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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

作者:理查.費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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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個滿是好奇心的人 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

第一部 一個滿是好奇心的人

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

普林斯頓給了我一個獎學金,可按規定要是我結婚的話就會被停止,我們知道何杰金氏病的進程:它有時會緩解一些,艾蓮可以回家住;過一陣它又會惡化,她必須住院。這樣來來回回大概會延續兩年。
又有一次,我們這幫海灘朋友又湊在一起。幾個年長一些的男孩正在拿他們的女友來做示範怎麼接吻,「你得把嘴唇這麼放,得有個角度,不然的話鼻子就撞上鼻子了!」之類之類。於是我跑到另一個屋子裡揪住了一個女孩。我們坐在沙發上,我的手臂繞到她背後,開始操練這門新鮮的藝術。突然,所有的人都興奮地叫起來,「艾蓮來嘍!艾蓮來嘍!」當時我並不認識這叫艾蓮的人。
過了些天,我又夢見艾蓮。我又說:「你不能到夢裡來!」
我驚奇地發現,她的頭髮的氣味還是和以前一樣!過了一陣想想,其實這並不奇怪,因為頭髮的氣味沒有理由會改變。可在當時,這對我是個小小的驚詫:在我想來,一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生了,可是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所以,當他們都去看艾蓮的時候,我還是和我的那個女孩坐在沙發上操練接吻技術。
我給了每個人一點小費,謝了又謝,然後開車送艾蓮去醫院。
我真是壞透了,總不讓喬安有機會贏我一次。
「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她開始用這來折磨我了!)「……好吧,」她說,一邊拉開了桌屜,「我們可以互相讓步,你不必戴大廚師的帽子和手套好了吧?」
我是在一個猶太教徒家裡長大的,家人每週五都去教堂。我參加「週日學校」,還真的學過希伯來語呢!可是,於此同時,父親教我許多科學知識。當教堂牧師談起那些《聖經》裡的奇蹟,比方樹葉在沒風的時候突然抖動起來,我總是試圖把它們用自然現象來解釋。
我從艾蓮那本書裡橫挑豎挑地揀了四個字,似乎可以湊成一句,然後拿起毛筆大練特練,每個字都寫上五十多遍,從中挑比較漂亮的,由艾蓮認可,排成一行。我用尼克的相機把我的傑作照下來留念,然後,把黏好的紙捲好,塞在一個筒子裡寄給我妹妹。
最後,我接到她的條子,「這可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理查,你一直在說不。」原來,她的一位朋友有一條舊的手搖木船出賣,標價十五美元,艾蓮想買下來,以便夏天時我倆可以泛舟。

她說:「多謝……呃……噢……唔……我也挺快活的,多謝!」
我拿來一張紙,扭了半圈,接成一個環形,做一個莫比環。艾蓮也興奮起來。
「什麼?這怎麼可能?!」我說,「這煞有介事的消毒隔離什麼的,可你們壓根兒都沒能查到傷寒菌?沒準兒她患的根本就不是傷寒熱!」
我盡速地讀完了所有淋巴系統疾病的章節,結論是艾蓮大概是患了不治之症。然後我又有點自嘲,「大概閱讀了醫書的人有一半都會覺得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吧!」於是我又仔仔細細讀了一遍,還是未能找到任何其他解釋。問題嚴重了。
聖誕老人的事本來就不是那麼認真的。可《聖經》裡的奇蹟故事可不一樣——那可是頂認真嚴肅的事。有教堂,教徒們每週做禮拜;有週日學校,牧師教孩子們唸《聖經》。這些可不是鬧著玩的。聖誕老人可不是教堂之類正兒八經的東西。
搭車的用一種看瘋子似的眼光瞧了我一眼:「只不過是一個車胎爆了,是吧?」
艾蓮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也找了份工作,那地方離我大約二十英里,她的工作是照顧小孩。我父親擔心我會花太多的時間和艾蓮在一起,以致於影響學業,所以勸說她放棄了她的工作機會(或者是勸我說服了艾蓮,我有點記不清了。)那時代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年輕人要先把事業發展到相當程度才能結婚娶親。
她下一次見到醫生時,問道,「會不會是何杰金氏病呢?」然後她到下一家醫院,病歷上有了醫生的手筆,「何杰金氏病?」從那兒我得知那醫生也不比我多懂幾分。
我說,「因為我們早有約定,一輩子徹底開誠布公、直面任何困難。躲躲閃閃有什麼用?她要問我她生的什麼病,我不會撒謊的!」
另一件事是關於聖誕卡。在我剛到洛斯阿拉莫斯才幾星期後的一天,艾蓮說:「我想應該給你的同事們送聖誕卡,你想不想看看我挑的卡片?」
「沒錯,可是一個,一個,又一個!」
護士嚷嚷著,「走開!走開!這樣的問題怎麼能問病人啊!」邊說邊把她推開了,護士轉過來對我們說,「他是旁邊醫院的醫生,參加會議總是找麻煩。這種問題不該來問病人的!」
「壓根兒不可能!」我說,一點也沒想到我是在向偉人笛卡兒挑戰。(這是我從父親那兒學到的一種反應:對任何權威都不俯首貼耳,甭管是誰的言論,先看他的起點,再看他的結論,然後問自己,「有沒有道理?」)我問,「他怎麼可能從第一點推演到結論的?」
唉,經過這麼多折騰,誰還能說「不」呢?
