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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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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六十

他點點頭。
臨行後來他留給我一個地址,他說他會開汽車,希望有機會給我服務。
北平方面似乎比天津的新聞更多,我開始經常往返平津道上,在北平住幾天,再回天津來幾天。
我擔心,我這話會被人聽不進去,或被人譏為「八股」;可是,那兩家電臺和報社的友人告訴我:他們收到了不少聽眾與讀者的來信,反應相當良好。而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那次幾乎要把我當漢奸「嚴辦」的龐姓青年,一變而為我的知音。
「張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我是那次——」
「嘿,誰要你來多管閒事?不開眼!」
警察攔阻了他;否則,我或許已被他扭住。
這時,一個小伙子,跳到我的眼前:
半月後,應酬逐漸減少;工作更形加重。要拍發的新聞很多,得報社同意聘用了一位專任譯電員做為我的助手。
「前面請快點打喲,我們排在後面的好心急呀……」
這期間,華北各地的日僑和解除了武裝的日本官兵陸續集中在天津,由我政府照料,遣送他們返國。對投降後的日本盡量寬容,是國家的政策;然而,飽受了多年蹂躪與殘殺的中國老百姓,實在一時忍不下這一口氣,和-圖-書於是,偶爾仍有毆打日本人的情事發生。
圍觀的人們,則不停地鼓掌、喊好。
「諸位的愛國心,我很欽敬;但是,我們如果真愛自己的國家,我們必須把眼光放遠放大,正如我們國家元首所說的,要以德報怨,因為不如此就不能解除中日兩國百年來的世仇。如果,我們繼續跟日本為敵,或者將來再掀起一場中日戰爭,那豈是我們國家之福——」
排隊的人們,不住地叫著:
我突然覺得,我也應該參加勸阻的工作。
兩、三名警察在一旁勸阻;可是,顯然無能為力。
「嘿,你是『親日派』吧?日本投降了,知道不知道?你還想宣傳中日親善呀!神經病!」
「嘿,你別是日本人冒充中國人吧?膽子可真不小哇!」
一天下午,人群擁擠在天津的黎棧大街,交通幾乎堵塞了,我以為是發生了車禍,要不就是化裝遊行,再不就是國軍演劇隊上演街頭戲;結果,擠進去一看,只見男女老幼市民們擺了一條長龍,領甚麼配給品嗎?不,原來竟是依照排隊的前後次序,每人可以在兩個日本人的臉上打兩記耳光。
第三天,表姊丈在義順合請我吃西餐。第四天,https://m.hetubook.com•com表哥請我吃正陽春烤鴨子。第五天,賀大哥請我吃同和居涮羊肉。以後一連幾天,都有姑父海關的同事、表姊丈郵局的同事、表哥銀行的同事,以及左鄰右舍與初中時代的校長老師們,分別請我吃飯。
我忍受下這些謾罵,理智地答話:
「不聽,不聽!」大家打斷了我的話,接著有人說:
「對,誰再多管閒事,我姓龐的眼睛認人,拳頭可不認人!」
我默默地走開,步子沉重,心更沉重。
我連忙勸慰他,告訴他我十分高興今天在這兒重跟他相遇,真是緣分。
「各位父老兄弟,日本人已經正式投降了,如果這兩個人過去的行為已構成『戰犯』案件,自有政府法辦,他們是跑不掉的,我們老百姓可以不必再這樣對待他們,因為——」我剛剛說到這兒,便遭到了制止、抗議,與噓噓的嗤聲:
「這位先生說得也不算錯,日本已經投降,已經解除武裝了……」
一連幾天,有兩家廣播電臺找我,去播講我所知道的抗戰期間戰地與後方軍民的生活;又有兩家當地的報紙,也以同樣題目邀我寫了兩篇報導。每次,我都在結尾加述上一段:
