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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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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序幕

門板原上過深紅色的漆,因剝損老舊得太厲害,如不仔細看便會以為是抹滿了醬缸裡的渣滓,粗糙無光的咖啡色上突起凹凸,不平的疙疙瘩瘩。門上貼了一張水漬浸污、寫著「江西魏寓」的紅紙條。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老鄭和小魏一走進去,四隻長毛狗就汪汪的吠個不停,直到一個女僕打扮的老太太從左邊耳房出來,牠們才回到窗戶下靜靜地蹲著,黑鼻頭亮眼珠上流露著傻傻地像似哀傷的表情。
「面首?哎,顧媽不是說得很清楚,是她小時候的朋友。」
「什麼?你要給死人拍照?」小魏強忍住沒讓自己大叫。但角落裡的老人又在抗議:「別人都走了,就剩下你們這兩個年輕人嘁嘁喳喳。我說過的,死人需要安靜。」他仍是一臉哀痛,眼角淚痕未乾。老鄭厭惡地皺皺眉,一聲不吭地拉著小魏出了屋。外間的人也走得不剩一個,空蕩蕩的晦暗加強了陰森怵惕的氣氛。小魏藉著從窗紙破洞流進的光線看看鐘,道:「怪不得人都走了呢!已經過了十二點,人家都去吃午飯了,咱們也打道回府吧!」
房屋和傢俱都是極簡陋敗壞的。潮濕的泥土地,四壁像是遭過水災般霉痕纍纍,扁長形的窗子上糊著不透明的牛皮紙,光線幽暗得讓人覺得恐怖。正對門口是隻老式的八仙桌,因為只剩三條腿,不得不緊緊地靠定了牆。桌上擺著茶壺,幾隻缺了口的粗瓷茶杯,和一個不知做何用處的大瓦罐。一個小几上供著佛像、香爐、燭台,佛像兩旁是副紅紙對聯,右寫「苦海無邊」,左寫「回頭是岸」,頂頭的橫幅居然是「枉費心機」四個不倫不類的大字。
「知……知道了。跟……跟我來呀!」蔣乾方舉起瘦長的手在空中招了招,把兩人讓進屋去,自己卻一轉身溜了。
「顧媽,你別急,我們在報上給號召號召,問題一定能解決的。這位是《世界晚報》的鄭記者,這就是跟了賽金花三十來年的顧媽。」
幾間簡陋的茶園外面貼著紅紙黑字的說書戲碼,茶資定價不過兩三個銅子,其中一家名字叫得響,「狀元樓」三個掉了漆的大金字高懸在快要倒塌的屋簷下。茶園裡外一樣的冷清,一些短打裝束賣力氣的漢子,圍坐在舊得叫不出顏色的木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間或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
「給死人照像?」顧媽猶豫了一會,勉強地說:「好吧!跟我來。你們要採訪沈老先生也不難,他在裡頭。」
老鄭推起他的自行車,默默地走在小魏身邊。「喂!你說那個男的會是她的面首嗎?」他忽然說。
「回去?那怎麼行?我老遠地跑一趟,總得給賽金花的遺容拍張照吧!」
「顧媽的深情大義我是很佩服的,待會兒想跟你談談賽金花女士的事。我們可以進去嗎?」老鄭頗客氣地問。
「你叫賽金花女士為金桂?」小魏好奇地問,又掏出記事本。
老鄭和小魏跟著顧媽回到裡間,看到那個姓沈的老人仍坐在矮凳上,上身彎著,臉孔埋在手掌裡。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起頭來對老鄭和小魏怒目注視著,不耐地問:「怎麼又是你們兩個?你們要做什麼?」
小魏和老鄭各從錢包裡和-圖-書摸出兩個銀元,交到顧媽手上。