我們慢慢地走上臺階,進入辦公室。接待人員很友好,馬上辦了一切手續。他發現我們沒有證婚人,於是立即從旁邊的辦公室裡找來了會計和書記員。按紐約法律,我們正式結婚了。那時刻我和艾蓮都幸福無比,牽著手互相衝著對方笑。
「是嗎?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後來當我和艾蓮熟悉了以後,她告訴我她記得那個舞會,每個人都很熱情友好,除了一個傢伙在角落的沙發上正跟一個姑娘親昵。她所不知道的是,兩分鐘之前,所有的人都在做同樣的事。
我走進她的房間,她說,「坐下。」我坐在她的床沿。「好,現在告訴我,」她說,「我患的是淋巴腺熱還是何杰金氏病?」
我立刻又跑到大學圖書館,查到了「淋巴系統疾病」一章:「淋巴結腫大一般表明(一)結核菌疾病,診斷很簡單……」我想這肯定不是艾蓮患的病,因為醫生們在診斷時遇上了這麼多麻煩。
「這回怎麼這樣正兒八經的,狄克?」他們都大笑起來,覺得很開心,因為艾蓮搗了這麼多鬼,我卻毫無辦法。
對於我和艾蓮來說,和一般人的區別不過在於他們有五十年,而我們只有五年。這只是一個量的不同——根本的心理問題其實是一樣的。如果我們覺得「別人能有五十年,比我們更幸福」,那倒是會有區別。可我們並不這麼想。人實在沒有必要弄得自己悲苦無比,去抱怨「為什麼我這麼背運?上帝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究竟我做了什麼會招來這報應?」——如此種種。如果一個人能真正理解現實,理解整個現實,那麼上述的抱怨便毫無意義。所有發生的、存在的都是無法預期無法改變的,只是生命中的偶合罷了。
「因為父母讓我來的。」

「可是我們就不會很快結婚了呀。」你看,當得知艾蓮的何杰金氏病只能讓她活大約兩年時,我們計劃好了一切(從她的觀點出發)。現在她可以活得更長,她倒好像因打亂了計劃而煩惱了似的。不過,我很快就向她說通了這是件好事。
她問:「你怎麼來定那個字應該多散才對呢?」
暑假到了,我留在波士頓做了一份臨時工作,任務是計算某種摩擦力。克萊斯勒汽車公司正在發展一個新技術,可以達到超級拋光效果,我們要做的是測驗這方法究竟好多少。(結果是這「超級拋光」並不怎麼樣。)
結果是醫生找艾蓮的父母去談話,他們又告訴我不要干擾醫生的工作,「說到底,畢竟他是醫生,而你只是她的未婚夫。」
我寫道,「太貴啦!」
我寫了一封分手的情書給艾蓮,一直隨身帶著。萬一艾蓮發現我撒了謊而不再理我,我可以給她這封信。

「這真是個不好的消息,」我說,「我會告訴她這些情況。」
可其他一些奇蹟,我卻總也想不出個道道來,比如,摩西扔下手裡的東西,它立刻變成了一條蛇的故事。我琢磨不出扔下的東西怎麼會讓旁人看成是蛇。
從那以後,我發現那種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而且當別人提出建議或批評時,還認為那是一種侮辱。現在我明白了,可當時還沒有。我真後悔,當初我應該強硬些,應該告訴艾蓮父母那個醫生和_圖_書是個笨瓜——他確確實實是——他根本不真懂他的本行。可在當當時,她的父母說了算。
「天哪!」她說,「他們一定把你逼苦了!」

那個批改我試卷的老師一定是被我的「渦流、漩渦、和環轉氣流」唬住了,我的得分是九十一,而我那些文科的朋友寫的是老師熟悉而易於評判的,才得了八十八分。
然後有人叫道,「她在這兒了!她在這兒了!」所有的人都放下了他們正在做的事,跳將起來去看這位公主。艾蓮非常漂亮,難怪值得人們這麼崇拜她。不過,我很不以為然這種不民主的方式——難道每個人都要停下手裡的事,僅僅是因為公主到了嗎?
我想,「男孩就容易多了,他們可在任何時候插入。」可實際上並非如此。你不是沒有膽子,就是掌握不好時機,反正是擔驚受怕地不能充分享受跳舞。
一次她寄來一本做炊具廣告的書,裡邊的炊具全碩大無比——大概是供監獄這種人口眾多的地方使用的吧。從風扇、爐鉤、到大盆大盤,應有盡有。我暗想,「見鬼,這有什麼用?」
艾蓮說:「那我有可能活七年呢,我還有可能好轉一些呢!」
有一次,在我沒有在場的時候,有人提名我來做活動中心的主席。成年人都著急起來,因為我那時已經公開聲稱不信教了。
「呵,不,」她說,「我騙你了。其實我是對你厭煩了,才策劃了這一切,以便我可以脫身。可現在我又喜歡你了,所以就回來了。」我的意識和自己在鬧別扭。總有一天我們會能夠解釋,為什麼他媽的在夢裡她會依然活著!
這一切很難解釋。假如有長生不老的火星人來地球,看見我們這些叫做人類的動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卻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會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心理問題——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況下活著。可是我們人類就是這麼活著,我們在死的預期下歡笑、玩樂、生活。
我回到她病房,心裡想像著此時她身體裡發生的那些生理變化:肺功能衰竭導致氧氣不能充分進入血液,腦缺氧便會神志迷糊,心臟微弱,反過來又讓呼吸更困難。我一直預計在各器官都衰竭的時候會有突然間的總崩潰。可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樣。她只是越來越神志不清,呼吸愈弱,直至停止——不過在那以前,還有一次很微弱的呼吸。
其中一些《聖經》裡的奇蹟比較好解釋,另外一些就難多了。像樹葉的那個故事挺容易解釋的。我走去學校的路上聽見樹葉沙沙地響,可是卻沒有風。我注意到樹葉交錯的位置正好稍有所動就會引起共鳴,於是心想:「哈!這可以解釋那個伊利亞的樹葉發聲的奇蹟了!」
「那咱們來瞧瞧,」我說,「他怎麼陳述的?」
那個活動中心是年長的猶太人組織起來的,不僅是為了讓我們有地方玩而不在大街上晃蕩,而且更希望以此來引導我們走向猶太教徒的生活。要是像我這樣一個放棄了教義的人當選為主席,他們準會覺得坐臥不安的。讓我和他們都鬆了一口氣的是,幸好我沒有當選。其實那個活動中心已經支撐不下去,逐漸衰亡。要是我當選了,準會被當做眾人所指的替罪羊。
照理說,童年時聖誕老人故事的幻滅該提醒我了,可它沒有使我震動到懷疑《聖經》故事的可信性,即使它們與自然常識完全不符。當我知道聖誕老人不是真有其人的時候,我倒鬆了一口氣,因為這非常簡單地解決了一個我長久不能想通的問題——一個聖誕老人怎麼來得及在一個夜晚給全世界的小孩送禮物呢?
過了一陣,鼓包開始變大變小,她開始發燒,而且越來越糟糕。她的家庭醫生覺得該送她去醫院了。診斷說她有傷寒熱。我得知後立刻找出醫學文獻,把有關的內容全讀了一遍,就像我現在一直做的那樣。
「是的,可現在她被化妝過了。」
「行了,行了!」我嚇慌了,「我去草地上烤肉好了!」於是那以後的週六、週日,我就只好到六十六號公路邊去烤牛排了。
「我也弄不清。」艾蓮說。
他說:「噢,是這樣:為了更生動地說明猶太人受了多少苦,我們編了露絲的故事,其實並沒有這麼個人的。」
我和艾蓮有過多麼快樂的幾年!
