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挑夫走得夠遠了，」普萊斯說：「你覺得呢？」

「她怎麼了嗎？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真是巫術。」艾胥黎用沙啞的聲音說。

「不過，」上校的語氣十分堅持，「你確實在尋找某個東西。」

「結果，我們在這個距離文明上千哩遠的地方，一遍又一遍聽諾爾那些天殺的故事，我卻不常聽你提過沙漠。我答應《倫敦時報》要從山上發給他們二十篇新聞，哪怕寫的是從普萊斯到那些天殺鞋匠的簡介都行。所以給我點事實吧。你有沒有去過那裡？」

普萊斯聳聳肩。「就像這地方。有時讓人覺得熟悉得要命。有時又讓人覺得既陌生又驚奇。」

「普萊斯先生要您過去。」

「你記得第一次去肯辛頓三角街的講座嗎？戰時那次。」

兩人站起來，拿起冰斧。

「別耍我！」

普萊斯下令要挑夫脫掉腿上的彩色吊襪帶。他當眾在一個空箱中把吊襪帶混成一堆，然後在每堆物品上放條吊襪帶。挑夫試舉要帶的物品，後猛地把大帆布包背上肩頭，再蹲下用皮帶套住額頭，再讓箱子移到背上保持平衡。赤腳的老挑夫輕聲唱起歌。普萊斯從隊伍前方對艾胥黎大喊：

普萊斯轉身面向泰吉爾。

「你把事實告訴我，解釋的事交給我。首先，你為什麼要去？」

上校闔上筆記本。他的手指敲打著防水布封面。

「大概不用吧——」

普萊斯站在一個箱子上，示範用冰爪的帶子繫緊自己的靴子，同時還有廓爾喀人在旁全程翻譯。眾挑夫動作一致繫緊帶釦。艾胥黎繞著大家檢查。他跪到地上用力拉動拉帕．卻迪的冰爪繫帶，露出不滿意的表情。拉帕．卻迪是「老虎」的其中一員，是最強壯的挑夫之一，負責將物品帶到最高的營地。在這樣的高度，拉帕．卻迪的登山能力比艾胥黎更強，而他們兩人都知道這點。ｈtｔｐs://ｍ.heｔuｂoｏｋ.ｃom.cｏｍ

「你們最好開始動作了。照這樣看來，你們會在中午抵達槽谷。雖然到那裡的時機很糟，不過我想這也沒辦法。」

「那些挑夫知道他們這麼做是為了薪水。」上校說：「但我們這麼做是為了運動。」

「是的。」

一道強光從所有冰面反射出來，光線通過艾胥黎的染色護目鏡片，擠壓他的大腦，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高海拔頭痛，最後兩種感覺融合為一。他的腦中嗡嗡作響。那感覺就像跟著上千噸重的冰塔一起隨著時間融化，跟著大型冰柱一起滴流，跟著察覺不出在滑動的冰河一起漂移。

「我不會那麼說。說是研究認識論應該比較正確。還有一些形上學。」

「真的嗎？」

「這勉強能用。我以前去過冰川槽谷。」

「問題是很難解釋。」

「茵茉珍。」

上校的目光從筆記本上移開。

普萊斯試探性地舉起一隻手。他搖搖頭，吸進更多氣體。

「哎呀，」普萊斯堅持追問，「你在為某件事心煩。到底是什麼事？」

「到處都去。從敘利亞到亞丁。也接觸了些波斯文化。不過有趣的地方是南部，在魯卜哈利沙漠邊緣附近。那沙漠名字的意思是『空曠的四分之一』。」

「六十大氣壓。只漏了一半，還真神奇。感覺有什麼不同嗎？」

「那我們就別麻煩了。」

「繼續拉繩嗎？」艾胥黎問。

艾胥黎用力咳嗽清了清喉嚨。

「我一直很好奇，讓那種關係每一天這樣持續下去會是什麼樣子。我好奇要是過著那種生活，會不會變成習慣，讓自己覺得理所當然，直到那不再是愛為止。」

「你心裡有事。」普萊斯說：「早餐後你就不怎麼說話了。」

普萊斯和沃辛漢獨自出發。他們沿著路徑通過黑色冰磧石，然後是一片粉狀雪地。最後他們的冰爪踩在靜止的冰河上，那是一條很長的蔚藍色冰舌。艾胥黎伸出一隻手摸一處小尖頂，結果潮濕的手指被冰黏住。在水晶般的表面ｈｔｔps://m•ｈeｔubｏｏk.ｃoｍ•ｃｏm下，有許多乳白色支撐物。他好奇這些是不是托住尖塔的樑柱，或只是裂縫，代表了加諸槽谷上的無限重量。普萊斯用冰斧指著兩座大冰塔中央。