「顧媽,我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老鄭做出討好的笑容,語調也不再那麼直沖沖的。「你們太太留下那幾樣東西,你要怎麼處置呢?總要賣的吧?我們想買來做紀念,你不妨說個價錢,我們衡量衡量。」
顧媽嘆息了一會,又道:「採梅圖上的人是太太,又有洪老爺的題字,當然也不能賣。太太說,這幅畫是個姓任的畫家畫的,姓任的早不在了,他有個姓葉的學生,也是江蘇吳縣人,來看過我們太太幾次,每次來都不空手,總是十塊八塊地送銀元。他非常喜歡這幅畫,說是他老師的手筆,想買。我們太太不肯賣,可是太太交待我,說她去世後把畫送給這位姓葉的老畫家。」
正屋分內外兩間,界限是一道沒有門也沒有門簾的空門框,四五個中老年男人就那麼裡裡外外地穿梭觀望,看過裡間又看外間,看過外間再回到裡間,像參觀博物館一樣。幾個人都不說話,只偶爾輕嘆一聲,其中也有離去的,但新的訪客正在陸續地來,兩間小屋人潮不斷。老鄭和小魏見別人都靜悄悄的,便也不再作聲,默默地跟在人後觀看。
「這是兩位記者先生,要採訪太太的事,你陪陪。」
「天哪!就是那個討厭的老傢伙,他會接受我們的採訪?」小魏縮縮鼻子,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是啊!她不停地打聽,硬把我當成魏家的人。」小魏說起那次的情形感到有些好笑。
「不瞞記者先生說,今天來的一屋子人,十九都是朝這幾樣寶貝來的。要是我貪財,保不住昧著良心一件件的做價賣了。可是我不能。答應死人的話一定要做到,何況……何況我跟太太半輩子,太太沒把我當下人待……」顧媽用衣袖不住地抹去臉上的淚水,泣不成聲地又加上一句:「太太死前有交待。」
「現在就走我真不甘心,難道就白跑一趟。」老鄭撓著他的濃髮,思索了半晌又道:「我要問問顧媽,賽金花留下那幾件東西是不是拍賣?如果不貴我倒想買一兩樣。」
魏、鄭兩人進了正屋,不約而同地做出個愕然的表情:原以為他們是消息最靈通,來得最早的,到了裡面才知道,有人更靈通,來得更早。
居仁里十六號在胡同的東邊,與附近其他房子的款式一模一樣,都是矮矮的灰磚牆,兩扇單薄的木板門,從門外可以看到裡面低垂的房簷。
小魏以微笑跟老鄭打了個招呼,把袍角子一撩便上了等在胡同口的人力車。
「誰是沈老先生?」小魏不解地問。
「要給死人照像?人死了你們還不肯讓她安靜?」沈老先生怒沖沖地站起,氣呼呼地走近來,用顫抖的手指著他們。小魏和老鄭一點也不與老人計較,連忙機警地對望了一眼,小魏做出十分同情的表情道:「老先生,我們知道你傷心,聽說你跟賽女士是從小的玩伴,我們還想採訪你呢!」
「跟這屋子不相稱的豈只這幅油畫,你看那兒,」老鄭指著床頭櫃上立在一堆破瓶爛罐中的一座亮晶晶的金質自鳴鐘,鐘擺被十二個小金人擁著,滴答滴答地走得正起勁。
「劍是魏老爺送給太太的定情之物,太太說絕對不和*圖*書能賣,本想還給魏家,」顧媽說著忽然想起來,「魏記者還記得嗎,那次你來,太太還以為是魏老爺的孫兒來了?」
「好主意!要是不貴我也買。走,問顧媽去。」
「太太交待:十二個小金人的自鳴鐘送給房東。太太說,房東就靠這幾個房租吃飯,我們住了十五年少說也欠了五六年的租錢,房東老頭跟我們生氣,老說要去告,可也沒真告,告了一次後來又把狀子撤回。太太說:誰遇到我這麼窮的房客都算晦氣,人家已經很有善心了,把自鳴鐘留給他們吧!」顧媽已恢復平靜,說得有條有理的。
胡同裡靜悄悄的,凝聚一股正午的死寂,太陽稍稍明亮了一些,但還是躲在雲層下,還是個不爽不快的朦朧天。
「記者先生,你要照像就快,不然等會人多可就不便照啦!」顧媽說著已把紗帳掀開。
「有點不平,更多的是感慨。那次我來採訪,她最後說了一句話,她說:『眼望天國,身居地獄,這樣的苦苦掙扎便是人的一生。』我想這正是她一生的寫照。」
