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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無意讓你難堪，我們都還不太認識彼此，我就把氣氛搞砸了——」

茵茉珍點點頭。「對，別人也這麼說過。我在正式文件上是瑞典人，可是我並不了解那個國家，就連斯德哥爾摩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如果要我選個城市，我想都不用想就會選巴黎，不會選倫敦。而對柏林，說來奇怪，我對柏林有種依戀，因為它讓我想起童年。我不知道這一切加起來要怎麼算，我不是法國人，我當瑞典人不及格，又絕對不是德國人。」

「他們在柏林也有這樣的公園，那個公園裡一定也有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正在聊這些事，而其中一個即將要上戰場。別說這不是真的，因為這就是。如果你不去，他也不去，這世界也不會怎樣呀，我們就誰都不用說再見了。」

艾胥黎看著茵茉珍說：「我覺得妳家的人好像跟我家的人很不一樣，妳姊姊就很有意思。」

她搖搖頭。

「你想，會有他們說得那麼糟嗎？」

「很高興你進來了。」

「就算要殺人？」

「為了救一個人而殺另一個人，好像不太划算。你怎麼知道自己真的是在救人？」

公園裡的窄湖受戰爭之累給放乾了。艾胥黎帶茵茉珍沿著湖邊走，經過一處臨時郵局，來自法國的信件在這裡分發。他們在一張視野很好的長椅上坐下。

他說：「說不定人家會以為妳在跟蹤我。」

「非常喜歡。」

「我厭倦了劍橋。我認為人生除了永遠讀不完的拉丁文外應該還有些別的，而且我傻到以為，要是不去打仗，會錯過某些了不起的東西。」

「我知道。」

他們走出花園區，置身於寬廣的草地上。

茵茉珍搖搖頭。「我跟伊莉諾都在法國生的。爸爸奉派去駐法大使館工作，在那裡遇見媽媽，墜入愛河，heｔuｂoｏk•coｍ•com但你看現在的他們，絕對看不出他們曾經熱戀過。當時我爸年輕又時髦，我媽在朱利安學院學雕塑。」

「去打仗就是你為別人而活的方法？」

艾胥黎說：「別太大聲，人家會當妳是間諜，要是——」

茵茉珍聳聳肩。「不知道耶。伊莉諾跟查爾斯的生活和想法是挺契合，可是他們的婚姻很平凡，我爸媽也是。我爸很保守，娶的太太卻跟自己完全不同。」

茵茉珍說好。艾胥黎說他們可以去綠園，也可以去海德公園，但最近的是攝政公園。

「喜歡這場音樂會嗎？」

「他是對的。要當戰地護士太難了，我是連流鼻血都不敢看的。我只想做點有用的事，但問題是什麼訓練都沒受過，所以得先多學點東西。」

「拜託，別提這個。等下如果我突然躲到樹後，那就表示看到我的家教布萊頓先生，他還以為我今天發燒在家睡覺。」

艾胥黎點點頭。夕陽已經西下，天色漸漸轉紫。茵茉珍把手縮回，說快要七點鐘了，她應該要去梅費爾區吃晚餐。艾胥黎露齒而笑。

「你知道嗎，當時感覺真的很糟。媽媽費盡全力把伊莉諾送進史萊德藝術學院，我卻自己跑去牛津。到了那裡，發覺一切都跟想像不同，為了入伍受訓生，所有學院都空了出來。考試一共四天，我住在奧里爾學院最冷的房間裡，因為薩默維爾學院暫時改成了醫院。到了第三天早上，整件事顯得好荒謬，外面在打仗，愛爾蘭有反抗軍，而我卻在床上發抖，腦子裡想著代數——」

「學過？」

「為什麼來晚了？」

「當然。」

「從代數開始？」

「這問題恐怕永遠不會有答案。」

茵茉珍眨眨眼。「間諜到處都是，我只當自己的間諜和*圖*書。」

艾胥黎說：「我很同情妳。我非常怕劍橋的學士學位預考，相形之下投筆從戎容易多了。薩默維爾難不難考？」

「真不該這麼說，但我想你在那裡不會去逛花園。」

艾胥黎把火車時刻表收進上衣口袋。

茵茉珍點點頭。「說起來有點難為情，可是沃辛漢先生，你要了解，當時情況實在太混亂。如果我想跟媽媽和伊莉諾一樣學畫或音樂，沒人會有意見。可是我想要長知識，不想只是描繪人生，我想去體驗。所以我一心想進薩默維爾學院，為此跟爸爸吵了很久，好不容易參加了復活節的入學考，可是準備不夠所以沒考好。英文和希臘文我還可以，拉丁文很弱，數學就只能說淒慘了。」

他們陷入沉默。艾胥黎瞇起眼望向湖那頭正要沾上水平面的橘紅太陽。茵茉珍看著自己的手。

「會思考的人不可能對任何事有絕對確定的想法，尤其是複雜的事，而戰爭這件事就複雜得要命。」

「你知道嗎，艾胥黎，你不是非去不可——」

艾胥黎緊握著軍用手杖背在身後。一群穿著醫院藍色病人服的傷兵走過，後頭跟著兩個護士。艾胥黎聊起他的軍官訓練，茵茉珍則說她正在準備薩默維爾學院的入學考試。

艾胥黎笑了。「不複雜，很簡單。」

茵茉珍嘆口氣，搖搖頭。「現在我會再考一次。我在倫敦待了幾個月，這段時間長到夠讓我把事情想清楚。人早晚會明白，單單聰明有想法是不夠的，你必須做點事，必須在世上創造某個良善的角落，再小都沒關係。有幾個星期我下定決心要去法國，在貴格會的慈善機構當助產和圖書士，可是爸爸一聽就反對，說我還是該進薩默維爾唸書。」

