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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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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六十六

「我答應有甚麼用?證明書是要賀大哥出的。」我回答,「再說根本誰也不能答應!你要知道,高大爺曾是一個很活躍的親日份子,從來沒有做過一天地下抗日工作。若非政府寬容,他這號人物也該坐幾天牢的。」
她接著告訴我:重慶雖然趕不上天津繁華,可是勝利一年來,也日新月異地十分洋化了,漂亮汽車越來越多,天津買得到的東西,重慶幾乎也有得賣,勝利大廈被共諜縱火燒毀以後,又已翻修一新,做為結婚禮堂是一流的……而最重要的,是她的爸、媽、兄長,和親友們,可以參加婚禮。
經過我一番好說歹勸,總算又留住了美莊繼續住在家中。可是,我卻又擔心她天天跟姑母碰面,會不會再鬧出更大的不快。我這倒是想得多餘了;以後的日子裏,美莊幾乎和姑母難得有見面的機會,實際上,和我相聚的時閒也少得幾乎沒有了——她的全部時間開始消磨在高大奶奶的身邊,雖然名義上她仍然是住在季家。
「我又不是想贏他們的錢,」她說,「只不過是好玩罷了!」
「兩人已經講和了吧?看你們跳得怪親熱……」
我和美莊也曾一再提起結婚之事。姑母和我都表示最好就在當年秋天舉行婚禮。美莊居然有些羞答答地說:
「用不著等到秋涼也可以,夏天裏也有不少好日子。」
有時候,已經下半夜兩三點了,美莊打電話回來,叫車子去高府接她,回來後,她少不得要洗個澡,還要興致勃勃地把我叫醒,向我描述一遍這一天的「戰況」,才肯回房去睡。我硬著頭皮,忍著瞌睡,聽她講述竹戰經過,尚能勉為其難,只是對於她高跟鞋卡卡地大聲上樓,以及由浴室傳出來的嘩嘩地大聲放水,深深感到不安——因為那將把姑母一家人,全由夢中驚醒。
「我的天老爺!我今天可要正式告訴你,美莊,當初最反對我去南方的,不是別人,就正是這一位高仁兄!」
「唉喲,季伯母,您可別這麼說,結婚以後,醒亞更得聽我的啦,我才不想管家呢,我看醒亞倒很適宜管家!」
姑母似乎看到了我和美莊的「貼面舞」,音樂停止時,我們回到檯子那兒休hetubook.com.com息,姑母輕輕地欣慰地,對我說:
「我們在天津結婚,也是要請兩位老人家來參加的。」我說。
「我,我,我說你不過,」我有點口吃了,「反正,婚是要結的,先別為婚禮的地點傷腦筋好不好?」
「你又不聽我的話,是吧?」美莊開始鼓起嘴巴,「我並不太堅持非把你押解到重慶跟我結婚,我又不是要你招贅,何必跟我這麼針鋒相對地開辯論會呀?您憑良心想想看,我一嫁了你,你無論到哪兒去,東南西北,天涯海角,我都得永遠跟隨你在一起,那聽命你支配的年月該有多長呀!我只要求婚禮一二小時間的選擇地點,你都不肯答應,未免獨裁,也未免太不符合閣下一向鼓吹的自由民主了吧?」
「我恐怕沒有時間去上海、香港、或日本,再說,也沒有甚麼必要。」
姑母說這話的態度與用心,都是極好的。可是,在一旁的美莊,卻立刻表現了不大開心:
「可不見得場場都是我贏呀,」她繼續得意地講下去,「有時候,我輸了,我並不痛惜錢;可是,我不能落個『戰敗』的醜名,我忍不下那口氣,所以我要求四圈跟著四圈地加,直打到我轉敗為勝為止。有幾次天已大亮,我仍然大敗,便約好一律在高家睡到中午,再起來接著決一死戰……」
美莊不信;結果,羞惱成怒地回來了:
「甚麼?」我失聲笑了出來,「令尊大人甚麼證明書都可以出呀!」
美莊答應了負全責代高大爺向賀大哥索取一張證明書,那證明書上要說高大爺在抗日期間曾擔任過地下工作。
「美莊,你犯甚麼孩子脾氣呀,」我叫了出來,「你已經夠漂亮啦,整容不是太多餘嗎?」
我長嘆一聲。看來,整容比婚禮的地點,對於美莊更為重要,更為勢在必行。
「哼,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一張破紙寫幾個字嗎?我鄭美莊生來沒有這麼低頭地求過人,他賀力竟這麼不識抬舉!不寫算啦,我馬上寫信回重慶,叫我爸爸給高大哥寫個證明!」