「不錯,我叫她金桂。那時候,我天天站在井邊上等她。她,梳著兩個小抓鬏,臉蛋新鮮得比一朵花還美。她開門出來,看到我等在井邊總叫一聲『沈磊』,我們就一塊玩去了。」老人回憶著,像沉在可愛的夢境裡,先前的剛強怒氣化做如水的溫柔,聲音是平和的,眼梢嘴角蘊藏著笑意。「她呀,真是個頂頂俊俏、頂頂調皮的小丫頭。」
「記者先生別笑,你知道我們太太飄飄蕩蕩的,哪有知心的親人?尤其是到了晚年,她不是想這個就是想那個。她盼望魏老爺的孫子來看看她,想把劍交給他,太太說:『我活不多久了,這柄劍是寶貝,還給魏家吧!』可是他鐵了心不露面。唉!太太難過啊!我會找人把劍帶回江西魏家的。」
「老先生,你五十年沒見過你想念了一世的金桂,不想趁這機會見見她嗎?」
走出居仁里十六號,兩人都像從一個巨重的壓迫下掙脫出來似的,長長地鬆了一口大氣。
幾排同一式樣的小院落集中在三條窄胡同裡,街口上掛著歪歪斜斜的爛掉了邊緣的木牌,牌上的字跡早模糊得難以辨認,一個身著花格呢子、半長大衣、肩背照像機的青年,正推輛自行車在那兒伸著頸子覷著眼,聚精會神地研究呢!這時忽然背後有個聲音道:「喂!老鄭,看什麼看得那麼出神?當心眼珠子掉出來。」
「哦?居然就白送了!」老鄭不勝羨慕的口氣。
「別照啦!看看算啦!」小魏放低了聲音,擺擺手。
「你先別議論,等整個看完再蓋棺論定。唔,到了。」
「原來是魏記者?我們太太今早兩點鐘過去了。」
「不必採訪我,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提醒你們一件事:寫文章的時候不要亂編排。我看過一些無聊文人寫的有關金桂的事,簡……簡直是欺侮人。我認識的金桂不是那個樣子。」沈老先生捺不住激動,比著手勢。
「怎麼了?你為賽金花不平?」
「請安靜些好嗎?別吵了死人。」忽然一個蒼老而冷峻的聲音說。使屋子裡的人都吃了一驚。老鄭和小魏這才注意到,在床後角落裡的矮凳和-圖-書上坐著一個老人,那老人滿頭銀髮,穿了一身藏藍色馬褲呢長袍,文雅的態度,一臉的憂容,因為被紗帳遮住,所以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怪不得你這麼容易就找到了。你看那牌子,黑漆漆的,就算有對電光眼也看不清寫的什麼。是居仁里吧?」
裡間是賽金花的臥房,地中央一張西式單人鐵床,上面罩著一頂舊紗蚊帳,骯髒的灰黃色,彷彿從來就沒有清洗過。床上的花布棉被微微凸起,把賽金花的屍體連頭帶腳的整個蓋住了。四周的壁上被各種東西佔得滿滿的,南邊掛著一幅墨蘭,上款是「半癡山人雅賞」,下款是「擷英女史金桂敬繪」,款下是硃砂色的陰書印章,刻著「賽金花」三個字。靠西一幅工筆仕女,上題「採梅圖」,圖中美女著古嬋娟裝,嬌慵無限,若不勝衣,身後一小丫頭抱著瑤琴。
「我不是指姓沈的老頭兒,是指顧媽的弟弟。」
「看那些照片,哦!居然有結婚照,那個男的就是魏斯炅吧?這對新人面目可不新,倒像舊人。」老鄭的聲音雖低得到了底,還是引起坐在角落裡的老者的抗議,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老鄭便拍拍自己的嘴唇,不再開口。
「猜得一點不錯,要不為採訪,誰來這個好地方?我已經來過一次了,在一個月之前。」小魏一襲長袍,形容瀟灑。
「可惜,她跟德國皇帝威廉第二夫婦的合照,在庚子之後怕義和團搜到惹麻煩,自己給燒了。有人看過她跟瓦德西騎馬的像片,怎麼不見呢?算啦!咱們回去寫稿吧。」
「這——哎唷。記者先生真好心,謝謝啊!」顧媽小心地把四個銀洋揣進棉襖的內袋裡,態度更友善了。