「我在外頭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進來。」

她說：「對，應該趕不上了。」

「可是我還記得原來的樣子。」

「來晚了。」

「請容我說，你看起來不像一般軍人那麼好鬥，我一直以為軍人對所有事情都有確定的想法。」

有位拄著枴杖的老太太要過，他們起身讓路，就沒再坐下。

茵茉珍沒把話說完，咬住嘴唇望向出口。艾胥黎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茵茉珍看了艾胥黎一眼，皺起眉頭。

「妳沒考完？」

「這裡原本種的是番紅花，最可愛的花卻有最怪的名字。紫色的風信子種在這邊，我確定。那邊種的是黃水仙，再過去是天竺葵和大理花——」

「所以你的風格是，人家做什麼你就跟著做？」

「妳說他是瑞典人，但妳在這裡出生？」

「那登山呢？」

艾胥黎笑了起來。茵茉珍微笑搖頭，裝出生氣的樣子。

艾胥黎坐在最後一排看大西部鐵路的火車時刻表。他已看見茵茉珍，正在等她往外走時看見他。艾胥黎拿出口袋裡的鋼筆，把九點三十八分從派丁頓往迪德科特那班車圈起來。

茵茉珍把臉轉開，不想讓他看見臉上的笑意。

艾胥黎說：「妳問得沒錯，我想答案應該是，我們應該只為救人而殺人。」

她笑了。「你高興就好。」

「沒有一點外國腔。只是用詞跟一般英國人不太一樣。」

他們走進一棵巨柳的樹蔭下，茵茉珍在樹根旁坐下。艾胥黎遲疑片刻，才坐到她身邊，坐得不太近，他抓起一把草往空中扔，然後望向她。

「為了穿制服啊，我覺得我穿制服很帥。而且我受夠了每次坐電車都會拿到白羽毛。」和_圖_書

艾胥黎猶豫了。茵茉珍搖搖頭，碰碰他的衣袖。

「不算太難，可是我要申請獎學金，所以需要像樣的成績。不過這些我以前都學過，所以還算簡單。」

「少了花，都變樣了。」

「可是什麼？」

「聽說法國現在狀況很糟。」

「有時候。」

「這想法很美好，可惜不可能實現——」

她搖搖頭，伸手放在艾胥黎的手上。她的手掌冰涼，軟得讓他心頭一驚。

「你不愛正經說話。」

他們用法語聊了一會兒，茵茉珍說艾胥黎的口音很好。他們覺得這樣挺好玩，就說了幾個希臘片語，又低聲講了幾句德語。

「努力正經一下好嗎，我真的很想知道。」

茵茉珍看著艾胥黎，瞇起眼睛。

茵茉珍說：「無論如何都要去攝政公園，攝政公園最美，而且要是厭倦了英國，還可以逛它的法式花園。雖然你很快就要去法國了，可是——」

「不是。」

「那妳就是英國人。」

「我想那頓晚餐妳是趕不上了。」

「但你跟伊莉諾說你想盡你的責任。」

「我也覺得不是。沃辛漢先生，我不是想為難你，我對戰爭和軍隊有自己的看法，也知道那有可能全是錯的。要是只聽羅素先生那種人的話，就跟只讀《晨間郵報》沒什麼兩樣。所以我hetubook.com.com真的想知道你為什麼——」

「算是吧。」

茵茉珍在他身邊坐下，眼睛盯著舞臺，頭靠向他耳邊說：「原來真的是你。」

「我當然得去。」

艾胥黎用嘲弄的眼神看她。「不曉得妳聽說了沒，我國正在打仗。我們學院裡幾乎沒有人沒去從軍。」

茵茉珍皺皺鼻子。

「那是真話，人總不能只為自己而活，我試過，那是不對的。」

艾胥黎結結巴巴地說：「我星期四就要走……我是說……天氣很好，要不要散步？」

艾胥黎笑了笑，眼睛望向走道。

「那為什麼要坐後面？」

「肯定更糟。」

「我只是想說，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只是不明白，一個愛登山的人為什麼要去打仗。很多德國人都是了不起的登山家，不是嗎？」

他們在攝政公園散步，噴泉和樹籬排列得整整齊齊，陽光把他們的臉照成金色。艾胥黎看見空空的石造花盆，皺起眉頭。

「只要相信，就會實現。我們不能去擔心世上其他人會怎麼做、怎麼想。你在這裡，我也在這裡，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就很難說了，對吧？我在法國出生，五歲搬到柏林，九歲才來到這裡，之後我媽就再也不肯離開英國。在語言上，我的法語很好，主要是因為持續閱讀，德語也還不錯。可是瑞典語就不太行，伊莉諾也好不到哪去，必要的時候說還能說一點，但叫我寫，就算殺了我也寫不出來。至於英語——」

茵茉珍走上前摸摸花盆。

艾胥黎說：「我聽糊塗了，那妳到底是不是英國人？」

茵茉珍說：「我如果問你為什麼要從軍，你會不會不高興？」

音樂會結束，樂手將樂器收進絲絨襯墊的盒子，聽眾起身。有些人站在走道閒聊，有些人走向出口。大家起先壓低聲音講話，後來音量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