下邊還有打油詩,「你若以我為羞,噠,噠,噠,你是個核桃!」後邊一段也差不多,只是最後一句變成了「你是個杏子仁!」每一個都是「果仁」的不同說法。

她取出其中一個,上邊的祝辭是一樣的,可署名變成了「費曼博士及費曼太太」。
艾蓮和我把一切安排妥當。在普林斯頓邊上的狄克斯鎮有一家慈善醫院,是由紡織女工的工會支持的。雖然艾蓮不是紡織工,他們也照收不誤。我那時剛剛畢業,參加了政府的工作,薪金很低。但是這樣安排至少能讓我照顧她。
在那一陣,我在奧伯林上大學的妹妹喬安寄來了一張明信片,用鉛筆寫著些中文字。
我這個「偉大的科學家」說,「你什麼意思啊?這字怎麼寫只不過是人為的慣例罷了,並沒有自然法則來規定它非要怎樣,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
第二天我去喪葬場。一個工作人員遞給我幾個從艾蓮手上摘下的戒指,問我,「你要不要再看你妻子一眼?」
正當我在琢磨那本炊具廣告的用意時,第二本又到了——做的廣告是供中小旅店用的炊具。幾天之後,又來了一本,是家庭炊具。
我還記著那次約會的每個細節。從她家到鎮上的一個新電影院的路上,我們談起了彈鋼琴。我告訴她我小時候也試過學鋼琴,可過了六個月我還是在彈只有幾個音符的《戴西的舞蹈》,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特別怕自己會染上姑娘氣,而成日彈《戴西的舞蹈》簡直讓我發瘋,於是我就跟鋼琴再見了。(那時我特別地怕姑娘氣,以至於都不願意去商店裡替母親買那些女人吃的糕點。)
我試著解釋說:「我這些年聽到的這麼多故事,現在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讓我拿這些學到的東西怎麼辦?」換句話說,我不再信任那些數據,因此對那整個一套產生了根本的不信任。在那之前的那些年,我一直想方設法來理解《聖經》裡的奇蹟故事,現在倒好,哼,所有的奇蹟都可以解釋了,因為它們大概全是編造出來的,見鬼!我悶悶不樂。
在她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次舞會。我有一個始終未能壯起膽子去證實的理論:女孩的日子比男孩要難得多。因為在那時候,女孩是不可以主動請男孩跳舞的,那是屬於「非禮之舉」的。所以那些不漂亮的女孩會在舞場邊上坐好久也沒人請,傷心透頂。
「你理應堅持的,」她說,「我們是對的!」
他沒有對赫羅母親加以任何理會,直衝著我母親說,「費曼太太,我必須強烈提請您注意,像你兒子這樣的人是鳳毛麟角的,國家和州政府理應支持這樣才華出眾的學生。您一定一定要讓他去唸大學,去您經濟所能負擔的最好的大學!」他擔心我父母是否會不準備送我去大學,因為那時經濟蕭條,很多孩子中學畢業後不得不掙錢幫著養家。
於是羞得面紅的新郎在新娘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艾蓮的醫生非常好,可每次看見我付給醫院一張十八元的國庫券就很生氣。他堅持說我們收入這麼少是不用付錢的,可我還是每次都付。
「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結果自然是,卡片都送出去了。
可最後,我的十一歲的小妹妹跑了過來。滿臉淚水,邊哭邊打著我的胸脯,說艾蓮是多麼可愛的姑娘,而我是個多麼愚蠢又固執的哥哥。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屈從了。
芭菠拉說:「多謝你給了我這麼快活的一個晚上!」
「她父母不想讓她知道,你最好先和他們談談。」
整個家族,叔叔、阿姨、所有的人都非常擔心。他們請來了家庭醫生,向我解釋結核病是非常危險的,我準會被傳染上的。
不久,另一本廣告又來了,是賣各種小汽艇的。
「天哪!多孩子氣!」他們驚呼——哇啦,哇啦,哇啦。他們都對我施加壓力,說我大錯特錯。我相信自己是對的,因為我和艾蓮談起過這種絕和*圖*書症,而她毫無問題去面對它。我明白最好的做法就是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我第一次和艾蓮講話是在跳舞的時候。她是這樣地讓男孩子崇拜,以至於他們不停地互相搶她做舞伴。我記得自己也極想和她跳舞,琢磨著什麼時候能插隊進去。如何請舞伴的事總是讓我很犯愁:一個你想要請的姑娘要是在舞場的對面和什麼人在跳舞吧,要插|進去太費事了,所以你等她轉到近處。可當她在你近處吧,你又會想,「唉,這支舞曲一點也不美。」所以你又等好的舞曲。好不容易舞曲正合意了,你剛要上前一步——至少是你覺得自己挪了一步——旁邊的什麼傢伙總卻比你搶先一步把她帶走了。於是你又只好再等幾分鐘,因為太快的插入是不禮貌的。幾分鐘過後,你會又喪氣地發現她轉到了舞場對面,或是音樂又不是你喜歡的了,或是什麼其他見鬼的麻煩……
不久,我到了洛斯阿拉莫斯。羅伯特.歐本海默是總頭目,他把艾蓮安排到了阿伯庫克市的一家醫院,大概離我們那兒有一百六十公里。週末我總是去看她。我在週六搭車去她那兒,下午可以探視她,晚上住在旅館。週日上午又可以見一面,然後搭車回工作地。
諸人中只有我的一個阿姨覺得結婚也不見得是壞事,其他人全都竭力反對。不過到那時,我早已經嘗到過家裡給的勸告有那麼多的錯誤,我堅持自己的觀點。我毫不費力地拒絕聽從他們的勸阻,我行我素。他們怎麼講也沒用。艾蓮和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對的。
我寫了一個,然後說:「等等,讓我再寫一個——剛才那個太散了。」(我還是不鬆口說寫錯了。)
紐約州的中學生都要通過州教育局制定的一系列考試。在畢業前的幾個月,正好我們要考英語這門課。赫羅和另一個長於文科的朋友、校刊編輯大衛.利夫問我選什麼書來寫書評。大衛選了具有很大影響的辛克萊.路易斯的作品,赫羅則選了一些戲劇的劇本。我說我選了《珍寶島》,因為在一年級英文課時唸過。我告訴他們我預備寫些什麼評論。
我又只好把卡片送出去了。
艾蓮是個很好的姑娘。她是納沙縣羅倫斯中學的校刊編輯,彈一手優美的鋼琴,非常有藝術美感。她有時來我們家做些裝飾,像壁櫥上的小鸚鵡之類的。後來,我家的人對她越來越熟了,她和我父親常去樹林裡繪畫,我父親像許多其他人一樣,在年紀比較大的時候才有閒情開始學習繪畫。
她晃著那種真正職業大廚師用的帽子、手套,然後她說,「把圍裙穿上試試!」圍裙打開,上面赫然印著「烤肉大王」之類傻乎乎的字樣。
我出去走了一會兒。我覺得很奇怪,面對這樣的情況,自己的感覺並不像平時人們講的那樣悲痛欲絕。也許我在騙自己?當時我自然不會心情很好,可也並沒有特別地悲傷,大概是我們很久以來早已明白,這一天終會來到。
當我週六去看她時,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她郵購了一個十八英寸的小烤爐。

回到家,所有的人都對我大加勸說,包括我父母,我的兩個阿姨,家庭醫生。他們都拼命堅持,如果我告訴艾蓮這個好姑娘她患了絕症,那將是無法理解的最大的蠢事。他們驚恐地問,「難道你要做這麼一件天理不容的事嗎?」
那個夏天,我和艾蓮只會了幾次面。我們約定我畢業後馬上就結婚。那時我已經認識艾蓮有六年了。直到現在談起當時我們是多麼相愛,我還是有些哽咽。我們確信無疑我們是不能再默契適配的一對了。
「不客氣。」我回答,心裡美滋滋的。
「哦,不,」她說,「這對費米、貝特和那些大名人可不合適。」果然,她拿出另一個盒子。
「你得的是淋巴腺熱,」我說,內心如死去了一般。這太糟了——實在太糟了!
