人撿回去。這本來就夠晦氣了,可還不算完!過不了幾日,這小娘皮瘋魔了,居然拿了把尖刀,往自己肚皮上活活地戳了九個大血窟窿,往家裡衝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哭大笑,狂跑了半條街,才倒在地下死的。那個場面喲……」
白衣與黑衫交錯一閃,劉扶光瞅了瞅街邊的燈箱,上書「十千腳店」四個墨字,他笑道:「倒是巧思。」
他覺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便也點點頭:「我們……並不算是為她來的,道長是么?」
劉扶光久不用吃食,今天倒是可以解了禁錮,驚奇之餘,忍不住心花怒放,晏歡遞給什麼,他就吃什麼,神思暢快之餘,身上居然出了一層薄汗。
「不能再吃了,緩一緩,」卿卿,龍神在心裏渴慕地吟喚,「再吃,就沒法克化了。」
「我們初來乍到,聽聞此地風俗奇特……卻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是需要注意的?」
晏歡正要吩咐小二收起食盒,驀地瞧見劉扶光紅了面頰,一時間,九隻眼珠子俱獃獃地盯住,像煮沸的粘糖一樣難捨難分。
劉扶光打量他,見這少年不過築基修為,一身清氣,口稱「無量天尊」,可見是正派出家的修行者,便溫柔地笑道:「不敢與道長互稱同道。小道長,你叫住我們,可是有什麼事嗎?」
探查當地情況,還是來這樣的小店最為恰當。
小二捧起指肚大小的金餅,木頭木腦地要往外沖,又被和_圖_書掌柜提著后領,一把將其拽回來。從小二手上搶回袖珍且沉重的金餅,掌柜扯掉腰間收賬的錢袋,再往小二手裡一塞。
他面色淡淡,正要說話,旁邊的晏歡冷不丁道:「你既然說,衝撞了會出現了不得的事,究竟怎麼了不得,講來聽聽?」
掌柜收回掏錢的動作,臉上彷彿笑開了一朵花,忙道:「您請問,儘管問!」
聲音不是很大,但暗含著一絲微弱的靈力,晏歡理都不理,權當風吹過去了,劉扶光則腳步一頓,轉身去看。
劉扶光略微沉吟,掀開青簾,進到裡間。
他還在張望猶豫,晏歡已經出言道:「十八仙,兩壺十八仙。」
「這個,九子母娘娘,就是保佑大家男丁興旺,多多生大胖兒子的神女呀。」他秘密地說,「我們這裏家家戶戶供奉,就沒有不誠心的……」
等到冰涼清甜的乳脂豆腐咽進喉嚨,晏歡伸手按住碗邊,聲音已然變得低啞而發顫。
潛意識裡,他不自覺地對白衣青年感到親近,但面對這黑衣服的男人,他就好似兔子遇鷹、羊羔見狼,只恨不得縮小成一團,藏到對方看不見的角落裡才好。
望著他貪嘴的模樣,晏歡難以自持,不住壓抑著胸膛隆隆作響的呼嚕聲。他的心口脹滿了自豪的滿足感,屬於龍的獸|性正搖頭擺尾、張牙舞爪地炫耀——因為他正在餵養自己的伴侶,他永生永世的愛人。
劉扶光微笑道:「打二壺酒,要……」
劉扶光搖搖頭:「天地間,若真這樣有能夠保佑子孫興旺,極其小家子氣的神靈,祂也絕不敢只保男丁,不顧女胎。」
沉寂片刻,劉扶光臉上有些發燒,輕輕咳了一聲,掌柜從後面忙不迭地滾出來,往小二屁股上一踹,激動道:「糊塗東西,還不快去高陽樓,把公子要的吃食挨個點過來!」
劉扶光和-圖-書面上不動聲色,裝作懷疑地笑道:「掌柜的怕不是說漏了?生男生女,不過是天然規律,這位神女娘娘,怎麼只管生男,不管女兒家的死活?」
