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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說：「坐在遠處的某一對，一直在看我們。」

艾胥黎說：「無以名之啊。不管說它是努力還是奮鬥，聽起來都很蠢。總之就是某種你需要但非必要、你想要卻沒有好理由的東西。不是動物性的欲望。那種渴望並非發自身體，而是發自靈魂。」

他們把茵茉珍的東西翻了一遍。艾胥黎在桌邊地毯找時只差沒有四腳著地。幾個服務生過來幫忙，不怎麼積極地在桌子四周找了一下，都沒找到。

忽然，茵茉珍回來了，一臉燦笑，手扶椅子，身體前傾。

艾胥黎點點頭。「這裡是南針峰（Aiguille du Midi），之所以叫這名字，是因為正午從夏慕尼望過去，太陽恰巧就在山峰尖頂上。這裡是大喬拉斯峰（Grandes Jorasses），很美的北壁，我沒爬過。這裡就是妳的冰海谷，妳知不知道那裡的冰河流速是每年一百碼？」

茵茉珍笑了笑，吸一口菸。

茵茉珍搖搖頭。「你有沒有站上去過？」

她搖頭說：「說到重點了，他們今天全都去薩塞克斯郡，連管家都去了，她要到早上才回來。」

他說：「這是白朗峰山群。這是白朗峰，將近一萬六千呎高。這裡是夏慕尼谷和小鎮，妳當初住的可能就是這裡。整座山脈不到二十哩長，寬約十哩。」

「環境還不錯，有自己的美感，不過，很怪吧，服務生居然是女的——」

艾胥黎尷尬回看茵茉珍，她笑著舉杯喝酒。艾胥黎吐出一口煙。

他們找那女侍點了第二輪酒，艾胥黎還是喝白蘭地，茵茉珍喝黑醋栗奶酒。

那人手在空中一畫，指向和-圖-書咯咯笑的女伴。

「我們去阿爾卑斯山，瑞士好了，因為它是中立國。我們去那裡找間小屋躲起來，找個深谷裡只有徒步才能到的小屋，那裡肯定有這種地方對吧？」

「我在洗手間得到了天啟。」

她不說話，只點點頭。艾胥黎幫她點菸，然後盯著玻璃菸灰缸，語帶猶疑慢慢開始說話：

「其中之一。」

茵茉珍看看艾胥黎，笑了。

艾胥黎看著桌巾搖搖頭說：「就拿舒適來講，持續舒適久了，就會變成不舒適。世上的一切感受都是比較出來的。沒有冷就沒有熱，沒有暗就顯不出亮，艾胥黎的人生因為有了登山而顯得輕鬆。是登山讓他能夠感受，山上的嚴寒使阿爾卑斯山小木屋的火更宜人，痠痛的肌肉把普通的熱水浴變成一場感官啟示，數小時的攀登讓沙丁魚配餅乾和果醬勝過一千頓『標準餐廳』（Criterion）的高級晚餐。

茵茉珍問：「那是什麼？」

另一個原因是美。艾胥黎拿菸的手朝整個室內一揮，說他認為所有人類建築都只是屏幕，那些鋼鐵與玻璃遮擋了壯麗風景。未經開墾的土地無處不美。即使是開墾過的地方，如果你沿溪溯源，也能找到天然美景。半夜踏上冰海谷，不僅是要親眼見證自然世界的奧祕，更是要遠離都會、遠離人類的鏡廳，摸索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定位。

車子繞過皮卡迪利圓環的噴水池，四周光線昏暗，窗簾掩著，掛在屋子上的廣告牌就像巨大的空白石板，氣氛陰沉怪異。艾胥黎看看噴泉中央那座相愛之神安忒洛斯的雕像，裸身的祂朝著黑暗發箭。車在紅褐色遮陽篷旁停下，艾胥黎付了httｐs://ｗｗｗ•ｈetｕbｏok•ｃoｍ•ｃom車資，為茵茉珍開門，伸手讓她扶持。女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微笑下車，彷彿這個片刻是給他的恩惠。

男人搖頭。

他說：「兩位都對。這位確實是我表妹，而且今晚我們剛訂婚。」

茵茉珍拉出椅子坐下。

筆尖滑過整塊亞麻餐巾，艾胥黎在山脊線上有山峰的地方下筆重些，讓墨跡明顯。

茵茉珍傾身向前說：「我要你跟我講講登山的事，一次就好。」

女人補上一句：「不是親兄妹就是堂表兄妹，從眼睛就看得出來。」

「將人擊潰的總是小事，火車誤點、布丁烤焦、房間擋不了風，以我個人經驗來說，房間不擋風的那種慘比山上的冷有過之而無不及。大難能使人奮發，可是多半時候大家只為布丁烤焦這種小事擔憂。要經過真正的掙扎拚搏才能看見生命的本色，才會明白布丁烤焦半點都不要緊。」

「活著就不可能沒有危險，你可能虛度一生，也可能俯首案頭幾十年，或孤苦病死醫院，危險無所不在。愚蠢的人轉過頭去，假裝自己得以豁免，有些人卻直搗生命的源頭。」

「試試看嘛，我想了解。」

「妳的意思該不是……現在去那裡不可能找到。」

她說：「你讓我好意外。說起山的時候，你好像只在乎高度和特徵，跟我想得不一樣。」

「還有什麼？」

「這就是天啟？」

「想要活得不艱難是不可能的，」艾胥黎說：「日常生活瑣事帶來的痛苦不斷積累，無法忽視，比身體的痛苦、寒冷和疲勞更折磨www.hetubook.com.com人。這些惱人小事使人變弱、變無聊、變膚淺，去為比較大的事情奮鬥卻能增長勇氣和智慧。