「你指的是什麼?」
我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後去了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每逢假期我都回家去看望艾蓮。有一回,艾蓮的頸部隆起一個鼓包,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自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可那鼓包並不疼,她也沒太在意。她去找她當醫生的叔叔,得到的處方是用油擦擦便可。
「我也不清楚,你來看看,我們可以談一下。」
我去醫院看艾蓮的時候,告訴了她那個笑話——不懂醫學的人看醫書以後都覺得自己快完蛋了。然後我說我覺得面臨的是非常大的困難,從我所閱讀的,她很可能是患了某種絕症。然後我給她講了每一種可能的病的情況。其中也有何杰金氏病。
幾天之後,艾蓮打來電話,「化驗報告出來了。」
那時,在我們那兒有個為猶太孩子而設的活動中心。它很大,而且有很多的活動。寫作組的孩子們可以寫故事來誦讀,戲劇組的人組織演戲,還有科學組、藝術組等等。我其實對科學之外的東西都沒興趣,但艾蓮在藝術組,因此我也就加入了。藝術這玩藝兒著實讓我頭痛——比方像做石膏模型之類(後來我還真用上了它)。我硬著頭皮去的原因就是因為艾蓮在裡邊。
晚飯後,我穿戴整齊地去芭菠拉家接她。心裡直撲騰。自然,她還沒準備好(女孩總是這樣!),於是她家裡人讓我在起居室等她。那時她家正好有一批朋友在一起吃飯,七嘴八舌地說什麼「瞧這小孩多討人喜歡」之類的,簡直羞死人!
這把我徹底激怒了。我說的是,醫書上第一條寫的就是他媽的結核病!我忽略了它,因為書上說這是最容易檢查的,而醫生們在診斷時千難萬難。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會首先檢查最容易最明顯的!那確實是最容易最明顯的:因為那從診室裡奔出來的醫生問的「她咳血沒有」,他的想法正在點子上,他知道病因大概是什麼!
「好。」我確認了那封信還在衣袋裡。我預感到什麼事要發生了。
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傻瓜。我用了不充分的間接證據,但忽視了最明顯的可能性。我想當然地以為醫生很聰明。不然的話,我會首先就建議查結核菌,沒準兒那醫生寫的就會是「結核病」?我真蠢。從那以後,我刻骨銘心地學會了。
我在醫院見到艾蓮的父親,他在那兒有幾天了,「我再也受不住了,」他說,「我要回家去了。」他太難過了,徑直走了。我最後見到艾蓮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神志也有些迷糊了。她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的,大多數時候直瞪瞪地注視前方,偶爾會環視周圍一下,呼吸艱難。有時她的呼吸會突然停止,好像在嚥下什麼東西似的,然後又開始呼吸。如此延續了好幾個小時。
艾蓮的身體越來越弱。她父親從紐約來看她。在二戰期間,做這樣的長途旅行是很花錢的。可他知道艾蓮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一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莫斯,「你最好馬上來。」
在吉隆姆之後,卻又有了個新的競爭者,也就是我的「好朋友」赫羅.卡斯特。艾蓮總是在我倆之間游移。畢業舞會她和赫羅去,而畢業典禮卻和我父母在一起。
一天,我被邀請去艾蓮家的晚會。好多人都去了,因為她是最漂亮、最好心、也最吸引人的姑娘,誰都喜歡她。當我一個人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閒著沒事的時候,艾蓮過來坐在扶手上和我聊起天來。那時我開始覺得「啊!世界多美呀!我喜歡的人注意到我了!」
「老兄亦言。」
第二年聖誕又來了,那時我和費米、貝特都熟了,還去過他們家,和他們的孩子玩,關係很友好。
「我是說,從美的角度來看不對勁,問題的關鍵在於平衡,在於感受。」
不幾天,又有一本廣告寄到我這兒。這回是富人們用的那些十幾米長的遊艇、帆船。她的夾條上寫,「既然你無意買上次廣告書裡的大船,或許我們可以買這樣的。」
「胡扯!我們怎麼可能在這屋裡烤牛肉?煙啊、火啊的……」
我就這樣遲疑躊躇了半天,還是沒和她跳上舞。我自言自語說真想和她跳。旁邊的一個朋友聽見了便高聲宣布,「大家聽著!費曼想和艾蓮跳舞!」不一會,一個朋友踏著舞步把艾蓮帶向我這邊。同伴們推推搡搡地,「快插|進去!」你們可以想像我是多麼窘迫,第一句話便是——倒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挺誠實的——「這麼著被所有人喜歡,你是什麼感覺呀?」我們才跳了沒幾分鐘,就被別人插|進來分開了。
喪葬場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徹底陌生的。為什麼要去給一個已經空卻的軀殼塗脂抹粉呢?我不想再見艾蓮,那會讓我更難受。
醫院又給艾蓮做了無數的檢查,都圍繞著這「何杰金氏病?」,還有專門的會診。我記得坐在外邊的走廊裡等結果,一個護士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艾蓮出來了。突然,從會診室裡衝出了一個醫生,奔到我們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告訴我,你有沒有吐過血?有沒有咳過血?」
他看到這些字後第一句話是:「書法相當不錯嘛!你寫的?」
