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藍與黑

作者:王藍
藍與黑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十六

二十六

我曾經看過好幾次「馨德社」的戲,姑母和表姊對這個戲班似乎很有好感,每次來看大都由於她們兩位的提議。我不太喜歡「馨德社」每次演出的前面幾齣平劇,因為那些腳色在平劇上的造詣,無論如何是趕不上那些科班出身專門唱平劇的人;她們的「文明戲」,倒確實演得不錯,我看過的「一元錢」、「空谷蘭」、「啼笑姻緣」、「蝴蝶夫人」、「碧海情天」一些戲,很出色,很感動人。那時候,話劇在天津還很少有人演出,「奎德社」文明戲班停演後,「馨德社」便一枝獨秀,挺立津沽。
賀力大哥有信來了。他已輾轉到達武漢,他說不久即將動身入川,他又說希望我和賀蒙在北方讀完了高中再做南來之計。我接受了賀大哥的囑咐,決定暑假後和賀蒙一齊到北平去考高中。天津有的是好中學;可是,我實在想調換一個新環境,天津已經成了我的「傷心之所」,天津的一草一木都隨時隨地觸引起我想到唐琪。
「哼,你們都可以在一起,你們都可以談戀愛,就是我和唐琪不能在一起,就是我和唐琪不能談戀愛!哼,表姊不像以前那麼熱心地幫助我和唐琪了,賀蒙更可恨,一直給我潑冷水,剛才還說我的戀愛是一樁不該再繼續談的戀愛!哼,為什麼你們的戀愛應該繼續?我就不該繼續?」
可是,越走得距離戲院越遠時,我便越懊悔方才不該不馬上附和表姊的提議——進戲院去探聽一下究竟!我有甚麼理由不去見她呢?我不是已經下了決心要找到她嗎?
我無法購票入場。我突然又丟失了直奔後臺找尋唐琪的勇氣。我為自己的氣餒覓到理由:我不能立刻闖到後臺,萬一這個唐琪並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我的那個唐琪,那不是太魯莽,太冒失了嗎?
「可能這是同姓同名的巧合吧?」我輕輕地說給表姊與賀蒙聽,「唐表姐不可能來演戲的。」
跑到北洋戲院,售票處的小窗關得緊緊地,我才猛然想起時間已經很晚,晚飯後我在家中起碼演算了三小時的數學才跑出來,看看錶,正指著十一點。
戲院裏驀地響起了一陣緊張的鑼鼓,與熱烈的鼓掌和喊好聲,這些已往曾為我喜愛、欣賞的聲音,一變為異常刺耳。當我想到唐琪或許正在舞臺上滿面脂粉,搔首弄姿時,我煩躁氣忿地緊走了幾步,企圖立刻遠離這一角落。
儘管她們的戲演得好,受歡迎;可是她們從未被觀眾視為戲劇工作者,視為獻身給神聖的藝術;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連我自己也算在內——她們仍是一群「戲子」,一群「坤角」,一群被有錢有閒的「大爺」「二爺」們捧紅的「戲子」與「坤角」。
我三步當做兩步地,急急走向後臺,正是那個尚未卸裝的翩翩少年將我攔住:
「不行呀,」賀蒙立刻阻止,「今天晚上咱們還得加油演算代數、三角、幾何哩!後天就要去北平,現在你應該是考學校第一,談戀愛第二!何況是一樁不該再繼續談的戀愛!」
「您找誰呀?」
我有一點頭暈,便坐了下來。等客人快走光的時候,我猛然記起今夜來此的目的,並非在臺下見到唐琪一面就算了事,我必須找到她,拉住她,不但要她像剛才在舞臺上那麼熱情地對我表示愛,還得要她像以前在我的小房間裏一樣,緊緊地擁抱,吻我……
轉瞬間,舞臺上又出現了一個西裝整https://www.hetubook.com.com潔的翩翩少年。我不知道這正是一齣什麼戲,我根本無心注意戲院門口掛出的今夜戲碼,更懶得向任何一位觀眾借「戲單」一觀,因為這並不是我所關心的。
我關心的只是唐琪。是的,只是唐琪!可是,天呀,瞧,唐琪正在那兒做些甚麼呀?她正在那麼熱情地和那個翩翩少年,緊握住手,談情說愛!她演得逼真動人,臺下鬨地一聲起了個「滿堂彩」。似乎只有我一個人不喊好,也不鼓掌,辛酸與嫉恨漲滿了我的心胸,我明明知道她僅僅是在演一場假戲,又明明知道那舞臺上的翩翩少年也是由一位女性所扮飾;可是我仍不能夠泰然視之。
「謝謝你。」我隨他走到裏面。
考期迫近了,我收拾行裝準備赴平。為了購買一些汗衫、襪子、毛巾等日用品,我和賀蒙、表姊三人在法租界綠牌電車道附近繁華市區的商店裏,選購了半天之後,漫步路過北洋戲院,突然間,在那門口擺著的演員名牌上,我看到了兩個大字——一點不含糊地,上面清楚地寫著:
那時候正在北洋戲院長期上演的一個戲班,是「馨德社」,全部演員俱是女性,挑大樑的悲劇名旦張蘊馨、英俊小生劉又萱、勇猛武生蓋榮軒、秦腔皇后筱香水……都是紅遍津沽的名坤伶。這個戲班與眾不同:第一、演員沒有一個男人,第二、唱平劇,也唱梆子,而主要的大軸是演「文明戲」。所謂文明戲,是具有時裝話劇的形式,但是劇中人除了用國語對白以外,偶爾還唱兩段平劇,同時一到劇情緊張時,鼓鑼傢伙點兒照樣地敲上一陣。馨德社的「文明戲」,除了加入平劇唱做之外,遇有筱香水登場,還別開生面www•hetubook•com.com地來兩句梆子腔。
我整整哭了半夜。賀蒙一直在咒咀:
我像中了雷殛!我當真被雷電燒焦而死,倒還痛快;偏偏在一陣雷轟之後,還殘留了部分知覺……我想掙扎,四肢卻彷彿都被束縛得死緊死緊。我想喊叫,喉嚨卻發不出來聲音。自從我第一眼望到唐琪的背影時,我的喉嚨已被完全堵塞……