「但沒去過這個。那裡可沒什麼空氣。槽谷會吸收正午的陽光，直接反射在你身上。那裡空氣完全不流通。會讓你有奇怪的反應。」

上校把這些話抄進筆記本，仔細將魯卜哈利這個詞拼寫正確。

「你想過嗎，」艾胥黎問上校，「他們其實曉得我們不知道的事？」

「他們有各種想法。他們說普萊斯被畫上死亡標記。只有森布奇敢走在他後面，而且還是因為他夠瘋——」

普萊斯驚訝地看著艾胥黎。

「你不必這麼不耐煩。我只是要聽事實而已。」

「胡說八道。」上校反駁。「就算你也應該知道不要散播這種蠢事吧，即使是開玩笑也不應該。」

上校露出懷疑的表情，看著艾胥黎的寬緣毛帽。

「你知道嗎，沃辛漢，上次我們來這裡時，普萊斯隨時隨地都在講他那的個好朋友。那是個登山家，在阿拉伯經歷過各種冒險。我發誓聽到普萊斯說他發現了吉薩金字塔。」

一行人費力尋找路徑。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他們摸索方向，停在一道黑不見底的裂隙口前。他們排成一列，穿過像是用綠寶石尖塔建造的橢圓形教堂，宛如鏡子的地面將一切反射回他們身上。大家突然停下，拉帕．卻迪氣喘吁吁沿著隊伍跑向艾胥黎。

艾胥黎用防風服的袖子擦擦額頭。

「說得也是。」

艾胥黎貪婪地喝著瓶裡的水。他用軟木塞塞住瓶子，抹抹額頭，用乾啞的聲音低聲說：

「沒繼續下去。我們只在一起一個星期，我去法國以後，我們每天都寫信。我受傷時，她還到亞伯特的醫院看我。我們吵了一架，然後她離開英國。她會離開算是要躲我吧。八年前的事了。」

「例如什麼？」

太陽逐漸爬上谷壁，使營地顯得渺小的五十呎冰崖頂端被照得閃和_圖_書閃發光。登山隊員坐在圍成一圈的條板箱上，以熱茶和罐裝餅乾當早餐，旁邊那些金字塔般的綠色帳篷在風中搖晃。艾胥黎咬了一小口餅乾和橘子果醬。他的喉嚨噎住，於是大口喝下一罐牛奶咖啡幫助吞嚥。他身旁的上校正用細小清晰的字體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份新聞稿。

上校面帶威脅揮著鉛筆。

「是。」

他們往前推進，在障礙物構成的迷宮中找尋路徑。大塊冰山擋在路徑中央，讓他們停下腳步；他們帶著異常的熱情爬上冰崖，因為很少有這種真正攀爬的機會而喜悅。他們將木頭尖樁敲進冰壁，用繩子穿過孔眼，再釘上紅旗標示出路線。旗子在靜止的空氣中懸垂著。

「等你失去腳趾，」艾胥黎喘著氣說：「就笑不出來了。」

普萊斯和米爾斯迅速吃下餅乾。普萊斯接著測試氧氣設備，他穿戴上遮陽帽、護目鏡、橡膠面罩，看起來十分古怪。他吸入氣體，抓住橡皮管，米爾斯則注意著玻璃罩的壓力刻度。米爾斯扭動鋼瓶頂部的轉盤。

「還有件事，」上校補充說：「你要想點東西讓我寫進報紙，而且在下一次信差來時送出去。如果你不想講阿拉伯的事，沒關係。可你一定要給我些東西，不管是在肯亞種咖啡豆或蒐集什麼天殺的郵票都好。」

艾胥黎鬆開硬挺的皮帶，放低幾個孔眼重新繫好帶釦。艾胥黎擡頭看著拉帕．卻迪黑得發亮的瞳孔，那張黃褐色的光滑面孔完全不受陽光損傷。

「我來帶隊。你殿後。」

「挑夫可以在這裡休息。沃辛漢跟我去標示剩下的路徑，然後再回來。注意別讓他們太懶散了。」

挑夫的隊伍在山谷中曲折前進，這地方就像大白鯊的牙齒，被太陽曬成白色的堅冰形成完美的金字塔。艾胥黎走在最後一位挑夫搖擺的籃子後方，那箱物品隨著步伐上下擺動，讓原本個子就小的挑夫更顯矮小。他們已經進入槽谷，山谷頂端，冰塊尖塔開始變成彷彿砍伐後的樹幹殘樁；冰塔往下流動後，被陽m.hetubook.com.com光和風塑形，被蒸發並雕塑成矗立的尖塔，它們散發的藍綠微光原本是不會被人類看見的。