拉比又問:「要是對你來說,這些東西這麼可怕,你幹嘛來週日學校呢?」
比如吧,你瞧見一個女孩正好閒著,你也很想請她的,你會想,「好極了!這下機會終於來了!」可那女孩往往會說,「謝謝你,可我累了,想歇會兒。」於是你有些洩氣,可還不至於完全垂頭喪氣,因為有可能她真的是累了呢?但你回頭一看,另外一個傢伙去請她,她歡天喜地就和他跳上了!於是你又琢磨開了:他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還是她不喜歡我的打扮?還是……反正,這簡單的事兒就老變得這麼複雜。
那時,我準是在心理上扭曲了自己,我一顆眼淚也沒掉。直到一個多月後,我在橡樹城的一家商店裡看見了一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蓮一定會喜歡的,」頓時不能自已,潸然淚下。
我說:「她死了。你的工作進展怎樣?」
那拉比問:「究竟怎麼啦?」
我還有什麼選擇呢?只好乖乖地用那些燙了金字的鉛筆。
她的反應特別簡單,「噢,好,這下我相信他們了。」因為我們已經建立了很深的信任,她就完全釋然了。看上去一切都解決了,都順理成章了。
那些卡片都很精緻,可裡邊寫的是「聖誕快樂!」,署名是「理查和波斯貓」。我抗議說,「這怎麼能送給費米和貝特?我都不認識他們呢!」


艾蓮正在為她的哲學課家庭作業發愁。「我們正學到笛卡兒。」她說,「他以『我思故我在』開始,不知怎麼最後能證明上帝的存在。」
我預先早就和我的一個朋友克勞斯.法希安排好,有緊急情況時可以借他的車,盡快開到醫院。我開車上路,讓兩個人搭上車,以防萬一需要幫忙。
這倒是蠻甜蜜的,我也很愛她,不過嘛,人總是會不留心把鉛筆丟掉的,比如和華格納教授討論問題後,就蠻有可能把鉛筆扔在他桌上了。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字讓人多不好意思。
回家後我告訴了母親,於是她給了我無數如此這般的衷告,比如,下車時我要先跳下去,伸手去接女友啦,或者在街上我應該走在靠馬路的一邊啦,母親甚至教我該說些什麼話,這是一種文化傳統——做母親的教兒子該怎麼有禮貌地對待女孩。
我正準備對這個傻問題給個簡單明瞭的答案,可突然想起我的這些文科朋友常提到的「大字欺人」——故意把句子弄得複雜,用唬人的大詞。於是我決定試它一試,等於開個玩笑嘛!我對自己說,「既然教育局的先生愚蠢到出『科學研究對航太的重要性』這樣的笨蛋問題,我倒要和他們耍一回。」
然後笛卡兒又講什麼,「我的所有思維都是不完美的,但不完美一定是相對於完美而言的,因此完美一定存在於某個地方。」(他狡猾地開始引出上帝了。)
我可著慌了,說:「哎,讓我瞧瞧……」
在我大約十三歲的時候,有一陣我和比我大幾歲的一幫小孩一起玩。他們比我要成熟一些,認識附近不少姑娘,也自然常常和她們約會去海灘什麼的。
你們可要知道那時我是什麼樣的——一個非常害羞的小孩,總是覺得緊張,因為別人都比我高大強壯。而且我總是害怕自己顯得女孩氣。那時所有的男孩都打棒球,或者其他什麼運動。可我要是看見一隻球朝我滾過來,一定嚇得發呆,因為要是我揀起球扔回去的話,通常準是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然後眾人一定哈哈大笑。那真的很讓我煩惱。
我們決定在去醫院的路上結婚。在普林斯頓的一個叫比爾.吾德華德的同學借給我一輛車,我把它改裝了一下,把後座放倒,加了一個床墊,像救護車一樣。這樣,艾蓮累的時候可以躺下。雖說她當時的狀況並不太糟,可也畢竟住了幾次院,身體很虛弱。
所以我去週日學校的時候,一方面我真信他們教的,一方面又沒法不產生疑惑。危機的總爆發是免不了的。
於是我大筆一揮,寫下,「空氣流體飛行科學的重要性在於它可以分析在飛機尾部的渦流、漩渦和環轉氣流的影響……」,其實我知道這「渦流」、「漩渦」、和「環轉氣流」指的完全是一回事,只是以三個詞來講聽上去更學究氣些。這是我平時絕不會做的事。
艾蓮和我開始互相影響、塑造我們倆的性格。她來自的家庭彬彬有禮,非常顧及別人。她教我也學會顧及別人,可是,她的家庭覺得出於好心或禮節性的不誠實是正常的。
這實在太豈有此理了,我覺得被著實地欺騙耍弄了一番。我需要的是真實,未經加工的真實,由我自己來評判決定!可那時我一個小孩子,沒法和大人爭辯,只好眼眶發濕,哭了起來,非常氣憤。
我去看艾蓮的時候,她正處在隔離期,我們都要穿上特別的消毒大褂才能進去。正好她的醫生在場,我問他威德實驗結果怎麼樣,(威德實驗是診斷傷寒熱的最準確的方法,它探查的是糞便中的傷寒菌。)醫生說,「結果是陰性的。」
可是艾蓮有個叫吉隆姆的男朋友也在組裡,我於是只好在背景裡游移,沒什麼機會的。
我吃驚地困惑起來。課後我去問那個拉比,「露絲臨死時腦子裡想的什麼,別人怎麼能知道呢?」
「不!不!」我回答道,「我和她已經討論過了何杰金氏病的可能性,她完全可以把握自己的。」
有一回我準備帶艾蓮去跳舞,那是我第一次約她出去。母親為了讓她的朋友多些顧客,還邀請了不少人,其中有幾個我極要好的朋友,和我年齡相同。赫羅.卡斯特和大衛.利夫是文人派頭的,羅伯特.斯達普勒是個理工科型的。我們幾個人常在放學後一起玩、散步,或是討論問題什麼的。
接著我去參加每週在帕美樓的茶會,和平時一樣地與物理學家交談,儘管我剛剛發現艾蓮十有八九是患了絕症。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好像我有兩個完全不同、互不干擾的心思。
考試中還有一串問題來寫短文。我選的是「科學研究對航太的重要性」。我想,「這真是個笨透笨透的問題,科學研究對航太的重要性還用問嗎?!」
「是何杰金氏病。」我伸手去衣袋裡摸那封信。
我不懂中文,可有一件事是我平生興趣所在,就是花許多的時間去解謎。那個週末我把明信片帶著去見艾蓮。她教我怎麼以偏旁部首和筆劃來查字典。有趣的是每個字有幾個意思,你必須把幾個字連起來才能弄懂它們說的是什麼。