最後,連姑父都來加入勸解:
「抗戰的時候,你們老太爺派的那一門子駐天津代表?難道要跟www•hetubook•com.com日本人辦外交呀?」
「美莊,你清醒點好不好?四川軍閥竟可以派天津的地下工作人員?」
「亂講,」我拉她過來,要她依偎在我的面前,「中國人要那麼高的西洋鼻子幹甚麼?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你現在的模樣!聽說許多人整容整出了毛病,一陰天鼻子就難受得要命,你何必自找苦吃呢?」
姑母笑了笑:
「一旦決定了婚期,租一棟房子或頂一棟房子的力量,我想,我還能夠辦得到。」我心平氣和地跟她說,「我不會難為你的,美莊。」
「不,我多少年來,就恨自己的鼻子不夠高,眼睛不夠大,最近越看外國電影,越覺得人家女明星們的高鼻子、大眼睛、長睫毛好看,越覺得自己的『尊容』不太高明。」
「那是醫生手術不好的緣故。要能到美國去整容,我相信那是絕不會整出毛病來的。天津雖大,連個整容醫院都還沒有,聽說上海、香港和日本都有。醒亞,結婚前,你可一定要答應陪我走一趟呀!」
美莊一跟我提出這件事,我立刻告訴她,這是絕對辦不通的。因為在美莊到津以前,高大爺也曾向我鄭重拜託過,要我轉請賀大哥幫忙這件事。我無法向賀大哥開口,我比賀大哥更清楚高大爺在「抗日工作」上的貢獻,而耿介如賀大哥者,不問可知他絕無接受這種無理請求的可能。
她鄭重地說:「婚禮,是何等天大的事!總得要好好好好地籌備、籌劃呀!要隆重,要盛大,要氣派,要與眾不同,要觀禮者、賀喜者,人人驚訝、讚美……再有,婚禮舉行的地點太重要了……重慶是最理想的地方。」
「誰說沒必要?」美莊有些耐不住了,掙脫開我的臂環,把頭一扭,「到結婚那天,成千的賀客都要品頭論足地批評新娘子一番,難道我甘心叫人家議論我甚麼都好,單單鼻子有點低嗎?我絕不肯!」
「醒亞,我們結婚以後,可再不能住在季家!好容易運氣不錯,沒有親婆婆管,難道我還要請個姑婆婆來管嗎?」美莊幾次這麼氣忿忿地跟我講,接著她又抱怨我不該不早點搞一棟房子:
「鄭小姐,今天晚上我請客,吃剛上www•hetubook.com•com市的一種美味,你一定喜歡吃,因為在四川恐怕不常吃得到。」
「那麼現在就去找房子好啦,我再不想住在季家了。要不,從明天起,我搬到利順德大飯店去!」
我勸她應該早點回來,她乾脆在高家連打幾個通宵。
這一吵,把姑母、表嫂、表哥都吵來了。姑母不解詳情,看見美莊流淚,氣得直抖,便連連責怪我不對,理由是說我比美莊大了兩歲,而美莊又是老遠到天津來做客。表嫂弄清楚了真相以後,一面勸美莊不必過於太熱心幫高大爺辦這件事,一面抱怨她的胞兄:
也許我的話說得過重了,美莊立刻跳起腳來罵我:
接著,美莊又提出了一項必須在婚禮前解決的問題:
「怎麼樣,」她把腰一叉,「堂堂陸軍中將的證明書不比賀力的證明書值錢呀?以前爸爸派了許多『外交代表』出川,就給高大爺來個駐天津的代表派令,一切都解決啦!」
「結婚前,我必須去整容醫院,把鼻子整高起來,眼睛最好也能開刀開大一點,割雙眼皮;貼睫毛倒比較容易。」
當姑母看到美莊大量採辦衣物時,高興萬分地以為我們正在做結婚的準備,後來又看到那些東西一一分散給別人,才知道沒有猜對。她也逐漸發現美莊過於貪玩,不喜歡安靜地待在家裏,又看到我每天被綁架一般痛苦地陪美莊上街,或跳舞,對我的心情和健康倍為關懷。一天,我必須連夜趕完一篇社論,姑母心疼地直說:
我搖搖頭,慘然一笑。
「高大哥說過,社座不肯幫他忙,如果社座肯幫助他弄到手那麼一張證明書,他早就會升任處長或是副局長了。」美莊這麼說,「看人家開口叫你社座閉口叫你社座,你就答應了人家算啦!」
一開始,是美莊被請到高府打麻將,我不但未加阻止,反而認為有人陪美莊玩玩牌也好,免得一天到晚拖住我,不能做事。可是,想不到,美莊竟會對高府的牌局一下子就那麼入了迷。
「你是我的新娘子,又不是別人的新娘子,管別人的批評議論做甚麼?只要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一位下凡的天女,不已經足夠了嗎?何況,見過你的親友,都誇獎你漂亮,和_圖_書將來吃咱們喜酒的,左右不過仍是這一些親友,那你又何必為他們整一次容呢?」
