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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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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在爛泥漿裡,我找到了一個箍桶匠用橡木刨出來的那種舊式的木塊,寬兩英吋,厚四分之一英吋,一頭彎曲處有點兒鼓起來。附近還有些新刨的木塊,不過我取了這一塊,雖然有點兒爛了。我拿到了霍爾太太那裡,遞給了她,恭順地站在她面前,仿佛像是存心爭取她的好感與同情。可是這樣的希望並沒有能實現。她大大不以為然地一面望望我,一面望望那刨下來的木塊,然後喊了我的全名塞姆.朗赫恩.克列門斯,也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人家把我的名字串成一行地一齊叫出來——還說,她真替我害臊。到後來,我才懂得,老師叫一個小孩的全名的時候,這就意味著出了事了。她說,像枝條這樣的事,她得指派一個判斷力比我強一點的人去幹。當時曾有多少張面孔煥發出光彩,都希望能被指派去幹這件事,今天回想起來,還令人感到難過。吉姆.鄧拉普被指派到了,後來拿著他揀的枝條回來了。我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個行家。
她把我抱入懷內,安慰我。我從她的話語裡得出這樣的意思,要是我能繼續保持這個樣子,我是不會孤獨的。
四年以前,密蘇里大學邀請我到那裡去,去接受法學博士名譽學位。我借這個機會在漢尼巴爾待了一個星期——現在是一個城市了,在我那個時候則是一個村子。自從湯姆.納什和我那次冒險到現在,已經五十五年了。當我在火車站上準備離開漢尼巴爾的時候,那裡聚著一大群公民。我看到湯姆.納什走過一段空地朝我走來,我迎了上去,因為我馬上認出了他。他老了,頭髮白了,但是在他身上,仍然可以看得見十五歲孩子的身影。他朝我走過來,把雙手湊成喇叭型,對著我耳朵叫喚,朝公民們點點頭,機密地說——像霧中的喇叭那樣吼叫——「還是當年那個傻瓜蛋的老樣子,薩姆。」
霍爾太太是一位中年的新英格蘭太太,她那一套派頭是新英格蘭式的。她開學第一課總是以祈禱和讀一章《新約》開始。她還扼要地把這一章解釋了一下。有一次解釋的時候,講了原書所說的「祈求,你就會得到」。她說,不論誰,只要祈禱時是真心實意的,就不用懷疑祈禱會得到允准。
我對這個說法印象極深,對祈禱能提供這樣好的運氣非常高興,這也許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我就想試它一試。我對霍爾太太和-圖-書是深信不疑的,對祈禱的結果也並沒有什麼懷疑。我祈禱能得到一塊薑餅。瑪格麗特.庫納曼,一位烤麵包師傅的女兒,每天早上帶一塊薑餅到學校。過去,她總是不讓人看到她那塊薑餅,可是我祈禱完畢後一看,就見到了這塊薑餅,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而她卻正張望著別處。在我的一生中,祈禱後就可以靈驗,是從來沒有過的。我還是一個改宗者。我的欲望委實沒有止境,到那個時候為止,老是感到滿足不了。不過我總是希望能滿足欲望,擴大欲望,特別是如今已經找到了訣竅。
那是大約一八四九年的事。湯姆.納什是跟我同年的男孩子——那個郵政局長的兒子。密西西比河河面上全結了冰了,有一晚,我們兩人在河上滑冰,很可能事前沒有得到許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必須在夜晚去滑冰,除非是沒有得到許可。因為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半夜出去滑冰是沒有多大趣味的。將近半夜時分,我們已滑出半英哩多路,滑向伊利諾岸邊了。這時候我們聽到,在我們和家那邊這段河上,發出了不祥的隆隆聲,嗄嗄的擠壓聲和破裂聲。我們知道情況不妙——河正在開凍,我們開始轉回家,真是嚇壞了。我們盡可能藉著透過雲層的月光,分辨清哪是冰、哪是水,急急忙忙飛速滑行。我們有時停下來等一會兒,一發現能墊腳的冰塊就起步。遇到全是水,便又停下來,火燒火燎地等著一片大冰塊浮過來,以便渡過去。我們一共走了一個小時——這一路真是擔心害怕。不過,我們終於離河岸很近很近了。我們又停下來等著。又到了需要個墊腳的地方了。在我們四周圍,冰在猛衝,在碾碎,在岸上堆得像山一般高,危險越發增加了,而不是減少了。我們急著要踩到結實的岸上,心裡很不耐煩,於是便過早地從一塊冰塊上跳到另一塊冰塊上。湯姆算計錯了,失腳了。