「來,」她遞過毛筆,「你自己試試。」
「噢,不,」她說,「你只要把爐子支在外邊的草地上,每週日就可以烤牛排了!」
我從百科全書上讀到的墨比紙條(哦,我那美妙的大百科全書喲!)就是一例。那時代,墨比紙條還不是盡人皆知的,可誰都可以理解它,就像現在一樣。墨比紙條平面的存在是直觀可見的,不像那些油滑模稜兩可的政治問題,也不像那些需要很多歷史知識才能理解的東西。大百科全書裡有一個神奇的世界,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在閱讀它的時候,不僅學知識令人興奮,而且有一種使你具有獨特性格的感覺。
第二次世界大戰來臨,我當時正在普林斯頓攻讀博士學位,被吸收進了製造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數月之後,我剛拿到博士學位就向家裡宣布要結婚。
艾蓮在和整個世界做遊戲,她有許多時間去琢磨,看雜誌,然後訂這訂那。她總是變些新花樣。(她大概從常去看她的我的同事尼克.麥特波力斯那兒得了不少幫助吧。)艾蓮身在她小小的屋子裡,心卻在世界上。寫著不著邊際的信,寄來各式各樣的東西。
於是我接著讀其他病的章節:淋巴水腫,淋巴腫瘤,等等,https://m•hetubook.com.com似乎都是奇怪的不同形式的腫瘤。在我仔細閱讀之後,才知道淋巴水腫和淋巴腫瘤的唯一區別是前者的患者能活下來或至少活一段時期,而後者的患者則很快死亡。
她面對這種困境非常平靜,安詳地說:「好,我患了何杰金氏病,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然後家人開始向我解釋說,當初我和艾蓮相約畢業後結婚時,還不知道現在這種情形。誰都會理解一個不明情況的婚約並不是真正的婚約。
艾蓮理解我。她明白,在看這些貌似嚴謹偉大的哲學命題時,完全可以輕鬆自如地去看它們說的是什麼,是否對,而不必去理會它們是哪位偉大的論斷。
他們哈哈大笑,「哥們兒,要是你對這麼一本簡淺的書做這些簡淺的評論,你不考個不及格才怪呢!」
我寫道,「你瘋了?!也太不著邊際了吧!」
那些詞句都是日常瑣語,可我知道喬安寫中文是在向我顯示呢。
喬安比我小九歲,也在學物理。有我這樣一個哥哥對她著實不容易。她總是試圖找一些我不能做的事。這回,她悄悄地在學中文。
真正的危機是我在十一二歲的時候來的。拉比在給我們講關於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如何迫害猶太人的歷史。他講述了一個名叫露絲的人的故事——她做了什麼,被如何定罪。故事非常具體,好像是法庭的記錄一樣。我當時是個天真的孩子,聽見這麼詳盡的故事,而且教士講的完全像是史實,便相信它一定是真的。最後,拉比講到了露絲如何在監獄裡蒙難,他說,「露絲氣息奄奄,她想到……」等等、等等。
艾蓮一下子就接受了我的想法。她很容易就同意在我們倆的關係中,我們應該互相徹底誠實、直言相談、徹底地坦蕩。這果然有效,我們非常相愛。我們的感情是一種我聞所未聞的。
我到了她家,她遞給我化驗報告,上面寫著:「活檢證明淋巴腺有結核菌。」
「真對不起,我難過極了。」
我們換上備用胎,以很慢的速度開回了洛斯阿拉莫斯,也沒去修那個壞胎。
我去信,「聽著,你還是不切實際!」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才發現這原來是個大垃圾堆!我自覺傻乎乎的,不禁大笑起來。
第二天在課堂,她故意等到老師舉著一張紙,說,「任何事物都像紙一樣,有兩面……」。艾蓮舉起墨比環說,「老師,您所說的也有兩面呢!我這兒有個只有一面的紙!」於是老師和全班同學都驚奇不已。艾蓮自然很得意。我覺得自那以後,她對我留意多了。
一下子,所有的男孩都圍過來了,嚷著,「嘿,說出來嘛,費曼!」於是,我請她一起去看電影——我的第一次約會。
艾蓮除了琢磨遊戲之外,還買了一本叫做《中文字的音與形》的書。那是本很可愛的書,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書裡有五十來個字,都以極漂亮的書法寫出,旁邊注著什麼「三女成災」之類的東西。艾蓮買了專用的宣紙、毛筆和墨,開始練習書法。她還買了本中文字典,以便知道更多的漢字。
看完電影我送她回家。我稱讚她的手套是多麼漂亮,然後在門口與她道晚安。
上帝從不讓事情順利,總是把它弄得充滿波折。我去醫院看望艾蓮,她坐在病床上,周圍是她的父母,都顯得心神不寧。她看見我,臉上的陰雲一下子飛散了,說,「現在我可知道互相徹底坦率是多麼可貴了!」她對她父母點了點頭,說,「父母告訴我病症是淋巴腺熱,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們。理查,現在你告訴我,我患的是淋巴腺熱還是何杰金氏病?」
卡片寫著「聖誕、新年快樂,理查和艾蓮.費曼」。「很好,」我說,「很好,這對每個人都合適。」
她接到後把紙捲打開,卻不認識那些字。她以為我是隨意挑了四個字,於是找到她的中文教師。
父親憂心忡忡。從我呱呱墜地,他就精心培育,希望我成為一個快樂的科學家。他覺得我那時結婚還太早,會耽誤我的事業。父親一直有個怪念頭,要是一個男人出了什麼事,他總是說,「注意他背後的女人。」他覺得女人是男人的最大危險。男人們一定要提防女人,不可心軟。當父親聽到我要和患肺結核的艾蓮結婚,又多了一層擔心,怕我會被傳染上。
這使我想起早先還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時候,她寄給我一本大船的廣告,上邊是戰艦、遠洋油輪之類。我去信說,「你打什麼主意呢?」