劉扶光阻攔不及,被他一嘟嚕地報出去,不光小二的眼睛獃獃地發直,小小腳店更是寂靜一片。
劉扶光垂下眼睛,寥寥數語間,他便嗅出了其中蹊蹺。
晏歡一哂,道:「窮有窮的辦法。」
「公子好闊綽、好豪邁!不知二位公子打哪兒來?」
他們行走在普通人的城市,都用幻術遮蓋著真身,但一層薄薄的幻術而已,彼此都看著對方的真容。見到劉扶光轉過目光,用責怪的眼波掃過自己,晏歡心頭一盪,脊梁骨瞬間就酥了,麻麻的電流順著竄下去,令他一下直起腰桿,倉促地換了坐姿,掩蓋因渴望而戰慄的反應。
劉扶光看了眼晏歡,見他仍然跟魔怔了一樣,目光熾熱,緊盯著自己不放,不禁沒好氣地再轉過去,佯裝好奇道:「什麼九子母娘娘,我二人走南闖北,竟從未聽過。她是何方尊神?」
他們分明是來打探情況的,可自己沉溺於口腹之慾,竟忘記了重要的目標……
掌柜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店小氣悶,他擦擦額上的細汗,解釋的聲音更小,像是害怕被什麼東西給聽見了。
金翠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門見山地道:「說來慚愧,我自幼長在道觀,天生有個觀氣的本領。剛剛見到這裏靈光衝天,黑氣也衝天,就想著是不是有高人在此……二位是為了九子母娘娘來的嗎?」
說著,他瞥向晏歡,眉頭輕皺。
小店經營成本不高,比不得那些氣派酒樓,可以在外面徹夜點著通明燈火,將招牌照得亮堂堂,吸引四方的客人捧場,便設計出燈箱。在四四方方的盒框上糊好白紙,往裡面放一支https://m•hetubook.com.com大蜡燭,再蘸墨水,粗粗地寫上店名,天色一暗,燈箱嘩然明亮,特別引人注目。
唯一的古怪,就是一眼望去,城中的男子佔了絕大多數,僅有兩三個年邁的婆子,戴著帷帽閑逛。
晏歡旁若無人,撿最嫩的乳血羊肉,夾了一筷子,澆上汁,請劉扶光下箸,又將鵝腿撕了,取最中間的一股肉,並著挑出位於鵝腿上方兩塊小如花瓣,嫩如蚌的背肉,放進劉扶光的碗里,其餘的全放在一邊,棄置不顧。
晏歡嗤笑道:「什麼九子母娘娘,不過裝神弄鬼。」
「怪不得。」他沉聲道,「街上少見女性,更連一個年輕女孩都看不到。」
中年男子猶豫一瞬,彎腰小聲道:「兩位公子,千萬記得子時以後不要出門。入夜了,正是九子母娘娘出來夜巡的時候,要是衝撞了,可是了不得的呀!」
「我們是外地遊歷來的,」劉扶光笑道,「見了貴寶地熱鬧繁華,就打算歇幾天腳,隨意逛逛。」
「應該可以……」他清了清嗓子,「現在你可以稍稍吃一點了,不礙事的。」
他真想把扶光抱在懷裡,緩解空虛太久的觸摸饑渴,想誠摯又卑微地讚美他,描述他的美麗,嘆息他有多麼完美,想用手指梳理他的長發,用鼻樑摩挲他的耳垂,輕輕吮吸那柔軟的紅唇。
九子母娘娘?
掌柜「唉喲」了一聲,忍笑道:「公子,您這話岔了。生兒弄璋,生女弄瓦,選玉還是選瓦片,是個人都知道要怎麼選。家裡有個好大兒,頂天立地、建功立業,生個女兒,她能頂事嗎?她不頂呀!」
不說別的,光是點了六條鰣魚、三隻鵝,便是聞所未聞的事,誰塞得下去?
旁人何曾見過這般豪侈的吃法?俱看得目瞪口呆,下巴也掉下來。
掌柜急忙想了一想,回答:「咱們這兒沒什麼需要注意的,就是,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