「我知道,你打牌不是為贏錢;那何必這麼一上桌就不下來呢?看你,這兩天又變瘦了些,聽我話,不要再打啦!」
「不,是剛剛上市的肥螃蟹!」
「可別累著呀。這麼白天夜裏地累個不停,也不是好玩的,所以還是聽我的主張早點和鄭小姐結婚的好,女孩子家在婚前難免貪玩,結了婚做了主婦,就可以專心管家了。」
「是呀,我知道,他要是當真做過抗日工作,還希罕賀大哥的證明書幹啥子?可是,人家當初鼓勵你到南方抗戰是千真萬確的呀!你能到南方,又能遇到我,不都是高大哥的好處嗎?」
在美莊迷醉於高府的竹戰期間,另一件促使我和美莊發生爭執的事情發生了。
「正是為了他們已熟識了我的面孔,我才更要整一次容,好叫他們在我們舉行婚禮時大吃一驚哩!你不願意聽賀客們交頭接耳地說著:『唉喲,怎麼新娘子比以前更漂亮啦,彷彿甚麼地方改了樣兒呢?』我可是要聽這些話的。」
大家一陣歡呼,對於吃螃蟹,沒有一人不感興趣!在舊法國菜市對面的「屯(左屯右耳)酒香」,我們痛吃一頓。那是天津很有名的一家專門賣螃蟹的館子,除了螃蟹和酒,沒有第三樣食品供應。
「是不是大對蝦?季老伯!」美莊對姑父的面子還算十足,當即破涕為笑地答話,「已經吃過幾次了。」
「太快了吧?明年春天更好啊!」理由呢?
「都是我這個哥哥不好,惹得你們吵嘴,他已經是電信局三朝元老,也已經從科長升成副處長了,運氣很不錯啦,還犯甚麼官迷?氣死人!」然後,表嫂又分別向我跟美莊拱揖,要我們熄火。
這是姑母和美莊之間完整感情第一次發生裂隙。姑母也許並未介意;在美莊心中,我看得出,她原對姑母那份好感,就此開始宣告破產。
「那天高大哥還對我說呢:『接收大員們簡直沒有一人沒有接收房子的,只有你的醒亞老實得急氣人,死氣人,竟然一直住在姑母家!』還有,你們報社不也有一棟很漂亮的住宅樓房嗎?你當社長不留著自己住,反叫四、五家www.hetubook.com.com人搬去做甚麼員工宿舍,搞得那麼亂,那麼髒,真是好滑稽,好沒得道理!」
姑母比誰都盼望我和美莊早日完婚,一再託人查看黃曆,她告訴我們:
「你說誰是軍閥?你說誰是軍閥?好,你說我父親是軍閥,我看你才是軍閥!你沒有一兵一卒就這麼厲害,你要是有我父親那麼多的軍隊,還得了?還了得?我看不但要做軍閥,恐怕要做殺人魔王啦!」
「儘管爸媽能來;可是,哥哥和那麼多爸爸的部下,還有那麼多四川的名人、要人,以及我的女同學們都不能到天津來呀,那實在太煞風景啦。」
有人說過:愛人之間,發生一次爭吵,增加一次情感。但願如此,我祈禱著。
「是呀,我並不想贏那些二大嬸、三大姨;可是她們輸了錢,那種焦急、難受、窘迫的各種表情,是我最想看的呀!我以前不是跟你講過我父親打牌贏得那些四川大紳糧們醜態畢露,然後又把贏到手的錢還給他們的故事嗎?這回,在你們貴天津,我可也照樣地大表其演了:當我欣賞夠了那些太太們的窘迫相後,宣佈無條件地退還她們的本錢時,我好開心喲,我彷彿覺得跟父親一樣地偉大了……」
「好,好,不派他當代表,就派他擔任抗日地下工作又有甚麼不可以?」美莊把眼瞪得兇兇地,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看到她這種蠻橫無理的架式了,我簡直氣忿得無以復加,終於忍耐不住地,吼出來:
飯後,表哥提議去美星跳舞,當然目的仍是為了討美莊的高興。結果姑母也陪我們去了。在舞池中,美莊和我言歸於好,我們互相道歉,又互相約定今後不再為別人的事情發生爭吵。美莊在我懷裏,舞得很高興,她的頭一直緊緊地偎貼著我的臉。
「我的姑母全家和所有在天津的朋友怎麼辦呢?他們當然盼望我們在天津舉行婚禮呢!」
「好啦,好啦,我看你跟他有點成見;不過,我說的話不能不算數,我相信我親自去找一趟賀大哥,他絕不會刮我的鬍子!」
「我是老古板,不懂你們現在摩登的規矩,說得不對,鄭小姐可別見怪。」
我開始感覺事態嚴重。美莊卻輕鬆異常。
我勸美莊不必去,因為任何人去也定要挨「刮」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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