「一定很美。」

女服務生端著兩個矮腳一口杯回來，放在桌上，杯子裡的白蘭地晃了晃。

茵茉珍謹慎地回頭，看見他們坐在幾桌之外。男的留范戴克式的八字鬍加山羊鬍，穿白色晚禮服，鬆開的領帶掛在頸部。女的正在笑，手搭在男人的領子上。那男人和茵茉珍四目交會時舉杯敬她，然後牽著女人走過來。

茵茉珍臉上發光。「我們躲在那兒誰都找不到。」

那人聲音嘶啞，口音有點難懂。

「這裡是詛咒峰（Maudit），大約一萬四千六百呎，南壁非常難爬。」

「真的？」

「那麼，為什麼想要？」

「人在山中不光是欣賞美景，甚至也變成美景的一部分。」

「你剛才一直在解釋啊，繼續嘛。」

「你覺得我瘋了是吧？沒關係，我不介意。」

「那是當然。」

「有可能喔。」

「對每個女人也不一樣。對你來說呢？」

茵茉珍去洗手間，艾胥黎點了另一支菸殺時間。這裡沒有樂團演出，也沒有別的消遣。再看看那對醉男醉女，女的在親男的手腕，拉他領帶。艾胥黎低頭看錶，打開保護錶面的金屬蓋，這錶是昨天買的，店員說指針是夜光的，但現在屋裡有昏暗的燈光，看不出來。

男人再次舉杯敬酒；那杯奶綠色飲料都晃出來了。

「我沒注意。」

他們走出公園，在黑暗中走向馬里波恩區。大多數街燈都因為怕空襲而關掉了，幾盞還亮著的都罩著藍玻璃，發出霧濛濛的光。探照燈打向空中，在雲層與星光之間搜尋德軍的齊柏林飛船。

「但依我看，你們是情侶。」

「hetubook.com.com有，一次，非常滑。我們半夜沒穿冰鞋就下去，實在不怎麼愉快。」

艾胥黎說：「榮幸之至。」

茵茉珍說：「可能掉在公園裡。」

「想知道什麼？」

「我沒辦法解釋。」

茵茉珍說：「喝醉了嘛，我覺得他挺有魅力。」

艾胥黎點點頭。「屬於同一個山群。」

艾胥黎沒有接話，只望向茵茉珍身後。他把菸盒蓋好，收回口袋，身體往前湊向茵茉珍。

艾胥黎說：「這都是些什麼人呀？」

「掉了？」

「所以你登山是為了要讓生活裡的其他事顯得輕鬆？」

艾胥黎在菸灰缸裡彈彈菸灰。

「山用說得沒用，山的好是說不清的。」

「才怪，我敢說你一定擅長得很。不過你可能也很怕認真，因為有時候你實在太認真了。」

艾胥黎點點頭。「有時候是，但不是每一次。」

「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們幫個忙。我跟女伴打了個賭，需要求證。像你們這麼可愛的一對年輕人，很難讓人不注意。」

「說得真好。我很高興能從你身上挖出這些東西，只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你開的另一個玩笑。這些是真心話，還是你只挑我想聽的說？」

「我鑰匙掉了，進不了家門了。」

茵茉珍隔著桌子看艾胥黎，眼神堅定，右手一直轉著左手的銀鐲。

「妳太瞧得起我了，我不擅長說謊。」

「真的掉了。可是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啦，沒更早被我弄丟才是怪事哩。」

他們走進咖啡館，坐在鏡牆邊，身子陷進俗豔的猩紅絲絨軟墊椅，屋內煙霧瀰漫。女侍從煙霧中現身，為他們點餐，紙衣領已經變髒泛黃，上了漿的餐巾掛在黑外套的袖子上，眼神疲倦冷漠。茵茉珍點了兩杯白蘭地，對艾胥黎眨眨眼，艾胥黎伸長脖子東張西望。

m.hｅｔuｂｏok.com•cｏｍ「我不知道。對每個男人來說都不一樣。」

他拿起餐巾，拿掉銀環，攤開整塊亞麻方巾，從口袋拿出鋼筆，在餐巾上壓兩下筆尖讓筆出墨，然後就從那兩點墨跡開始畫出整片山脈的草圖。

「有沒有人在家？」

「你爬過？」

那對男女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座位。

「妳要在這裡抽菸？」

艾胥黎招了輛車，茵茉珍在後座興奮得講個不停，話題跳來跳去，一下講布列塔尼某個她想住的村子，一下又講上個月爸爸送她一臺可在底片上簽字的柯達相機，她主要用法文閱讀，最喜歡象徵主義詩人魏崙（Paul Verlaine）、古爾蒙（Remy de Gourmont）和柯比埃爾（Tristan Corbère），這輩子見過最棒的演出是尼金斯基跳的《春之祭》。

「他現在給關在匈牙利的集中營挨餓，你能相信嗎？居然囚禁舞者——」

「我就知道。祝你們幸福。」

「什麼都好，通通都要。我一直很好奇。小時候，我們還住巴黎的時候，常會去瑞士。我還記得當時好怕那些登山嚮導，他們一大清早就在旅館門口等客人，從不進門，就站在外頭抽菸斗，用可怕的方言講話。我知道他們住在很高的地方，所以總覺得山上是另一個國家，一般人不能去，要去得有嚮導。那些地方連名字都很神祕，比如說冰海谷（Mer de Glace）——那是在白朗峰附近，對不對？」

艾胥黎皺起眉頭，蓋上筆蓋，從背心口袋掏出一個銀盒，點了支香菸，把銀盒擱在桌上。茵茉珍也拿起一支，艾胥黎挑起眉毛。

「我的女伴說你們一定是血親。」

艾胥黎大笑。

艾胥黎心中一暖，深怕臉紅，便趕緊先深吸一口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