當我和第三個女孩約會後告別時,她剛張嘴說「多謝……」我就搶著說:「多謝你給了我這麼快活的一個晚上!」
過了一陣,艾蓮明顯地好轉了,腫塊變小了,熱度也沒了。可過了幾週,腫塊又復出。這次艾蓮換了個醫生,他在艾蓮腋下和腹股溝也查到了腫塊,他說病症似乎出在淋巴系統,他還不能確診是什麼病,因此要和其他醫生會診。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會不會理查也說謊了呢?」她又琢磨這怎麼可能。非常令人驚奇地,她很快想到一定是她父母強逼著我說謊了。
「嗯,我想反面的觀點也成立。」她說,「我們老師說,任何事物都像紙張一樣有兩面。」
那辦事員說:「你們正式成為夫妻了,你該吻新娘啦!」
值班護士證實艾蓮確實亡故了,然後就走了,因為我想單獨和艾蓮在一起。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在她額頭上吻了最後一次。
「不!不!」醫生說,「我們不想引起病人的不安,我們會告訴她患的是淋巴腺熱。」
一天,艾蓮告訴我吉隆姆不再是她的男朋友了。那對我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開始有希望了!她邀我去她家,威斯特敏斯特街一百五十四號。當我到她家的時候,天色已晚,門廊的燈還沒點上,所以門牌號碼看不見。我不想打擾別人來問門牌,於是在黑暗中手躡腳地爬上去,摸摸索索地探到了那確實是一百五十四號。
我不知該怎麼面對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朋友們。我不想讓別人都陰沉著臉,問我艾蓮的故去。有一個人問我情況如何。
我想,儘管我還在攻讀博士學位,我可以在很出名的貝爾實驗室做一些研究。我們可以在紐約皇后區租一間房子,那兒離貝爾實驗室旁邊的醫院不遠。我們可以幾個月後在紐約結婚。那天下午我們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可當我下一次和另一個女孩約會的時候,臨別她也這麼說:「多謝你給了我這麼快活的一個晚上!」我的自我感覺就沒那麼美了。
「我想咱們可以烤牛排呢!」她說。
有一次在海灘,大多數的男孩都在和女孩們說笑。我對一個女孩有些好感,自言自語地說:「哎,要是芭菠拉和我去看電影就好了……」。就這麼一句話,旁邊的一個男孩就興奮起來了。他跑上石堆,找到了芭菠拉,一邊推著她過來,一邊高聲嚷嚷:「費曼有話對你說哪!」弄得我真不好意思。
果不其然,我們開到聖塔菲時,一個車胎爆了,搭車的和我一起換了備用胎。可當我們開出聖塔菲時,備用胎又爆了。正巧附近有個修車鋪。我記得我在耐心地等修車師傅先修排在我前面的車,可那兩個搭車的知道情況緊急,便跑去向修車師傅解釋,他立刻先把我的車胎補好了。我們決定不等他補備用胎了,因為那會有更多的延遲。
他們一下就明白過來我不想把悲傷傳染開來。只有一個人來表示哀悼,我後來才知他在我回去的時候並不在工作地。一天晚上,我夢見艾蓮,我馬上說:「不,不,你不能到夢裡來!你已經不再活著了!」
我當時腦子沒轉過來。那醫生其實是在探討某一種病的可能性。我要是聰明些的話,應該去問他懷疑的是什麼病。
我開車去她家接上我的新娘,艾蓮一家向我們招手告別,我們開車走了。經過皇后區、布魯克林區、史泰登島,上了擺渡船——那是我們浪漫的結婚遊船吧——然後到市政廳去登記。
第二天,我就收到艾蓮的信,上邊寫著,「把鉛筆上的字刮掉算個什麼事兒呢?」接著說,「難道你不為我愛你而自豪嗎?」隨後又是,「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
她回信說,「我在想,等我們結婚時,可以買條船。」
「這是什麼……不,不用再看了!」我嚷道,「我剛才看過她!」
我明白了她的用意。那些https://m•hetubook.com•com筆劃都有一定的方法才能寫得悅目。美學的規律是一種特殊的東西,我不能定義它。因為我不能定義它,我就不承認它的存在。可事實上,從剛才的經歷中我領悟到它是存在的。從那以後,我對藝術有了一種驚奇的神往。
我們又上路了。我有些後悔方才太急於趕路,都沒對修車師傅說幾句感謝的話。在離醫院大約五十公里處,又一個車胎爆了!我們只好把車扔在路邊,搭車去醫院,然後再打電話給拖車公司。
我畢業時理科總成績第一,數學第一,物理第一,化學第一。因此我在畢業典禮上上了好幾次臺去領獎。赫羅則是英語第一,歷史第一,而且執筆寫了校慶劇本,所以很令人佩服。我的英語糟透了,從來沒真正領悟到它的根本。對我而言,擔心單詞拼對拼錯是毫無道理的,因為拼法僅僅是人為的一種規定,它和自然真實一點也不相干。一個單詞換一種拼法又怎麼樣呢?因此我對英語沒什麼興趣。
在那個夏天之後,我去了在波士頓的麻省理工學院,(我未能去哥倫比亞大學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歧視性的規定——每個學校有限定的配額來招收猶太人的孩子。)我收到朋友的來信,說,「你該瞧瞧艾蓮是怎麼和赫羅一起出去玩了……」,或者「你在波士頓的時候,她在做如此……在幹那般……」。嗨,我在波士頓也有時帶姑娘出去,可那一點也沒什麼,我知道這對艾蓮也一樣。
我極其耐心,終於解開了字謎。喬安寫的是諸如「我今天很愉快」之類的話。可有一句我不太明白——「我們慶祝了這裡的造山節」。以為是我弄錯了,後來才知道在奧伯林還真有個神經兮兮的「造山節」,我還真翻譯對了。
還沒到十公里,啪,又一個車胎爆了。我開始破口詛咒起來。
那醫院正對著貫穿美國的六十六號公路!「不行!」我說,「我是說,那麼多的汽車、卡車來來往往,行人走來走去,我怎麼可能大模大樣在草地上烤牛排?」
羅伯特家境很困難,他只好畢業後馬上工作,接濟他母親。因此他無法繼續他對科學的愛好。