「採梅圖」旁邊掛了柄一尺多長的小劍,銀色雕花的金屬鞘,劍柄上鑲著一粒櫻桃大小的褐色瑪瑙,十分美觀精緻,很引起老鄭和小魏的興趣,兩人研究了許久才把目標轉移到正面牆壁懸著的一幅瑰麗的大油畫上。畫裡的人物和景象都顯示出取材自歐洲,只有一個黑髮女子的背影像似東方人。「這個女人不會是賽金花吧?」老鄭耳語般地問。「誰知道?我是覺得這麼堂皇的一幅畫跟這破屋子太不相稱了。」小魏很是感慨,也像在耳語。
「整整五十年。這些年,斷斷續續地聽人傳說她的事,我好難過,我認識的金桂不是那個樣子的。我一直在找她,總是陰錯陽差,碰不著,十五年前我找到櫻桃斜街的魏家,他們說她剛走,去向不明。昨天在一個報館打聽到這兒的住址,今天一大早就趕來,沒料到是這麼不巧,僅僅幾個鐘頭之差,沒得見她一面……」他搖頭深深嗟嘆。
蔣乾方在院子裡搬煤球,見他們出來便去打開大門,老鄭跟他擺手,小魏跟他說「再會」,他卻不聞不見的兀自呆笑。
顧媽輕手輕腳的,徐徐揭開蒙在屍體上的花棉被,露出一張白紙樣慘白的老婦的臉。尖尖的下頦,細巧的鼻梁和嘴唇,眼窩深深下陷,稀疏的頭髮很整齊地梳成小髻,頭下面罩了緞套的繡枕已呈灰褐色,一望而知是極骯髒破爛的陳年舊物。死人的神情倒還安詳,彷彿人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老鄭正舉起像機要拍照,忽然聽到沈和_圖_書老先生道:「不……不……這不是金桂……金桂那會是……是這個樣子?不……」他孩子般嚶嚶地哭著,不住地叫:「金桂,金桂,我來看你了。」
「我正在疊紙箔,讓我弟弟蔣乾方帶兩位進去吧!有客。」隨著顧媽的聲音,門簾子下面的門檻上邁出一隻穿著破鞋的大腳,一個身量細長眉目清秀的中年男人木挺挺地站出來,愣直著眼珠半天不眨一下。「客……客人?」他齜著白牙說。
街道空曠,瓦礫、破紙和牛馬駱駝的糞便比經過的行人多。疏疏稀稀的十幾家攤販,有賣皮貨的,泛黃的蘿蔔絲老羊皮襖,黑而缺光澤的染過色的狗皮領,亂糟糟地堆成一團。古董攤上擺的其實是破銅爛鐵,不值錢的錫器,舊玻璃瓶和缺了口的瓦罐。賣紙花絨花的攤子最刺眼,俗艷的紅花綠葉和四周的凋敝對比出強烈的不調和。賣春|葯的漢子像在對天傳教:「吃下這顆大力丸,嘿嘿……」他氣壯聲洪,可旁邊並沒有半個聽眾。所有的生意都不興旺,偶爾一個像是顧客模樣的人走過,那守攤子的小販就會做出近乎諂媚的笑容,用最誇張的言詞巴結糾纏個沒完。
「老先生,很快,並不打擾死人。」
「更不叫話了。你看到的,蔣乾方是個白癡。而且賽金花那麼大年紀了,哪至於那麼不堪?」小魏有些不悅。
「這不知又是什麼出處?別瞧陋室一間,寶藏無盡呢!」
「哼!」老鄭受了老人的教訓,感到有些丟面子,心中頗為不悅,不理不睬,依然照像。
「那幅油畫也送人了嗎?」小魏還不死心。
「做一樣是一樣,先照了像再說。」
老鄭像已照完,不想再停留,輕輕碰了小魏一下,兩人就溜了出來。
這兒原是城南遊藝園,民國初年繁華一時的地方。二十年風流雲散,如今衰草斷壁已變成貧民窟,在這個深秋裡的陰沉天,越顯得驚人心目的肅殺頹敗。
老鄭和小魏仔細地滿屋子觀察,連貼得半牆亂七八糟的、從畫報上剪下的胖娃娃像也不漏掉,而且手上飛快地做著筆記,短短的工夫已寫了幾張紙。小魏一邊用眼光搜索一邊道:
姓鄭的回過頭,見洋車上坐著《北方日報》的小魏,便笑出了聲:「滿以為我是第一個搶新聞的,看樣子你更快當。不用說,你自然也是來採訪賽金花去世的消息嘍!」
「沈老先生,這是兩位記者,專來採訪我們太太去世的新聞的。他們想給太太的遺容照張像。」
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四日的午前。太陽羞於露出他憂愁的臉,半遮半掩地躲在雲層後,溢出的光芒晦澀而沉鬱。北風來自塞外,吹得算不得猛烈,但像醉漢的惡作劇,性子起時急如星火地刮上幾下,把樹枝上僅剩的幾片枯葉和牆角邊的垃圾屑,追趕得逃命般地亂竄,隨後又寧靜了:那種充滿了不安與詭譎的假寧靜,誰也說不上他哪一刻又發性子。
