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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她並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願望，不再使他們生出女兒，可憐的女兒，可恨的女兒，可以被隨意拋棄，隨意殺死的女兒。

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細眉細眼，一口不算整齊的米牙，想來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給她塗了過量的胭脂。

新媳婦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里幹活，農家是養不了閑人的。

果不其然，新婦死後，第二年的同一天，向來平靜的河流突發水患，淹沒村莊、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頂呼救的時候，厲鬼如影隨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蹤。

看不清面目的丈夫開始待她好，因為「疼媳婦是有本事的男人該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軌，她開始變得愛笑，走路的步伐亦輕快起來，彷彿帶著一陣風，一陣帶著花香的風。

種種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變成厲鬼，劉扶光的名字便倒過來寫！

婦人措手不及，飯菜滾了一地，她也滾在地上，被痛毆得嚎叫。新媳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大喊救人，趕緊有人把她拉到一邊，好笑地制止她。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乾淨了臉，劉扶光才看清她的本來面容。

恍若浮生一夢，劉扶光驀地醒來。他睜開眼睛，看到晏歡惶急得發白的臉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滿臉的淚水。

熬過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脫下喜服，換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這會兒，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婦了。

第三年，她懷了第二胎。

「等等！」她高聲道，隨即隱秘地壓低了聲音，「扔她之前，我還要你做一件事……」

「送給河神享福去了！」

生活好過起來了！新媳婦幹勁十足，在家裡搶著幹活，在田裡不偷懶，勤勤勉勉，坐在廚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飯來，也更覺得香甜。

自此之後，鬼母便逡巡在人間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著凡人的信仰與氣運，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不守婦道，就是該打！」

劉扶光已經看到了劇目里的主人公。

不大不小的村莊，旁邊穿過一條平靜的河流，微風吹過，麥浪在農田裡翻滾，實在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園風光，就在這一天，村子里吹吹打打，娶進了一個新媳婦。

掀了蓋頭，眾目睽睽之下，新娘是要當堂被公公婆婆相看的。喜婆樂呵呵地繞著新娘晃悠了三圈，冷不丁地甩出一個巴掌，有力而響亮地拍在少女的臀部，大聲道：「這麼大的胯，是個好生養的哩！」

或許還是年輕，恢復能力強，新媳婦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總算緩過來了。

「你媳婦好像瘋了哩！」

這是她看女兒hｅｔｕｂooｋ•ｃoｍ•cｏｍ的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

儘管他現在是旁觀者的虛幻狀態，還是悶地想換空氣。劉扶光轉開視線，去到外間，卻突然驚愕地看見，天上的月光灑下，照著一堆正蹲在窗戶底下聽牆角的婦人婆子。她們一邊聽，一邊毫不避諱地大聲點評，嘻嘻地嚷著「好大的力氣」「新娘子好福氣」之類的葷話。

熱鬧的酒席持續了一天，入洞房時，慣例叫新娘吃了生餃子，再問生不生。婆婆是個強勢的婦人，硬叫新娘子吃了整四個生餃子，寓意事事如意，生上加生，新娘子低眉順眼，也都承受了。

新媳婦伏低做小，謹小慎微地與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漸漸流露出了一些本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活潑特性。年輕的姑娘愛花愛俏，在婆婆苛刻高壓的日常打罵下，她笨拙地摸索著經營婚姻的道路，學著討好丈夫，討好公婆。她像村裡的媳婦那樣梳辮子，田壟間休息的時候，偷偷地聽她們是怎麼「把家裡那口子抓在手心裏」的。

人死後魂魄不散，本就證明這人的怨氣強盛到了一定程度，更不用說九子母這種被當成神明參拜的厲鬼。修士最忌塵緣絆身，沒人會傻到這個程度，敢進入污穢鬼神的記憶一探究竟的。

然而就在這時，村裡不知為何流傳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謠言，說什麼呢？說新媳婦不檢點，定是在外面偷人了！

