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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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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和正屋並排,稍稍下面一點,正對著柵欄,有一間小小的木屋。樹木繁茂的山坡,到了那裡,坡度突然低下來,然後經過穀倉、玉米倉房、馬棚、菸葉倉房,通向清澈見底的小溪。溪水沿著一片細石的河底,穿過兩岸垂著的一簇簇樹葉和葡萄藤濃密的倒影,歡笑著蜿蜒流去——這是玩水的好地方,也有池塘可以游泳。游泳是不准許我們玩的,因此我們也就常來游。因為我們是小基督徒,很早就受到教導,知道禁果的價值。
這是平凡的話,用的是平凡的字眼,可是它打進了心坎裡。從此以後,桑迪的吵嚷聲再也不使我煩惱了。媽媽從沒有用過大字眼,她天生善於深入淺出。她活到了近九十歲,一直到死總是很有口才——特別是遇到什麼下流、不公正的事叫她生氣的時候。在我的書裡,我幾次順手把她寫了進去,讓她扮演了湯姆.索耶的波莉姨媽的角色。我給她配好了方言,還曾想方設法把她寫得好一點,可是沒有成功。我曾有一次把桑迪也寫了進去,那是在《湯姆.索耶》裡。我試圖叫他把柵欄粉刷一遍,可是不成。在書裡,把他寫成一個什麼名字,那可記不得了。
我的伯父約翰.阿誇爾斯也是個農民,他的家在離佛羅里達四英哩的鄉下。他有八個孩子,還有十五個,也許是二十個黑人。在其他方面也很稱心,特別是這人脾性好。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好的人。從我們遷到漢尼巴爾四年以後起,一直到我十一二歲止,我每年到他家作客兩三個月。我從沒有故意在我的作品裡寫到他或伯母,只是他的農莊,我曾在作品裡隨手寫過一兩次。在《哈克貝里.芬歷險記》和《湯姆.索耶》、《偵探》裡,我把它移到了阿肯色去。一移就移了六百英哩,不過這不費事。農莊不很大——也許有五百英畝——不過即使大一倍我也可以照移不誤。至於是否該這麼辦,我才不在乎哩;如果寫作上需要的話,一個州我也能移動。對一個孩子來說,我伯父約翰這個農莊是多麼美妙的地方。屋子是雙料原木搭的,屋外還有地板,很寬(上面蓋了屋頂),一頭通到廚房。夏天,桌子放在這片陰涼的地板中央,加上豐盛的美餐——啊,一想到這些,真要哭出聲來。油炸子雞、烤豬肉、野火雞、家養火雞、鴨子、鵝、現宰的鹿肉、松鼠、兔子、鷓鴣、野雞;餅乾、熱的奶油醬餅子、熱的蕎麥餅子、熱的小麥麵包、熱的麵包捲、熱的玉米麵包、煮的鮮嫩玉米、豆煮玉米、奶油煮豆;菜豆、西紅柿、豌豆、馬鈴薯;乳酪、甜奶、酸牛奶;西瓜、甜瓜、香瓜,……全都是園子裡現摘的;蘋果餅、桃子餅、南瓜餅、蘋果餡湯糰、桃子檸檬水……其餘的我都記不得了。這些東西,烹調的技術特別高明——特別是有幾種花色。譬如說,玉米麵包、現烤的餅乾、小麥麵包和油炸子雞。這些東西在北方從來燒不好——事實上,北方誰也學不會這套本領,至少我見到的是這樣。北方人自以為懂得怎樣做玉米麵包,可是這實在是個大迷信。也許世界上沒有一處的麵包趕得上南方的玉米麵包,而世界上最糟的麵包,也許莫過於北方的人學做的那一種了。北方的人很少油炸子雞,這很有道理。在梅森和狄克遜線以北,或是歐洲任何地方,都無法學到這個本領。這不是隨便說說的,這是憑經驗說的。在歐洲,人們以為上熱騰騰的各色麵包是「美國」習慣,其實這是把範圍擴得太大了。這只是南方的習慣,北方很少這樣。在北方,在歐洲,認為熱騰騰的麵包不衛生。這也許又是一種庸人自擾的迷信,就像歐洲人認為冰水不衛生的那種迷信一樣。歐洲人不需要冰水,也不喝冰水。可是雖然如此,他們起的名詞比我們的強,因為他們作了描述,而我們沒有。歐洲稱之為「冰鎮」水。我們的文字所描述的是冰化成的水——一種沒有什麼特別滋味的飲料,對之我們還不大習慣。和_圖_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做小學生的時候,並不厭惡黑奴制度。我並不知道那有什麼錯。我耳朵裡沒有聽到過責難黑奴制的話;當地的報紙沒有反對過它。當地的牧師教導我們說那是上帝認可的,說這是一件神聖的事,要是懷疑者心裡有疑惑,只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一看《聖經》就行了——然後向我們高聲朗誦一下經文,作為確證。要是黑奴們自己對黑奴制深感厭惡的話,他們就放聰明點,一聲不吭。在漢尼巴爾,我們很少看到一個黑奴受虐待,至於在農莊上,那就從來沒有過。