典禮之後,艾蓮和我父母以及赫羅的父母在交談。數學部主任走了過來。他是個很高大強壯的人,還是學校的訓導主任呢。赫羅的母親說,「你好,奧古斯伯萊先生,我是赫羅的母親,這是費曼的母親……」
「就這個論斷也有對錯兩面呢!」我說。
「沒那麼回事!」我說,「科學上講,沒有一個完美的理論,照樣可以有不同程度的趨進。我不明白他究竟怎麼回事,看來只是大言欺人罷了!」
在工作日,我會常常收到她的來信。有時她會弄一個拼字遊戲,剪散了裝成一袋子寄來。這時,軍隊的郵檢便會給我一個警告單「請告誡尊夫人這裡沒有時間玩遊戲!」我從來沒有告訴艾蓮,因為我很樂意與她玩遊戲,儘管有時把我陷入令人發笑而又窘迫的局面。
從那時起每個週末我都去看艾蓮。有一次公共汽車晚了點,醫院已經不許探視了,而附近又沒有旅館。我正好穿著一件很舊的羊皮襖保暖,就找了個空地睡了一夜。由於怕別人早上起來看見我,所以我在遠離別人房子的地方安頓下來。
「我能理解你,理查,只是以後再也別那樣了。」原來,她在二樓她自己的房間裡,偶爾,她會像小孩一樣躡手躡腳溜到樓梯口,聽下邊大人們在說什麼。她聽到她母親哭過好幾次。她回到床上琢磨著,「要是我患的是一般的淋巴腺熱,母親幹嘛那麼傷心地哭呢?可理查也說是淋巴腺熱,那一定沒錯。」
在五月的一天,洛斯阿拉莫斯所有的信箱都被塞進了報紙,成百成千遍地都是。打開報紙,上邊印著巨大醒目的字樣「舉國上下歡慶理查.費曼的生日啦!」
我剛剛告訴她患的是絕症,而且承認說了謊,可她馬上想到的是什麼呢?——她全想的是我。我無地自容,把那封信給了她。

有一次我去看她時,艾蓮正在練書法,她自言自語地說,「不對,寫錯了。」
由此,這場危機很快解決了我的疑團困境,我悟出那些奇蹟故事大約都是為了「更生動地說明問題」而不惜違背自然規律瞎編亂造的。我覺得自然本身是這麼有趣,它不應該被那樣歪曲。從那時起,我逐漸對整個宗教這個東西再也不相信了。
最後,在經過了反反覆覆的討論之後,醫生告訴我最大的可能是何杰金氏病。他說,「病人會時好時壞,慢慢越變越糟。現在還沒有任何辦法治療它。過兩年後病就致命了。」
我反問:「要是一個丈夫知道妻子患了肺結核就棄她而去,難道你們會覺得是個合理合情的事嗎?」
於是我們查下去,原來笛卡兒說的是世界上只有一樣是確定的——那就是不確定,「他幹嘛不直話直說呢!」我大為不滿,「他不過是想說只有這樣東西是他確信的罷了!」
我從未和父母談及此事,也不知拉比是否和父母連繫過。可父母再也沒有督促我去週日學校。這件事發生在我正式成為洗禮過的信徒之前。
她的狀況好了一些,醫生允許她回家。大約一週後,我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理查,我有事要和你說,你趕快來。」
我打電話從拖車公司那兒要回了車,把艾蓮的遺物收拾好放在後座上,讓一個人搭上車,往洛斯阿拉莫斯開。
「呃,不。它們什麼意思啊?」
一次,我在普林斯頓收到了一大盒鉛筆,每支上都有燙金字寫著,「親愛的理查,我愛你!波斯貓。」(我管艾蓮叫波斯貓。)
我一向認為一個人要有「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的態度,我們要聽取別人的意見,加以考慮,但如果我們覺得他們的看法是錯的,那就沒什麼好顧前怕後的。
一天,艾蓮用很正經的語調對我說:「理查,你尚未問及有關今年聖誕卡的安排……」
「這樣、那樣,我看沒什麼區別。」我爭辯道。
我們這些朋友都去上過交際舞課,儘管絕不會公開承認。在那個經濟大蕭條的年代,母親的一個朋友以教舞蹈謀些生計。地點就在她家二樓的一間屋子裡。她家有個後門,所以她讓我們從後門溜進去,可以不讓別人看見。
「你什麼意思啊,難道你還不知道這是好是壞麼?」
我母親向奧古斯伯萊先生一再保證,「我們正在盡一切可能節省錢,準備送他去哥倫比亞大學或麻省理工學院。」艾蓮在一邊聽著。在此之後我比赫羅略略領先了一點。
那時大家的境況都不富裕,所以我不想浪費那些鉛筆,於是我用小刀把鉛筆上的字刮掉。
好幾個月以來,醫生想取艾蓮頸淋巴結的組織做活檢,可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們「不想煩擾這可憐的姑娘」。這回我有了新的決心,不停地對他們進行勸說的工作,向他們解釋這項檢查非常重要。有艾蓮的幫助,她的父母終於被說服了。
那年有個新規定,即學生得九十分以上的,自動在畢業典禮時被授予那個學科的榮譽獎。所以,當劇作家和校刊編輯只好坐在下邊時,我這個毫無文科細胞的理科生居然又走上臺,去接受英語單科的獎勵!
我的朋友羅伯特就是這樣。他也有個小實驗室,還教我許多光學儀器的知識。有一次,他在小實驗室裡出了個意外:在開一瓶石碳酸的時候不慎將一些液體灑到臉上了。他去看醫生,臉上帶著繃帶過了幾週。可是有趣的是,當他去掉繃帶的時候,皮膚比以前光潔了許多,還少了雀斑。我後來發現,有一種美容的措施便是用石碳酸,只是要稀釋罷了。
我從來沒有過他們那種發瘋的念頭,即和艾蓮結婚是因為以前我向她保證過,我連想都沒那樣想過!儘管沒有一張證書,沒有結婚登記,我們相愛甚篤,早已在感情上結婚了。
我的這些好朋友那天也在舞會上,他們瞧見我和艾蓮一起,馬上把我叫到衣帽間,說:「哎,費曼,我們要你知道,我們明白艾蓮今晚是你的女孩,我們絕不會找她的,我們今晚和她無緣!」等等,等等。可沒過一會,這些傢伙就來插伴。競爭就來自我的這些好朋友們!我總算懂了莎士比亞的名言:「你們盡說漂亮話。」
我說:「告訴我這病是怎麼傳播的,總會有辦法的。」艾蓮和我已經非常非常小心了:我們不能接吻,因為口中會有結核菌。
自那以後,我們知道兩人一起可以面對任何事情。經歷了這番,再也沒有什麼困難可以難倒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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