這時,和*圖*書馳來了幾輛警備車,警、憲紛紛跳下車來,兩名日人終於被「搶救」走了,咆哮的群眾逐漸散去。
「日本人強|奸了多少中國婦女,我們打了勝仗,並沒有去強|奸一個日本娘兒們,只想打兩巴掌也不應該嗎?」
「又要向我提抗議,是嗎?」我問。
中國抗戰的真正價值,在於以戰止戰,建立亞洲與全世界的永久和平。因此,在日本投降以後,我們應該跟他們的人民友好;實際上,日本人民確是無辜的!禍首罪魁僅只是少數的日本軍閥、政客、財閥,他們被打倒以後,中日兩國的老百社應該如兄如弟,誠懇合作,共同為人類謀幸福,才是中華民族與大和民族的真正的福氣……
雖然酬酢頻繁,我並沒有鬆懈工作。一週內我已經寫了兩篇特寫與通訊,電訊每天拍發一、二次,從無間斷,表姊回唐山以前還一連三日開夜工,幫我把新聞稿譯成電碼。
「你貴姓是龐,對吧?」
後面的人有的喊他小龐,有的喊他龐老弟,有的喊他龐二哥,異口同聲地給他「加油」,喝彩。
有人說:被打的兩名日人中間的一個,被認出來過去是憲兵軍曹,有人指說他曾經毒害過不少中國商民和抗日志士和-圖-書,因而他挨的耳光較多較重;另外一個大概只是一個普通僑民,大家數道不出他的具體罪名,然而在群情激憤下,他也無法脫逃。他們兩人被打得鼻青臉腫,鼻孔流血不止,十分狼狽,那個當過憲兵軍曹的人連連拱揖、鞠躬,乞求大家罷手;長龍內立刻爆發出怒號:
大家跟著齊吼:「『親日派』快開路,要不就乖乖地排隊到後邊加入我們『抗日』的行列……」
「好多天在馬路上,碰不見日本人的面,這一回,可讓二大爺逮住,出出氣了……」
「你們這幾塊料,少廢話!我的親哥哥就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你們到今天還想當漢奸哪!」那個姓龐的小伙子跳起腳來叫。
「我的胞兄是國軍一名連長,抗戰時陣亡了,」他接著說,「所以,我一直恨日本人;自從聽了您的廣播,看了您的文章,我已經慢慢明白了,日本老百姓也很可憐,他們並不喜歡到中國來打仗。昨天我的鄰居——一家子日本人,老老小小哭得死去活來,原來她們接到了正式通知:老太太的兩個兒子統統在日本投降前戰死了,全家目前只剩下一個老婆婆,兩個年輕的寡婦,四個孤兒……您剛才說得對:人與人之間應該和hetubook•com.com平相處,民族與民族之間應該和平相處,國家與國家之間更應該和平相處……」
我再沒有辦法說服這些人,連外圈的圍觀者也大多對我起了反感;只有少數人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猛然間,我想起他來:
在一次民眾集會的公開演講中,我應邀講述了我們抗戰的艱苦與犧牲的慘重,最後少不得又講述了從此中日兩國應該真正親善……當我走下講臺時,一個小伙子跑到我的跟前:
「不行,不行,當初這小子收拾咱們中國人的時候,灌涼水,上大掛,抽皮鞭,坐老虎凳,一樣也少不了;今天只賞他兩個『鍋貼』,已經太便宜,太寬大了!」
後來,他果然做了我的司機。
「不,」他誠懇地,並且一臉愧色,「我要特別請您原諒我那天的魯莽,我要向您道歉……前幾天,我在電臺和報紙上聽了讀了您所講的話,越想,您講得越有理;今天在這兒方才知道您就是張先生——我很難過,我不知道您曾經是一位抗日軍人,這也怪您那天在黎棧大街為甚麼不告訴我,不告訴大家夥兒您的身分……」
又有人哭叫著說:日本人殺了他的父母,或是殺了他的子女,誰要再阻止他們今天打日本人,他們就連誰一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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