黑人全都是我們的朋友,至於年齡相仿的,實際上是夥伴,又不是夥伴。膚色和條件橫加給我們一條難以捉摸的界線,關於這一層我們雙方都是心中有數的。這也使得真正的融洽無間成為不可能。我們有一個好朋友,他忠實、慈愛,有事總是站在我們一邊,又肯進忠告,那就是丹尼爾叔叔,一個中年黑奴。在黑人裡,算他最有才能。他極富於同情心,為人誠實、單純,從不懂得欺詐是怎麼回事。好多好多年來,他對我非常照顧。我有半個多世紀沒有見到他了,但是在精神上,這段時間裡老是有他跟我作伴。在作品裡,我或是用他的真名,或是寫作「吉姆」,讓他出場表演一番,還送他周遊各地——到漢尼巴爾,或是坐著木筏在密西西比河上順流而下,甚至坐在大汽球裡,飄過撒哈拉沙漠——這一切,他都憑著耐性、親切、忠誠這些天生的素質頂過來了。正是在這農莊上,我養成了對他的種族強烈喜愛的心情,並且欣賞他們的一些優良品質。這樣的感情和這樣的評價經受了六十多年的考驗,沒有受到過損害。那張黑臉,在今天就像在當時一樣,對我來說,總是受歡迎的。
不過,我小的時候有一件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事與此有關,這件事一定對我意義重大,不然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我不會記得這麼清楚,如在眼前一樣。我們有一個黑奴小孩,是從漢尼巴爾什麼人那裡雇來的。他是馬里蘭東海岸那邊來的,遠道經過半個美洲大陸,遠離家人親友,賣給了人家。他生性活潑,天真文雅,喜歡吵吵嚷嚷。他整天地唱啊、吹口哨啊、叫啊、瘋啊、笑啊——真是瘋瘋癲癲、吵吵嚷嚷叫人受不了。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住了,到媽媽那裡去告了一狀,說桑迪整整唱了一個鐘頭,一刻兒也不停,我實在受不了了,問她要不要把他關起來。她眼裡流出了眼淚,嘴唇抖抖地說了這類的話:
世界上有這麼多很好的東西,光因為不衛生便給扔掉了,這多可惜。我很懷疑,除了細菌以外,上帝會賜給我們什麼不衛生的飲食品,只要吃得適量就行了。可是偏偏有些人,對那些明明可吃、可飲、可吸的東西,只要有點兒可疑的說法,便堅絕不沾邊。為了健康,他們付了這麼大的代價。他們所得到的,只是健康而已。這多奇怪!這仿佛像為了買進一條早已乾癟了的奶牛,竟然把全部家當都輕輕一擲。
「可憐的,他唱,說明他不在想心事,我就寬一點心;可是他要是不開腔,我看他那是在想心事,我就難受。他再也見不到他媽媽了。要是他還能唱,我就怎麼也不能阻擋他,只有謝天謝地的份。你要是大一些,就會懂得我的。聽到這孤苦伶仃的孩子吵吵嚷嚷的聲音會叫你高興的。」
和*圖*書院場很大,農舍就在院場中心。院場三面有柵欄圍起來,後邊有高高的圍籬。正對面是儲藏燻肉的屋子。圍籬外邊是果園。果園外是黑人的住處和種菸草的地。院場正前方有一個柵欄,是鋸斷了的原木攔起來的,原木一根比一根高。記不得有什麼大門。院場前面一個角落裡,栽著十來棵高高的胡桃樹和十來棵黑胡桃樹,在結果實的時節,總是果實累累。
小木屋裡住著一個臥床不起白髮蒼蒼的女奴,我們天天去看望她,對她敬畏,因為我們認為她是一千多歲了,和摩西說過話。年輕一些的黑人相信這個數目字是確實的,真心實意地講給我們聽。對於聽到的有關她的細節,我們全部信以為真,因此我們確信,她在出埃及的漫長沙漠旅途中把健康毀了,又無法再回去。她頭頂上有一塊圓圓的禿頂,我們老是偷偷地圍著她,默默地、無比敬畏地對著仔細瞧,認為這一定是她親眼見到法老給淹死才嚇成這樣的。我們按照南方的風俗,管她叫漢納「姑姑」。她很迷信,就像別的黑人一樣。像他們一樣,她信教很虔誠。和他們一樣,她堅信祈禱的力量,隨便遇到什麼事都要祈禱,不過遇到結果已經確定無疑又十分緊迫的時候是例外。要是遇到巫婆,她就把所剩無幾的頭髮一綹綹用白線紮起來,這樣可使妖法馬上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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