圍觀的眾人哄堂大笑，新郎自豪地咧大嘴巴，新娘則安靜地顫抖著，不發一言。脂粉刷得那麼多，也分不清她的臉是不是漲得跟豬肺一樣，她只是垂下了濕潤的眼睫毛，隱隱約約，似乎是個要哭的樣子。

他從晏歡的懷裡坐起來，望向身上抱滿了嬰兒，沉默如墳的鬼母。

她終究沒能逃過，之前的婦人好歹撐了兩天，她卻剛剛生產完，正是元氣大傷的時候，當場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議後事。

丈夫悶聲答應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麼，叫住了兒子。

男人們下手愈重，一面拳打腳踢，一面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辛苦，辛苦！」男人禮貌地笑，「辛苦大伙兒了。」

「娘！」丈夫聞言大驚，「這、這不好吧，這要折壽的呀……」

與此同時，一位沒有名字，亦看不清長相的修士來到了這附近。他並沒有收了這個厲鬼，恰恰相反，他為厲鬼做了一塊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號，告訴周邊的城鎮，只要參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婦人就能生下男胎，百靈百驗。

「這麼著，倒是順眼多了，」好些婦人評價道，「看看，規矩還得立！和-圖-書」

劉扶光有片刻的沉默，他說：「我不會妄自評判……」

他突然想到了晏歡，倘若那個混世魔星在這裏，不知要為著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著，他的念頭再一轉——這樣的愚昧之惡，想來也是組成晏歡的一部分罷……？

他的眉頭一直皺著，這時倒微微一松。

事後，她含淚吞聲，低聲下氣地問丈夫。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還活著，脊椎還能帶著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動，接著，她再吃公婆。就這樣磨死了三個人，連魂魄亦吞盡了。

「除了這個，你還知道什麼……」鬼母呼哧呼哧地笑了起來，「少在這兒假惺惺的，你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

丈夫捏起拳頭，色厲內荏地叫囂道：「你想造反？！」

證據同樣碼得整整齊齊——新媳婦整天笑呵呵的，到底在樂些什麼？正經的婦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務、勞作農田，就已經累得夠嗆，誰像她一樣，天天擺個輕浮的笑模樣？可見其中必定有鬼。再一個，她小小年紀，為什麼吃那麼多，喝那麼多？豬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這擺明在廚房裡開了小灶，偷偷給別人做了吃食。

「……也讓我瞧瞧，你是真善，還是偽善！」

全村的生靈統統死光，這樣大規模的傷亡，立馬引來了修道者的關注，周邊的城鎮同樣聞風喪膽，懼怕女鬼來吃他們。

新媳婦嗬嗬喘息，絕望地看著他，自己曾經的枕邊人。

不然什麼，他並沒有說。

「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鬼母喉間，發出嗬嗬作響的嘶啞之聲，「什麼都……不懂……」

固然瀕臨散滅的境地，她語氣中濃烈的怨毒，仍然如同永不止熄的鬼火，燒得人心口發麻。

暗色的喜轎載著新婦，像一點大而凝重的污漬，新郎歡天喜地，面目卻是模糊不清的。新娘被背下了轎子，跨過火盆，被一堆呵呵大笑的男女老少團團包圍著。

有了頭胎的前車之鑒，婆婆吸取了教訓，很警惕，不再給媳婦吃什麼好東西，頂多管飽。丈夫的語氣亦帶著威脅，他說：「你最好給我生個兒子，不然……」

新媳婦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差點這樣死去。新婦過門沒幾天就暴斃，傳出去實在不好聽，婆婆勉強給灌了幾天的湯藥。

這一出世，便可以引動自然異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這三個人，又用鬼氣扯著他們的命脈，讓他們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將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兒子遭難。

「祖墳？」婆婆尖銳地叫喚起來，「這種小賤人，還想入咱家的祖墳？！你說說，她來咱家幾年，跟掉進福窩窩和-圖-書有什麼區別？不短著她吃，不缺著她穿，她倒好，生了兩個賠錢貨不說，還想報復咱們！要我說，直接卷了席子，給她扔到後頭的河裡，喂肥了魚蝦，咱們還好撈一些。」