「哦!意外收穫!這畫上的人是賽金花,洪狀元題的字。你看:『丁亥竹醉日,文卿醉後題』。我來照張像吧!」老鄭興奮地大聲說著,已拿起像機對光。
「我……」老人果然承受不住這句話,多皺的面孔上現出明顯的愁苦,沉吟了大半晌才迸出一句話:www•hetubook•com•com「好?你們照吧!」
「送了呢!送給北京大學的一位先生。太太和魏老爺的結婚像片也給他,說是做什麼歷史資料。」顧媽如數家珍地說著,語調間有由衷的歉意,好像是賽金花沒有留遺物給鄭魏兩人是她的錯誤。「遺體一搬走,各人就來拿東西啦!唉!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把她收殮了,棺材還沒著落呢!她真是合了她自己的話,光光地來光光地去……」她又嗚嗚咽咽地抹起眼淚,過一會又道:
「我知道,所以趕著來看看。遺體已經運走了嗎?」
「一點小意思,留著應急吧!」小魏說。
「她的一生確實不平凡,可是我就不懂,像她那麼風光過的人,你算算,嫁過狀元,做過公使夫人,庚子之役時跟八國聯軍大元帥瓦德西同出同進,後來又是紅透半邊天的名女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孫公子成群成堆,她賺過多少錢哪?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我真猜不透。」
顧媽正端了個破瓷盆出來,放在地上餵那幾隻長毛狗,看見鄭魏二人便道:「兩位記者先生還沒走啊?唉!人都快沒吃的了,還得餵狗。不過這幾個小東西是真叫人疼,我們太太臨終時候兩眼還盯著牠們,意思就是叫我別忘了照顧她心愛的小動物,我怎會忘呢!唉唉!」
「那老傢伙是誰呀?亂管閒事。」老鄭也把聲音壓低。小魏並不答話,比個手勢,叫老鄭繼續看屋子裡的什物。
「太太說把那幅墨蘭留給我,叫我賣了貼補生活。記者先生你們想想,我怎能賣太太的親筆畫呢?我把它送給沈老先生了。」
「我是聽人說的,都說她養了個面首在家嘛!」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你我猜不透的事多的是!我看咱們也別費神猜了,快回去發稿吧!」
「別信那些人胡謅。唉!人是很殘忍的動物。」
「正是居仁里,鄭大記者。地方都找不到,還跑哪門子新聞。」小魏打著哈哈,已經下了車。「你勞駕等等,我半個鐘頭就回去。這地方叫不著車的。」他對車伕說著,已和老鄭走成一排往胡同裡去,老鄭一手捏著鼻子直搖頭:「好難聞的味道!所謂的一代名花就住在這種地方,令人難以相信。」
「哦?」老鄭撓撓頭。「你多少年沒見她了?」
「沈老先生同我們太太在一條巷子裡長大,從小玩在一起。太太聊天時講過,說有個鄰居男孩,對她癡心癡意,就指沈老先生嘛!唉!都是命啊!難得老先生一世都沒忘記我們太太,這些年來一直在找她,現在找到了,可惜太太也去了,連個面也沒見著,想想叫人怪傷心的,我把那幅墨蘭送沈老先生做紀念了。」
「和你們太太在同一個巷子裡長大?」職業性的敏銳嗅覺使小魏以為發掘到寶藏,興奮得提高了嗓子。老鄭也道:「那個沈老先生在哪裡?我們可以採訪他。同時我有個請求,我——呵,想給賽女士的遺容照張像。」
「有交待?怎麼交待的?」小魏趕快掏出記事簿。
「沒有,連棺材還沒著落呢!唉……」老女僕抹著淚。
「別的東西呢?譬如說那柄小劍,那幾幅畫,尤其是有洪狀元題字的採梅圖。」老鄭仍抱著希望。
「不行!不可以打擾死人。」沈老先生上前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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