普萊斯擡頭看著冰河。

「很難說。可是他們似乎對某件事很確定。」

艾胥黎用雙手做出扭緊的動作。拉帕．卻迪親切地笑著。

艾胥黎速度加倍前進，心臟猛烈跳動。挑夫們背負物品站著，汗水從臉頰流下，目光隨著經過身邊的艾胥黎移動。普萊斯在陰影中等著，旁邊是一座高大的齒狀冰山，泰吉爾下士在他旁邊喘著氣。

「噓。」

上校用尼泊爾語大聲說了些鼓勵的話，把一根鋁質營釘當成軍官的手杖揮舞。艾胥黎站在他旁邊看著長長的隊伍通過，卡其色人影消失在冰壁的一道裂隙中。

「我今天不去第三營了。」他唐突地說：「你跟普萊斯帶挑夫和泰吉爾下士一起去吧。米爾斯和我明天過去。看在老天份上，別讓挑夫用冰爪弄壞設備。注意他們的腳步。」

「你應該要戴遮陽帽的。」

「你會撐過去的。」

「沒什麼好講的。」

「沃辛漢。」

「不太記得了。」

艾胥黎一腳蹺到另一隻膝蓋上，鑿掉靴底的冰，用指尖試試冰爪是否尖銳。他沒再往下說。普萊斯皺著眉，往上看著冰河，金字塔般的峰頂隱約出現在上空。

「我去阿拉伯，」艾胥黎嘆了口氣，「比較像是要遠離而不是想去某個地方。我已經厭倦了肯亞，可又不想回英國。我去阿拉伯時，一個人都不認識，不會說那裡的語言，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他們用繩索綁住彼此，普萊斯在前面，艾胥黎固定好綁住他腰際的繩子。突然，艾胥黎咧嘴笑起來。

艾胥黎搖著頭。

上校瞇起眼注視太陽，然後拉起外套袖口看看腕錶。

「他們還能知道什麼？」

「那時你在休假。演講結束後，你介紹我和一對姊妹認識。索姆斯-安德森。我跟妹妹聊了天。當時剛好是我去法國之前。」

普萊斯點點頭。「你從和*圖*書來沒告訴過我。」

「事實。」艾胥黎作個鬼臉重複道。「事實是，我去追尋某個不存在的東西。就像我們經歷這一切麻煩來爬這座山，差點害死自己，又花了不知道多少錢，而等我們到了頂端，卻發現根本沒有什麼峰頂。甚至連座山都沒有。不只峰頂消失了，而是它從來就不存在，只是某個人的虛榮心造成的產物罷了。我知道我是個該死的傻瓜，應該只管登山的事就對了。這根本算不上什麼能上報的故事。」

「有。」

「沒什麼好說的。」艾胥黎抱怨。「我什麼也沒找到。只是場鬧劇而已。」

「慢點。我得寫下來。」

上校把營釘抓在身後，開始往自己的帳篷走。他突然停下，回頭看著艾胥黎。

「這裡應該可以。」

「在哪裡？」

「我完全不認識那女孩。她叫什麼名字？」

「很好。你在那裡做什麼？考古嗎？」

「真是浪費得很，對吧？想要無法擁有的東西。又不想要已經擁有的東西。」

艾胥黎和普萊斯打開裝備箱，為前往第三營的行程準備，他們計算著繩索、紅旗和空心木樁的數量。一位廓爾喀下士召集挑夫，接著就有一排矮小健壯的男人擡頭挺胸立正站好準備接受檢查。很多人都缺少裝備，補給品早在幾百哩前的降雪山口或潮濕叢林中遺失或遭竊。兩位挑夫沒有護目鏡。好幾個人的靴裡都沒穿襪子，還有個瘦巴巴的菩提亞人赤腳站在雪地中。艾胥黎從儲備物資裡發配新裝備，也給了每個人一對鋼鐵和皮革製的冰爪。

「麻煩的是，我在遺囑裡把一切都留給你了。要是你把我拖進裂隙——」

「好吧。」

「後來是。我在找伊蘭（Iram），據說那是一座千柱之城，消失在那空曠的四分之一中的某處。在《天方夜譚》和《古蘭經》裡都提過——」

「長官。」

他們在巨大冰塔構成的森林中休息，普萊斯解開繩索，也摘下帽子。艾胥黎把冰斧插|進雪中，坐在一塊深色冰磧石上。

「太緊了。」艾胥黎咕噥著：「會壓縮血液流動。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