打爛你這張沒遮攔的賤嘴，打爛你這張勾引老爺們兒的賤臉……婆婆邊罵邊打，為了不讓她躲避這趟責罰，丈夫和公公一擁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腳。

記憶結束了。

尖銳的木杆，狠狠捅進女人柔軟的下腹，一頭進，另一頭出。連著兇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漣漪，搖晃跌宕了好一陣子，還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劉扶光見證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知道全家人錯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後來又釋懷了，媳婦嘛，跟騾子一樣的，要疼更要訓，要不然女人就會爬到男人頭頂作福作威了；婆婆則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婦不順眼，這下總算能給這個小蹄子立規矩，好好殺殺她的威風了。

「下輩子投個好胎罷，」丈夫簡短地說，「我們也不虧欠你的。」

新媳婦怕得睡不著覺，她盯著天上的月牙兒，默默地流淚哭泣。

劉扶光的眉毛擰得更緊，農村的小院簡陋狹窄，他站在這裏，亦覺得天與地都朝他擠壓下來，窒息得只想讓人離開。

新媳婦氣若遊絲，癱在床鋪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還沒去掉的女兒一眼，便昏了過去。

瘋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掰折了妻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撕走哇哇大哭的嬰兒。平靜的河面上，傳來水花四濺，咕咚的一聲響。

她躺了個把星期，村子里的流言也最終有了結果：原來是村口一個無賴潑皮，慣會在女人身上過嘴癮的，傳了幾天的污言穢語，終於坐實了新媳婦的罪名。

新媳婦嚇得手腳冰涼，她覺得，那聲音活像野獸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懼，便安慰道：「你別怕，趕明兒呀，你生個大胖小子，你男人會更疼你的！」

「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誰家的媳婦幾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興了，就得請人來拍喜，你別多事。」

新媳婦嚎啕大哭，語無倫次地給自己爭辯，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頭蓋臉地就往她頭臉上砸去。

「月娘。」他輕聲道。

「好。」他說。

她不想被人當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裏的「喜事」！

風言風語，一夜傳遍村落，對於年輕的新媳婦來說，簡直是滅頂的大災。公公鐵青著老臉，恨毒地瞪著新媳婦，眼神在她青春光滑的臉蛋上剜來剜去；婆婆氣得大罵了一百遍騷蹄子、浪蹄子；丈夫呢，丈夫沒說一句話，他乾脆地取出了一根去了雜枝的柴火棒，遞給他的親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

然後生了，又是個瘦小的女嬰。

「新娘子取蓋頭嘍！」淌著鼻涕的小子拚命起鬨，新郎挑起蓋頭，他和劉扶光都看到了一張年輕少女的臉，塗了過多的白霜，抹了太厚的口脂，幾乎像一張沉重掉粉的面具，遮蓋著她的一切喜怒哀樂。

到了後半夜，響徹左鄰右舍的慘叫和打罵聲，終於停下了。

新媳婦呆若木雞，一聲不吭，按照拍喜的慣例，只要女人的丈夫出來散些瓜子棗子，再說些道謝的話，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婦人面如金紙，口鼻耳內俱溢出血來，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姍姍來遲。

居然還敢分辯？分辯就是頂撞，頂撞就是大罪！新媳婦，你不孝忤逆，是該死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腳，家裡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樹枝，用刀削得鋒利無比。公婆扛著媳婦奄奄一息的身體，他提著那根尖木樁，一前一後地來到河邊。