他成了個落湯雞。不過他已經逼近河岸,只要游一兩下子——這樣,腳就觸到了結實的河底,他就爬了出來。我到得稍遲一些,沒有出什麼事。我們通身汗淋淋的,而湯姆的落水對他是一場大災難。他睡倒在床上,不舒服,還惹出一連串的疾病。最後一個是猩紅熱,病後全聾了。一兩年後,當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不過,若干年後,人家又教他多少學著說說話https://m.hetubook.com.com——人們往往辨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他當然不會調節他自己的聲音,因為他聽不到自己的說話聲。當他自以為在低聲說些機密話的時候,人家在伊利諾州都能聽到。
我四歲半開始上學。在早先那個時候,密蘇里沒有公立學校,只有兩所私立學校——學費是每人每週二角五分,至於能否收到,那就看你的本領了。霍爾太太在大街南頭一間小小的圓木屋裡教學生。薩姆.克羅斯先生在山坡上木板房的校舍裡教年紀大一些的人。我被送到霍爾太太辦的學校去,這離現在已有六十五年以上。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在那間小小的圓木屋裡最初的一些日子——至少第一天的一件插曲我還是記得的。我破壞了一條校規,並受到警告,不得再犯,第二次再犯時要挨鞭子。不久,我又犯了校規,霍爾太太要我出去找一根枝條來。她把這個任務指派給了我,這叫我很高興,因為我自以為能比別人更審慎地找到一根適宜於這個場合的枝條。
我記不得我是怎樣解釋的了,不過如果在那本書上有記載的話,那也許是寫得不正確的。
不應該給貓服「止痛藥」,這我現在才懂得。如今,我不會再幹這類事了。不過,在寫《湯姆.索耶》的日子裡,看著彼得在藥性影響下怎樣表演,是我的一大滿足——如果動作真能像字眼一樣大聲說話的話,那麼可以說,他同我一樣,對之非常有興趣。佩里.戴維斯的止痛藥是最可惡的藥物。帕維先生的黑人,一個判斷力很強而好奇心很重的人,要拿它作為樣品,我也聽任了他。他認為,這是地獄之火做成的。
每逢我的行為屬於這樣荒唐,而我媽媽當場的懲罰還嫌不夠的時候,她總是把事情留到星期天處理,叫我在星期天晚上到教堂去——作為一種懲罰,有的時候我也許能受得住。不過一般來說,總是受不了。我按照我的脾氣,總是設法躲掉。我媽媽在進行考察以前,絕不相信我去過教堂了。她要我說說講的是《聖經》上哪一段。這很簡單——不費和圖書我的事。我毋需到教堂裡去弄清楚講的那一段經文。我自己挑一段。這一直很靈,直到有一次,我說的經文和上了教堂的鄰居說的經文內容對不上。在這以後,我媽媽採取別的方法。至於是些什麼方法,我現在記不得了。
那是一八四九年霍亂流行的日子。密西西比河流域的老百姓給嚇呆了。能逃的人都逃了。很多人是在逃亡中嚇死的。由於霍亂而死一個,就得由於害怕而死三個。凡是不能逃的人就盡吃預防霍亂的藥,我媽媽給我挑了佩里.戴維斯的止痛藥。她倒沒有為自己操什麼心。她沒有服這種預防的藥物。不過她要我應承每天喝一調羹止痛藥。本來,我是想照著實行的,不過那時候我對止痛藥還不清楚,不像我第一次試過以後那麼清楚。她對亨利的瓶子並沒有留神——她對亨利信得過。但是她每天用鉛筆在我的瓶子的標籤上做個記號,還每天檢查有沒有吃一調羹。地板上沒有鋪地毯。地板上有裂縫,我就把止痛藥餵給裂縫,結果非常良好——下面沒有害霍亂。
一定是我的行動舉止有些什麼東西叫我媽媽不安,她把我叫到一邊,非常擔心地盤問我。我不大願意向她透露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因為告訴她,使她這樣慈祥的心感到難過,我會很痛心的。但後來,我終於一邊流淚,一邊向她承認說,我已經不再是個基督徒了。她非常傷心,問我為什麼。
如果打破糖罐的事件是寫在《湯姆.索耶》裡的話——我記不得有沒有寫——那就是一個例子。亨利從沒有偷過糖吃。他是公開從罐子裡取的。媽媽知道,只要她不在旁看著,他是不會拿糖吃的。不過她對我有點疑心。確切一點說,也不算是疑心。她很明白,我是會的。有一天,她不在的時候,亨利從她珍貴的老英國式的糖罐裡拿了糖。這糖罐是傳家之寶——而且他還把糖罐給打破了。這是我第一次能有機會告他一狀,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我告訴他說我要告他了,可是他一點也不急。等到媽媽進來,看見罐子掉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故意讓沉默發生作用。我判斷,這會增強效果。我等著她發問:「誰幹的?」——這樣,我就可以把新聞端出來。可是我算計錯了。她沉默過後,什麼也沒有問,——她只是用她那個針箍在我腦袋上猛擊了一下,我只覺得一直痛到腳跟。我因為被冤和-圖-書枉而發作起來,以為她會為了錯怪了人而十分難過。我期待著她會有懊悔、難過的表示。我對她說,那不是我,是亨利。可是情況並沒有發生什麼重大的變化。她無動於衷地說:「沒有什麼。這算不上什麼。你反正會做些什麼我聽不到的事。這是你應得的。」