我多麼渴望一下子就見到唐琪!我卻又缺乏立即衝進戲院的勇氣。我有些怕,我怕在這種場合和唐琪碰面,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見到唐琪應該和她說些甚麼。
唐琪!
我勉強地,逐漸地安下心來。我必須閉門家中加緊補習功課——我準備以同等學力投考高中二年級,而高中一的功課是我沒有學過的。
幾乎是同時,表姊和賀蒙也發現了,因為她和他同時叫出來一聲驚愕的——「嗯?」
我越想越氣,一面往北洋戲院奔去,一面不住地:
表姊看看那大塊名牌上唐琪的名字,再看看我。賀蒙也看看那大塊名牌上唐琪的名字,再看看我。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正呈現出何種表情?當然,一種意外的喜悅,應該在我的臉上閃出了光亮——因為我終於又找到了唐琪的下落;可是,緊跟著,籠罩我額間的,卻一定是一層羞愧的暗影——因為,無論如何,我覺得唐琪變為「文明戲」的演員,是十分令我難堪,令我尷尬的一件事。我似乎發覺表姊和賀蒙的眼睛都在譏刺我:「瞧呀,你的愛人竟是一個女戲子!」我更感覺到街上所有的行人,也都用冷酷的目光瞅我:「瞧呀,這個傢伙的愛人竟是一個女戲子!」
「不去問算啦,」賀蒙說,「不是唐琪,等於白問;如果是唐琪,問了又該怎麼樣?」和*圖*書他拍一下我的肩頭,「喂,小伙子,後天咱們都得去北平啦,你考你的高中,她演她的戲,誰也不用管誰,誰也管不了誰!」
「哼,我非繼續我的戀愛不可,我今天就要找到唐琪,告訴她我的愛,告訴她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再阻止我的愛!」
一陣掌聲把我自半睡狀態中喚醒,原來戲已終場,客人們正紛紛離座。
「怎麼?」表姊猛一回頭,瞅著我,「後悔剛才沒進去看唐琪啦?好,晚上陪你去!」
晚上,表姊給我和賀蒙補習數學。我無心演算,所有的公式、定理,完全記得陰差陽錯。表姊知道我有心思,便要我停止「受罪」,暫時歇息一下。我推說去廁所,偷偷走下樓來,輕輕開啟大門,跑到街上。
「我們進去問一下好不好?」表姊說。
我又看到了唐琪的名字上還有著「重金禮聘新劇明星」一排小字。
「女人真是禍水,把我們的醒亞害到這種地步……」
我們停在戲院門口。
觀眾坐得滿滿地,幾乎找不到一個空位,我只好做一名「站票」客人。順著邊沿,我慢慢地往前走動,一陣輕俏的小鑼聲中,一個時裝少女出現在舞臺,我一眼便認出來,那正是唐琪。一點沒有錯,是我的唐琪,不是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唐琪。
「我們晚上買票到北洋戲院看戲好嗎?」我向表姊說。
「您是要看戲嗎?今天的票早已不賣了。您要喜歡看的話,可以進去,隨便找個座位看一會兒,馬上就快散戲了。」
「啊?她不是剛剛出去了嗎?她有應酬!好幾個人一起走的!您沒有碰見?喔,她們是由這個直通巷口的便門出去的,沒有走前臺!」
我閤上眼睛,依倒在牆邊。我感到無限疲倦與沮喪。
「好,謝謝您!」說罷,hetubook•com.com我飛似地從那後臺的太平門跑出來,用我當年在運動場上賽百米的速度奔向巷口大街。天喲!我當真追到了唐琪;可是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在兩男三女的左拉右扯下,鑽進了一部流線型的「別而克」大轎車裏,在清楚的一瞥中,我看到那兩個男人,一個是身著紡綢長衫「名士派」十足的小老頭,另一個是油頭粉面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那三個女人則都是「馨德社」的二牌腳色:花豔琴、田潤舫,和另一個叫不出名字的旦角。她們這一夥兒的嘻笑聲,在一陣盛氣凌人的汽車喇叭的吼叫中,一下子便消失了。
我不再往前移動,深怕她會看到我;實際上,我的呼吸似已屏息,我的兩腿似已僵木,我想動,幾乎已不可能。
小樓窗間,映現出表姊和賀蒙兩人伏首執筆演算不休的影子。我想到他們兩人可能倒是一對理想的好友或愛人,一個是我敬愛的表姊,一個是我敬愛的同學,他倆果真能夠相愛,正是一件應該祝福的好事!可是,一種不正常的嫉妒竟使我忿憤地在心裏叫出來:
「啊,對,對,對不起,我想找一下唐,唐琪小姐!」
一個戲院茶房看見我在售票處前徘徊不去,便走過來說:
像一個醉漢,我東歪西倒地在街上晃悠。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麼竟能平安地回到家中。表姊和賀蒙正在門口等我,一下子我猛抱住賀蒙,便流出淚來。我想告訴他:他說得對,我的戀愛是不應該再談,也不可能再談的了。唐琪已經和我生活在兩個極端不同的世界裏……可是,我始終沒說一句話,我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又一次承受的創傷。
誰能想得到呢?在這群「戲子」與「坤角」的陣營中,竟加入了一個新「戲子」,新「坤角」——唐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