不過鬼母的記憶，倒不見什麼扭曲異常的地方，只是顏色十分黯淡，像一出由黑白灰三色組成的劇目。

天空破開濃雲，一輪月光清澈地輝照著大地，弦月靜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懸。

「你……把大寶放哪裡去了？」

丈夫馬上有了計劃，臨近黃昏的一天，新媳婦回到村子的第一時間，便撞上了前來「拍喜」的男人們。

……什麼鬼毛病！

然而九個月後，她生產了，生的是個女胎。

瘋了？

鬼母扭曲地笑道：「你若有心，就來我的記憶里看個究竟，也讓我瞧瞧……」

丈夫被她說動了。

新媳婦不再說話，從前她摸索婚姻之道，現在她摸索著山上的毒花和毒草。村裡人看見她行蹤詭異，立刻偷偷通報了她的丈夫。

接下來的過程，劉扶光不能看，更不願看。木床很快就使勁兒搖晃起來，震得嘎吱亂響，聲音大的刺耳，夾雜著女人時斷時續的啜泣，一對粗糙的喜燭噼啪爆著燈花，燭淚映著窗口，混濁得像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麼！你一個大小夥子，陽氣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這身陽氣，壓一壓她那個晦氣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婦，就不怕繼續倒霉，繼續生賠錢貨？」

劉扶光推開晏歡的手臂，晏歡不欲放人，讓他靠近鬼母，劉扶光執意拿開，走近嗶啵燃燒的殘骸。

「……」新郎的嘴唇開合，吐出兩個字，劉扶光卻聽不見他說了什麼，「咱們睡吧！」

記憶其實是不可靠的見證者，人看一樣事物有千百種想法，就同時有了千百種不同的回憶，而面對一個極盡偏執，極盡暴虐的和圖書鬼靈，常人更不可相信他們的敘事。

「你不是自願受供奉的，」他低聲說，「我知道。」

更有強力的鐵證，說她一點不知羞恥，見了男人，完全不知道害臊避嫌，反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人家，這成何體統？還有禮法風氣可言嗎？

「月娘，」劉扶光又重複了一遍，「這是你的名字，對嗎？」

他們的女兒，她的女兒，剛出了娘胎，就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裡飄著，再沉下去、沉下去……

全家喜氣洋洋，她也覺得自己可以鬆口氣了，婆婆更是難得給了她幾天的好臉色，還為她煮了稀罕的雞蛋，蛋黃挾到兒子碗里，蛋白挾到媳婦碗里。

她心如刀絞，眼前發黑，彷彿死了一般寒冷。

新媳婦過門一年，她正與村裡另一個媳婦結伴去田壟上送飯，突然間，旁邊衝出一群揮舞著木棍、掃帚的壯年男子，揪住另一個婦人，即刻便是一頓好打。

晏歡急忙喝道：「扶光！」

她更加軟弱可欺，以為這樣就能讓丈夫公婆記著自己的好。許是日思夜想，對月祈禱的緣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對她的表情越發不善的時候，她懷孕了。

這條深河平時就是他們遺棄女嬰的地方，積年累月，業債與罪孽本來便多，水底為至陰所在，新婦死於黃昏與夜晚交接的時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還活著的時候，怨恨便要將她吞噬了……

是了，新郎叫的那兩個字，應當是新娘的本名，只是被記憶糊掉了，或許身為鬼靈，九子母也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沒好氣地回答。

男人們當即停了拳腳，客氣地回禮，然後點點頭，就此散去。婦人的丈夫彎下腰，將其隨意地扛在肩頭，轉身便回了家。

沒過兩天，那媳婦在拍喜的時候傷得太過，以致重傷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遺憾歸遺憾，同時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鄰又是一陣祝賀，說「升官發財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興許是可憐她的遭遇，也有別人家的媳婦來跟她搭話，新媳婦臉上還腫著青一塊、紫一塊的瘀血，眼神木然，別人說什麼，只敢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

「新娘子真美呀！」大家都這麼說。

但劉扶光的動作太快，他沒有聽見晏歡制止不及的聲音，他的眼前瞬時一花，墜入了濃如灰醬的迷霧當中。

新媳婦不再有盼頭，唯有恨，強烈的恨，從裡到外熊熊焚燒著她！

她驟然閉口，死白的喉嚨苦苦哽了半晌，一大口黑紅色的血塊從下巴上涌下去。

她原本只想將眼前的道士大肆嘲笑一番，不料劉扶光丟開寶劍，上前幾步，真的將溫暖的手指，無比輕柔，同時毫不猶豫地按在她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