屋外有一個扶梯通過二樓的後面。有一天,指派亨利一件事。他就拿了一隻鐵桶去了。我知道他要爬這個樓梯,我就走了上去,從裡面將門反鎖了起來,然後下樓來到園子裡。園子剛犁過,遍地是烏黑的結實的泥土塊,可供挑揀。我收集了不少,埋伏在那裡。我等著,等到他上了樓梯,走近樓梯口,逃不了了,然後,我就朝他扔泥塊,他使勁用鐵桶抵擋,可是擋不住,因為我是個神槍手。泥塊打在屋簷板上,引得媽媽也出來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解釋說,我這是逗逗亨利玩的;馬上兩人都追我,不過我知道怎樣爬過高高的木板柵欄,就逃掉了。一兩個鐘頭以後,我鼓足勇氣往回轉,四下裡沒有人,我以為這件事算完了。可是沒有完。亨利伏在那裡等著我。跟往常不同,這一回瞄得很準,他扔了一塊石子,打在我腦袋邊上,腫起一個包來,像阿爾卑斯山的馬特洪峰。我徑直帶著它去找媽媽,以尋求同情,可是她並沒有很受感動。依我看,她的想法是,像這類事,如果我能多遇到一些,最終會使我改好的。因此,這件事只有教育上的意義。我是看得過於嚴重了。
當然,像這樣的對話,要是繼續下去一定是沉悶的、無益的,於是我就隨它去,並且只好自作自受。
我說,我認識到自己只是為了得到好處才做個基督徒,想到這一點,我就難過,這太卑鄙了。
我並不理解說這句話的藝術所在,傻頭傻腦地回答說,我在教堂裡一直穿著袍子。她問道,從教堂到家裡,一路上是不是也一直穿在身上。我沒有領會她說這句話的含義。我說,正是這樣。她說,「這紅得發亮的蘇格蘭格子花呢,你穿在外邊招搖過市?不引人注意麼?」
我媽媽老是為我操心。不過據我看,她也樂意這樣做。拿比我小兩歲的兄弟亨利來說,她就根本不操心。依我看,要不是我在另一方面給她提供一些調劑與變化,那麼,以亨利那樣的德行。老實、聽話,也太單調了,只會成為她的負擔。我是一貼補藥,對她有益處。過去,我從未想m•hetubook•com.com到這一點,現在我認識到了。我從沒有看見亨利對我或對任何人做過什麼壞事——不過他經常做些正當的事,給我造成了很大損害。他有責任匯報我的所作所為,而當我理應匯報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沒有這樣做的時候,他卻忠實地履行了那個義務。他是《湯姆.索耶》中的席德。不過席德不就是亨利。亨利是比席德高尚得多。好得多的小孩。
正是亨利提醒我媽媽注意,她為了不讓我去游泳而縫在衣領上的線已經變了色了。要不是亨利這樣提醒她,我媽媽是不會發現的。她發現,證據如此確鑿,而以她眼光的銳利卻沒有能注意到,這叫她很生氣。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對我的懲罰也便加重了一分。這完全是合乎人情的。人們總是一有藉口,就把自己的短處推到別人身上——不過,那沒有什麼。我在亨利身上報復。有的時候,事情還沒有做,我便先預支它一下。這往往是在那件事引誘力很強的時候,我便預支它一下。這個做法我毋需從我媽媽那裡去學。也許並不是從媽媽那裡學來的。很可能這是我自己發明的。可是,我之所以會信奉這條原則,她還是經常產生過影響的。
不過這種夢想,如同生活中所迷戀的別的夢想一樣,根本是虛妄的。後來兩三天內,我的祈禱雖然和鎮上別的人一樣虔誠,可是毫無結果。我發現,祈禱再靈驗,也不能把那塊薑餅再一次往上拿起來,我就得出了結論:一個人如果一心想著薑餅,眼睛盯著薑餅,就不必在禱告上面費什麼功夫。
有一次,正是在這樣的場合,一隻善意的貓來了,搖著尾巴,要吃止痛藥——它吃了——接著就大發歇斯底里,滿屋子往家具上亂撞,終於從打開了的窗口衝了出去,連花盆也帶了下去,剛好我媽媽走來,透過眼鏡一看,簡直嚇呆了,她說:「彼得究竟怎麼一回事啊?」
在那些年月,男人、男孩冬天穿的是長袍。是黑色的,用閃閃發亮的華麗的蘇格蘭格子花呢做襯裡。有一個冬夜,我出發上教堂去,給本週犯的一項罪惡結一結帳。我把袍子藏在大門附近,然後走出去和別的孩子們玩,直到禮拜結束。然後我回家去。不過在黑暗中,我把袍子穿反了,走進屋裡,把袍子一甩,然後接受照例要進行的一番盤問。一切進行得很順利,直到講到了教堂裡的溫度。我媽媽說,「在這樣的晚上,在那裡要暖暖和和一定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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